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灵徽知道他的意思,就顺着这话说了下去:“我听说你出身书香门第,学识不错,若非经历战乱流离,也绝不会落到卖身为奴的境地。既然如此,我也不该多为难你,放奴文书我已呈给了官府,待文书通过,你便可离开。天地辽阔,该去哪里,你自己做主吧。”

    “女君好心,奴不胜感激。”他向着灵徽走近了几步,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庞被月光笼罩着,无端让人怜惜。

    灵徽不惯与人亲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而他浑然未觉,继续逼近她:“女君想必遇到了麻烦,若蒙不弃,奴愿献上一计,可令女君展颜。”

    灵徽顿住了身体,狐疑地看向对方。

    宣阳慢慢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尚未等她回味过来,便又站直了身体,拱了拱手,十分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道:“登高必跌重,非如此,不足以报仇,女君万万不可心软。”

    他似乎有洞察人心的本事,见灵徽仍犹豫,又补了一句:“奴不叫什么宣阳,奴叫令狐望,字德音。长公主为报复零陵太守方镜,连他府中的其他胥吏也不放过。我阿父原本是方镜手下的舍人,无端遭连累被诛杀,她因见我相貌不差,未曾杀我,却将我放在府中,极尽羞辱。”

    说到这里,令狐望声音微颤,抬头时眼圈通红。他不再自称为奴,便是固守着尊严,不肯丢弃。

    “得女君怜悯,未尝苛待,还允我自由,我自当肝脑涂地以报。”

    灵徽看着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胥吏之子,算不得高门,却也体面,遭连累沦落至此,他心中有恨有怨,皆属正常。其实自己并未对他有什么恩,不过是阿父教导,莫要与人为难,莫要苛待他人,便也习惯这样处事罢了。

    短短几句话,她已能看出,令狐望非池中物。这样的人,自是可以结交,留些恩惠给他,今后的路才不至于走窄了。

    思及此处,她伸手,从腰间拿下一枚玉玦,递给了他,温言道:“方才听君一席话,着实茅塞顿开。君有大才,不可束在道观这般方寸之地。我未有长物,只能以此玉玦为赠,待文书一到,你便离开。长公主那里无需担心,她既然将你赠予我,便该有我自行处置。”

    令狐望摇头,拒绝的果断:“未见你平安,我不会离开。”

    灵徽其实很感谢他,这样危险又无望的路途中,他明明算得上陌生人,却肯为自己着想,为自己担心。

    “不用担心我,我有很多人保护的……”灵徽笑道,神色轻松,“你的计策都帮我出好了,我要是还不会用,那便是蠢材了。”

    “我……”令狐望仍要坚持,灵徽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令狐德音,你既然那么喜欢读书,当是有抱负的吧。困在我这里算什么,难不成还要给我当军师祭酒?如今天下动荡,我也很好奇,你这满腹才华,能不能给自己挣条活路?说不定……说不定我将来还需要依仗你的帮忙呢,你可必须要争气啊!”

    说完,她拍了拍令狐望的肩膀,像是当年阿父对手下的将士一般。那双眼眸盈盈动人,勉力藏起心事,尽量让自己看着慷慨豪迈,好像一个神气十足的女将军般。

    将门遗孤,忠臣之后,她本该是世上最潇洒的女子,却困于仇恨中画地为牢,令狐望知道她很多事,所以很心疼她。

    第43章

    四十三、诉苦

    这个怨里,也包括着他和……

    从后山散步回来,又看到在门前东张西望的云阁,看来又有客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清都观竟然这般热闹,尤其到了晚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有多轻浮,做什么迎来送往的生意。

    不过今夜来的人,她大体是猜到的。两边同时得了彭城王来观中的消息,若是赵缨,云阁大约是不会守在门外的,所以只能是谢衍。

    他是个赤诚的人,定是心中着急,故而连一夜都不愿等。

    灵徽示意云阁退下,想了想又道:“你去帮令……宣阳准备一床厚被子,如今越发冷了,他盖的太单薄会生病的。”

    云阁高高兴兴地应了下来:“女君就是心善,咱们跟着你,哪里会受冻。”说罢,快步走向了另一处院落。

    屋中的香已经冷了,残余的青烟袅袅飘散于空中,带着薄薄的余味。灵徽的屋前孤悬着几盏灯,在秋风的摇曳中,泛着昏黄的光。谢衍就负手站在廊下,身姿清绝,轮廓优美,独脸上的神情显得朦胧。

    他正仰头望着院中那棵巨大的梧桐,因秋意渐浓,梧桐的叶子稀疏了许多。只是江南不同北地,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总会有叶落随风的悲凉。

    一声浅浅的呜咽声传来,伴随着他熟悉的矜持脚步声。谢衍猛然回过头来,却看到廊下玉人姗姗移步,脸上挂着泪痕。

    廊下残灯昏暗,落在她脸上斑驳的痕迹上,她的眸子里水波微荡,盈盈中有决堤的预兆。

    果然,在他移步而来的那一刹那,她徘徊在眼中的泪水骤然涌出,潸然而落。

    谢衍慌了神,几步便冲到了灵徽面前,手忙脚乱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帕子,无措地帮她擦着汹涌而出的泪。她没有躲避,任交错纵横的泪,在他温柔的擦拭中,消弭于锦帕之中。

    似乎仍觉不够,她忽然攥住了谢衍的前襟,埋首在他怀中,哭出了声来。

    谢衍僵住,那股幽幽地月华香气直往他呼吸里扑,他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发麻。可是怀中之人的泪水却打湿了他的衣襟,声声呜咽入耳,他又觉得心口揪疼得厉害。

    两种奇妙的感觉交杂在身体里,引得他狂乱又无措,忽冷又忽热,像是生了病一般。

    “灵徽……”谢衍挣扎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用手臂环住了她纤弱的身体,像是对待世间最珍奇的宝物般,虔诚又认真,敛去了平日的所有轻浮。

    “受了委屈,只管告诉我,我帮你出气,好不好?”恍若哄孩子般的语气,是他此刻能组织起来的所有语言。

    他曾经听到过赵缨与她交谈,便是这般温存语气,她对赵缨依恋的紧,想必是愿意人这样哄她的。

    说来也怪,她的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她心里没有自己。但是谢衍仍旧觉得,在这个时候她能想到找自己,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我让人去给你递消息,实在……实在是别无他法。”灵徽渐渐止住哭泣,声音仍哽咽沙哑,她勉力让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平静下来,连悲伤都浅淡而克制。

    可越是如此,便越让人怜惜。

    “他们欺人太甚。”谢衍怒气纵横,却碍于教养,并没说出更多过失的话。

    灵徽垂下眼眸,忍住了眼中的潸然:“我不过一个孤女,任人欺凌也属正常。只是彭城王着实无礼……他……”

    “无礼?他做了什么?”谢衍的眼圈都红了,他一直都知道彭城王萧邡荒唐,虽尚无王妃但府中姬妾甚多,还总流连于烟火之地。这样的心性品格,若是让灵徽落到了他的眼中,必会引来觊觎。就算只是想,他都觉得怒气满涨,无法呼吸。

    灵徽受了惊,全然没了平日的清冷疏淡,看着像个受惊的狸奴,缩在他的怀里,说话间仍瑟瑟:“他……倒也没做什么,不过言语间暗示我,让我主动拒绝和你的婚事。他们说,王妃远比谢家妻要尊贵,何况我流落北地,声名有污,嫁过去定会被折辱嘲讽。”

    “胡言乱语!”谢衍捏住了拳头,面上青筋暴起,震怒道。

    “长主亦在逼迫,全然不念救命之恩。她今日带彭城殿下来,本就是有促成之意。我只是不懂,我一个孤女的婚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本已出家,为何人人皆要迫我还俗,不肯给我个清净?”她说得缓,字字都衔着委屈和怨气。

    这个怨里,也包括着他和他背后的谢氏。

    谢衍清楚,他的痴心和倾慕,本是无暇,但的的确确合了陛下和家族的心愿。灵徽不过一个女郎,又经历了多年流离,她不会明白,她的价值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背后的杨尚留下的数万部曲,还有南渡而来的流民之心。

    她未曾享受过一日将军之女的优待,反而因为这个身份遭受无数坎坷,如今又要因为这些所谓的势力而被安排一生。

    彭城王只是重色,长公主却所谋甚大,这一点陛下亦心中有数,并对她与琅琊王家的接触,十分不满。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灵徽这般好的女郎,本来值得最好的。你放心,无论别人如何,我不会逼迫你。”谢衍将灵徽的手握在掌中,珍重万分,眼眸清澈干净,如水潺潺。

    他是世间顶好顶好的儿郎,这样的郎子在这样污浊的世道,如此格格不入。

    灵徽眼含泪水,唇角却弯了起来,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若真是被彭城王……倒不如早日遵从圣旨,就……”

    她敛下了眼眸,眼圈不知因为羞意还是伤心,又泛了红。

    谢衍胸口蔓延着一团火,那团火灼烧着他的冷静与智。他不难想到,灵徽告诉他的定有保留,若非受了极大的逼迫,她这样坚强的女子,如何能说出这样丧气的话。

    “我不会趁人之危,但你放心,我谢家也不会任人欺辱到头上。若是长公主收敛着也倒罢了,若是再有出格之举,陛下也不会再纵着她。”谢衍说完,将灵徽略有凌乱的发到耳后,又温柔地替她拭着残泪。

    四目相望,灵徽报之以微笑,明眸里全是缱绻的情意。

    赵缨不知自己在风露中站了多久,庭中举止亲密的两个人,天造地设的相配,他来迟一步,没有如约定般永远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身边,仿佛是一种天意。天意让他看到了灵徽命运的另一种可能,一个没有他,却能锦绣无边的可能。

    他想要一生一世照顾她,可是让她陪着自己提心吊胆,他舍不得。

    第44章

    四十四、英雄

    阿兄,圆月非英雄不嫁。……

    赵缨第二日下朝时,正好遇到了彭城王萧邡。

    衣着华贵的年轻王孙,生着一张丰腴忠厚的脸。可惜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皮肤苍白又松弛,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走路的姿态也有些蹒跚。

    甫一看到赵缨,尚未等赵缨对他行礼,萧邡先一步握住了赵缨的手腕,殷勤道:“赵使君久不在京城,想见你一面真是困难。听说上次胡人犯境,你率领荆州军连战连捷,不仅守土有功,反而还收复了不少城池。大魏能有你这般忠臣悍将,实乃社稷之福啊!”

    赵缨忙说不敢,谦逊地客套了几句,有些不耐。若非完全不熟,也不至于抓着快一年前的事情说这么多,何况彭城王的心思,还不都写在了脸上,并不难猜。

    “见使君一面难得,不喝一杯说不过去。这样,本王今夜在裕景楼设宴,为将军庆功,再找三五好友作陪,可好?使君若不弃,定要给小王这个面子啊!”萧邡笑声洪亮,又在群臣必经之处,很快便引来众人侧目。他却浑然未觉的样子,只一味和赵缨套近乎。

    赵缨是个谦恭谨慎却沉稳果决的人,面上依旧笑意温和,但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保持一个合适去不疏远的距离,温声道:“殿下相邀,原不该辞,只是之前答应了宜城君,要与她一道为太尉忠献公做法事,三日斋戒,不得下山。所以实在去不了,还请海涵。”

    彭城王故作惊疑,道:“使君竟与宜城君是旧识?”

    赵缨依旧笑意浅淡端稳:“不瞒殿下,臣年少之时便追随忠献公左右,蒙他教导养育,与宜城君有重于骨肉之情。说句失礼之言,臣看宜城君之重,更甚于自己的性命。”

    彭城王愣了愣,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又寻不出他半点错处。只好讷讷道:“既然如此,那也是不巧。改日吧,改日也请宜城君一起来,我与她也投契的很,早就想邀约了。”

    赵缨不欲再说,便含糊了句“改日”,提步迈出了宫门。

    等坐上了马车,赵缨紧攥的拳头才缓缓松开。若不是避免徒增是非,就冲他和萧季瑶二人欺辱灵徽一事,他就该揍得对方满地找牙。只是建康到底天子脚下,若是一时冲动,只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也让灵徽无法自处。

    有时总会怀念年少之时,那时候他的全部冲动,都为了灵徽。只要她受一点点委屈,便是为她惹下滔天大祸,他都在所不惜。她是自己最柔软的牵挂,是自己最坚硬的铠甲。

    为了她,什么都不怕。

    可是现在,拥有的太多,失去的太多,所以顾忌就变得更多了。萧邡毕竟是王侯,言语敲打几句,但愿他能有个顾忌,莫要再打什么糊涂主意。

    但萧邡却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赵缨离开后,他咂摸着他方才所说的话,品出的却是另外的意思。

    他原本看不上赵缨的,不过是个没有家世依仗的白衣,仗着有几分勇武,建了些军功,所以得到皇帝的看重,让他坚守坐镇荆州要地。说到底,是个朝不保夕的存在,哪里有什么根基。

    他今日肯主动亲近,不过是听萧季瑶说起过他与杨灵徽的关系。既然他自己都承认了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那说明萧季瑶的主意不错,从赵缨下手也是换取芳心的捷径。

    萧季瑶野心勃勃,便当他是个傻子么。如花美眷他也要,美人背后的势力他也喜欢,到时候成了事,有赵缨这样的猛将给自己保疆守土,那岂不是一举三得。

    萧邡摸了摸下巴,越发觉得自己势在必得,前途一片辉煌。

    ……

    赵缨方才所说,也并非借口。

    又到了霜降之时,便又到了师父的忌日。以往他都是自己独自祭祀的,可是今年圆月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于是悲伤都有了依靠,他再也不用一个人面对萧萧索索的世界,感受五脏六腑的空寂和荒芜。

    灵徽早早就换好了素衣,头上只用一根银簪挽了发,鬓边簪着一朵小白花,衬得五官越发疏淡朦胧。

    观门深闭,袅袅青烟盘旋,一人一个蒲团地跪在师父的牌位之前,相顾无言,各自垂泪。

    “昨日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灵徽将一支香插入了香炉中,拭了拭残泪,转头低声问道。

    赵缨看着她纤瘦孤清的背影,想要解释,却欲言又止,最后只淡淡道:“见你无恙,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放心将我交到别人手中,由着别人照顾我么?阿兄,你怎么总是这般有趣,自以为自己所想便是对的,做什么都是为了别人好……我阿父当年小看你了,你根本不该去战场厮杀,你该去当圣贤,让人顶礼膜拜才是。”

    她的讽刺不可谓不尖刻,便是赵缨都有些生气了:“圆月,有话直说,何必这般争锋相对。”

    “没什么好直说的,正如你所见,你不出头便有人替我出头,若受了欺辱,你置若罔闻,自然不会人人都如你一般,权衡利弊,深思熟虑。”她微肿的眼眸直直迫视着赵缨,有些咄咄逼人:“你我之间,怎么总像是我在无取闹,步步强逼。你若是不愿,大可以直说,不用去顾惜什么旧情。毕竟你仍是阿父的爱徒,就算你我无缘,也还有情分在的。”

    说完这句,她别扭着跪在蒲团之上,似乎铁了心不再会他。

    下一瞬,她便落入赵缨的怀中,他的拥抱慌乱又用力,箍得灵徽生疼。

    “我怎会不愿,不过是不敢相信罢了。我不敢相信你会放着那么好的谢衍不要,偏偏垂青于我。我何德何能,给不了你安逸的生活,说不出讨你欢心的话,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出现在你面前,为你做主。圆月,我没有底气,看到你和他那样相配,我也只能说服自己成全一个办法,不然还能如何?你是世上最好的女郎,我不敢自私自利,奢求独揽明月,将你拽入万丈红尘中。若是你跟了我,哪怕受一丝委屈,我又该如何向师父交代。”

    靠得太近,灵徽又看到了他脖颈上的那颗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然而那颗痣下,是一道狰狞的伤疤,那样深刻可怖,一直蜿蜒到他衣衫遮蔽之处。这样的伤,他会有多少呢?别人是玉粒金莼滋养的富贵闲适,他是刀枪剑戟拼出的自尊自强。

    分明不一样啊。

    可是他果真如他自己口中说得这般卑微怯懦吗?他分明是习惯了以退为进,藏拙装愚,不然他如何短短数年就站在这样高的位置上,受皇帝信任,赢同僚信服,受百姓拥戴。曾经那个将她捧在手中的赵家阿兄怕是早就死在了晋阳城中,如今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到底残留着多少昔年魂魄,她不敢揣测。

    如果……如果殷沣说得是真的,那他该是多可怕的一个人。踩着同袍和恩师的白骨,一步步爬到了寻常庶族难以想象的位置,反过来用柔弱卑微的姿态,换一个弱女子的心疼,再收割杨家的最后一点价值。

    灵徽不敢再往下想,她觉得头昏昏沉沉的,阿父的灵位就在眼前,她渴求一个救赎自己的答案。

    但智告诉她,决不能操之过急。她要沿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百死犹未悔。

    “阿兄,圆月非英雄不嫁。”她从怀中抬起头,轻声耳语。

    赵缨浑身一僵,抱着灵徽的手臂仿佛铁铸一般,箍得越发紧了,让她的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迷乱地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直到烧在胸口的火焰蔓延在了四肢百骸,将他烧得智全无时,他才悠长地叹息了一声,彻底让自己在她编织起的罗网中,放弃了挣扎。

    第45章

    四十五、献计

    这些话……何人教你?……

    后半夜,灵徽倦了,便枕在赵缨膝上沉沉睡去。然而赵缨却了无睡意,一下下抚着灵徽的发,像是少时一样。

    昨夜他来迟,却有隐情。

    皇帝听闻长公主欲与王家结亲,甚为忌惮。思虑之后,特下了旨意,命他在建康城外的西山上修建卫城,屯兵以护京城,且扼长江之咽喉,并防北地之兵。

    修建卫城工程浩大,又要想个完美的借口,所以他被留在太初殿,和皇帝一道商议,一直到了日暮。

    皇帝忌惮王家,君臣嫌隙已深,再去将扬州刺史之职交付,怕是不可能了。只是皇帝分明更信任谢家,就算重职有缺,暂时还轮不到他这样的寒门之人。

    不过,修建卫城却是极好的机会,他的势力在上游,未必不能到达京中。

    正在出神时,门外忽响起叩门声。云阁他们知道规矩,断不会夤夜来此。怀中的灵徽似被所扰,不安地皱着眉,轻轻哼了几声。赵缨安抚地拍了拍她,将人缓缓抱起,放在了临时置好的一方窄榻之上,然后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素衣男子,面容清秀,眸光澄澈,赵缨依稀记得,这是长公主送过来的那个奴仆,叫什么“宣阳”的。

    “何事?”赵缨脸色并不好看,但也没有太为难他。他厌恶的无非是长公主本人,犯不着迁怒于这些仆婢。

    师父曾教导过,不迁怒,不贰过,方为君子。

    宣阳拱了拱手,行礼如仪,声音很轻:“女君有吃夜食的习惯,我准备了些汤饼,不知可需奉上?”

    赵缨摇头,说不必了:“她困了,已经睡下,不劳你费心了。”

    顿了顿,又道:“别总是纵着她,贪吃夜食会伤脾胃,她一向任性,从不知道顾惜自己。”

    宣阳轻笑,并不认同:“女君怎会是任性之人,不过心中藏着太多事情,夜不能寐,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习惯。”

    “你倒是细心。”赵缨此言,听不出是夸赞还是讽刺。

    宣阳显然不以为意,又行了一礼,才道:“女君已放我奴籍,过些日子我便会离开。但她身陷困境,我实在不放心。使君是女君信任之人,因而今夜有句话,便是僭越无礼,我也想和使君一说。”

    赵缨听他如此说,免不了多看了他几眼。与初见时的印象一样,这个人虽然孱弱的有些女气,但却很有风骨,从未如一般奴仆那样卑躬屈膝过,即使面对他的为难,也能保证不卑不亢。这一点,就很难得。

    “请!”赵缨比了比手,带他一起去了偏房之中。

    “不知足下有何高见,还请不吝赐教。”相对而坐时,赵缨并未表现出任何轻慢,态度算得上谦和。

    宣阳挑眉,似乎颇感意外:“我一介奴仆,当不起使君一个‘请’字。”

    赵缨摇头,在晕黄的光下,直视着对方的眉眼:“我年少时,师父亦曾教我相人之术。足下虽位卑,但眉宇中颇有疏朗之气,想必不会郁郁久居人下。何况圆月看重的人,必非庸碌,我自是信她的。”

    宣阳便笑,很有些意气风发:“使君能有如此心胸,足见江南亦有英豪,只可惜不逢时啊!女君待我有恩,我必舍命以报,但江南我不欲再留,所以离开前,我有一计献她,不知使君可愿一听?”

    赵缨垂目轻笑:“既然是给她的计策,托我转达,怕是不妥吧?何不直接说给她听,她的性子,定会一直铭记你的情义。”

    宣阳沉默地看了眼赵缨,喟然叹息:“使君果然是君子,怨不得她时时记挂。”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女君心肠太软,便是告诉了,她也不见得会用。只是重疾须用猛药,朝廷弊病难消,若不用些非常手段,剪除病灶,女君的仇永远不可能得报。难道使君认为,当年晋阳城的惨剧,只是因为一个王冀谗言惑这些话便如猛雷,直直敲打在耳边。赵缨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说出来的话都有几分森严:“这些话……何人教你?”

    眼前烛火不安地跳跃,窗外的风声呼啸,蕴着秋日的肃冷和萧杀。

    宣阳对于他忽如其来的杀意毫不畏惧,淡然的眉眼里带着平静和从容,他哂笑:“豫章长公主若是有这般谋算,哪里会病急乱投医,四处攀扯。若是其他人……建康城里还有这等人物,倒是我小瞧他们了。”

    说罢,不等赵缨质问,直言道:“我在江南无亲无故,了无牵挂,过几日便会离开,必不再返。女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这些皆与使君无关。若信,可依计而行,若不信,便当我从未说过,仅此而已,无需忧虑。”

    赵缨看着屋外摇曳的树影,思忖良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请君教我。”

    ……

    灵徽醒来时,晨曦已至,幽蓝的空气中浮动着微小的尘埃,一束阳光斜斜照进屋中,正好落在赵缨的眉眼之上。他长得周正英俊,但他自己似乎从不知道,也从不在意。

    曾经俊朗的少年慢慢长成了如今棱角分明的英武模样,岁月沉淀出的,又何止是样貌的成熟。

    他的意气,再难寻觅。

    此时,他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上,沉静的眼眸注视着上首如山林般耸立的牌位,最中间摆着的,是他的师父,是他一生追逐的目标,是他关于英雄的全部向往。

    应该是一夜未眠,赵缨看着有些疲惫

    ,但眸子却奇异的明亮。

    察觉到身边的动静,赵缨侧首,见灵徽已经醒来,声音沉沉,略有沙哑:“时辰还早,多睡一会儿吧。”

    她摇头,十分赧然:“本该是我守着的,没想到我却偷懒睡着了,连累你守了一夜。”

    赵缨起身,不自觉踉跄了一下,忍着发麻的腿,走过来将灵徽扶起,温柔哄劝:“原本就没有这样的规矩,是你孝顺,想要用这样的方式纪念师父。既然如此,你守着和我守着又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啊,”她方醒,神色有些寂寥,“你这个徒弟比我这个亲生的女儿还要做的好,岂不让我汗颜。”

    “师父有恩于我,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赵缨回答。

    “是有恩,还是有愧?”

    第45章

    四十六、压抑

    他们本该是一对比翼,一……

    赵缨的脸上带着隐忍的痛楚,清晨凉薄的空气,让他整张脸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有恩有愧,既痛又悔。”

    “悔从何来?”灵徽不打算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又怕错过线索,又怕发现破绽。她不敢想象,若是这个世上连赵缨都无法信任,那该多让人绝望。

    赵缨选择了回避这个问题,这段回忆对他来说,是深入骨髓的痛,是他一直无法释怀的遗憾,每每翻开,总是血淋淋的。

    “想吃什么,我让云阁她们准备,黍粥还是汤饼?”他俯下身,替她了凌乱的发,又道:“先去梳洗,今日或有客来,收拾齐整些才好。”

    “昨夜的汤饼热一下便好。”见他回避,灵徽虽然胸口憋闷却也不豫多言,于是闷闷回道。

    “昨夜的事情,你都知道?”赵缨的手顿了一下,错愕道。

    她自然什么都知道,一向浅眠的人别说是敲门声,哪怕身边的人走动一步,她都会清醒过来。但是直接拆穿多无趣,他愿意藏着掖着,自己便陪他一起装聋作哑。

    “我有吃夜食的习惯,就算云阁不准备,令狐望也会记得。”灵徽起身,推开了门。远处朝霞染红了半面天色,一轮红日即将破云而出。

    “令狐望?”赵缨并未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宣阳。”灵徽再无多言,独自踱步出去。

    她一向喜洁,沐浴后又换了件崭新的素衣,虽仍是素面,但到底看着没有那么憔悴了。赵缨也梳洗了一番,本无更衣想法,却见云阁已奉上另一套衣物,同样素白的颜色,上面有淡黄色的茱萸纹,看着十分精美。

    他并不记得自己有件这样的衣裳。

    星台快语,出言解释:“这是女君特地为使君准备的,足足做了半个月呢。”

    赵缨穿上身,发现尺寸分毫不差,针脚细密平滑,这手艺刺史府最好的绣娘都做不到。

    忽然想到什么,便问:“之前送来的衣裳,也都是女君亲手做的?”

    这次说话的是云阁:“女君惦念使君驻边守土辛劳,你的东西,向来不假手于人的。”

    “她何时学会了这些……”赵缨心口微微酸涩,他的圆月是娇宠长大的姑娘,师父待她有亏欠,从不勉强她学那些针织女红之类,记忆中她也从未动过一针一线,哪怕是她的乳母都拿她没有办法。

    她不喜欢的东西,谁又能勉强呢?可若是她做了,就定能做的最好。但这其中付出了多少,就无人可知了。

    赵缨束好了腰带,向外走去,迎面碰上了宣阳,或者更准确来说,是令狐望。昨夜相谈许久,今日再见,对方却疏离恭谨的仿佛从没有见过他这个人一般。赵缨很欣赏他的沉稳,刚要说话时,目光却落在他悬于腰间的玉玦上。

    青玉饕餮纹的玉玦,怎么看怎么熟悉,这分明是圆月日常佩戴的那一块。从她回来后,便日日不离身的。

    令狐望何等聪明,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便知他忽然恍神的缘由,于是笑道:“女君所赠,便是世间最珍贵之物,奴定当日日随身,才不负女君之厚爱。”

    赵缨钝钝点了个头,勉强扯了个笑容,胸口却像是横着一块巨石,压抑着他的呼吸。

    “玉佩乃贴身之物,怎能随意赠人。”他委婉提醒灵徽。

    灵徽却毫不在意,淡然道:“令狐望非池中物,若是有朝一日鱼跃化龙,我便又多一重依仗了。”

    “有我在一日,怎会让你失了依仗。”赵缨不解,却见灵徽神色冷漠,似乎并不想和他再多言语。

    然而今日注定流年不利,尚未到午时,谢家七郎又不速而来。

    他是个倜傥的男子,年岁比自己小不说,单相貌来讲,整个建康城也寻不出第二个比他还昳丽的男子。今日一看,显然又是精心装扮过才来。月白色的襕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习惯性上扬的唇角涂丹点朱般的鲜艳,就连束发的白玉簪子也颇讲究,简素又不失身份。

    赵缨一向欣赏这个心思剔透的谢家七郎,但今日看他,心情却不大舒畅。于是阴沉着一张脸,虽行礼如仪,但半分热络都没有。

    灵徽见他却很高兴,招呼着仆婢上茶奉点心,还贴心地取了一套崭新的茶具。

    “听闻今日是杨太尉冥忌之日,原不该叨扰,但我素来敬重太尉忠义,也想寄些哀思。家中奉佛,我便手抄了几卷经书,还请女君一并焚于太尉灵前,以安亡魂。”谢衍推辞了灵徽周到的安排,选择径直去了设祭的屋子,从庚寅手中取过经卷,奉到了灵徽手中。

    赵缨却阻止,道:“元和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师父英灵当知元和之心。可是这里毕竟是道观,在此若奉佛经,难免怪异。不如交予我,改日送去师父衣冠冢处,可好?”

    外人听着,仍觉赵缨客气有礼,但灵徽太了解他了,这般夹枪带棒地说话,实在很不寻常。

    她睨了赵缨两眼,见他无动于衷,反而拼命躲避着自己的眼神,像个负气的斗鸡。

    灵徽本就心事重重,自然就更懒得他了。接过佛经,温声感谢:“七郎费心,阿父若有知,当欣慰还有人能记得他。”

    “太尉为国而死,所有大魏子民都该牢记。”谢衍道。见灵徽形容憔悴,又补了一句:“心中再悲伤,也要努力加餐饭,若不饮不食,太尉也会心疼的。”

    谢衍似乎很会哄人,灵徽听了他的话,忧伤略解,话也多了起来。

    有一团火灼烧在赵缨胸口,他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大度。他总在说服着自己,嫁给谢衍是她最好的归宿,跟着自己只会担惊受怕,日夜悬心。可是,当每每想到有朝一日她弃了自己,嫁入谢家时,他便觉得心中一片荒芜,空寂,压抑地无法呼吸。

    他们本该是一对比翼,一目一翅,唯有相互依傍着才能存活。

    那些衣裳,一针一线,都是她的心意,他为什么要辜负,怎么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呢?难道真的要伤了她的心,任那些比他殷勤的人,将她从身边抢走吗?

    她离开自己三年,三年他寝食难安,麻木恍惚,这样的日子,他再也不要有了。

    谢衍走时,又是霞飞满天。灵徽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中微微叹息,下一瞬,却被人自身后环住了腰。赵缨的声音沉沉从耳后传来,潮湿又温热,仿佛一种蛊惑:“圆月,若是我做错什么了,你便直说。你莫要让我猜,更不要不我,好吗?”

    灵徽何曾见过这样的赵缨,他这个人少年老成,端稳持重,能杀敌,懂权略,有温柔细腻之处,但绝不会像此时这般,婉转示弱,像个求而不得的孩子。

    但偏偏,她就瞬间心软的一塌糊涂。

    第47章

    四十七、生变

    满朝文武,唯有卿可当此……

    能让赵缨看清楚他自己的心,并不是件容易得事情。可当彼此之间最后一层薄纸被捅破时,灵徽却并没有如想象的那般豁然开朗。

    或许是他们本就足够亲密,即使换了身份,也仍会少些悸动。又或许是围绕在晋阳城上空的迷雾未能吹散,她的心头仍有芥蒂。更或者是需要面对的事情太多,背负的东西太多,所以儿女心思都会不堪其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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