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乌子虚站在长廊上,看着远处的水榭,“我记得先生在世时,将此处水榭称为‘泛秋声’。小时候我不明白,这里明明是夏季避暑的地方,为何却以秋天命名,后来大了些,以为先生阅尽人间百态,故而眼中秋凉。”

    “小时候自己猜着玩,也没有找先生问明白,时至如今,竟成了一桩悬案。”说着他温声一笑:“大师见笑。”

    乌子虚身边站着一名僧人,是白水寺住持,老者低声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无常子有所不知。”

    “哦?请大师赐教。”

    “银杏书斋初建时,老衲尚且年轻,那时上上代墨子仍在世,亲自主持修建了整座书斋,大致落成之时,白水寺运来了几车焦木,墨子请僧人帮忙,在水塘中搭成了如今的水榭。”住持缓缓道来:“老衲也是其中之一,那时听墨子说,此处水榭是在别地建成,原名便是‘泛秋声’。”

    “原来如此。”乌子虚恍然,“大师说当初运来的是焦木,难道水榭曾被烧过?”

    “未曾得知,但当初运来时,确是一片焦黑。仰仗墨子鬼斧神工,这才将其复原。”住持道:“后经多年风霜雨打,故而不太看得出当年原貌。”

    乌子虚沉吟片刻,朝住持敛衽行礼,“多谢大师解惑。”

    “人生在世,常遇迷障,无常子但说无妨。”住持双手合十,“悠悠数十载,距离上一次诸子齐聚书斋,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

    “是,上次先生去世,蓬莱长生子有事未至。细细算来,自我接任无常子以来,从未见过诸子齐聚。”乌子虚看着远处的水榭,苦笑道:“今日亦然,星宿子未至,老四也未必会来。”

    乌子虚今日穿着一身古服,白衣白袜,宽袍大袖,这是聚会时的传统。而远处的水榭比平时扩大了数倍,地板上的机括打开,向外延伸开去,几乎占据了半个水塘。檀木地面上放置着七面白纸屏风,围成一圈,屏风前一张香案,一尊铜炉。

    三尊铜炉已经点上了信香,轻烟飘散,屏风前各坐着一名白衣人,和乌子虚穿着打扮相同。屏风后也站立着许多人,列为一排,衣襟上绣着各自的家徽。

    蓬莱长生子,画不成。

    朱家长老,朱白之。

    药家灵枢子,柴束薪。

    乌子虚站在原地观望片刻,摇摇头,走进水榭。其余三位纷纷起身见礼,相互问候过后,乌子虚在一面屏风前坐下,从袖中抽出一支信香,点燃插入炉中。

    烟雾弥漫,片刻后,乌氏的屏风后便多了两人。一位青衣判官,手持牙笏,另一位少女头梳双髻,带一张白脸面具,正是太岁爷乌孽。

    朱白之见状,抚了一把白须,“今日乃七家齐聚之日,为何有酆都判官现身于此?”

    乌子虚尚未开口,已被乌孽打着呵欠撅了回去:“呦,老哥哥,还没死呢?”

    朱白之是朱雀一脉辈分最高的长老之一,有近千年的修为,而乌孽亦是太岁大爷,九百多年前便定居酆都,两人都算得上诸子七家中年纪最大的几位。朱白之清瘦矍铄,额心一道红纹,闻言扫了趴在屏风上的乌孽一眼,淡淡道:“姐姐看来贵体安康。”

    “哪有,比不得哥哥松形鹤骨,您这一走出去,外人还当咱家是您孙女呢。”

    “不敢欺姐姐辈分。”

    乌子虚看着两人你言我语,悄悄松了口气,乌孽不常来七家聚会,一嫌麻烦,二觉无聊。但星宿子年纪尚幼,前几次七家聚会皆由朱白之代为出席,朱白之辈分高,又素来不喜言笑,连银杏斋主见了都客客气气。木葛生一向不知天高地厚,乌子虚担心对方言语冲撞,这才特地把乌孽请来,两害相权,朱白之总不至于和小辈置气。

    乌孽和朱白之的对话一直是七家笑谈,两人都年纪太大,谁也算不清双方到底有多少岁,朱白之坚称乌孽比自己年长,不肯言语间错了长幼,乌孽更不干,被个老头子叫姐姐,听着就像鹤发鸡皮的老太婆。两人谁也不肯让步,看似祖孙辈的人哥哥姐姐地互相称呼,着实有几分好笑。

    不过遍数七家,也只有乌孽敢这么撅人。她脸上带了张白纸面具,一会儿变一个花样,时而露齿一笑,时而泫然欲泣,又变出个滑稽鬼脸,朝朱白之噘嘴呲牙,热闹的不像话。

    水榭中的安静被稍稍打破,气氛缓和些许,乌子虚四处打量一番,正好和柴束薪目光对上,对方视线一转,示意面前的信香。

    铜炉中的信香是有讲究的,每一家至,便开炉燃香,直至最后一家的信香点完,若还有人未到,便算作缺席。

    乌子虚方才在水榭外蹉跎许久,眼看着柴束薪的香也要点完了,这才缓步入内,但他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一炷香,最多还有半个多时辰。

    乌子虚叹了口气,朝对方摇了摇头,木葛生肯不肯来,他真说不准。

    此时木葛生正在城郊练兵。

    他引进了西方军校的训练方法,虽然先进,但毕竟刚刚接触,官兵都需要时间适应。木司令虽说是让他守城,但等于把整座城的大小事宜都扔给了他,每天除了练兵还有一大堆事,忙得起早贪黑。好在他对这些东西本就不陌生,军营里也有不少当年便熟识的弟兄,除了辛苦了些,上手很快。

    木葛生刚看完一遍训练,把该交代的交代了,回去冲了个澡。洗完一出来,就看见松问童站在门外,手里抱着白衣。

    “作甚?”木葛生看着松问童手里的东西,“谁死了?大早上就来哭丧?”

    “去银杏书斋。”

    “过几日再去,我这两天忙的人仰马翻,待会儿还有一堆文件要看……对了老二你要不忙,帮我练练兵呗,有几个新兵蛋子不服管,你去揍死丫的。”

    松问童站在原地没动,只看着他,不说话。

    木葛生被他看得没辙,挠头道:“不是吧,前几日刚打过,我这腰还青着呢,又要打?”

    “我知道我们前几日打过。”松问童总算开了口,“你打赢了。”

    “老二你别这么客气我不习惯……”

    “你打赢了,我便陪你。”松问童打断他的话,“你听得明白,别他妈装傻。”

    木葛生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梗着脖子看着他。

    四目相对。

    最终木葛生先败下阵来,叹了口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说着看向松问童苦笑,“服了你了,明知我不想去,也就老二你能做到这个份儿上。”

    “去不去是一回事,当不当天算子又是另一回事。”松问童淡然道:“墨子之责,我只负责把你带过去。剩下的若有人逼你,先问过我手里的刀。”

    “得。”木葛生拽过松问童手里的衣服,胡乱一揉,“到山脚再找个地方换去,在军营里穿这个,画俩红圈就是活靶子。”

    水榭中,乌子虚的香也即将燃尽,画不成道:“时辰快到了。”

    画不成是现任长生子,亦为蓬莱掌门,修道之人容颜少逝,对方白衣古冠,是青年的样貌,眼神无悲无喜,如同雪中白鹤。

    蓬莱一脉以门派为盛,又是仙道之人,画不成更是如今诸子中最年长者,几乎有一家独大之势。但画不成却素来安静无为,多年来甚少出世,甚至连银杏斋主去世时也未来吊唁,乌子虚是第一次见他,吃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连乌孽也没说话,面具变成一纸白脸。

    却是柴束薪开了口:“还有半刻钟。”

    朱白之面色不豫,“恩师去世,不来吊唁,七家齐聚,迟迟未到,天算子此人……”

    画不成神色淡淡:“他尚不是天算。”

    柴束薪跟着开口:“香未烬,不算迟到。”

    “灵枢子言之有理。”一道身影大步进入水榭,是松问童,他穿着白衣,背上依然背着舐红刀,一把将手中信香插入炉中,“墨家至,烦请诸位再多等半个时辰了。”

    诸子神色各异,屏风后传来一阵低声私语。松问童一撩袖袍,坐在案前,墨家多代一脉单传,无亲眷无子弟,他是唯一屏风后空空如也的诸子。

    乌孽看着水榭情形,面具变作一个大笑。

    木葛生和松问童一道进的银杏书斋,此时正在香堂。

    仍是夏季,窗外银杏尚绿,枝叶沙沙声隔窗传来,阳光透过窗棂,轻尘浮动,树影斑驳。

    木葛生敬了一支香,道:“师父,这支信香,我在您这里点上,就不拿进水榭了。”

    “当年在书斋,谁都觉得大师兄比我有出息得多,我知道自己在书斋待不长久,便将几年时光当做偷闲,素来不知上进。少年轻狂,过便过了,将来酒酣大醉,也是难得的一场好梦。”

    “我着实没有想到,您会把天算之位传给我。您是知道的,军人与天争命,本就不信命,四十九枚山鬼花钱,弟子愧不敢受。”

    “那年接到老二来信,得知师父去世,午夜梦回,想起您当初收我入门时说过的一席话。”

    “不求深明大义,但愿无愧于心。”

    “如今世事纷纭,学生步步斟酌,自问无能评判对错。”

    “千言万语,只为一声家国。”

    一盏茶后,水榭外传来放声的长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有青年翩然而至,他裹着白色的大袖,衣袂飞扬。像是踏春方归的游人,临水而浴,风乎舞雩,咏而归。

    四周顿时静了下来,众人目光聚在一处,青年缓步踏入水榭,站在天算子的屏风前,俯身一拜,又转身朝众人拱手,安静地笑了笑。

    众人见礼,朱白之率先开口:“木公子为何不入座?”

    “师父高位,弟子不敢坐。”方才松问童已将水榭中人朝他介绍过一遍,木葛生执了个晚辈礼,“朱长老见谅。”

    朱白之说话不兜弯子,开门见山道:“这么说,天算子之位,你是不想接了?”

    “不是不想,实为不能。”

    画不成开口:“你是银杏斋主生前指定的继承人,他挑出的弟子,不会不能。”

    朱白之一声冷笑:“只怕是不愿。”

    “长生子。”木葛生朝画不成拱手,道:“我大师兄就在蓬莱客居,师兄之能,胜我数倍,实在是比我更好的人选。”

    “林眷生已入我蓬莱门下。”画不成淡淡道:“我此番前来,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谨遵师命。”

    “既已入你门下。”松问童忽地出声道:“不知这师命,遵的是先生的,还是你的?”

    “并无区别。”画不成道:“当年蓬莱到银杏书斋求一人,订有十年之期,到蓬莱后十年不可出山门。天算子算无遗策,不可能预料不到此事。”

    松问童一皱眉:“你什么意思?”

    “墨子也曾在我蓬莱求学,向来聪颖,不会听不明白。”画不成看了松问童一眼,环视水榭众人,“蓬莱与银杏书斋订约的那一年,银杏斋主便已确定了下一任天算子的人选。”

    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木葛生亦有过这方面的猜测,但他并不愿多想,此时骤然被人提起,刹那间有些怔愣。他隐约还记得那一日,他在月老庙前算了一卦,黄道吉日,宜出行。

    但同是那一日,林眷生离开,星宿子来到银杏书斋,而除了师父之外的所有人都下了山。那日书斋中发生种种,都是他们后来从师父那里听来。

    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么多事情在同一天发生,他竟从未留意。

    师父是否有意为之?

    如果是,又布的是什么局?

    木葛生迅速回神,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推脱天算子之位。他挺直了背,扬声道:“想必诸位都知道,我出身木家,家中世代从军。”

    “非也。”朱白之道:“老夫看过你的家谱,木家十九代之前是教书的。”

    众人哑然,木葛生:“……”

    “老哥哥,那时候你也是个鸡崽儿吧?”乌孽插嘴道:“几百年前的事了,计较什么?”

    “朱长老所知甚详,想必也明白我如今的处境。”木葛生笑了笑:“我此番留洋归来,势必投身战场。若贸然继承诸子七家,刀枪无眼,一旦命殒,只怕于各位而言是更大的麻烦。”

    “此两件事并不冲突。”朱白之道:“历代天算子从军者不在少数,你出身天算门下,理应明白这一点。”

    “晚辈明白。”木葛生点点头,话音一转:“第七代天算子,出身侯门,随军远征而大败敌国,从此远戍边关;第十七代天算子,家世清寒,少年从军,最终位列将相;第二十三代天算子,入军帐为谋士,后叛入他营,亲手弑旧主;第二十六代天算子,明知大厦将倾亦不弃幼主,最终被乱军斩于马下……”

    木葛生滔滔不绝,天算子绵延百代,其中从军者被他一一道来,满室寂静,唯一人铿锵有声。

    最后他吁了一口气,缓缓道:“然而历数前代师祖,或进或退,或攻或守,或忠或叛,其中动机不过二字——天命。期间种种抉择,皆由山鬼花钱所算卦象决定。”

    “天算子算天命。”朱白之道:“有何不妥?”

    “诸子七家绵延数千年,以天命为旨,在重大时刻做出抉择,为众生掌舵。”画不成道:“此乃七家根本,天算子之卦,七家无有不遵。”

    “您说得对。”木葛生笑笑:“此乃七家根本,却并非军人根本。天算子算天命,顺势而为,军人不信命,亦不认命。”

    朱白之沉了脸色:“竖子休要胡言。”

    “木葛生出身木家。”柴束薪淡淡道:“他说的是实话。”

    “晚辈所言,真心诚意。”木葛生道:“假如哪天我算了一卦,要我背弃自己的部下转头叛逃,我是万万做不到的。数万人之命,并非四十九枚山鬼花钱可决定。”

    “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长;水不得时,风浪不止;人不得时,利运不通。”画不成一挥拂尘,神色淡然:“时也,命也,运也——你太年轻了。”

    “长生子见笑。”木葛生扬声道:“晚辈年少轻狂,故斗胆一搏。”

    阳光下青年抖开袖袍,将白衣掷去,一身军装。

    刹那间四下俱寂,屏风后随之传来巨大喧哗。

    “众生肃静。”画不成一甩拂尘,声音如水波般远远传开,继而看着木葛生,道:“诸子之位,向来无法勉强,你若执意如此,我等亦无法强求。”

    木葛生刚要松口气,却听见对方又道:“如你这般的,天算一派不是没有出过,但天算子之位从未无人继承——并非有了其它选择,而是那些人,最终还是回到了命运的轨道上。”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画不成起身,与木葛生平视,“有时轻狂的代价并非只是浅薄血泪,与天争命,你要做好准备。”

    木葛生笑了笑,一步未退,拱手道:“晚辈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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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长;水不得时,风浪不止;人不得时,利运不通。时也,命也,运也——吕蒙正《时运赋》

    第24章

    “我觉得长生子是为你好。”松问童在小厨房里炒菜,火苗蹿得老高,“虽然那家伙说话不怎么中听,但都是实话。”

    木葛生躺在房檐上,“嗯,听得出来。”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饿了。”木葛生从窗户上探出个脑袋,“开个会也能开这么久,咱们吃啥?”

    松问童一铲子掀过去,被他闪身躲开,“闻出来了,牛腩焖锅——记得少放点辣。”

    聚会一直持续到下午,众人刚刚散去,木葛生实在没有想到能开这么久,饿得前心贴后背,瘫在房顶上纳凉,头顶银杏树枝繁叶茂。“舒坦。”他怀念地叹了口气,“多少年没上过房了。”

    “刚刚还在水榭大放厥词。”松问童哼道:“一会儿功夫就原形毕露。”

    “这不等你做饭吗,偷得浮生半日闲。”木葛生道:“就这一顿了,接下来一段时间我都得住军营,要忙的事情太多,估计有段日子要见不着了。”

    “想吃什么找人去邺水朱华说。”

    “得嘞,要给钱吗?”

    “你他妈找揍还是怎么地?!”

    松问童的怒喝传出老远,正要推门进来的乌子虚吓了一跳,“老四又怎么你了?”

    “老三你来的正好。”木葛生喜上眉梢,“这可不够吃了,让老二加菜。”

    话音未落,松问童反手甩出一根筷子,擦着乌子虚耳鬓掠过,没入门扉,“你来便来,跟着个身后鬼是做什么?”

    门后转出一人,躬身施礼,“墨子明察秋毫。”

    “来时我就想问了。”松问童一边切菜一边道:“七家之事,乌孽来了便罢,你个酆都判官来凑什么热闹?死太久嫌命长吗?”

    门前站着一名男子,手□□伞,青衣白面,正是阴律司判官,崔子玉。

    “下官并非有意冒犯。”崔子玉唱戏似的拖着长腔,说起话来尖声尖气:“其中原委,还请诸位听我一一道来。”

    “少废话,刚听人扯了一上午的淡。”松问童将泡好的牛肉提出水盆,啪地摔在砧板上,“你敢在我这儿说书,我也不介意拿你下酒。”

    银杏书斋众人与阴律司素有渊源,当年松问童与木葛生第一次大闹酆都,就是在阴律司领的罚。那时众人第一次见崔子玉,判官拿着罪状在堂上一条条陈述,长腔拖嗓比现在还离谱,木葛生听得快睡着,松问童听得暴躁,拎着刀上去把人打了一顿,接着自己一口气把罪状念完,下去领罚。

    当堂打判官,原本罪加一等,但崔子玉却睁只眼闭只眼地把这件事压了下来。也是从那以后,这位判官大人的说话毛病总算有所缓解,虽然仍是催人尿下,但总不至于念个罪状都要念半天。

    木葛生跳下房檐,从灶台上顺了一只卤鸡爪子,“崔大人所来何事?”

    “见过木公子。”崔子玉躬身一礼,“下官此次前来,是想求一卦。”

    松问童一听就火了,“你找死?”

    “老三你拦着点老二。”木葛生挥挥手,转头朝崔子玉笑道:“崔大人,上午的事您也看见了,我无意继承天算子之位,不过是师父座下一孽徒,您现在求我算卦,大家都不好看。”

    话虽如此,木葛生却在心里反复思量,刚刚他说的道理崔子玉不可能不懂,但即使如此,对方依然上门求卦,那么所求绝非小事。而崔子玉又是老三带来的,证明此事与酆都有关,并且乌氏也牵涉其中。

    酆都能人异士颇多,判官却大动干戈入世请人,天算门下如今只剩了两人,大师兄在蓬莱无法出山,剩下的便只有他。

    到底是什么事,非要请天算一脉起卦?

    木葛生心念急转,听见崔子玉道:“木公子可知,酆都城西关?”

    城西关,阿鼻之地,阴兵出关。

    这个名字实在太有分量,连崔子玉说出口时也少了一咏三叹,语气慎重。

    木葛生心说我可太知道了,我在那干过什么说出来能吓死你。

    连松问童都是一顿,“城西关怎么了?”

    “既知城西关,想必诸位也知道阿鼻之地里面有什么东西。”崔子玉道:“阴兵出关,逢乱必至,近年来天下大乱,地脉不稳,城西关中阴兵异动愈加频繁,关内恐有大变将生。”

    木葛生:“所以?”

    “城西关内生变,会直接影响到酆都甚至华夏地脉,十殿阎罗都在早做准备。但天意难料,故派下官向木公子求取一卦,算一算下次阴兵出关的时间。”

    “关内生变,让阎王趁早派人镇压便是。”松问童道:“算什么阴兵出关时间?”

    “阴兵不出关,即使是阎王也无法强行唤醒后镇压;反之,即使十殿阎王出手,也未必能保证十拿九稳,一旦阴兵暴动,甚至会危及酆都。”崔子玉长拜到底,“生死存亡之际,多一分准备便多一分胜算,请木公子垂恤。”

    木葛生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崔大人,您此番来求的,可不是一般的卦。”

    “下官明白。”

    “当年我和老二年少莽撞,银杏书斋欠着您的人情。”木葛生叹了口气,“改朝换代并非从未有过之事,天下大乱也不是一次两次,但我从未听说过城西关因此有过异动,更不曾听说酆都有过如此危机。”

    “木公子。”崔子玉道:“如此风云骤变,于华夏而言,亦从未有过。”

    木葛生沉默片刻,慢慢地讲:“是啊。”

    “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改朝换代了。”

    片刻后,崔子玉俯身道谢,原地消散。

    三人一人端了一只碗,蹲在台阶上吃饭。

    松问童吃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回厨房去添,又沏了一壶茶出来,“你这么做,是自找麻烦。”

    “事已至此,老二你不如说点有用的。”木葛生把菜全拨到乌子虚那边,换他碗里的肉,“我还得找找师父把山鬼花钱放在哪了……当年我出国的时候没带走,都交给了师父,不过找不到倒是最好,那边都不落口实。”

    “你别打这种鬼主意了。”乌子虚道:“先生把山鬼花钱交给了白水寺住持保管,七家都知道这件事。”

    木葛生傻眼,“妈的,我怎么不知道。”

    松问童嗤笑:“你又不接天算子之位,好意思自称七家中人?”

    “不是七家中人,还得帮七家做事。”木葛生连连摇头,龇牙咧嘴道:“个个都他妈是剥削阶级——老二你是不是把辣椒罐子砸锅里了,怎么这么辣?”

    “辣死活该,爱吃不吃。”

    “不辣你喝什么茶?”

    两人说着就开始拿筷子互戳,乌子虚被夹在中间,无奈道:“这么大人了,吃饭怎么还跟孩子似的?还要我哄你们吗?”

    木葛生把碗往他面前一伸,“那老三你说辣不辣?”

    乌子虚:“刚刚都在听崔判官说事,老二没留神手抖也有可能……”

    松问童啪地撂了筷子,“那你别吃了。”

    乌子虚立刻变节,“不辣。”

    “不是吧不是吧。”木葛生嚷嚷开了,“老二你那邺水朱华就是这么做生意的?你良心喂狗了?”

    乌子虚:“他有那种东西吗?”

    松问童:“喂你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就要吵起来,院落大门再一次被推开。

    “打扰。”是柴束薪,“白水寺住持请木葛生去一趟禅房。”

    “三九天你还没走?”

    柴束薪没什么表情,“刚刚和住持下了一盘棋。”

    “那你还没吃饭?”木葛生站起身,朝后指了指,“老二做了牛腩,要不要一起吃?”

    乌子虚点头附和:“正好,我们四个也有许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你他妈不早说。”松问童踹了木葛生一脚,“刚是最后一碗,没了。”

    “那么大一锅,没了?”木葛生难以置信,“老二你吃了几碗?”

    “老子做的饭,你有什么意见?”

    “我数了。”乌子虚举手,“六碗。”接着被一巴掌摁进碗里。

    “老二得亏你长得好看,要不就这饭量,你肯定嫁不出去。”木葛生啧啧感慨,眼疾手快地避开松问童扔来的筷子,接着犯了难,柴束薪是他开口留下的,这人看起来也没有走的意思,拿什么招待?要不他自己下厨再做点?

    柴束薪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不必麻烦。”

    “老四你也盛了三碗吧?好意思说我?”松问童还在嚷嚷。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木葛生,“这我刚盛的一碗,还没吃,要不你尝尝?”他将手里碗筷塞给柴束薪,“老二做的牛腩焖锅,味道还不错。”

    松问童顿时住口,朝乌子虚递了个眼神:这人疯了吗?

    乌子虚看起来也神色诧异,虽说他们都是少年相识,情谊非常人可比,他们三个也经常互相抢对方的饭吃。但那是柴束薪,药家人素来喜净,当年他来银杏书斋住了一个月,和他的房间相比,他们仨的屋子简直就是狗窝。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柴束薪面不改色地接过木葛生的碗,开始动筷。

    院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看着柴束薪吃完了一碗饭。木葛生也有些愣住,他一开始确实抱着捉弄的意思,谁知事情发展太过顺利,反倒出乎意料。

    柴束薪把碗递给木葛生,刚要开口,却突然一阵咳嗽,乌子虚顿时转过头,“老四你又戏弄人?”

    “啥?”

    乌子虚指着咳嗽不停的柴束薪,“你在碗里下药了?”

    “开什么玩笑?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难道不是吗?”

    却见柴束薪摆摆手,竭力平复呼吸,低声道:“有没有茶?”

    乌子虚一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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