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

    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

    言不尽,观顿首。

    第21章

    饭桌正中一只五宫格铜锅,分别是川香红油、三鲜白汤、药膳锅、冷锅鱼,还有一只菊花锅子,木葛生夹了一筷子毛肚,辣的满嘴鲜红,“在国外待得嘴里淡出鸟来,还是老二的手艺绝妙,不枉我日思夜想,就惦记着这口饭。”

    房间里单开了一张小桌,放着荤素菜品锅碗瓢盆,松问童系着围裙正在片羊肉,“你他妈要是吃不完,就把桌子给我吞下去。”

    “好说好说,你就是现切一头大象,我和老三也能给你扫荡干净。”

    “当初老五化形后胃口猛增,险些没把书斋吃穷。”乌子虚笑着摇头,“老二开这家店的初衷就是老五太能吃了,每天小厨房的下脚料都能再做出几大锅来,为免得浪费,这才有了邺水朱华。”

    “当初我走的时候,小孩儿才到我腰上。”木葛生伸手比划,“老二来信说他被朱家接回去了,最近可有消息?过的怎么样?”

    “前些日子来信,说是朱家饭不好吃,饿瘦了来着。”乌子虚笑道:“人家眼巴巴盼着回来呢,你什么打算?”

    “做饭的又不是我,这话你得问老二。”木葛生叼着筷子,含糊不清道:“老五要是在信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保不齐老二能带着舐红刀给他做饭去。”

    “朱家避世,能请动星宿子的只有……”乌子虚话未说完,松问童啪地把刀插入砧板,端上一盘羊肉,“吃饭。”

    “得嘞,您辛苦。”木葛生笑眯眯给人倒了杯酒,“吃饭吃饭。”

    一餐饭吃了一个多时辰,三人久别重逢,从天南聊到海北,“我先去了德意志,然后转到苏联,最后一年在欧洲游学……”木葛生醉醺醺地比划道:“你猜怎么着?英国人……上|床都念莎士比亚!”

    松问童听得大笑:“怎么着,开洋|荤了?”

    “那倒不至于,发乎情止乎礼,我心里有数。”木葛生摆摆手,“是在剑桥的时候听戏剧社的同学说的,那时我们在康河划船,有中国的留学生带了小提琴,居然能拉出西皮流水的调。”

    “我唱了支梁祝,有女孩问我唱的是什么。”木葛生说着笑了起来:“我说讲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死后变成蝴蝶。”

    “妙哉——”乌子虚趁着酒意起了个调子,悠悠开嗓:“书房门前梅花开,今日送弟把家归。”

    “有时聚头时分开,花开花落又结蕊。”

    木葛生接过腔,击盏道:“既有分别,定有相会。”

    “一双醉鬼。”松问童听得摇头,起身收拾碗筷,“人才刚回来,就赶着唱十八相送。”

    一餐饭罢,木葛生起身告辞,“我去找小峰子裁几身大褂,老二你记得晚上再摆几桌热闹的,请大家都来聚聚。”

    “滚罢。”松问童一挥手,“邺水朱华今晚歇业摆宴,短不了你吃的。”

    木葛生揉着肚子走了,乌子虚看着他的背影,道:“老四应该是要回去了。”

    “近乡情怯,先来我们这儿吃酒壮胆,怂的他。”松问童嗤笑,继而皱眉道:“刚刚饭桌上你干什么提那些话?”

    “我说的是实话,老四清楚,你也明白。”乌子虚叹道:“当初朱家将星宿子交给先生照看,名义上是入学银杏书斋,但谁都知道,朱家托付的是天算子。”

    “当初先生去世前,当着诸子七家的面说的很清楚,天算之位交给老四继承。那四十九枚山鬼花钱,不管他乐不乐意,都是要收的。”

    “他不乐意就不收,大不了我们给他兜着。”松问童道:“老四出身将门,未必想要搭理七家这些破事。”

    “你一人一刀,光棍一条,话说的倒是自在。”乌子虚听得头疼,“但凡真碰上什么事,还不是我出面转圜。”

    “老三辛苦,晚上请你吃饭。”

    “不吃了。”乌子虚摆摆手,“酆都那边有事,还得下地去。”

    “老四才刚回来。”松问童挑眉道:“谁消息这么灵通?”

    “死人总比活人少顾虑。”乌子虚摇摇头,“迟早的事。”

    木葛生先找人量了身,定做了几件大褂,接着又换了一件素白长衫,洗脸净手,一路出了城。

    白水寺,银杏书斋。

    银杏斋主去世后,书斋不再开课讲学,但并未挪作他用,依然保留着故时风貌,打扫的小沙弥看见木葛生,躬身念了一声佛号。

    木葛生在水榭前磕了三个头,接着走进香堂,跪在蒲团上,敬了三炷香。

    满窗银杏,树影婆娑,木葛生看着堂上灵位,轻声开口。

    “师父,葛生回来了。”

    木葛生跪了很久,直至夕阳西下,香堂门“吱呀”一声推开,他没有回头,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会来。”

    一道身影入内,磕头上香,继而道:“你跪了一下午。”

    “这倒是稀奇。”木葛生笑了:“三九天你居然也会嫌我跪的时间长。”

    柴束薪跪在一旁,四年不见,对方仍是神色冷隽,却多了几分沉稳持重,像落雪洗去梅香冷冽,白衣依旧。

    “中午吃饭时没看到你,就想着大概会在书斋见面。”木葛生道:“看你的样子,常来?”

    “药家繁忙,并没有许多空闲,只是偶尔一来。”柴束薪说着朝灵位躬身,“学生不孝。”

    “你可别,你这样的都能叫做不孝,那我岂不成了欺师灭祖。”

    两人沉默片刻,柴束薪开口道:“两年前先生去世,为何不归?”

    “谨遵师命,不归。”木葛生道:“师父有命,过头七后不可奔丧。老二那封信寄到莫斯科时头七早已过了,以师父的本事,不可能算不准日期,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老人家并不想让我回来。”

    “再者,历代天算子算天命,死后注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丧事不过是场面功夫罢了。烧再多的纸,他老人家也不会打奈何桥上过,否则老二早就去酆都劫人,热热闹闹还阳了。”

    “你当年未归,众说纷纭。”柴束薪淡淡道:“先生将天算子之位亲传与你,诸子无有不遵,你在国外蹉跎两年,七家等待已久,是时候接过山鬼花钱了。”

    “我师兄呢?他比我有出息,让他接。”

    “林兄当年奉先生之命入蓬莱,订有十年之期,十年内不可出山门。如今先生传位与你,按天算门规,他须退出师门,如今已是蓬莱门生。”

    “……师父这办的都是什么事。”木葛生听得愣住,半天才道:“逼人上梁山吗?”

    “你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你避不过。”

    “少年意气常蹉跎,只惜青山不待我。”木葛生叹了口气,“诸子七家,第七家不是还没现世呢,一个个都急什么?”

    “罗刹子逢乱而生,是毁天灭地的杀神,第七家若现世,诸子便不能从容掌舵,而是力挽狂澜。”柴束薪道:“距离上次罗刹子诞生已有数百年之久,如今天下大乱,诸家都在担忧。”

    诸子七家,久存于世的一共六家,最后一家为罗刹子,和天算子一样,一家只有一人,只在大乱之时降生于世,主凶杀。虽可镇乱世,却暴戾凶恶,历代罗刹子都是绝大的叛逆,完全不可控,甚至有与其余六家反目者,是个令所有人都头痛忌惮的变数。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

    “罗刹子之命,只有天算才可制衡。”木葛生了然,“怪不得,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七家都已得到消息,几日内便会齐聚,你要早作打算。”

    “朕晓得了,爱卿跪安吧。”木葛生站起身,“对了,我听小峰子说他爹在你家药堂看病,替他向你道声谢。”

    “悬壶济世,本就是药家分内之职。”柴束薪也随之起身,看向木葛生,“你笑什么?”

    “没事。”木葛生笑着摆摆手,悠悠道:“战事将起,七家纷纭,这几天我仔细想来,只觉事情千头万绪。但是真的回来了,又觉得这些不算什么,毕竟你们都在。”

    两人一同站在廊下,木葛生抬头看着房檐,“你知道吗,上午我和老三一同唱西厢记来着。”

    “嗯。”

    “我记得那年冬天,你第一次留在书斋过年,老三弹琵琶、你吹着一支苏笛,一出西厢五本二十一折,唱了整整一晚上。”

    “我当时还想着,以后年年如此,就这么长长久久地唱下去,等老五也长起来了,专叫他拉弦儿。”

    “谁知就没有下次了。”木葛生说着笑了笑,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赋予谁听?”

    柴束薪沉默片刻,道:“你唱吧。”

    “嗯?”

    “我听。”

    “那可不能够了,陪老三唱了一上午,大爷明日请早。”

    “过几日七家齐聚,你是继任天算子,便是要他们搬着马扎听你说书,也不会有人异议。”

    “哈,好主意,不如就聚在关山月,我想想唱什么——张生闹五更?”

    “……”

    “别绷个脸嘛,你看老三都能上台说书了,咱也不能一直这么端着是不是,要不搓麻将?”

    “诸子六人,凑不够两桌。”

    “得,这就算罗刹子现世也没什么了不起,七家两桌,照样三缺一。”

    “……休要儿戏。”

    两人一同下山,木葛生本想请柴束薪到邺水朱华坐一坐,“战事已起,药家诸事繁杂,府上还有长辈等我回去议事。”柴束薪摇了摇头,“改日你来,请你吃一品锅。”

    “对了,倒是忘了问柴姐姐的事。”木葛生拍了拍额头,“来信中见你说姐姐身体已有好转,近来如何?”

    “沉疴旧疾,拔除不在一朝一夕。”柴束薪眉眼放松些许,“但已能治愈。”

    “那便好极。”木葛生笑道:“改日去找你蹭饭,记得给我留窗。”

    柴束薪还记得当年这人动辄翻窗的荒唐事,却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九折回廊的阵法做了改动,你进来时注意安全。”

    “放心,那难不住我。”木葛生大咧咧地摆了摆手,“走了啊,再晚点儿老二他们就不给我留饭了,咱们改日再聚。”

    木葛生还没来得及进城,只见公路边停着一辆轿车,他借着月光看到车牌,神色一怔。

    车窗降下一半,传出一道低沉男声:“上车。”

    木葛生迅速开门上车,拉上车帘,道:“您不是去参加国防会议了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坐在前排的男人笑了笑,扔来一瓶汽水,“留学几年,不知道你口味有没有变。”

    “那您倒是来封信问问我啊。”木葛生一把接住,无奈道:“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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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临济录》

    第22章

    木司令坐在前排,一身军装,两鬓略白,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军人风度,不似木葛生嘴里的老流氓,倒像一名儒将。

    木葛生当年在军营长到十岁,入银杏书斋,之后父子两人便甚少相见。木司令并不镇守城中,一年到头领兵在外,父子间通信寥寥,木葛生出国留学四年,除了最初收到一封信,交代他的学业安排,四年中音讯全无。

    有时木葛生也会忘了自己还有个爹,木司令对他一向放养,只安排他入学,学费生活费一概没有,倒是一群兄弟三天两头寄补贴。回来之前他往家里寄过信,但木司令一年到头不回家几次,料想应该是收不到的,此时乍然相逢,倒有些意外的近乡情怯。

    “我不过问的事多了,不差你这一句。”木司令掏出一支烟,道:“我马上要南下,原本没有时间见你,既然遇见了,便问你几句话。”

    木葛生递过火柴,点上烟,“您请说。”

    “最近时局,心中有数?”

    “是。”

    “此番归国,可有打算?”

    “是。”

    “你十岁以来我便没再怎么管过你,这些年聚少离多,你虽然不成器,但乱七八糟学了些东西,至少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木司令淡淡道:“如今硝烟四起,大厦将倾,你归国蹚这一趟浑水,所求为何?”

    木葛生笑了起来:“爹,儿子姓木。”

    “远远不够。”

    “青山处处埋忠骨……”

    “别给我掉书袋子,想清楚了再说。再胡扯,马上给我滚下车,买船票回欧洲上你的学。”

    木葛生敛了笑意,沉默片刻,不轻不重地讲了一段话。

    他用的是英语,讲的很流利,措辞对父子而言显得有些过于官方。然而木司令听进去了,他掐灭烟,淡淡道:“继续。”

    他听出了自家儿子讲的是什么——数日前泰晤士报对战局的报道。

    木葛生在叙述中一点点将局面铺开,语气缓慢而内容庞杂。国际纷争、国内时局、战场形势、民情民生……不见平日眉飞色舞,只是一一尽数道来,显然经过精思熟虑,又反复斟酌,才能如此审慎周详。

    寥寥数语剥去一身喧嚣,从血肉中露出一截苍青脊骨,好似烈酒砸碎寒夜,冷而滚烫。寂静、寂静、寂静,夜在寂静中燃起薪火,彼处传来鼓声——源自少年的胸膛。

    言尽时木葛生笑了笑,是一个很难形容的笑,生死以赴慨当以慷,还有一点父子间的默契,乱世中将门不兴慈孝,而是互为舐血的两柄名刀。

    “纵无铜筋铁骨,但愿俯首,有幸做一段脊梁。”

    父子二人在后视镜中对视,木司令扔给他一支烟,“看来你是有备而来。”

    “否则也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木葛生划开火柴,“司令,您看我这个兵,可堪一用?”

    木司令嗯了一声,“算你及格。”

    话已说开,老子也不跟儿子兜圈子,直接道:“如今局势胶着,大战一触即发,我马上就要南下,这次不会带你,你另外帮我办好一件事。”

    “您吩咐。”

    木司令降下车窗,指着不远处,“替我守好这座城。”

    木葛生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远处城门巍峨,万家灯火,是千载风霜洗出的繁华。

    “这里是战略要地,也是深入内陆腹地的门户,一旦失守,等待着的便是千里生灵涂炭,万里国破山河。”木司令道:“虽然战局尚无法预料,如有万一,寸土必争。”

    “你三岁就跟着我进军营,天南海北跑了不少地方,守一座城于你而言不是难事。”木司令转过身,朝木葛生一笑:“别给我丢人。”

    木葛生敬了个礼,“司令放心。”

    “叫什么司令,叫爹。”木司令拍上他的肩,“近年来我四处奔波,很少管你,好在你也不需我多操心。这城里的宅子盖了许多年,我却没正经住过几日,等这次回来,爹给你许门亲事,宅子便当做婚房送给你,将来添个一儿半女,也多得些热闹。”

    “不是有句那什么,大敌未灭,无以为家也。”木葛生挠了挠头,道:“您老与其替我操心,不如给自己找门续弦,您说您都把自家四个参谋长嫁出去了,咋自个儿还独守空闺呢。”

    “再胡扯我就把你嫁给城东卖豆腐的。”木司令一脚把他踹下车,“走了。”

    “您慢走,其实我觉得城东卖馄饨的更好,他家馅儿大料足。”

    “等你老子回来。”木司令挥挥手,“给你置办一百斤猪肉当嫁妆。”

    轿车飞驰而去,远处传来一声鸣笛。

    木葛生在原地伫立片刻,只觉心绪繁杂,干脆去城东吃馄饨,当年的老挑子摊还在,炉上坐一口大砂锅,勺子是长竹柄槟榔勺,碗是蓝边瓷碗,刚出锅的馄饨皮薄馅足,浇上一勺芝麻红油。木葛生一连吃了两碗,直觉困意上涌,迷迷瞪瞪走回木府,倒头便睡。

    第二日木葛生起了个大早,洗漱完直奔城郊军营,留守军官是木司令旧部,从小看着木葛生长大,一见面就是拳脚招呼。“小子来了?这几年和洋人学了什么本事?先来过两招!打赢了再说进门!”

    “好说!”木葛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挽起袖口,“您承让!”

    松问童一大早便踹开了木府大门,不料木葛生走得更早,木府常年没人,只有几个负责打扫的婆子,个个一问三不知。松问童昨晚被放了鸽子,正在怒火中烧,把城里翻了个底朝天,又往白水寺跑了一趟,遍寻人不见,最后还是路过关山月时被赵姨叫住,“小童儿,听说你忙活一上午,干什么呢?”

    “找老四!”

    “他不是一大早就去城郊军营了吗?”赵姨面露疑惑,“据说打架打的可热闹了,一堆人围着看呐!”

    “?!”松问童拔腿就走。

    待他匆匆赶到城郊,远远便望见军营门口围了一堆人,木葛生站在人群中央,刚刚撂翻一名壮汉,“第四十九!下一个!”

    松问童走进人群,“这是在干什么?”

    “木家少爷要进军营,老少爷们儿排着队单挑呢!”一旁围观的汉子大声叫好,道:“一上午撂倒几十个了,单刀战群雄,比戏台上演的还热闹!”

    松问童挑眉,也不再往人群里挤凑,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木葛生单打独斗。

    人群中的青年穿着军装,衬衫袖口挽起,阳光下脊梁挺拔如剑,他大笑着捋了一把湿淋淋的发梢,“来!下一个!”

    松问童看清了木葛生刚刚是怎么踹翻一名壮汉的,这是他最常用的一式,发力时甚至会整个人凌空而起,然而在空中仍有变招,强韧凌厉。松问童想起他们当年第一次在银杏书斋相遇,那时木葛生刚从军营出来,胳膊上还吊着绷带,锋芒里透着痞气,叼着根狗尾巴草问他,“你这刀看着不错,打一架?”

    后来这人就在银杏书斋里瘫成了稀泥,锦衣冶游斗鸡走狗,能动口不动手,浑身匪气收了起来,翩翩少年风流。

    但松问童始终记得他们第一次打架,一开始只是闹着玩似的试探,结果打到最后谁都没有留手,两只野狗似的发着狠较劲。按理说松问童有更大的赢面,然而对方咬牙看着他,眼神明亮凶悍,还有毫不掩饰的兴奋,胜负便一直悬而未决。

    最后他们都是被抬着回去的,当晚松问童从厨房偷了酒,想找那小子喝一杯,却在走廊上撞见了同样偷酒去找他的木葛生。

    “第五十六!下一个!”

    木葛生的嗓音将松问童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看着阳光下的青年,仿佛白鹰振羽,双眸澄澈如昔。

    松问童突然笑了起来,转身回城,再来时手里多了两样东西,一把刀、一坛酒。

    他将舐红刀插在背后,拍开封泥,一边饮酒一边看木葛生揍人,“第七十八!”“第七十九!”木葛生解开扣子,将衬衫一扔,“继续,咱今儿凑个整!”

    “第八十七!”

    “第八十八!”

    ……

    “第九十九!”

    松问童喝完了酒,将坛子一摔,惊得四周都循声望来,他走进人群,朝木葛生抽出刀,“第一百。”

    松问童的身手尽人皆知,木葛生消耗甚巨,本就是强弩之末,旁观的军官变了脸色,就要上前去拦,木葛生却摆了摆手,道:“无妨。”说着朝松问童勾了勾手指,“来。”

    松问童反手抽刀,刀锋并未出鞘,腰身下沉,刹那间他的眼神就变了。

    时隔四年,木葛生再次见到了舐红刀,古刀锋芒依旧,绝艳暴烈。

    刀起的第一式他就笑了——因为那年也是这样阳光灿烂的盛夏午后,挺拔俏丽的少年在树下朝他挥出一刀,刀锋惊艳,飒然有声,“你若能走过三招,我就告诉你这刀的名字。”

    “那我若打赢了呢?”

    “不可能。”

    “不试试,怎知不可能?”

    ……

    “我们都打了一下午了吧?我看我也不是没有赢面,你说说看,我若赢了,又当如何?”

    “你若赢我,我便应你一个承诺。”

    ……

    木葛生从思绪里回神,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第一道刀风,同时就地一滚,松问童的刀极快,没人看的清他出招的全貌,捕捉到第一道刀光的刹那,其实已经是第二招的收势。想要避开二段式极难,但当初的木葛生轻而易举地做到了,用的是军营里蛮不要脸的打法——别站着,就地滚爬,能有多远滚多远。

    松问童出身墨家,旁学出自蓬莱,武学正统精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土而匪气的招式,着实震惊了一番。后来他发觉木葛生其人亦是如此,风流倜傥是他、厚颜无耻是他、算无遗策是他、不学无术也是他,他能亲亲热热地在关山月为姐姐妹妹唱小曲,也能义无反顾地为朋友两肋插刀,如今换了军装,打起架来依然像当年那般混不要脸,却亦是卓然不人一来一往,出手都是当年打架时的旧招,完美再现了初见的那一幕,然而双方熟的不能再熟,一式未老便已变招。当年他们便是平局,如今再次打过,更快的速度之下,木葛生无疑落了下风。

    银杏几度叶黄,犹记当年事,一如昨日。

    松问童抽身一转,长刀抡起半圆,“你的身手没什么长进。”

    “那可未必。”木葛生凌空跃起,“我这是赤手空拳,若有武器傍身,一招可定胜负。”

    “身手不高,口气不小。”松问童啧了一声,“战局已开,你若能避开我的刀,想拿什么武器,自行去拿便是。”

    “那怎么成,当年我们就是这么打的,我若拿了东西,便不一样了。”

    “就该不一样。”两人错身而过,擦肩的刹那,松问童的声音响起:“如今已并非当年。”

    木葛生一愣,继而笑了起来:“好!今非昔比,并非当年!”说着扬声道:“来吧老二,一招定输赢!”

    “不必留情!”

    千钧一发之际,松问童一刀平斩,在空中劈开妖异凌厉的弧度,刀光中有红色若隐若现,连远处围观的人群都被刀气震得连连后退。这一刀他压上了手劲,舐红刀虽未出鞘,但足以伤人。

    木葛生避之不及,被一刀掀翻,摔在地上又滚出好远,整个人抽搐了两下,没再爬起来。

    松问童倒是不那么担心对方会受伤,他的刀劲他自己有数,只是这一招木葛生并非避无可避,大概是消耗太多,反应不及。他拎着刀走过去,“你要是还站的起来,就继续。”

    结果下一秒木葛生猛地抬腿一勾,松问童顿时被扯得摔倒在地,接着一把枪抵上他的眉心。

    “你输了。”枪口后是木葛生笑眯眯的脸。

    松问童把人踹到一边,“你这是胜之不武。”

    “兵不厌诈,是你说可以用的。”木葛生哈哈一笑,接着整个人瘫倒在地,“累死我了,劳烦您搭把手,把我拖进去。”

    松问童也没客气,横竖四周都是沙地,一手拽住木葛生的脚,直接将人拖进了军营。

    整片营地是木司令多年前便建好的,操练场旁边盖着几栋小楼,木葛生先去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军服出来,“老二你怎么会来军营?中午没生意吗?”

    “你倒还记得邺水朱华。”松问童哼了一声:“昨晚上摆满了两层楼的宴席请你,等到半夜都不见人。”

    木葛生一愣,心说完蛋,昨晚难得见着他爹,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那啥。”木葛生自知理亏,打着哈哈道:“要不我出钱,过几天你把厨子家伙都拉到军营来做一顿,也算给兄弟们加餐。”这人万年铁公鸡一毛不拔,此时却要自己出钱,可见是真的心虚。

    “滚吧,不缺你那几个钱。”松问童一句话把人撅回去,“你昨晚去哪逍遥了?席上你不在,连酆都都派了人来。”

    “酆都?他们好死不死来作甚?”木葛生闻言挥挥手,“我这边活人事都忙不完,没工夫搭理死人。”

    “现在由不得你。”松问童推开窗,从小楼望去,正好能看到不远处的山峰,白水寺若隐若现,“你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两年前你不在,这件事便一直拖着,现在各家都在派人赶来。”

    “两天后白水寺银杏书斋,七家群聚,诸子争鸣。”

    第23章

    天方破晓,僧人敲响晨钟,长鸣悠悠,遍传满城。

    银杏书斋中有一池水塘,栽满睡莲,塘上用乌木搭建长桥,通往尽头的水榭。银杏斋主在世时,最喜在此处闲憩,微风帘动,满室幽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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