第9章

    灵徽与谢衍的婚事,如今在建康城已经算不得秘密,哪怕她尽力躲避,仍旧避无可避。没料到谢夫人主动提及,灵徽微微垂了眸,想要搪塞过去:“殿下命我前来,说是为了见谢郎君,其实也是为了宽慰夫人。如今殿下身体康健,,饮食睡眠皆好,请夫人千万放心。”

    说到这个,谢夫人笑意就更加温和慈爱了:“还不是多亏了女君,若非你身边的女医及时诊治,怕是要出大麻烦。女君待谢家有恩,我与殿下都会牢记在心的。”

    灵徽忙说不敢,又寒暄了许多句,这才听侍女通传:“七郎君至。”

    一身银灰色罗衣的谢衍出现在眼前时,灵徽仍免不了眼前一亮。他应当是特地更衣收拾后才来见客的,发髻梳的齐整,哪怕是腰间的躞蹀带都的半丝不乱。本就形貌昳丽的郎君,就算不打扮也出众,更何况收拾地这般体面精致。

    赵缨说得对,谢衍这样的家世容貌,心性品格,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见过宜城君,见过阿母。”谢衍肃容时,很是温雅,翩翩矜贵。

    灵徽点头,算作回礼,抬头间,见他已眯起了眼眸,笑容明亮。

    谢夫人暗笑,缓缓起身,道:“宜城君今日奉殿下之命而来,想必还有要事,如此我便不打扰了。若七郎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女君千万别客气,只管告诉我,千万别纵着他。”

    她的话说的诙谐,连灵徽也被逗笑了,忙说不敢,然后目送她离开了堂室。

    谢家安排的极有分寸,没有让他们在谢衍的居所见面,而是光明正大的在谢夫人会客的堂屋之中。单凭这一点,便知是诗礼之家,不会平白让人尴尬,也不会任流言污了门楣。

    只是这样的家门,竟也会允许她这般声名有污的人进门,只能说明这乱世中兵权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藏污纳垢,拂尽尘埃。

    可她并不稀罕这样的忍耐啊。这和喜不喜欢谢衍没有关系,她恐惧的是,嫁入谢门,从此便是空待日移的深闺妇人,阿父那些旧部无论是被何人攥在手中做什么,都和自己不再有关系。

    她无依无靠,嫁人便意味着将命运和前途尽数交付,从此后只能紧紧攀附于丈夫,依靠着他的态度而活。谢衍的喜欢来得太快,散的也匆忙,这是他这样家世的男子的一贯心性,自己本不该招惹。

    “灵徽?”谢衍的声音,惊扰了她的思绪。

    抬首,眼前便是一张桃李秾华般的脸,谢衍的笑容永远让人有春风拂面般的感觉,然而现在的灵徽心绪烦乱,并无欣赏的想法。

    “谢郎君,近来可安?”她一开口便是疏远的距离,谢衍怔了怔,茫然地应了声“好”。

    第38章

    三十八、交心

    就算没有情缘,也该是携……

    屋外秋高气爽,天色澄蓝如明镜,谢衍怕她拘束,便带着人到了后园。

    谢家后园以山石仿自然之形,引秦淮之水,潺潺自高处流下,最后在山底汇成了一汪碧盈盈的湖水。湖中种了荷花,可惜深秋将至,唯有几处残荷尚存,只待夜雨缓至,便可倚在湖边的小榭中,静听雨声。

    灵徽跟随谢衍的脚步,缓缓踏过湖面上的石桥,白玉栏杆上的小兽雕刻的精致,灵徽摸了摸小兽的头顶,好奇地打量着它栩栩如生的眉眼。

    “这是白泽兽,能言语,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谢衍的声音响在耳边,耐心解释。

    “能通万物之情么?可知人的喜悲之事?若真由此灵兽,世人怕都惦念着将其据为己有。毕竟财可轻得,情却难诉。”灵徽叹惋。

    谢衍望着她,望了很久很久,才弯起一个和煦的笑容,语气清淡如风:“灵徽有情,自会有人愿意倾听,莫要自怨自艾。”

    “谢郎君……”灵徽讷讷,刚刚开口便被打断。

    “我倒是更愿意听你喊我‘七郎’,可惜,我知道你的心在何处,明白这些强求不了。”谢衍的眼中有湖水的倒影,遥望远处,微波荡漾。

    “谢……谢郎君……”灵徽不知道自己还会有这般心酸难受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个心肠冷硬的人,却总是被这个人影响的满腹愧疚,辗转难安。

    “陛下赐婚,我自然欢喜非常。可是我也明白,你和其他女子总是不同的,你心中藏着事情,自然是不想轻易嫁人,困于内宅。你不用纠结,若是不想成婚,便先拖着,我必不为难你。”谢衍温声说,并未看到此刻灵徽眼中的惊讶与仓皇。

    “你不必这般迁就我,说到底,今春之前,你我素昧平生,你并不了解我的过去,也并不知晓我的经历。所以,我不希望一些东西蒙蔽了你的双目,让你对我有错误的期待。”灵徽定住脚步,看着谢衍,诚恳说道。

    谢衍歪了歪头,状若无事地躲开了她的注视,看着此时平静无波的湖面:“你认为谢家娶妇,会是盲婚哑嫁吗?你的过往,我不提,不是在意或者不在意,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从此安稳平静,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可是七郎,我想要的不是安慰,也不是别人的庇护。”灵徽一旦较真,总是锋芒毕露。她勉力让自己的语调温和一些,所以用了谢衍更希望听到那个,较为亲昵的称呼。

    她生得冷艳,不笑时便如暮春月下的梨花,皎洁却孤清。

    “我不想欺瞒你,若是让你有过什么误会,那是我太过于莽撞无礼,还请你原谅。”灵徽似乎想要将话一次性说清楚,绝不拖泥带水,但这种决绝,会不会让对方一时无法接受,她显然并没有考虑。

    谢衍也冷了脸,并不想听下去。世事风云变幻,谁能说得来以后,感情这个事情,有人比他多努力了十年,他也不介意再用十年去弥补,去追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些赵缨曾经做过的事情,他会做得更好。那些赵缨不曾做过的,他也会更加细心周到。

    天下女子万千,能这般牵肠挂肚惦念的,唯有她一个。缘分之事,他深信不疑,遇上这样一个人何其难。他尊重她的一切,不代表他会轻言放弃。

    “灵徽,今日不谈这些,皇后殿下让你来此,是为了说服我接受陛下好意,领了散骑常侍之位吧?”谢衍哪怕心情不豫,也并不摆脸色给人看,只是笑容浅了些,眼中的神采淡了些。

    濯濯如春风的少年,选择用逃避来解决问题,灵徽冷静了片刻,亦给予了成全。

    不知不觉走到了桥下,几尾红鱼追逐而来,于水边露出头,等待着人的喂食。鱼养久了也有灵性,谢家的侍女乖觉,见此情景,急忙从数步开外跑上前来,递上了鱼食。

    “听闻七郎常年随谢夫人礼佛,可知这鱼是何寓意?”灵徽轻捻鱼食在手,看着那些散开的殷红色很快聚合,团成一团红雾,仿佛是血迹一般。

    “鱼为佛眼,能看清世间一切污秽。”谢衍回应。

    灵徽点头,又补了一句:“鱼入水中自由自在,游刃自如。人亦如此,当为自己选择一处澄澈之水,自由自在的活。”

    “仕途便是那方澄澈之水吗?”谢衍反问,也将鱼食扔入水中。鱼儿无知无觉,却嗅着味道,在水中曼妙的游荡,轻巧地将食物吃到口中,一吃完便优哉游哉地继续享受自己的自由,

    “世上本无绝对的自由,更何况在这样的乱世。七郎有幸,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不必受生计之苦,不必经骨肉离散之痛。可是你也有自己的责任,世族不比平民,若只念着逍遥自在,怕有旦夕之祸。”灵徽认真道。

    谢衍显然不赞同,摇了摇头:“世族家大业大,子弟众多,非要强迫每个人都在权利旋涡中蝇营狗苟吗?先前你为我卜师卦,我已说过,不欲入行伍。便是不想在纷纷扰扰中,消磨此生。如今天下,兴兵无道者何其多,何必要徒增杀戮,争战不休。”

    灵徽的脸色算不上好看,她本不想与人有任何争执,但涉及到她最隐秘的痛楚,她不得不反驳:“若非胡虏犯境,北地沦陷,谁不想过着安逸舒适的日子。的确有人兴兵无道,但那些挣扎在前线的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吗?他们是为了家国啊!若是没有他们的鲜血,建康城里的贵族凭什么过着吟风弄月的安逸日子,七郎有志,本不该强求,可是如此说是否过于偏颇,让有志之人齿寒。”

    谢衍想起了她的遭遇,自知失言,讷了一下,开口解释:“是谢某失言,女君莫怪。不过朝中情势复杂,有人想用北伐之名,借机揽权。有人趁流民南渡,借机招揽部曲门客。这些人都非忠君爱国之士,故而我心忧愤,才会说出方才的话。”

    “正因奸佞众多,才更应该澄清玉宇不是吗?七郎退避,不是更给了那些人机会吗?散骑常侍虽是散官,但位高且为天子信任,假以时日当有可为。到时提拔贤臣,重用廉吏,何愁不能安定天下。”灵徽不知道,自己可以说这么多话,对着除了赵缨以外的人,这般掏心掏肺。

    她被迫来此,为谢后做说客,却想不到有了这般机缘,可以和这个她一直很欣赏的人交心而谈。

    就算没有情缘,也该是携手同行之友。

    第39章

    三十九、印信

    女君拿着此印,便可召集……

    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的小榭之中,乌木之上刻着两个字“寻芳”。谢衍侧身,请灵徽先行,她今日束着一条月华裙,行动时粼粼如月移。

    她素来喜欢这种简素的打扮,烟霭曼雾的相貌,山岚云岫的气质,越是这般,就越美的动人心魄。

    谢衍嗅到她身上飘出的淡淡香气,依稀是当年洛城中颇流行的月华香。所谓的月华香,其实是桂花香的一种,传说有种桂花在夜间月色正浓时,香气最是馥郁,洛阳女儿便摘了此花来入香,香气清甜悠远,数步可闻。只可惜,过江之后,很少再有人记得,大家更愿意追捧沉水等木香。

    她是个念旧的人,无论是所穿,还是所用。仿佛一个困在旧梦中的人,不是不能醒来,而是不愿醒来。

    谢家婢女早在寻芳榭中布好了茶水。一方檀木几案,两只靛蓝莞席,靠窗的位置摆着一个高几,上面放着一只白瓷瓶,里面供着几朵绿菊。极素极雅,可见主人意趣旷达。

    灵徽环顾之时,谢衍已经洗好了茶具,玲珑的几只白瓷,是京郊几个官窑烧出的新东西,建康并无几家拥有。谢衍见她盯着茶杯发呆,笑道:“这般喜欢么?若是不弃,我明日送你一套新的。”

    灵徽苦笑,揶揄道:“北地贵族多喜金银之器,以为那便是时间最为贵重华美之物。岂不知这小小白瓷,烧制之工,耗费之力,远超金银。”

    “灵徽觉得奢靡?”谢衍不恼,静待水煮沸,又洗了一遍茶具。

    灵徽见他手指白皙修长,动作流畅优雅,低首轻笑,缓缓摇头:“家学渊源,钟鸣鼎食,哪里能轻言奢靡。不过胡人虽粗鄙,但颇有志气,我曾见他们不眠不休驱驰千里,只为了争夺一小片草场。也见他们凌冽寒冬时,不饮不食,将东西都留给妇孺,忍饥挨饿守护领地。我们总是鄙夷他们,却未有反思过,为何这些人会逼着王业偏安,中原失守。”

    “灵徽,慎言。”谢衍用指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轻笑着挥手,示意随身的侍女们离开,给俩人留了一个更清净的环境。

    “虽然你说得不错,但是这样的话,建康城未必每个人都喜欢听到。”谢衍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是个不算严肃的郎君,不似赵缨,总是喜欢板着脸教育她,拿她当个孩子。但是他这样的神色,看着却比赵缨还严肃。

    “灵徽,你说得道,我都明白。虽说人各有志,可是此次我愿意听你的,尽力一试。或许这也符合我阿姊他们的期待,毕竟我还姓谢,享受了家族的庇佑,也该做些什么。”说完这一句,他开始点茶,手中的动作迅疾却仍从容,观知赏心悦目。

    阿父亦深谙此道,他那个人,若不是一意孤行地去边关,也是洛城中最风雅不过的男子。可惜,在她记事后,这些都是别人口中的传说,她未曾见过。

    一盏茶奉到她面前时,灵徽收回了自己带着悲伤的回忆。她用眼睫挡住了自己眸中的晦暗,尽可能的用诚挚的语气,夸赞对面等待着自己评价的人。哪怕她的评价略显敷衍,对方仍表现的受用。

    朗笑声透过湖面,袅袅而去。

    灵徽没有留下来用膳,她今日还有其他事情。

    马车从乌衣巷出来,绕了个弯,去了秦淮河边的一处楼宇。此楼名裕景,经营的是北地菜式,店掌柜是个丰腴的中年妇人,一见灵徽便眯起眼睛,笑着迎了上来:“今日有新菜式,女郎楼上座,自有人迎候。”

    灵徽带着帷帽,微微颔首,再无多言,径直向楼上走去。

    推开包厢的门,一个山羊胡子的瘦削男子等候在内。门扉甫阖时,那男子立时起身,对着灵徽便深深拜了下去,口中道:“女郎,殷沣可算见到你了。”

    灵徽哪能接受他的叩拜,急忙上前一把扶住,眼圈瞬时就红了,道:“叔父,圆月哪敢受您之礼。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殷沣是杨尚麾下长史,晋阳一战后便失去了消息。灵徽本以为他早就不再人世,谁知上个月才辗转有了他的消息,于是越好乔装入城,在裕景楼见面。

    裕景楼是灵徽的产业,这一点连赵缨都不知道。为了北伐,她投入了许多心血,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某一听说女郎在此,立刻日夜兼程而来。听说陛下封了你为宜城君,今后便该称‘女君’了。”殷沣也是看着灵徽长大,他家与灵徽家算是有远亲,杨尚去晋阳前,两家还曾住在同个里巷。

    彼时殷沣新婚,新妇做的一手好髓饼,灵徽最喜欢到他家蹭吃蹭喝。可惜,殷沣的新妇生产时难产而死,他大约是伤心太过,于是跟着杨尚去了晋阳,再未回来。

    “叔父这般说,圆月无地自容,这封号不过是受阿父余荫而得,圆月如何敢受。晋阳城热血未干,仇恨未雪,我怎能安心享乐,忘却那些忠魂。”灵徽哭了一场,拭着泪水说道。

    殷沣亦红了眼圈,说了声是:“晋阳城近万人,守了那么多年,要不是朝中有人出卖,怎会落得那般结局。女君啊,我一日不敢忘掉那些国仇家恨,哪怕剩了一口气也要报仇。不过苍天见怜,将军若是知道你还活着,也能瞑目了。杨家还有人,咱们就还有机会。”

    他说完,将一个东西从怀中拿了出来。那是一方印章,玄铁制成,上面为虎钮,系着红色的绦子。

    “这是……”灵徽未接,好奇反问。

    “这是将军私印,晋阳城破,全军覆没,但是将军散落各处的部曲仍有上万。女君拿着此印,便可召集散在各处的旧部,咱们养精蓄锐,总有一日可以打回去。”殷沣激动道。

    灵徽将沉甸甸的印信握在手中,仿佛能够触到阿父身体的温度。殷沣来得太及时,在她最不知所措的时候,在她最孤立无缘之时。她一直想要召集阿父的旧部,但苦于没有办法,这一刻,她终于有了抗争的勇气。

    “玄鉴阿兄如今已为荆州刺史,掌一州之兵,若是他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如虎添翼。”灵徽对殷沣激动道。

    谁知殷沣却断然否定:“不可,女君万万不可信任赵玄鉴,晋阳城破时,他行踪可疑,说不定出卖将军,他亦有份。”

    第40章

    四十、月色

    他若真心想哄人,定会将人……

    灵徽怔住,如遭雷击:“怎么会,叔父,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殷沣知道他们二人情分匪浅,搓了搓手,斟酌着用词:“其实我也是不信的,但是逃亡到汜水关时,遇到了赵缨的裨将朱虚,他说自己在晋阳城破前,曾亲眼看到赵缨私下见过刘棼的右军司马刘涂,二人相谈了许久,不知在说什么。”

    灵徽本能摇头,隐隐有些耳鸣:“不可能,阿兄差点殒命在晋阳城,若真是有所图谋,怎么会让自己陷入险地。叔父,莫要道听途说才好。”

    殷沣叹了口气,微微低下了头:“女君教训的是,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莫要太信任他才好。毕竟他如今已是一方州牧,位高权重,若是真得了将军旧部数万之众,那便是如虎添翼。若那时才发现他狼子野心,便为时已晚了。”

    灵徽的脸色算不上好看,人却沉稳依旧,勉强带着浅笑,装作若无其事:“叔父放心,且在此处安心住些时日,多留心北归将领的消息,咱们再图大计。”

    对于这个任务,殷沣乐于接受,躬身送灵徽离开。

    ……

    回山时,又是夜色迷蒙之时,秋叶未落但有苍苍之色,被风一吹,悲鸣声起,呜呜然,仿若疾苦之声。

    灵徽胸口的印信滚热发烫,那里像是多了一颗心在跳动,她从未感觉到自己和阿父离得这般近。

    阿父一直都是一个传奇,存在与洛阳人的讨论间,活在晋阳城的悲歌里,传颂在南渡人的故事中。听说他是个倜傥风流的人,早年吟诗作赋,吹笛奏曲,曾是洛城许多少女的春归迷梦。后来他孤身请旨去守孤城,用几千人马,让匈奴人不敢越关一步。

    一次匈奴五万大军压境,黑压压的人马仿佛乌云般,聚拢在城下。阿父独自一人出现在城墙上,一曲羌笛哀哀响起,引敌方将士思乡痛哭,不战而退。

    那样一个人,不在了啊。

    秦淮河边,琴声袅袅,曲调靡靡,这样安逸的日子,又是谁浴血奋战换来的?

    山门处,一个高大的身影玉立在那里,远远看到马车时,便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意。马车上的鸣珂声清脆,摇曳如乐曲,连带着风灯都如舞在风中般。

    灵徽借着风灯的幽光,遥望着赵缨,眸中有碎裂的光芒。

    越来越近,心事便该藏起,不让人知晓。

    赵缨将灵徽紧紧抱在怀中,似乎这样的亲近,才能了结这短短数日的相思之苦。以往他不明白灵徽的心意,如今明白了怎会不珍之重之。

    她的身上有烙在记忆中的香气,还记得她用的第一盒香蜜,便是他买的。都说洛□□贵,小小的一盒便用了他三个月的俸禄。可是当她仰着头,甜甜叫他阿兄时,他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如今他掌一州之事,钱帛之事再也不用放在心上,但他心上的女郎却再也不会缠着他买什么东西了。

    一身简素的她,似乎不再有物欲,她的眼中出现了更大的欲望,关乎天下。

    “阿兄怎么来了,这般频繁往来于城内外,若是陛下知道了,又该怪你不尽心于社稷了。”她轻笑,狡黠地眯着眸子,手却环住了赵缨的腰。

    赵缨身量颇高,为了配合灵徽,微微弯下腰来,笑得宠溺:“陛下亦心疼我,这般岁数,尚无家眷。”

    “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女子可入阿兄之眼吗?”灵徽笑着问。

    “这世上只有一个圆月。”赵缨回答。

    谁说他讷于言语的,他若真心想哄人,定会将人哄得很开心。

    “天色太晚,月亮也困了,怎么办?”灵徽用手臂挂着赵缨的脖颈,声音糯糯地撒着娇。赵缨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臂将她打横抱起,一路抱到了寝屋之中。

    云阁先回了观,早早吩咐众人退下,给了他们一片清净。

    明月高悬,秋风萧瑟,屋中烛火阑珊。赵缨坐在灵徽榻边,看她慵懒地阖上双眸,似乎真的倦了,一动不动,很快就睡着了。

    他方要离开,忽然就被攥住了手,一个懒洋洋地声音传了过来:“阿兄没有唱歌给我听,不许走。”

    赵缨无奈,反而指责道:“你未曾梳洗便睡下了,这个习惯可不好。”

    “我不困,过会儿再说,现在我只想听阿兄唱歌。”她娇蛮起来,依稀旧时模样。

    赵缨摇头:“我若是唱了,这观中的人今晚都别睡了,会做噩梦的。”

    灵徽莞尔一笑,看着他面色发窘,便不再执着,却又道:“既然不唱,便给我讲故事吧。”

    “想听什么?”

    刚刚还睡眼惺忪的女郎,此时精神忽然就好了,她坐起身来,眼中带着灼灼光芒:“我想听听晋阳旧事。”

    赵缨垂眸看着她,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他的五官长得端正利落,就是有些严肃,此时看着却很是倜傥,连月色都仿佛是为他所备一般,平白替他添了许多温柔。

    “你听过许多遍了,还要听吗?”他问。

    灵徽妙目一盼,轻轻拨着他的手指玩。不同于谢衍的洁白纤细,多年沙场拼杀,赵缨的手很粗糙,手指关节尤其突出,摩挲着有粗粝的触感。

    “之前说得都是我阿父,我想听听其他人。”

    赵缨任她在自己的掌中胡作非为,笑着反问:“其他人?圆月想听谁的故事?”

    她极认真地想了想,终于放开了他,却拨弄起了她自己的头发:“我想想啊,我去过两次晋阳,一次是在八岁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十二岁。记得你身边有个少年,和我年岁相仿,他长个五短身材,但手巧得很,还给我编过草蚂蚱玩。”

    “朱虚?”赵缨想了想,脑海中出现了那个黝黑粗壮的少年,神色暗了暗,“你说得那个少年,是我的裨将,叫朱虚。”

    “你们私交如何?”灵徽问。

    赵缨点头:“同袍兄弟,生死与共,可惜他死在晋阳城破的那一天了。”

    灵徽垂了眸,不知所想,半晌开口道:“那也不一定啊,你都能死而复生,或许他也尚在人世。”

    赵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摇头:“不会了,他中了流矢,在我怀中咽的最后一口气。原本那个箭矢是冲我来的,若不是他,死得便该是我了。”

    “那年他十六岁,听说家中已经给他说了亲,可惜……”

    第41章

    四十一、隐忍

    若不是为了自己的计划,……

    按赵缨所说,朱虚应当已经死在了三年前的晋阳城,但是殷沣却说他在汜水关见过朱虚。到底他们谁所说为真?

    后半夜灵徽头疼欲裂,听着窗外呼啸地风声,辗转反侧,到了天色微明时才勉强睡着。

    一觉睡到巳时,觉得饥肠辘辘,叫了声云阁。不一会儿,听得门扉轻启,却是星台走了进来。

    “豫章长公主来了,云阁姊姊见女君沉睡未醒,便先去前厅侍候了。”

    星台打起帘子,见灵徽眼底乌青一片,好奇道:“女君昨日未曾睡好吗?怎么看着甚是疲惫?”

    灵徽打了个哈欠,恹恹道:“替我梳妆吧,多遮些粉,再扑些胭脂上去,莫要让长公主看到,又该奚落了。”

    这样一番打扮下来,镜中人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冶艳,为了配合这个妆容,又不得不穿了件银红色连珠纹的襦衣,人便越发娇美了,全然不似平常那般疏冷的样子。

    尚未走到前厅,就听到萧季瑶的笑声,朗朗传来:“你家女君昨夜是做什么去了,睡到这般时候。一个出家人,这般惫懒,我可要参她一本了。”

    又听得一男子之声响起:“早听闻雁回山风景秀丽,这清都观门庭若市,今日一见,果然仙都云殿,让人惊叹。”

    这个声音灵徽不熟,听不出来来者为谁。

    “你以为清都观热闹是因为风景?”萧季瑶的声音里带着揶揄,“等一会儿见到人,你才明白到底为什么。”

    灵徽的脚步顿了顿,眉头皱得越发紧了。长公主一向荒唐,今日不知道又带了什么人来,这般言语轻薄,实在让人不悦。赵缨告诫过她,莫要和萧季瑶往来太密切,灵徽自然知道原因。若不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她哪里需要这样费心周旋。

    想了想,还是将头上的金钗摘了,又用帕子将脸上的胭脂抹的淡了些。

    可她甫迈步进去,仍让厅中所坐之人怔愣了半晌。薄薄的日光笼在她身上,她仿佛是湖水中袅然绽放的菡萏,娇而不媚,卓然生辉。

    “宜城君,今日我带彭城王来讨口茶喝,不介意吧。”长公主萧季瑶指了指身旁的男子,对灵徽笑道。

    灵徽一进屋,便注意到萧季瑶身边的男子。

    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和皇帝萧祁有五分像,面色白净,身材微丰,眉眼倒算得上温和。

    彭城王萧邡,当今陛下萧祁的异母弟,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血亲之一。长公主带他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说方才猜不到,那么冷静片刻后,也能够想明白。

    她在利用萧季瑶,又怎知萧季瑶不会利用她呢。萧季瑶与王家来往频频,自然不会愿意看到她和她身后的势力一起投靠了谢家,成全了皇帝的私心。

    她的心中还是那个已经残损了的萧家天下,始终不肯承认成都王一脉为正统,哪怕江山成了如今这般,先帝负有全责。

    一个女子的力量毕竟有限,所以她能做的便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反抗。不管是示好于王家,还是竭力扶持彭城王,亦或者将谋算用在自己身上。

    灵徽很庆幸自己对长公主的一切了如指掌,否则这般无所顾忌的人,若是想要针对她,她毫无招架之力。

    想清楚了原委,便从容许多,灵徽上前,向彭城王行礼:“宜城君杨氏,见过彭城王殿下。”

    萧邡也算阅美无数,却少见这般容色出尘的女郎,她越是待自己疏淡,他就越是对她好奇。

    建康城都传言,谢家七郎对她一见倾心,恋慕成痴,特地求了皇帝赐婚于他。谢七何等风姿,每每出行,掷果盈车,拥堵车马,连他都恋慕的女子,定然有出众之处。

    萧邡着意留意灵徽的样貌,一双眸子逡巡在她脸上,盯着人不甚自在。当今皇族放荡,教养品性远远不及世族,这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只是彭城王这般失礼,仍让灵徽觉得十分不快。

    “咳咳……”长公主的声音打断了彭城王的窥视,她捂着帕子笑得开怀:“‘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这曹子建的文章写得真不错,连我读着都心驰神往,想要一探洛神之美。可自从见到了宜城君,我便知曹子建所写,也不足以描摹姝色之一二啊。”

    文章里那么多句,她偏引了这一句,用意不可谓不昭彰。

    灵徽浅笑,耐着性子和他们周旋:“不知二位殿下今日前来,让你们等了这么久,实在失礼。云阁,可将最好的茶奉上?”

    云阁应了是,见灵徽目光盯着空荡荡的几案,忙解释:“奴已准备好了茶,殿下说要等女君前来,亲自奉上。”

    她话音未落,长公主的脸色忽然大变,冷哼一声:“你这婢子好生无礼,主人家的事情,也是一介奴仆可以嚼舌根的么?不如拖下去打死,我再给你换几个好的过来。”

    云阁吓得颤抖不已,急忙磕头告罪。

    灵徽知道她不过是拿云阁作筏子,轻笑温言道:“殿下最是会调教奴婢,上次送来的宣阳就很好,聪慧有度,哪里是这些笨丫头可以比的。都说主愚仆笨,可见都是我的错,长主便饶了她吧,今后我定不让她上前来惹殿下心烦。”

    彭城王亦有心卖灵徽面子,随即道:“季瑶莫要跟奴婢一般计较,今日我们来观中做客,怎么也得给宜城君一个面子啊。”

    话说到这里,萧季瑶忽然笑了起来,对彭城王道:“王兄一向怜香惜玉,倒是妹妹无礼了。也罢,改日我再送些奴婢过来就是,别让这些蠢东西带累了女说完,又莞尔对灵徽:“阿兄的面子,我自然不能不给的。宜城君可要亲自奉盏好茶给他,谢过他的大恩才好。”

    灵徽说自然,使了个眼色让吓得脸色煞白的云阁和星台离开。独自煮好茶,沏了两盏,奉给了彭城王和豫章长公主。

    她的恭顺态度,取悦了上首二人,彭城王盯着她的纤纤细指,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越看便越欢喜,对着长公主萧季瑶不住点头。

    灵徽咬了咬唇,强迫自己隐忍不发,面上始终带着恬淡的笑容。

    第42章

    四十二、身份

    我也很好奇,你这满腹才……

    “听闻陛下已将女君赐婚于谢七,不知可为真事?”彭城王接完茶,掀起眼皮,状似无意地问灵徽。

    灵徽也不讳言,坦荡承认:“陛下那日来观中,确曾这般说过。”

    萧邡与萧季瑶快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听得萧季瑶懒洋洋道:“谢七与你年岁相仿,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郎君,哪里会照顾人。陛下还真是喜欢乱点鸳鸯谱,全然不为人考虑啊。”

    这话说得放肆又不堪,灵徽暗暗皱眉,却仍装作懵懂:“陛下体恤我一介孤女,我感念圣恩,不敢有违。”

    这次彭城王萧邡先忍不住了:“若是你不喜欢他,大可以给陛下明言,女郎如此容色,建康城还不是争相求娶。”

    萧季瑶便又笑:“说起来,彭城王尚无王妃呢,与其嫁他谢七,还不如嫁入王府更尊贵些。”

    这便是图穷匕见,灵徽急忙起身,惶恐道:“两位殿下又说笑了,灵徽何德何能,怎敢高攀。”

    她惶恐起来,有种楚楚可怜的气质,看得彭城王越发喜欢,不由得温声又安慰了几句。

    二人滞留到日落时分才离开,中间还由着灵徽侍奉在侧,用了些素斋。

    等他们离开后,灵徽终于松了口气,颓然坐在莞席上,怔怔发了很久的呆。

    掌灯时分,她缓缓从厅中走出,顺着廊庑,独自踱步,往后山而去。后山寄养的人已经分散到了各府,此时那里一片空寂。她不过是想走一走,将白日堆砌的坏情绪抛给夜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楚楚去了宫中,为皇后安胎,云阁和星台受了惊吓,躲在了屋中。这样也好,就她一个人,缓缓地往前走,孤寂也好,失落也罢,不过都是暂时的。没道为了别人的恣睢和阴狠,惩罚和为难自己。

    秋风萧瑟,吹在脸上,寒意凌冽。

    她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不轻不重,不徐不疾,就那样跟着自己,如影子一般。蓦然回首,一个清瘦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仍如平日所见一般,带着几分腼腆,几分矜持。

    “宣阳,你跟着我做什么?”灵徽没有惊慌,只是对着幽冷空寂的风,无奈苦笑。

    自从被长公主赐给她为奴,这个人就一直很低调,力图将自己活成一个影子一般。她需要时,他会出现,不言不语地做完事情,默默告退。她不需要时,他便消失在她的视野中,仿佛从未有过他这个人一般。

    听云阁说,他极爱读书,观中书不多,他便找道家经书来读,连焚烧给天地的祭文都不放过。

    这般求知若渴的人,应该算不得什么心思阴狠之辈。于是灵徽也乐得成全,从谢衍那里借了些经史子集给他看。得了那些,他便更忙了,常常整日不见人,也算给了彼此一个清净。

    今日他不看书,却出现在了这里,灵徽有些不解,正猜测他是不是受了长公主的指使,需要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听他开了口:“女君心中,似有不豫之事?”

    灵徽没料到他会这样问,顿了一下,笑道:“没有,不过是随意走走。你今日不读书吗?怎也有了闲情散步?”

    宣阳低头,莞尔笑道:“也只有在女君这里,会这般对待一个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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