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思绪在飞速的旋转。

    当日他悄悄跟在孙先生之后,可有被看到?

    不会,那次相遇不过是偶然,连他也未曾预料。

    刚才他是否露出不妥?

    小厮已经退往外面,季司事还在苦口婆心,此刻无碍。

    不过数息之间,钟应忱迅速收拾好心思,季司事已说到尾声,愈加愤慨。

    “说句诛心的话,若非另外两镇蚕花大坏,怎会有这番变故?这事怪天,怪地,怪蚕花娘娘,就是怪不到我柳安镇,怪不到镇上千家叶户蚕户上来!你还年轻,不知道往年桑叶不足时,凭各家求爷爷告奶奶的,他们可没少上半分!”

    “今日上门,原是在下唐突了。”钟应忱垂眼,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既是叶行有对策,想来也无人再说我们镇上如何了。”

    走出季府大门时,已经是日上三竿,杨柳风一吹,竟然冰凉,钟应忱这时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逃过一劫。

    “立夏日,上三新喽!樱桃香梅枣泥印糕,红心流油的咸鸭蛋呐!”

    街上叫卖的菜色,让钟应忱想起了前往柳湾的池小秋。

    他做事从不言悔,可这会,却忍不住地想,若是再来一回,他未必会再趟这一道浑水。

    至少,不能拉上池小秋。

    可如今,在他进入季宅,池小秋东下柳湾的时候,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

    既如此,他会拼力保全!

    眼下要等待的,便是三日之后池小秋的消息。

    叶行四大司事,隐隐以季家为首,另外三家,黄司事一向沉默寡言,但做事常有条理,秦司事脾气耿直,最敬佩季家,也最好打抱不平,李司事佛爷脾气,最是心善。

    能寻哪一家?抑或,一家也不能寻?

    钟应忱随意从街上买了饭菜,打点出两个食盒,架起叶子船,在东栅打探起消息。

    池小秋没让他久等,不过两日,钟应忱推开家门,便看见了满头大汗对着茶壶猛灌茶的池小秋。

    她恨恨骂道:“那缩在背后做手脚的,真真是浑身生了癞的恶狗…”想想狗却很冤枉,她改了口:“连狗都不如!”

    无端在河里滚了一圈,池小秋直奔柳湾时满肚子都是气,比起柳安这样的大动静,那里镇上的叶价几乎水涨船高。

    满镇上都说今年蚕花大坏,池小秋随意打听了两家蚕户,却个个对着长势甚好的蚕愁眉苦脸。

    池小秋一边说一边擦脸,汗一直沁到鼻子尖,她接过钟应忱递来的酸梅汤一饮而尽。

    “开始我便想着,许是找的人家太少,后来就把那些养蚕人家按住处分了十巷,每巷里随便抽了三到五家,挨家去问,你猜怎么着?”

    “有蚕无叶。”

    “可不是!”池小秋啪得拍出一张纸,气道:“这么多人家的蚕,有饿死的,有生生倒掉的,就是没有病死的!”

    池小秋把这纸护得极好,上面整整齐齐,写着一纸诉书,尽是柳湾镇四百一十三家蚕户泣血之言。

    在诉纸下方,数百大大小小的血手印,殷红刺人心!

    池小秋到现在还记得临来前的一幕,从七十岁的老太太,到三岁的小孩子,十几条巷子的蚕户挤得小院子水泄不通,挨个在这张纸上印下一个个红手印。

    最后齐挨挨的跪下去:“姑娘,还求你回去说一声,咱这几百户人家,就等你来救命了。”

    钟应忱摩挲着纸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去找秦司事!”

    再去赌一次!

    登秦府的门却不像季家这么难,秦司事出来时候,外衣只穿了一半,怀疑的眼神在钟应忱身上逡巡片刻,终究是等不得,劈头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能平抑叶价?”

    “自然——”

    自然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第22章

    生死赌注

    既然当初,有人是借了流言将柳安镇叶价推向极低,他便也能借流言将叶价推回去!

    秦司事原本巴望着他能说出什么新鲜主意,没想到是这个,神色顿时萎靡。

    他有气无力地说:“谁没想到这个主意来?行里专使了人,说与各家叶商,只道那两镇蚕花未必坏得这样厉害,与其都耗在柳安镇,不如往那两镇上试试,再不济往乡下去也好!”

    “可是,没人信啊!”

    秦司事头发都快揪秃了!

    夏三月虽不是他司事,可叶行之事,同枝连气,他怎会置身事外?

    这样一件大事,几十万斤桑叶直接从曲湖流到柳江,不管这事是怎么来的,锅就明摆着扣在了柳安镇。现时他们是不用青桑叶,可三天之后呢?十天之后呢?明年呢?

    若真的和柳江上的叶商都结了仇,以后都喝西北风去吗?!

    到时候,蚕户又怎么办?!

    钟应忱道:“游说的人是秦司事派出去的?”

    “我这里出了一些,季大哥如今正管着夏三月,出的力最多!这次要不是季大哥舍下家财,愿意收了下剩的桑叶,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呢?!”

    秦司事想来是真的苦楚无处诉,竟对着钟应忱说了许多,说到半截自己叹了口气:“罢了,你小孩家都知道此事闹大了,我叶行也不是吃白饭的,不管成不成,拼了家财,总是要使把力气,能救多少算多少…”

    他这话一出,钟应忱松了口气。

    这人,果真没有找错。

    可越是如此,接下来的消息对他就越残酷。

    “

    秦司事为何如此笃定,柳湾与长顺蚕花大坏,消息是真?”

    秦司事眼神迷茫:“行里也出人打听过,还能有假?”

    这话一出,他便看见对面的少年叹出一口气,眼中竟带了些许的怜悯。

    钟应忱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慢慢展开,声音忽远忽近,十分缥缈:“我一个亲戚正从柳湾来,有人托她带来一封信。”

    “柳湾镇今春蚕花大熟,但苦无桑叶,叶价最高时一两半,蚕户无力承担,只得就地弃蚕。”

    “不可能!!”

    短暂的静默,秦司事定定看了那张诉书半日,几乎要抑制不住失控的表情,他突然一把将纸揉作一团,凌厉目光死死盯住钟应忱:“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来柳安挑拨我叶行关系?”

    钟应忱笑里含着轻蔑:“便是一个闲人,也知道如今柳安叶行正在生死存亡之际,难道秦司事便不知晓?”

    “若是秦司事不信这张纸,可现派人去柳湾打听,听听家家蚕户有何言语!只是这来回又需两三日,不知东栅的叶商还能不能撑得住?”

    秦司事颓然坐下。

    秦家一向是季司事的左膀右臂,可以说能以一介白身起家,又被选为叶行四季司事之一,受季家恩惠良多。

    他本是那剩下三位司事最后一个人选,直到钟应忱在东栅打听到一个消息。

    来收桑叶的一众人出价并非全然一样,其中有三四个给出的价是别家两倍,而这几人恰是秦家帮工。

    到如今,在这场豪赌里,钟应忱只能把可怜的信任,交与一个有良心的人。

    “便我真信了你,你又有何办法?”秦司事带着阴鹫,指头敲点了几下这张被揉搓地皱皱巴巴的纸,声音格外讥讽。

    “难道便是把这张纸,挨个去拿给那些叶商们去看?让他们速速去柳湾救命,再不必来柳安了?!”

    “证据尽有,只是如今只给秦司事一人看。”

    钟应忱垂下目光---那张原装的纸如今他还贴身带着,傻子才给别人呢!

    “那便是要凭你三寸不烂之舌,做个柳安的苏秦了?”

    钟应忱好似浑不在意他的刻薄,又递与他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列着数目。

    “不巧,钟某常往来于东栅各家叶船之间,打听得各家卖叶之数,共计三十万斤桑叶,不知与叶行数目是否相合?”

    秦司事紧紧盯着钟应忱手中数目,薄薄一页纸竟似重千钧,他止不住地打起抖来。

    今早,季大哥还请了他们四家齐聚,一脸苦涩,只道倾尽己力,只收了八万斤青桑叶,那时他说了什么来着?

    “大哥愿抛去全部家业,助柳安叶行渡过此关,小弟不才,也收了两万斤,一并交与大哥。”

    而这一刻,所有付出过的真心,曾有过的激情澎湃、热泪盈眶,都如同一张蒲扇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伴随着这响亮的一声,多年来的孺慕敬佩,就如同高高供奉起的神祇,啪得一下碎裂在地,信仰几乎崩塌。

    这一瞬间,他甚至对拆穿一切的钟应忱产生了浓重的怨恨。

    钟应忱好似看出了他这可笑的怨怼,笑容也逐渐嘲讽。

    “秦司事便不会想想,这借助流言把弄三镇叶价之人,折腾了许久,只为了逼迫柳安叶商弃叶,长顺柳湾两镇弃蚕?背着千人所指的名声,只为了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流言从柳湾镇而来,蚕户竟无反抗之力,柳湾叶行与蚕行又在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天下诸事,不管有什么想不通的道理,利字可破。

    “东栅剩下的青桑叶已收的差不多,其中占比最大的便是这两天新运来的桑叶,若运上岸来,能存五到十日之久。若是这时候,有人轻轻一推,只道那两镇流言有误,实则蚕花大熟——”

    “那么柳安镇,下场会如何?”

    秦司事恍若雷劈,伫立在当场,手中茶杯应声而落下,摔个粉碎。

    初夏的天气里,他竟透体生寒!

    到那时,如同久饿的狼见到血腥,若叶商争相逃离,尽往两镇,柳安镇,就会成为下一个柳湾!

    柳安镇每日用叶多达四五万斤,到时候,若外镇没有来船,巨大的缺口之下,不在账内的近二十万斤青桑叶,能把叶价推出多高的价钱!

    只是这么一会,秦司事仿佛老了十岁,他无力地看向钟应忱:“那我们…”

    “秦司事可知,驭言之道,贵在平衡。”

    他迎上秦司事浑浊的眼光,道:“这平衡,便要秦司事想办法给些保证了。”

    “你做了这许多,求的是什么?”

    “此事若成,钟某往来所效之力,总该值得这柳安镇一座小宅并两张户籍。”

    经历了太多的坏消息,听到此处,秦司事竟有些松口气,若是钟应忱来一句别无所求,他的怀疑还要更深些。

    可下一刻,他虚虚展开的笑便顿住了。

    只因钟应忱提了第二个要求:“待叶价平复,追溯个中真相之时,还请秦司事,助柳安、长顺、柳湾三镇百姓,一臂之力!”

    钟应忱这是在用大义、民心、桑利,明晃晃地逼着他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若此事属实,便亲手,将他跟了半辈子的季家送进万劫不复之地!

    钟应忱出门之时,拐了好几条巷子,到了一个三面无路的角落处,才略一点头。

    池小秋这才从房上跳下来,有些郁郁不乐:“素君传里头的疾风大侠做个好事,可不像咱,耗子似的偷偷摸摸!”

    钟应忱把话说得太重,什么若是回不来便立时收拾东西回老家,别走水路小心有人追杀,她只当再也见不着面似的。

    这不是一个时辰便出来了么!

    她还不知,当初去往柳湾镇的路上,若是没有觉察出不对,中途脚底抹油溜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遭遇。

    钟应忱将手中一叠纸卷了卷,层层密封起来,对上池小秋好奇的眼光时,有些无奈。

    他本想让池小秋离此事远远的,谁料她一句话便噎住了他。

    “谁往柳湾镇寻到消息来谁的拳头更硬实?那些人托的是我不是你,再别想摘我出来!”

    钟应忱悄悄与池小秋说了两句,见她转身走了,自己疾步便往东栅来。

    刚走到福清渡附近,便忽然见街上远远有一众人聚在一起疯跑过来,如同一道汹涌而来的洪流,钟应忱身不由己,也被裹挟进去。

    洪流一路流往东栅,几乎就是在这一瞬间,钟应忱想到了最坏的情况!

    早他们一步,已然有人将消息透了出去!

    站在曲湖东岸乱糟糟不安的人群中,钟应忱踮脚看去,心止不住下落。

    东栅出口本能容下两艘大船并排而行,此刻被蜂拥而出的叶船挤得水泄不通,大船小船争相外逃,极度拥挤之下,只听轰得一声,水中碗口粗扎在河底并排而立的栅栏,从中折断。

    再无人能阻挡叶船外行!

    只是片刻,原本在东栅挤涌涌不见缝隙的叶船们,尽数往柳江上疾行!东栅好似一个豁牙的黑洞,空得让人心慌。

    再也等不及了!

    钟应忱迅速跳上泊在栅边的一艘叶子船,向着熟悉的那只靠拢过去。

    “李大哥!李大哥!”

    李胖子本来忙着要扬帆速行,抢下东山再起的先机,却见钟应忱一叶小船在这湍急水流里东晃西撞,到底不能装作看不见,只能把船就近靠了,让伙计拉了钟应忱上来。

    “兄弟,你作甚这般拼命来?”

    钟应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啪得按在桌上。

    “李大哥!若给你两个时辰,这些东西,能换了多少叶商回来!”

    第23章

    皆大欢喜

    饶是钟应忱,也没料到消息会以这样卑鄙的方式炸开来!

    若是直言之前蚕花大坏传言有误,径直跳到蚕花大熟,任是谁也要多掂量观望几回,尤其是已经积攒了满腹怒火的叶商。

    可是这次,流言的出口指向了孙先生!

    几个从柳湾来的蚕户直接在东栅嚷嚷开来,口口声声只道要把这老不死的千刀万剐。

    一时,一桩故事便在东栅叶商掀起轩然大波!

    都道孙先生故布疑阵,先用小恩小利营造出铁口直断的神仙之像,只等坐实了这蚕花大坏的流言,便伺机去往两镇,将叶价推向天高。

    谁都知道独占一镇桑利是怎样的暴利!

    而孙先生,恰在这时寻不到了踪影。

    将满腔怒气发泄给孙家门户之后,叶商们争先往两镇而去。

    从第一只叶船离开,第二只,第三只…谁都知道叶价早晚三变,这时候,经历几番巨变,几乎金银散尽,眼前这一线微光,若是抓到,不是挣钱,而是挣命!

    李胖子此刻愿意停下,已是仁至义尽,他火烧火燎扯开油纸,一叠厚厚的银契散落而下。

    胖子骇然。

    “叶行司事,此后三到七日内,不管叶价高低,愿以六钱银每担的叶价,换二十万斤青桑叶!”

    六钱银子,在平日的叶市,也是高价。

    从无人问津,到争相来买,不过一日的功夫。

    李胖子扫了银契一眼,往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将银契踏在脚下。

    钟应忱从未见过如此怒不可遏的胖子,两只眼睛如同要炸开一般,挟着喷薄怒火看向他。

    “枉我把你当兄弟,你竟跟着柳安镇上鸟行一起,来坑你爷爷!”

    “李大哥!”

    钟应忱并未后退,他迎向李胖子发红的眼,沉声道:“个中内情,叶行今日才知,断不是在耍弄!”

    他从地上捡起踩脏的银契,郑重递给李胖子,重又道一句:“请你信我!”

    李胖子死死看他片刻,攥白的拳头到底放了下来,他将钟应忱手里银契一下抽走,冷冰冰道:“你最好莫要骗我!”

    “拿纸,写契!”

    秦司事耗空家财筹得的真金白银,帮着钟应忱堵回了十几船的桑叶。

    李胖子将签定了的契纸甩与钟应忱:“我也是舍出了一辈子的脸面,只得这么多,你自拿去吧!”

    钟应忱一张张抽出看,迅速算出了一个数字:七万三千六十八斤。

    “不够!”

    李胖子强压下去的火被这一句重新点燃,他跳起来道:“便是不够,你自己去筹,老子也没了!”

    “我们去河间渡,走旱路!”

    河间渡在柳安镇上游,几江交汇之处,是去长顺必经之地,连往柳湾,也能从此处绕路,因有河关,都要停泊半个至一个时辰。

    此后一天中的每一刻钟,仿佛一本画就的故事,有时在李胖子的记忆定格,静成一张张画卷,有时便如同随手一翻,惊心动魄却恍如梦里。

    他眼看着这个才十五的少年,奔走在河间渡每一艘短暂停泊的叶船之上。从柳安镇出来的叶商只要一听得他们从镇上叶行而来,便立刻变了脸色,出言讥讽者,勃然大怒者,甚而言语羞辱时时有之,最憋屈的是,同为经历此事的叶商之一,李胖子都不好意思出言反驳。

    还觉得他们说的挺对的!

    要不是顾念着之前一番救命之恩,李胖子打死也不会跟他上贼船,受这等鸟气!

    可连上几艘船后,李胖子的怨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浓重的惊疑。

    从剑拔弩张到坐下喝茶,往往只有钟应忱几番应对和一张银契之间的距离。

    叶行给出的预定价格卡得正正好好,给出了十足的诚意。

    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钟应忱一句实言:“便是两镇蚕花大熟,待四方叶船尽入,叶价未必能如此之高。”

    李胖子问自己:要是没有什么救命之恩,他能挡得住这一句话吗?

    心里的小人立刻将这个念头狠揍一顿:狗屁,什么能比赚钱更重要!

    他不能,眼前签契的叶商不能,只要还想要赚钱的人,都不能。

    便是心中有诸多怨言,行商坐商唯独不会跟钱过不去,撒了气说了狠话,钟应忱恰好递了一个台阶,看在将入的金银份上,无事不成!

    两万斤。

    六万斤。

    十二万斤。

    数目逐渐靠近。

    叶契每多签下一张,李胖子便将他之前对钟应忱的漫不经意收去一分。

    雏凤清于老凤声,他敢担保,这个年轻人,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不到半日,钟应忱收了满满一沓契纸,道:“还差最后六千斤。”

    李胖子话语中多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敬重,他看了一圈剩下的许多叶船,问:“我们还要往哪一只上去?”

    六千斤可不是最好收!

    每艘船上都挂着招子,谁家招牌一清二楚,钟应忱扫了一圈,看看日头,道:“再等等。”

    李胖子不解其意,这满河的桑叶,还要等什么?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来来去去,又多了几艘新船。

    钟应忱看准了一个何姓商人,只刚说了要买桑叶,主人便脸色为难:“我家是小本经营,余下的桑叶也不多,不知可够?”

    不多正好,李胖子忙抢着道:“我们只买七千斤。”

    主人脸色一喜,忙道:“正与我家数目相合!”

    李胖子听着这家的存量,楞神片刻。

    他不由自主看了钟应忱一眼,忽然想起方才去往每一家时,虽然所报数目不同,却没有一家说吃不下。

    也没有一家道这数目只买了他家船上数量一半,不能同时往来两镇之上,而拒了的。

    这个小子,莫非才是神仙不成?!

    最后七千斤筹得的异常顺利,钟应忱最后清点了一遍今日筹得的叶数,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晃晃悠悠落了地。

    李胖子偷偷用眼角瞄着钟应忱,正在心里思量时,钟应忱忽然抽出最后一张银契,双手递给他,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深深一揖。

    怎敢让神仙给他行礼!!

    李胖子两腿拔地,蹭一下往后跳出老远,语无伦次道:“折寿!折寿!神…兄弟快与我分说分说,你是怎生知道他家剩了这些桑叶的?”

    钟应忱道:“之前不是也托了大哥,帮我问各家卖给叶行多少桑叶?”

    他之前统算各船桑叶时候,对各家手中桑叶存量心中清楚,但凡能找一船筹集的数量,绝不拆分成两船。

    李胖子恍然大悟!

    钟应忱走后的每一息,对于秦司事来说都是个煎熬。

    他宛如身在一条大船之上,四下皆是雾,找不到方向也不识真相,若说先前他还对钟应忱存了一丝疑虑,那么当叶行匆匆来人,请他过来相商事务之时,那一点侥幸也被压得粉碎。

    两下里流言相撞,炸出东栅瀚溪十里荒芜,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往来在河上的小掮客时候,季司事拍着他肩说的一句话。

    “虽说商家重利,可这对不起良心的钱,拿着是要下油锅的!”

    一晃几十年,他的心仍旧滚烫,可说出这话的人啊!

    他多想当面问一问,你还记得吗!

    为免打草惊蛇,钟应忱再进秦宅之时,是趁着皓月高悬的晚上。

    “二十万斤桑契,尽在此处!”

    秦司事一下子站起来,迅速将叶契翻看一遍,眼中难掩惊愕。

    他遣钟应忱出去时,也没指望他能筹多少回来,只道:尽力便好,若非怕早早派了自家人出去收桑叶,惊动了季家,他断不会将时间浪费在钟应忱身上!

    可是,钟应忱交出了一份漂亮的答卷!

    桑叶买卖,最重信义,对卖家尤甚,常有点头成交一说,一旦签契,几乎再无反转。便是之后柳安镇不再来船,行内明面账上的桑叶足够接下来两到三日之数,再加上钟应忱筹到的,七日之内无虞。

    七日一过,叶价趋平,便为叶行争到了求生之机!

    “好!好!”他重重拍着钟应忱肩膀,只能不停重复着这句话,数个小厮抬了一个红木百宝嵌的箱子,吃力呈了上来。

    秦司事将它打开,顿时银光闪耀,满室生辉。

    一排排金花银整齐码放在箱子里。

    出乎他意料,钟应忱面上没有半点波动,只是望向他:“这是…”

    秦司事从托盘上取了一张纸递给他:“这是房契,便是你如今住的那家,并这五百两银子,都是你的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些萧索:“事到如今,死里求生,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皆大欢喜?”钟应忱唇角微弯,却看不出笑意:“秦司事看着并不欢喜。”

    他也一样。

    他垂下目光,扫视了一眼那些银锭房契,平平道:“这些钱,怎么也不该秦司事来出,便是要,也要找那该出之人。”

    那搅弄风云的人尤在高堂华厦,金奴银婢,不看他走到身败名裂,万人唾弃的一步,怎么能是皆大欢喜呢?

    第24章

    黄鱼假蟹

    仓皇避逃的孙先生,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竟然栽在了一个小姑娘手里。

    如果有闲暇给他控诉一下这段时候的遭遇,他一定要备上几百只手帕子,不然都接不住他哭出的两条河的眼泪。

    孙先生本是个在油嘴滑舌方面稍有成绩,但论精明度仍旧是一介普通的凡人,混迹在各镇市井,靠磨嘴皮子赚些钱。只因为长得足够让人相信,仙风道骨那么一点,就让人看中,才得以在这年四月的叶市上粉墨登场。

    不过传那么几次消息,作几回塑了壳的高人,几百两便招招手飞进了钱袋里,真是做梦都会都会笑醒。

    可他的好日子就在一天晚上结束了。

    有人半夜摇醒了他,紧急将他塞进了一个马车,直接把他关进了往日传递消息的门户里。可怜他老胳膊老骨头,冷锅冷灶,没米没饭,连门也不许出,他饿得头晕眼花,一走路脚底下就直打滑。

    就在他缩在屋角哀哀戚戚自怨自艾的时候,听见了什么?

    “老七,一切顺利吧?”

    “顺利!就差这个老东西了!”

    “这有什么要紧,他连路都走不利索了!明早吃顿好的,送他一程,以后投胎啊,也别找咱哥俩——也是老爷的令不是!”

    魂飞魄散的孙先生,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他捂着肚子装出恭,走一步转两步,饶是两眼不清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也要找到一条出去的路。

    怎么就这么巧!

    他抬头一看,阔大榆树间露出双黑湛湛眼睛,两下对个正着,孙先生宛如抓到救命稻草,压着气嚎道:“姑娘快救老夫!”

    “你看着也不老,为什么不自己爬上来?”

    “这里有恶人,将老夫无故关起,眼看就要宰杀了!”

    池小秋深觉,他这宰杀两个字用的好!

    她把拳头粗的绳子打个旋扔进去:“我拉你上来!”

    孙先生这一身“道骨仙风”斤两不多,池小秋轻轻松松,将他生拽了上来,刚到墙头,便听下面一阵嘈杂叫喊声:“茅坑没人!那老东西跑了!”

    孙先生一急,池小秋也急,她轻轻一推,孙先生便像个藤球团着滚下了墙头,随着咕咚一声闷响,他骨头发出响亮的咔吧声,池小秋拎起孙先生就是一阵狂奔。

    孙先生便在这全身剧痛中承受着剧烈的颠簸,上气接不上下气,还在昏眩痛楚之际,兜头一个大箩筐直接罩下来,老骨头顿时又受了一波冲击。

    就在他在箩筐里哼哼的时候,旁边有人厉喝:“你可看见一个老头从这走了?”

    孙先生顿时把自己缩得更小,听那姑娘乖巧作答:“看见了,往那边去了!”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断骨处的痛楚也格外清晰,好一会,箩筐才被掀开,池小秋看着他灰头土脸,折了的右臂凄惨地耷拉在一边,心情格外好。

    她问:“阿爷,你要往哪里去啊?”

    孙先生不傻,他哄了池小秋心甘情愿找了妇人衣物,自己艰难用剩下一只手,给自己脸皮上涂粉抹脂,盘个头,穿了黑绣鞋,摇身一变,是个不仔细看便不奇怪的老妇人模样。

    身上没有钱,他知道现在柳安就是给自己预备的墓地,跳不跳得去全看这个小姑娘了。

    “西栅没有船了,船都去东栅了!”池小秋懵懂答他。

    东栅附近都是叶行,真的是虎狼之地啊。

    孙先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想想也没法子,便捏着步子一点点跟着池小秋往东栅挪。

    因着钟应忱一番角力,东栅翻倒的栅栏旁还停着二十几只叶船,成批桑叶仍往街上叶行运,十几个叶商都站在岸边监工,来往人虽远远不像之前多到可怖,但还不少。

    池小秋估算着数量,生扑折了胳膊的孙先生一个,肯定够了!

    那还等什么!

    孙先生走到此处之时,遍体生寒,步步小心。右边是得罪个彻底的诸位叶商,左边叶行说不得便坐了要他性命的那位,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啊。

    他低头偷看过去,没见往其他市镇的客船招子,正想掐细了声音问池小秋船在哪里,池小秋一下子拽住他衣襟,嚷嚷起来。

    “阿嬷!你的脚怎么这般大!”

    “你耳朵上怎么没有环子!”

    孙先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头上假髻便让池小秋扯下去了,头发一散,衣服一乱,足以看出是个老头子,周围人刚被吸引来的眼光立刻奇异起来。

    “呀!你不是那个骗了柳安压了整镇叶价的孙先生吗!”

    一言激起千层浪,东栅街口的人多半与桑叶有联系,一听得这话,都炸开了。

    偏偏孙先生脑子一糊涂,拔腿便要跑,还没冲出两步,便让气红了眼的叶商们撵上反剪手臂压在地上。

    “真的是个鸟先生!”

    “该下油锅炸的老不死!”

    大家一起踢打起来,却有人上前拦住:“先别打,打出人命倒便宜了他!咱们齐拉了他去找父母老爷,给咱们赔钱!”

    柳湾十天的桑叶能赚多少钱!只要想想就让人颤栗!

    一堆人便现绑了孙先生往西桥去,早在众人涌过来就悄悄松了手的池小秋退到一边,看看四周无人注意她,便远远缀在了后头,直看着他们都进了县丞衙门才作罢。

    她拍了拍手,看,一个人送进去和一群受害人,还是有些背景的受害人送进去,待遇就是不一样。

    这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亲手捅出来的,是件多大的事!

    永明十二年四月,柳湾、长顺、柳安叶价涨落剧烈,蚕农丢蚕,桑船弃桑,此事惊动了柳西巡抚。

    以孙先生为突破点,一桩牵连了长顺主薄、柳湾县丞和柳安叶行的丑闻浮出水面。

    最让人又气又怒的还是几人在堂上的疯狂撕咬。

    一边道:“要不是你贪心太过,一心要再等叶价下跌,这事怎么会败露!”

    一边道:“还没说你!要不是你贪心太过,把叶价定得高了再高,怎么会让人发觉!”

    堂下群情激奋,原来这桩祸连了整个柳西的惨事,全因为一个利字。

    一时,轰轰烈烈的柳西叶案以一众人褫夺官职,罚没家产,流放西北作结,柳安镇司事四个缺了三个,顿时没了主心骨。

    秦司事恰以变卖家产拦回叶船,也要保叶价平稳的义举,得了表彰,升作柳安镇叶行四季司事之首。

    池小秋从街上打听得消息,欢欢喜喜买了时鲜回来,要犒劳一下钟应忱和自己。

    黄鱼鲥鱼蚕豆都上了市,池小秋用柳枝穿了两条江河鲜鱼,右手一提一串,围裙上兜了一堆蚕豆。

    蚕豆上水泡半天,撒进丁香八角,生姜切丝一并浸入,使劲煮,煮了半天下了锅,池小秋看看柴火有些后悔。

    这也太费了些!

    但五香蚕豆最是下酒,想想今天是个好日子,池小秋也不想计较,另外两条鱼各有各的做法,切开街上现买的咸鸭蛋,池小秋闻了闻,不甚满意。

    但好歹也是凑齐了一桌菜。

    钟应忱进门时候,被池小秋的热情惹得心里发毛。若在平时,饭食和他,池小秋绝对毫不犹豫指向灶台。

    选它!

    这会怎么会抛掉正在熬煮的白粥,围着他打转。

    池小秋热情给他搛菜:“你猜猜这是什么?”

    这一盘菜,黄似金,白似玉,金玉交错灿烂生辉,特殊的香气散在空气中,旁边放着一碗醋汁,飘着姜丝,池小秋知道他讲究,用的新筷子夹到醋碗中,立刻把筷子塞给他,推他趁热快吃。

    一入口,久违的鲜味便席卷齿间,钟应忱诧异:“这才四月,哪里有蟹粉?”

    池小秋哈哈笑:“骗住你了不是!”

    原来这菜名字便叫做赛螃蟹,是用黄鱼入汤锅烧熟后,剔骨去肉,裹上蛋清下油锅淋了鸡汤炒出,剩余的蛋黄和着鸭蛋黄另炒。(1)

    “鸡蛋鱼肉能炒出螃蟹味,假孙先生也能吊出几条真大鱼,各人都落了实在处!实在是好!”

    池小秋满意处半点不作假,钟应忱闻言筷子略停:“你忙了这半日,也没落了实在处,高兴什么?”

    “认识了好多人,燕子巷都走熟了,连柳湾那边的人也有来说,以后要去福清渡吃池家铺子的,怎么不算落在实处?”

    她还真是想得开。

    钟应忱摇头失笑:“便给你看看这实在的好处。”

    他顺手拿起包袱,一张张掏出来给她看。

    “这是房契,现在这院子五成归我,五成归你。”

    “这是五百两银契,一半归我,一半归你。”

    他每拿出一样,池小秋的惊喜便甚于一分,不是她没见过世面,实在是这钱,这钱…

    太多了!

    最后,钟应忱拿出珍而重之放在最下面的两张纸:“这是你的户帖,要收好。”

    从此以后,他和池小秋,便是正经的柳安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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