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太辣了。”

    松问童:“……”

    院子里传来木葛生得意洋洋的大笑声。

    第25章

    白水寺,禅房。

    “当年银杏斋主将此物托付与老衲。”住持拿出一只木匣,“如今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四下极静,两人跪坐在白竹编织的团垫上,木葛生看着墙上悬挂的手书,墨迹淋漓,恣肆狂放,是一笔狂草,“果然大家风骨,是大师的收藏么?”

    住持平和地笑笑:“是银杏斋主当年亲笔所赠。”

    木葛生吃了一惊:“这是师父的字?”

    在他的印象中,银杏斋主字迹清峻,尤善柳体,如此放诞不羁的草书,实在难以想象出自病骨支离之手。

    先辈匣中三尺水,斫取青光写楚辞。

    “此句出自诗鬼李长吉。”住持缓声道:“诗意肃然而有杀伐,本不适合古寺禅房,但银杏斋主去世之前,曾托请老衲,将这幅草书悬于此地,其中用意,或许只有木公子才能懂得。”

    “师父造诣,我所学不到一半。”木葛生闻言摇头,“大师可知师父生平?”

    “天算一脉历代独行,斋主是三十多前年在寺中建立书斋,再往前,便是老衲也不知的过往了。”

    “三十多年前。”木葛生叹了口气,“师父他看起来也不过而立之年。”

    “不瞒您说,我对师父生平过往一无所知,天算子不入生死簿,连酆都也查不到。如今想来,我们这帮做弟子的,实在不孝。”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住持低诵佛号,“如今木匣物归原主,终不负斋主所托。”

    “今日所做之事,我本心有忧虑,但看到师父的字,似乎一切尽在他意料之中。”木葛生笑笑:“如此,我亦心安不少。只是我取走山鬼花钱之事,还请大师勿要告知七家诸子。”

    “公子放心,老衲所受并非七家,而是银杏斋主一人。”

    木葛生辞别住持,回到书斋内,走进香堂。

    住持交给他的是一只相当普通的木匣,暗淡古朴,没有丝毫装饰,也没有锁片铜扣,看起来更像一块光滑的方木。木葛生将手放在匣子上,正琢磨着怎么打开,只听咔哒一声,木匣正中出现了一丝缝隙。

    木葛生见状一笑,掀开盒盖,“不愧是墨家手艺。”

    四十九枚山鬼花钱,一封书信,一只锦囊。

    木葛生拆开书信,只见十四个字:

    酆都来人,得花钱;

    遭逢大变,开锦囊。

    他愣了愣,突然发出一声大笑:“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是不是什么都料到了?”继而话音一转,“还遭逢大变开锦囊,您老以为自己孔明呢。再说了,人家军师给赵云的锦囊足有三个,您这太穷酸了,要不要这么抠。”

    说着收起锦囊,将花钱一把倒了出来,却又在匣底发现一张纸条,依旧是银杏斋主的字迹——你又不是赵子龙,莫要嫌弃为师穷。

    木葛生:“……”

    不得不说,师父终究是师父,把自家徒弟了解的通透。

    木葛生哑口无言,只得收起花钱,将木匣放在香案之上,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

    次日,酆都收到木葛生书信。

    阴历九月二十,阴兵出关。

    接下来一连数月,木葛生忙的脚不沾地,往往是深夜倒头睡去,第二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干活,部队训练初见成效,但依然有一堆焦头烂额的事等着他。国内武器配备与国外差距太大,大多以中正式□□为主,射程落后很多,“前清他妈的还签了什么国际公约。”木葛生站在靶场上骂骂咧咧,“军队禁用达姆弹。”

    达姆弹杀伤力极大,弹头进入人体后会膨胀变形,因此又被称为“□□”。然而国内军队经费及其不足,只配有轻重机枪、手榴弹,什么枪榴弹、掷弹筒等等一概没有,至于冲锋机枪、□□,老兵们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木葛生气得三天两头就要骂娘,他在国外穷是穷,但早知如此,把木府卖了也要运一批军备回来。如今国内战局四起,交通封堵,便是有钱也只能望洋兴叹。

    木司令虽然把儿子当狗养,但留给他的部队已经是国内最好的武器配备,全国只有二十六门炮,难以想象前线会是什么样。最后还是老兵想出了主意,中正式□□射程短,就只好在杀伤力上做文章——把子弹头在石头上磨秃,形成一个砂面,打中目标后能在人体里翻跟头,往往能造成重伤。

    在国外学了一大堆,回家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还是得用土法子,木葛生觉得自己出国四年简直白瞎,不如跟着他爹去打仗,再不济做生意挣钱,总好过现在干瞪眼。

    反倒是老参谋看着他呵呵笑:“小少爷长大不少。”

    “您就别损我了,等我爹回来再给我娶个媳妇儿,我就也要当爹了,哪里还小。”木葛生又是忙了一整天,匆匆扒两口冷饭,“再说眼下这个时局,谁还有闲情当少爷。”

    老参谋把电报本留在桌上,走之前还是笑:“小少爷说的是。”

    参谋是木司令带出来的老兵,几乎是看着木葛生长大的,他不敢跟老人家顶撞,只好低头猛扒饭,被噎得险些上不来气,翻箱倒柜找热水瓶,“妈的,谁家少爷吃这个。”

    刚找出热水瓶,结果瓶中空空如也,木葛生只得去接水,顺路去通讯室打了个电话,“喂?赵姨,老二在吗?”

    松问童刚好在关山月,过来接了电话,“作甚?”

    “明天来给你爹我送饭……”木葛生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惊天动地一阵巨响,通话戛然而止,只剩一阵忙音。

    整座军营都被惊动了,木葛生扔下水瓶就往楼顶跑,城郊地处高地,楼顶可以俯瞰半座城,刚刚他听得很清楚,动静是从城内传来的。

    木葛生飞奔上楼,远处烟尘四起,冷风呼啸,视觉受限。他让跟来的勤务兵给他拿了个望远镜,掏出几枚花钱,按照城中起烟的地方排列,最后看着花钱摆出的阵状,神色一变。

    “今天是几月几号?”他问一旁的勤务兵。

    勤务兵看他脸色严肃,立刻道:“十月二十九号。”

    十月二十九正是阴历九月二十,木葛生拔腿便跑,匆匆丢下一句,“派一小队人去帮忙,其他人员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城。”

    木葛生嘴上说着不许其他人妄动,自己却身先士卒进了城,一路狂奔到乌宅,连门也没敲,直接翻了进去,正撞见往外走的乌子虚。

    “你来得正好。”乌子虚一把抓过人,“电话线断了,我正要去城郊找你。”

    木葛生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姑妄烟杆,“方才城中异动,是不是与酆都有关?”

    “阴兵出关。”乌子虚言简意赅,“阎王们要拦不住了,太岁大爷和家中长老们已经赶过去,我把该交代的告诉你,你记好……”

    “我一直都想问。”木葛生抢过话道:“阴兵出关,到底出的是什么关?”

    “城西关。”乌子虚道:“阴兵出关,万鬼压境——阴兵被镇压在阿鼻之地,和关内怨魂厉鬼彼此消长,是为平衡。但大乱之世怨气暴涨,平衡被打破,阿鼻之地就镇不住这些东西了,阴兵一旦攻破城西关,酆都内必然涂炭。”

    木葛生反手抓过人,“你也要去?”

    “你是木家人,我也是阴阳家人。”乌子虚看着他笑:“彼此彼此,老四你还有什么想说?”

    “你有几成把握?”

    “很难说。”

    “……活着回来。”

    “那当然。”乌子虚拍了拍他的肩,“此处故里,死后魂归,便是真的阴阳两隔,也必然要回来找你们的。”

    送走乌子虚,木葛生掏出花钱卜了一卦,找到城中最危急的一处,匆匆赶到。只见岔路口处陷落一个大坑,深不见底,阴风阵阵,他当即认了出来,这是当年老五走丢的地方,也是阴阳梯,连接人鬼两地。

    除了阴阳家之外,阴阳梯非大能不可开,当年的阴阳梯就是太岁大爷乌孽亲手打开的。如今却自动现世,说明地脉出现了巨大紊乱,酆都城内的状况不是一星半点的棘手。

    深更半夜,居民都被异动惊醒,街道上围满了人,喧哗声此起彼伏。

    木葛生甩出一枚山鬼花钱,将四周阴气镇住,继而从旁边商铺房檐上摘下一串红灯笼,在大坑周围围成一圈。“大家静一静!”木葛生扬声道:“地面年久失修,出现塌方,请各位千万绕行!夜深天黑,乡亲们先回家睡罢!明天会有人来修!”

    当务之急是先把众人驱散,阴阳梯一开,不知会跑出什么东西,时局已经够乱了,再有些什么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出来,整座城怕是都要疯。

    “长官。”有老妪拄着拐问道:“是要打仗了吗?”

    “刚刚怕不是有炮打进来了吧?”

    “不是在南边打仗吗?这么快就打过来了?”

    木葛生听得一愣,倒也是个说法,顺势说道:“最近不太平,大家先散了吧!聚在一起更容易成靶子!守城官兵会保证诸位的安全!”

    “你谁啊?”有人注意到木葛生,看见他身上的军服,“当兵的?你们守得住城吗?”

    木葛生听的无语,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道:“这位姐姐,您先回去歇着,明天城里出告示,肯定给您个说法。”

    “什么说法?从七月份开始你们这群当官的说法就没断过!”妇人眉头一竖:“有本事出去打仗啊!在这儿耍什么官腔!”

    “就是啊就是啊!从开战以来就没打过胜仗!你们这群当兵的太窝囊!”

    “一群窝里横的废物!”

    “天天要我们纳粮缴税,国家就是被你们这群蛀虫败光的!”

    群情激奋,简直一石掀起千层浪,近来时局压抑,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就死在兵荒马乱里。木葛生明白自己这是撞着了,甭管这群人讲的是什么邪门歪道,总之是要拿他撒气。他素来没脸没皮惯了,这帮人骂出花儿来也不要紧,只是阴阳梯已开,这帮人聚在一起早晚要招来点啥,那时候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再横死一两个倒霉催,鬼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那、那个……”有人怯怯开口,是个姑娘,“这位哥哥是木司令的公子,他会帮我们的,大家冷静一些……”

    “诶呦喂。”妇人一把薅过她的辫子,“小丫头片子,看见个好看的就帮着说话?你良心喂狗了?”

    “木司令的儿子?当年那个小霸王?”

    “他不是出国留洋去了吗?银杏斋主去世都没回来,现在来干什么?”

    “欺师灭祖,假洋鬼子!”

    木葛生听不下去了,撸起袖子就要骂街,不就撒泼吗,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妇女了?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的刹那,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别骂人,我来。”

    木葛生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愤怒回头,“你怎么知道我要骂人?”

    柴束薪挑眉看着他,满脸写着难道不是吗。

    对方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将木葛生推到身后,语调沉稳有声:“冬夜天凉,城中药材紧缺,诸位不如先回家暂避,莫要受了风寒。”

    说着躬身一礼,“今日之事,城中不会坐视不管,明日一早,一定给诸位一个说法。”

    “说法给了。”木葛生在一旁嘟囔:“年久失修,偶发塌方。”

    柴束薪回头看他一眼。

    木葛生做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手势。

    柴束薪常年在城内看诊行医,声名甚佳,他一开口,众人倒不好再说什么,慢慢散了。他走到木葛生身前,“你独自进的城?”

    “派了一队救援,但这边太危险,没叫他们来。”木葛生看了看地上的窟窿,“这是阴阳梯。”

    “我记得。”

    “底下有东西。”木葛生道:“我暂时用山鬼花钱镇住,但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有人下去把阴阳梯关上。”

    “你别来。”木葛生看见柴束薪表情就知道这人要说什么,“你下酆都的次数太少,经验不足,老二呢?叫他过来。”

    “关山月塌了一半,墨子正在那边救援。”

    “关山月也塌了?”木葛生眉头一皱,“得,那我下去,你在上面帮我看着,别让其他人靠近。”说着纵身一跃,跳入地下。

    柴束薪刚要阻拦,一只手伸出去,却捞了个空。

    第26章

    浓雾密布,阴冷刺骨。

    木葛生掷出花钱,一脚踹开眼前的伥鬼,他站在阴阳梯上,四周弥漫着荧荧绿光。

    阴阳梯从阳间直通酆都,九折回环,期间路程相当漫长,他一路疾行,才走了不到一半,然而沿途已经连杀数只厉鬼。这些鬼平时从不离开酆都,木葛生曾往返阴阳梯数次,也从来没见过楼梯上出现任何东西。

    如今百鬼流窜,证明酆都城内已然大乱。

    木葛生隐隐有些担心,他贸然闯入,确实轻敌,松问童不在,他也无法点燃小天灯,只能来一个打一个。而且随着他愈发深入,出现的鬼怪越来越多,不能让这些东西跑到上面去,只能就地截杀。同时他必须往下走,走到底,关掉阴阳梯。

    至于关掉后他怎么出去,酆都内又是怎样一番情形——木葛生捏着花钱镇住一只鬼,接着将另一只踹下长梯。

    他已无暇顾及。

    雾气越来越深重,水汽仿佛凝聚成形,像一只只阴滑的手,拽着人停滞不动。木葛生渐渐看不清四周的情形,到处都是雾,只有阶梯向下无限延伸。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不对劲,有什么东西明显不对劲。

    与此同时,酆都,城西关。

    从上方俯瞰,阿鼻之地内阴兵尽出,却不似往日森严肃穆,而是如攻城般冲击着城西关的城墙。

    城头伫立着各方阴帅鬼王,带领鬼兵鬼将抵御交战,地动山摇石破天惊,厉鬼嚎哭马声嘶鸣,阵阵阴风形成一个个漩涡,彻底将城西关变成了修罗般的战场。

    “稳住!四方稳住!”崔子玉站在城头,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东南方压住!不要乱了阵!”

    极高处悬着数道身影,分别是十殿阎王,以及乌孽与乌子虚。

    其中一位阎王开口道:“大爷这一阵,救酆都于水火。”

    “咱家是死人,不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乌孽站在半空嗑瓜子,看向身边的人,“此阵一开,万鬼尽出,酆都之难可解,但你将身陷囹圄,可想好了?”

    “酆都不可陷。”乌子虚摇了摇头,“请您开阵。”

    “身在地狱,不知阿鼻。”乌孽吐出瓜子皮,红口白牙云淡风轻,“要咱家说,打一架正好,酆都越来越挤了,阎王殿管不了,正好让阴兵来清个场。”

    少女的话有如明晃晃的巴掌,然而阎王们未见怒色,只是道:“大爷三思。”

    “你们确实该三思,这关内的东西要是出来了,可不见得会听十殿阎王号令,到时候酆都谁的位子都坐不稳。”乌孽似笑非笑地看了乌子虚一眼,“包括乌氏,对吧?”

    乌子虚沉默不语,只是朝乌孽深深躬身。

    乌孽瞧着他叹了口气,“世间安得双全法,自古忠孝难两全——罢罢罢,不孝儿孙。”

    话音未落,乌孽猛地凌空起跳,跃至战场正上方,双手翻花,结出一串复杂纹印,刹那间光华流转,一只花球凭空出现。

    乌孽再度躬身一跃,城西关上方的浓云层层散开,她独自站在极高处,纤腰互折,顿首低昂,像是忘川鬼集中表演百戏的少女,在十二重案上戏耍一只花球。

    杀伐声皆为丝竹,破阵而舞。

    崔子玉抬头看着半空中的那个身影,粗粝金光描摹火焰,勾勒出一道燃烧的红。

    最后乌孽凌空一抛,手中花球冲天而起,在半空炸形成一朵赤色莲花。乌孽在花心中盘腿垂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有金色篆文自四周浮现,莲花从含苞至结蕊,缓缓绽放。

    世人皆以为只有金吾灯能点燃酆都长夜,但此时半空莲花绽放,流光溢彩,煌煌通明如白昼。

    与此同时,城西关下有大阵冲天亮起,二者交相辉映,将无数阴兵包裹其中,天地俱寂,而光芒灿烂如洪。

    十殿阎王列于城上,纷纷低头顿首。

    乌子虚看向半空,轻声道:“幽冥万古长夜,太岁跌足坐莲。”

    “无量其间。”

    崔子玉站在城门外,朝高处光华长揖一礼,身后万鬼朝跪,绵延不尽。

    许久后,莲花凋零,光芒降落,酆都城重新被黑夜笼罩。

    而城西关内空空如也,阴兵尽数消失不见。

    木葛生听到了滴水声。

    起初他以为自己到了忘川河畔,但四周浓雾依旧徘徊不散,忘川水边是不会有这么重的雾气的,木葛生环视四周,发觉不知何时那些不断纠缠的鬼魂都失去了踪影。

    厉鬼怨气深重,不会轻易消退,酆都发生大乱,正是流窜的好时机。如今突然消隐,要么是酆都之乱得到解决,要么,就是它们在避讳着什么东西。

    四下俱寂,只有延续不断的滴水声。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

    水声似乎从前方传来,又似乎围绕在四面八方,木葛生下了几级台阶,试探着朝前方伸出手,摸到满手冰凉。

    他触摸到的并非是水源,而是某种坚硬的物质,带有皮革的粗粝。木葛生眼神一变,迅速抽身后退,下一刹一道刀锋迎面劈来,破开浓雾,朝着他刚刚站立的地方直挥而下——

    他刚刚触碰到的是一具盔甲!

    木葛生脑子嗡地一下大了,酆都披盔戴甲的鬼吏不在少数,但将最近发生的种种串联在一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阴兵!

    他竭力扭头一看,只见台阶上青石崩裂,一把青铜大刀横劈其上,刀柄轰鸣,却不见持刀之人。阴阳梯由九幽青石所建,幽冷坚硬,决非凡铁可破,木葛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脚下台阶一阵剧震,轰隆隆的马蹄声自地底深处传来,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梆子声。

    瞬间木葛生的脸色就变了,盔甲、青铜刀、马蹄、梆子声——就算他是白痴也能反应过来了,毫无疑问,本该在城西关内暴动的阴兵,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流窜到阴阳梯来了!

    阴阳梯在忘川水畔,与阿鼻之地相距甚远,阴兵想闯入至少要横穿一整个酆都城,酆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十殿阎罗、十大阴帅、四大判官还有阴阳家镇守,居然全都拦不住?

    木葛生不敢拖大,与阴兵交手,他绝没有胜算,正要抽身飞速而退,接着猛地一顿——

    他退了,头顶一城百姓,谁来守?

    若不退,木葛生很清楚,他必然不敌。

    千钧一发之际,木葛生心念急转,当务之急是绝不可让阴兵登上阴阳梯而抵达人世,他不能回头,只能往下走,一直走到底,关上阴阳梯,将阴兵困于千万级石阶之间,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没别的办法了。马蹄声已经近在一射之间,木葛生抽身回转,调整呼吸,点了几个穴位,这是他从松问童那里学来的一个办法,可以使五感更加敏锐,提高身形步速,令心脏血液更快地供给全身而使人精神亢奋,但也有一个缺陷,痛感会翻倍。

    跑在最前方的铁骑已经离他很近了,木葛生俯下身来,一脚踢上马腹,战马受惊,马上的阴兵摔落在地,木葛生趁势拉住缰绳,抛出两枚花钱,一枚砸上阴兵头颅,一枚塞入战马口中。阴兵被山鬼花钱镇住,一动不动,木葛生抽出对方手中的□□,跨上战马,一刀砍落身后阴兵头颅,接着反手一挥,划出一道刺眼的青色弧光,斩断前方战马的马足。

    木葛生明白自己不能和阴兵对刀,他不善于冷兵器,拿在手里也只能顺势挥用,刚刚那一斩若是出自松问童之手,足以掀翻一丈之内的所有铁骑。而他只有取巧斩断马足,趁阴兵摔落之时趁势穿过,他的目的不是迎战,而是制造混乱,一方面阻挡阴兵向前趋近,一方面给自己可乘之机。

    眼看前方阴兵大乱,木葛生打马冲入阵中,放在平时此举无异于找死,但这些阴兵似乎刚刚经过一场大战,实力多有消减。他叼着一枚山鬼花钱,极力避开四周的攻击,但马上作战并非他所长,没过多久他身上就大大小小挂满了伤,最深的一道在腰,被一刀切开,鲜血横流。

    跑,拼命地跑,木葛生用山鬼花钱催动战马,一人一马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

    加倍的痛感抽打着神经,木葛生竭力保持清醒,他一路估算着距离,剩下的阴阳梯已经没有多长了,只要到达底部,他就能用山鬼花钱强行将长梯封印。然而下一瞬间,木葛生忽然觉得头顶一暗,有巨大的阴影朝他压了过来!那是一名极为高大的阴兵,驾着黑色的战马腾空而起,朝他的头顶狠狠踏下!

    木葛生来不及指挥战马远避,匆匆掏出马嘴中的花钱,翻身一滚,堪堪避开踏落的马蹄,整个人砸在青石台阶上,向下滚了很远,最后一头撞在一座青铜灯台前。

    木葛生满脸是血,拼尽全力站起身,他知道自己到底了,这座青铜灯台就是阴阳梯的尽头,不远处有水声传来,正是忘川。

    方才追杀他的阴兵在不远处勒马,一阵桀桀声传来,仿佛谁在隐秘地狞笑,木葛生朦胧间看到不远处有人在举刀,是个投掷的动作,瞄准的是他的头颅。

    他吐出嘴里的花钱,伴随着一大口血,接着食指蘸血而书,飞速在地上画下一道复杂符文。空中传来尖锐长啸,直冲他的眉心,木葛生来不及躲避,暴喝一声:“闭!”

    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痛感从头顶传来,木葛生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听到了梆子声。

    天上飘洒着一场大雪,目之所见,皆为纯白。

    木葛生躺在雪中,听到有歌声平地而起,悠悠漫漫,时远时近,忽而如线如缕,忽而如水如波。

    天地苍苍,聊付一觞。

    日月悠悠,盈于一袖。

    山河浩浩,丹青一抄。

    众生踟踟,浮生一日。

    我在哪?木葛生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穿着白色的大袖,天地间空无一物,唯有白雪与长歌,还有若有若无的梆子声。

    我死了?木葛生心想,天算子死后魂飞魄散,不入轮回,难道这就是终归之所?

    不,不对。他反应过来,自己尚不是天算子。那这是什么地方?

    木葛生在原地坐了片刻,抬头仰视长空,发现那些并非白雪,而是漫天纸钱。

    纸钱漫洒,落地成雪,天地寂寂,唯白而矣。

    片刻后他猛地跳了起来,朝梆子声传来的地方狂奔而去,他赤脚跑在雪地里,足迹一路蜿蜒,又很快被大雪掩去。

    歌声悠长,木葛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无冷无觉,最终他在目之所及的尽头看到了一道身影,手持木梆,大袖飞扬,反复吟唱着相同的四句歌。

    等到木葛生终于跑上前来,未及开口,对方便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我从忘川来。”木葛生顿了顿,道:“欲往人间去。”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人敲动手中的梆子,悠悠唱出一句。

    “魂兮归来——”

    木葛生忽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水声潺潺,青灯摇曳。

    “醒了?”前方划船的人转过头,“感觉如何?”

    木葛生方才坐的急,一阵头晕目眩,半天才看清眼前的人,是乌孽。对方划着船,四周青莲盛开,他们应该是在忘川。

    “我这是……”木葛生低头看了看自己,他被包成了半个粽子,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他试着动了动胳膊,传来一阵剧痛。

    “你前些日子大战阴兵,险险关上了阴阳梯,但是双方差距太大,你自不量力,最终重伤而死。”乌孽闲闲道:“相识一场,咱家送你过忘川,进阎王殿,下辈子投个好胎。”

    “大爷您快别逗了,谁家死人不入殓,裹着一身绷带就下葬。”木葛生头疼道:“我昏迷了多久?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趣小子。”乌孽翻个白眼,一边划桨一边道:“你睡了七天了,多亏你把山鬼花钱塞在嘴里,吊住一命,药家那小子亲自给你治的伤,刚刚有所好转,否则你怕是一年半载都下不了床。”

    “三九天?他人呢?”

    “匆匆来了酆都一趟,给你治完伤就滚回去了,现在诸子都有的忙。”

    “我在阴阳梯见到了阴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咱家干的。”

    “您说什么?!”

    “咱家是太岁,数百年前入主酆都,身为阴阳家长老,亦有镇守酆都之职。”乌孽道:“九月二十阴兵出关,酆都必然涂炭,故而咱家出手,用大阵将暴动的阴兵尽数转移到了阴阳梯之中。”

    “您知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啊,不过消耗五百年修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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