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乌孽看着噎住的木葛生,挑眉道:“行了,咱家知道你话里意思,阴兵入阴阳梯,等于将酆都祸水东流,人间必然涂炭。”

    木葛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利弊权衡,双方都很清楚。

    而他大概也能猜出乌孽这么做的原因。

    “阴阳梯一关,人间到酆都之路本已断绝,但是沿忘川逆流而上,亦可返回人间。”乌孽道:“你消耗太大,能发挥出的山鬼花钱之力不及万一,上次你将阴阳梯堪堪封住,但是顶不了太久。”

    “……我还有多少时间?”

    “你昏睡了七天,距离阴兵冲破封印,大概还有半月。”乌孽道:“是进是退,是走是留,早做准备。”

    “您什么意思?”

    “你听得懂。”乌孽回头看了木葛生一眼,“阴兵暴动,连十殿阎罗都束手无策,阿鼻之地千年积怨,没有东西可以镇压,只能靠杀戮化解。”

    “凭你一城之力,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第27章

    “一城之力,或不可守。”木葛生一字一顿,缓缓道:“那七家之力呢?”

    “集七家之力,可否守得住一城?”

    乌孽愣了愣,继而扬声大笑:“好想法!集七家之力,战区区阴兵,守小小一城,又怎会有不成之理?”她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险些笑出眼泪,“但是你想过没有,七家凭什么给你守这座城?”

    木葛生沉默许久,道:“天算之位。”

    “呦,前些日子口气那么大,一碰上麻烦就想到你师父的好了。”乌孽挑眉,“他那位子给你留了多少年你都不肯坐,来个阴兵你就怂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打仗我不在话下,对付神鬼并非我所能。”木葛生道:“况且,我接了山鬼花钱之事迟早要被七家知道,我又用花钱封印了阴阳梯,如此一来,就算我再推脱,七家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你明白就好。”乌孽话锋一转,道:“七天前你用山鬼花钱强行封印阴阳梯,酆都已然大乱,此事七家已经尽知,这次回去,等着你的是一场硬仗。”

    “大爷您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木葛生疲惫道:“此事溯本求源,还是您那大阵惹的祸。”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有你的城要守,咱家有咱家的儿孙要头疼。”乌孽淡淡道:“各自清账罢了。”

    “我也打不过您,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木葛生叹了口气:“还是谢您送我一程。”

    “领情便好,马上就到人间了,咱家再交代你一句话,小子听了好好思量。”乌孽把船桨一放,贴身靠近木葛生,轻声道:“继承天算子之位,此事或无可避,但你要想好。”

    “历代诸子七家,真的听从天算子之命么?”

    乌孽送木葛生返回阳间,临走前扔给他一只药瓶,“里面的丸药注入了咱家修为,可保你日常行动自如。”

    木葛生躬身道谢,“多谢大爷。”

    “不谢,咱家毕竟是已死之人,根脚和活人不同,能少吃则少吃,否则有损寿数。”乌孽摆摆手,“滚罢。”说着一抄船桨,扬长而去。

    木葛生先回了城郊军营,老参谋看见他吓了一跳,“您怎么回来了?”

    他被问的一愣,“什么意思?”

    “您不是和药家公子一道进城赈灾了吗?”对话驴唇马嘴,老参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怎么这番打扮?受伤了?”说着一惊,“不会灾民哗变了吧?”

    木葛生扭头就走,一路闯进自己办公室,拿出日程记录,把这几天的事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十月二十九号夜,城中出现异动,次日凌晨发生地震,街道多有损毁,受伤者众。

    接来下几日都是赈灾详情,木葛生看着末页的签名批注,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地震是阴兵进入阴阳梯引起的,至于代替他处理军务的人,应该是松问童。墨家会易容之术,老二能把他的笔记仿个七七八八,当年他们在书斋求学,常常用这一招李代桃僵,互相帮着罚跪逃课,虽然很难瞒过银杏斋主,但糊弄常人不在话下。

    木葛生松了口气,松问童不会带兵,为了不给他添麻烦,这几日基本上没处理什么军务,主要是在城里赈灾。他翻了翻积压下来的文件,捡着几件紧要的批了,接着换了身衣服,马不停蹄进了城,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替回来,否则两个木葛生走在街上,青天白日活见鬼,又是一出麻烦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城里的境况还是令木葛生心惊,他一路走向震源处,街道屋舍塌了大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路边扎了施粥的棚屋,后面排着长队,许多人拖家带口等着领粥。

    相隔不过七日,几乎天壤之别。

    松问童设了赈灾区,除了每日施粥,无家可归的人可到区域内歇脚,不至于流落街头。然而余震未歇,所有人依然提心吊胆,许多人甚至不敢回家,生怕下一个被砸死的就是自己,长街愁云惨淡,刮来一阵寒风,阳光冷得刺骨。

    木葛生走在街上,感到袖中花钱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这是共鸣。他用山鬼花钱强行封住阴阳梯,梯中暴动的阴兵时时刻刻都在冲击着封印,他能感受到镇压变得越来越弱。

    撑不了多久了,木葛生心里明白,这样下去终非长久之计。

    每一枚山鬼花钱中都蕴含着浩瀚之力,但能发挥出多少却是根据持有者的能力而定。如今他重伤在身,已是强行支撑,他用一枚花钱封住阴阳梯,却只能发挥出其中力量的三成不到。

    乌孽算的没错,距离阴兵冲破封印,最多还有半月。

    街道尽头走来一支送葬长队,香烛纸马,唢呐凄然,漫天纸钱飘散。木葛生被一个讨饭的撞得趔趄,“大灾之年啊!”对方披发跣足,疯疯癫癫地走了。

    路边坐着算命的瞎子,木葛生被疯子一撞,刚好停在算命摊前,瞎子闻声抬头,露出一个瘦骨嶙峋的笑:“大战将起,要不要算一卦保命?”

    “您行行好!”有瘸腿的伤民向他爬来,“给点钱吧!”

    路边坐着蓬头垢面的妇人,神情麻木地捧着领来的粥,突然发出一阵嚎啕。

    疯子瞎子瘸子傻子,长街上众生百态,唢呐震天,皆若疯癫。

    木葛生再也看不下去,匆匆放下几枚铜板,转身离开。

    老参谋说松问童和柴束薪是一道进的城,木葛生四下寻人不见,便先去了柴府。

    柴府占地广,位于城中僻静处,木葛生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多年以前,少年踏雪寻梅,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他敲了敲偏门,开门的药童一愣,“您不是刚走吗?”

    木葛生估计对方说的是装扮成自己的松问童,又不好直接问刚刚的自己去了哪,便道:“想起来一事,刚刚忘了和三……咳,灵枢子交代,他可在府中?”

    “原来如此。”药童躬身,“家主尚未出门,请随我来。”

    药童一路将木葛生带到了正厅,厅内人声鼎沸,药童行礼道:“本应带您前去用茶,只是方才您先行离去,家主和长老们依旧争议不休,小子入府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架势,冒昧请您来此相劝。”

    木葛生听得一愣,不知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只得顺势道:“无妨。”

    “请您稍后。”药童道:“小子这就去通报。”

    木葛生等在厅外,隐隐约约将其中对话听了个大概,药家似乎正因药材分配之事争论不休,“我绝不同意!”有人高声道,语气激昂,“将七成药材调往前线,剩下三成留作城中赈灾,无知竖子,药家百年积累,你是要倾耗一空吗?!”

    “泱泱大国,亦已消耗一空。”是柴束薪的声音,“大厦将倾,无人可以袖手。”

    “天下合久必分,改朝换代本就是常事!你身为诸子,却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这是鼠目寸光!”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城不得守,又如何守家国?”

    “你这是意气用事,因小失大!”

    “小子打扰。”药童的声音插了进来,“木家公子有事求见家主。”

    “来得正好!让他进来,今日便做个了断!”

    寥寥数语,木葛生听得心惊,趁药童出来禀告时抓紧套问了两句,“里面还在吵?”

    “是啊,您这几天和家主忙碌赈灾之事,动用药家诸多资源,长老们都在动怒。”药童道:“兹事体大,小子不好多嘴,您快进去吧。”

    木葛生没听明白,“药家底蕴何其丰富,区区赈灾,何至于此?”

    “您这话这几天都说了多少遍了。”药童叹了口气,“一次两次,当然不在话下,可是日积月累……罢了,您快进去吧,都在等您呐。”

    木葛生本欲多问,却已经被人推了进去。

    正厅中人数众多,柴束薪见他进来,遥遥递了个眼色,木葛生顿时明了,这是把他当成了松问童。然而厅中长老依然称他为木家公子,想必老二假扮他这事是偷偷干的,最近变数纷纭,这样做确实更稳妥。

    厅中有人起身道:“木公子,方才七家派出的探哨已经回信,证明阴阳梯确实是被山鬼花钱所封,您既然已经接受山鬼花钱,就应当履行天算子之责。”

    木葛生心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我无意于七家之事。”

    “若此事不仅与七家有关呢?”

    木葛生眼神一沉,“诸位想说什么?”

    “求取一卦。”却是柴束薪开了口,“请天算子用山鬼花钱起卦,算一城存亡。”

    你和老二说话还真是一点不客气,木葛生心道。“一城存亡?什么意思?”

    “事已至此,我等便直言相告。”在座有老者开口道:“天算子一连几日到访我柴氏,其中用意,双方都心知肚明。天算子有守城之责,又逢阴兵之难,无非是想借七家之力扭转乾坤。”

    “您别。”木葛生摆摆手,“一口一个天算子,我担不起。”

    “山鬼花钱既已认主,您便已经继承天算子之位,天命如此,并非嘴上否认就可罢休。”老者缓缓道:“天算子之命,七家无有不遵,您若想借七家之力,并非不可,只是有一条件。”

    木葛生倒是没料到会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虽然意外,还是顺着老者的话接了下去,“什么条件?”

    “正如方才家主所言,求取一卦。”老者道:“算一算您要守的这座城,可否守得住。”

    “若守得住,七家必定倾力相帮。若守不住,七家将在三日之内撤离。”老者的声音回荡在正厅内,“是守是留,但凭卦象而定。”

    三言两语,有如石破天惊。

    他想起乌孽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历代诸子七家,真的听从天算子之命么?”

    天算子算天命,天命之下,七家无所不遵。

    但七家真正听从的,是山鬼花钱所昭示的卦象,而非天算子一人。

    天算之命、天算子之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这群人把天算子当成了什么东西?木葛生心想,所谓“天命”的传话筒么?

    “兹事体大。”那老者还在讲话,“请三思。”

    “不如这样。”木葛生慢慢地讲,“我把山鬼花钱扔了,七家就地解散,此后种种,咱们各凭本事,如何?”

    “放肆!”有人大怒而起,喝道:“竖子尔敢!”

    “那请各位另找高明。”木葛生转身便走,“这破劳什子玩意儿,老子不干。”

    “且慢!”那老者站了起来,“天算子莫要意气用事,此一卦不仅仅干系到七家去留,更有关一城存亡!街上惨剧历历在目,天算子难道心安么?”

    “你他妈到底要说什么?”木葛生停住脚步,“别以为你年纪大我就不会动手。”

    “天算子三思。”老者声如沉钟:“若城破,城中数万人性命,凭天算子一人之力,如何护佑?天算子固然有万夫之勇,但外有强敌入侵,内有阴兵暴动,此一战,天算子扪心自问,难道就有十足把握么?”

    “若卦象不利,应尽早安排城中百姓撤离,方才为万全之策。轻狂固然可逞一时之能,但终非长久,若将来城中尸骨遍地,天算子就能问心无愧么?”

    话音未落,木葛生一脚踹上正厅大门,门扉轰然塌陷。

    满堂皆惊。

    “轻狂?”木葛生轻声道:“将士百战,马革裹尸——在你嘴里,就是一句‘轻狂’?”

    柴束薪闻言一震,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霍然起身。

    “以区区一卦,定万人生死,如此生杀予夺,谁给你的权力?大清他妈都亡了几十年了!”木葛生回头直视对方,“你说我意气用事,难道将胜负寄托于四十九枚花都花不出去铜板上,就不可悲可笑么?”

    “你道我黄口小儿,不知所谓,我笑你老态龙钟,苟且偷生!”

    众人皆哗,有人勃然作色,“大胆!”

    “天算子慎言。”老者沉声道:“天命玄涩,莫要不知天高地厚。”

    “那真不好意思。”木葛生突然笑了起来,“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不算卦,他那了不起的天命就开不了口,你们这偌大七家,也不过就是一群没头苍蝇。”

    “天算子此意,是不打算卜卦了?”

    “不算。”木葛生道:“将来我若埋骨沙场,天算子一脉断,你们也好就地解散,各自清闲。”

    “既如此,便允许我等今夜撤离。”老者道:“卦象不出,我等亦无遵从之责。”

    木葛生摆摆手,就要往外走,“请便。”

    “可悲啊。”老者叹道:“家主往日苦心孤诣,尽数付诸东流。”

    “你什么意思?”木葛生听出他话里有话,“城中赈灾本就是药家应尽之责,与我何干?”

    有人闻声冷笑:“你说的轻松,区区赈灾,抵得过我药家往日所做万一?”

    话音未落,柴束薪立刻斥道:“住口!”说着就要去拦说话之人,然而木葛生动作更快,大步走至对方面前,“你把话说清楚,药家干了什么?”

    对方横眉冷对,语气森然:“当年木司令被困山岭,形势危急,山中水源又被投毒,军士病倒大半。后来有医者跋涉千里而至,闯过重围,这才救了你父亲一命!”

    “你出国留学四年,逍遥自在。却不知国内战事频仍,军队缺钱缺粮,可但凡是木司令下辖部队,从未有过半点短缺,供给从来源源不断,甚至有国外的特效西药!医护兵千金难求,但每年都有留洋医学生归来,只为随军出征!”

    “如此种种,你真当只因木司令体恤下属,战无不胜?”

    “若不是家主有令,谁会听服于一个连天算子之位都不曾继承的门生?”

    “他把几乎整个药家的资源都砸在了你身上!”

    第28章

    关山月。

    前些日子地震,震塌了关山月半座楼,好在底层还算完整,几日来连着抢修,总算堪堪搭出个架子,恢复些往日形貌。檐角挂着一只风铃,线上的玉片碎了几枚,迎风呼啦啦地响。

    乌子虚坐在后台,手里端着一杯凉茶。

    几日来天翻地覆,城中民不聊生,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来听评弹了。虽然酆都诸多事务繁忙,但他依然保持着以往的习惯,有空就来坐一坐,若台下有客,便唱上一折。

    关山月中有去处的乐姬都已经各奔东西,剩下无人投奔的,便留了下来,跟着赵姨外出施粥。后台里只剩了个小清倌,那日跟着他们一同唱过西厢记,少女抱着琵琶,看着乌子虚怯怯开口,“吴先生,您明日还来么?”

    乌子虚看着她笑了笑,“你若是还弹琵琶,我便来。”

    “可是近日客人愈发少了……”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乌子虚温声道:“听者不在多,如今肯来的,都是真心之人,正因如此,更不能怠慢。”

    “肯来的除了知音,还有醉生梦死的孬种。”后台的门突然被人踹开,松问童大步走了进来,“你还有脸在我家出现?”

    清倌吓了一跳,被松问童半推着赶了出去,“告诉外面的人,不管待会儿听见什么动静,谁也不许进来。”

    乌子虚放下茶盏,“你最近不是忙着扮老四吗?刚好乌孽大爷今天把人送回来……”

    话音未落,松问童迎面一拳打来,乌子虚脸上瞬间鲜血直流。

    “你若就此待在酆都,我便当之前种种从未发生过。”松问童一把拽起乌子虚的领子,“你还来干什么?”

    “我若从此待在酆都,你便当世上再没有我这个人,这是我绝对无法接受之事。”乌子虚擦去脸上的血,“银杏书斋中人,我不能放任不管。”

    “你他妈有脸说这种话?!”松问童朝他怒吼,“你现在来当菩萨摆慈悲,乌孽摆阵的时候你在哪?你为什么不拦着?你明知道阴兵入阴阳梯必然闯进阳间,你这不是让老四去送死吗?!”

    “当时我就在城西关。”乌子虚道:“太岁摆阵,是我去求的大爷,酆都不可破。”

    松问童破口大骂,劈头盖脸地把乌子虚揍了一顿,下手毫不留情,几乎要拆了整个后台。然而乌子虚并不还手,任他拳打脚踢,沉默着接受了一切。

    最后房间里没有一张完好的桌椅,松问童将遍体鳞伤的乌子虚扔在地上,嘶哑道:“你滚吧,别再让我看到你。老四有我管,从今往后,一别两宽。”

    “再过几日,阴兵必然突破封印。”乌子虚强撑着站起身,“到时候,你们怎么办?”

    松问童冷冷道:“那你最好祈祷我们别死了,否则到时酆都相见,十殿阎王上下,都来祭我的刀。”

    “老二你若真要在十殿动武,未必有人拦得住。”乌子虚叹了口气,“但是你可知,阴兵暴动,连阎王们也束手无策?若只有你和老四支撑,必然不敌……”

    松问童一脚把他踹回原地,低头看着对方,冷冷道:“你现在来充什么好人?”

    “我知道你怨我,怨我求大爷开阵。”乌子虚侧过头,“但是我没有办法。”

    “什么叫没有办法?!”

    “就是无能为力,肝脑涂地也找不出两全之策。”乌子虚轻声道:“我不眠不休想了三天三夜,但是束手无策,我只能这么做。”

    “乌氏中人死后可居酆都,亦有护卫之责,一旦城中□□,阴阳家首当其冲。我背后是整个家族,酆都内百代经营图谋,不能因此毁于一旦。”

    “原来如此,阴阳家和老四之间,你做了选择。”松问童冷笑:“既如此,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在酆都好好当你的孝子,现在来搞什么惺惺作态?”

    “我没有办法!但我也不可能看着你们去送死!”乌子虚猛地站起身,“老二你一人支撑墨家,赤条条毫无牵挂,自然事事洒脱!可世上无能为力之事何其多,这种滋味你也不是没有尝过!当年上代墨子去世,你难道就心甘情愿被母亲留下吗?!亲情之绊,家族之重,你也一样选择了接受传承!”

    松问童盯着他,语气森然:“你再说一遍?”

    事已至此,字字含血,他们本就是最熟悉也最亲近的人,更懂得怎么杀人诛心。

    乌子虚看着松问童,缓缓道:“若当日是你,要在你母亲和老四之间做选择,你我差别,不过尔尔。”

    房间中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爆响,松问童拔刀朝乌子虚砍去,是不留情面的杀招,乌子虚同样没有保留,双方见招拆招,姑妄烟杆隔挡住舐红刀,两人的手都在抖。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松问童一字一顿,“别他妈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是,若论有勇无畏,我不及你。”乌子虚道:“因为你身上没有重负,所以你永远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前狂奔!诸子七家中墨家本就率性而为,但阴阳家沟通两界,家主要承担的是双倍的责任,除了活人,还有死人!”

    乌子虚第一次丢掉了温润如玉的风度,不顾一切地朝松问童吼道:“你自幼丧母,可谁不是家破人亡?!上代墨子至少能抚养你到五岁,我母亲却在生我时便撒手人寰!你拿着舐红刀一身落拓、生死无畏,那你知道姑妄烟杆里装的是什么吗?是历代无常子的骨灰!”

    乌家通阴阳之术,传承奇诡,每一代无常子在出生之前就被选定,由于胎中鬼气过重,母体注定在生产时暴毙,被鬼气吞噬,历代如此,乌子虚的母亲亦然。

    而无常子的传承,更是以上一代人的性命为代价,姑妄烟杆可召阴差、御万鬼,靠的绝非凡俗之力。乌子虚用烟杆装的第一袋烟,是他父亲的骨灰。

    历代无常子命运都是如此——乌家注定不可能三代同堂,克父克母克妻,生为无常子,注定活着鞠躬尽瘁,死后不得安宁,一生兢兢业业地守着一个家破人亡。

    玉面郎,笑无常,看似少年有为千伶百俐,缘由每一个乌家人的轻狂无知,都早已被死亡教化而去。

    “生是乌家人,死是酆都鬼,这是阴阳家注定的宿命。你怨我不肯成全老四,但我身上背负着历代阴阳子的传承,这是无数代乌家家破人亡换来的!”乌子虚看着松问童,声嘶力竭:“松问童可以怨乌子虚,但墨子不能怨无常子,你没有这个资格!”

    松问童第一次见这样不管不顾的乌子虚,一时间似乎被震住了,竟不知如何作答。

    声音砸碎在满地狼藉里,一室俱寂。

    姑妄烟杆“啪”地掉在地上,乌子虚声音哽涩:“老二,你知道么。”

    “当年每次看到你和老四在书斋折腾,我都很想和你们一起去爬窗前的那棵银杏树。”

    “有时我也会想,诸子之位,真的值得吗?”

    “但我付出太多,已经失去了回头的资格。”

    不知过了多久,松问童捡起姑妄烟杆,“生前在家里当孝子,死后去酆都做奴才,可真是男子汉大丈夫,憋屈得那叫一个顶天立地。”

    “我不同你讲理,口舌之争,我素来说不过你和老四。”

    他将烟杆递回乌子虚手上,“拿着。”

    “我们打过。”

    与此同时,柴府。

    “木葛生!”柴束薪脚步匆匆,“木葛生!你站住!”

    两人一路出了柴府,木葛生走的飞快,柴束薪好不容易才赶上,一把抓住他的手,搭腕诊脉,“你吃了太岁给你的药?”

    木葛生抽回手,抱着胳膊道:“认出我了?”

    “太岁的药只能缓一时之急,此药内耗,与饮鸩止渴无异……”

    “我自己心里有数。”

    两人对视,柴束薪一时语塞,半晌才吐出一句:“……我并非故意隐瞒。”

    “可别。”木葛生连连摆手,“你是药家家主,主意大得很,我哪敢治你个欺瞒之罪?”

    柴束薪本就寡言,一时间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后退半步,“对不起。”说着躬身长拜,“你是天算子,诸子有罪,可罚。”

    木葛生看着眼前的人,梗着脖子硬是说不出话来,片刻后骂出一句脏话,“妈的,怎么搞的反倒像我在欺负你。”

    他踹了眼前人一脚,“走,请我喝酒去。”

    “你现在的身体不宜饮酒……”

    “有完没完?”

    两人随便寻了间还在开业的酒铺,要了几坛酒,蹲在门口牛饮买醉。木葛生本就善饮,喝起酒来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没一会儿几只坛子就见了底,他眼底泛了红,支着脑袋问柴束薪,“带钱了吗?”

    “带了。”

    “钱多吗?”

    “不少。”

    “我要把这家酒铺喝空,你的钱够吗?”

    “饮酒过量,对身体不宜。”

    “怎么又是这句,你就说够不够?”

    “……足矣。”

    木葛生朝他伸手,“拿来给我。”

    他接了钱袋,往柜台一扔,“掌柜的,你家铺子我包了!兵荒马乱的,趁早拿了钱跑路吧!”说着就从铺子里往外搬酒,“大灾之年啊!”

    柴束薪眼疾手快地捞过人,朝目瞪口呆的店主致歉,“抱歉,他喝醉了。”说着掏出几枚银元递给对方,“您这里的酒,我都买了。”

    店主何其有眼色,立刻收了钱,将门帘一挂,自己退到室外,朝后来的客人拱手,“对不住,小店打烊了。”

    “我没醉。”木葛生盘腿坐在柜台上,“在国外喝伏特加我能对瓶吹,几坛黄酒算得了什么。”说着拎起一只酒坛,扔进柴束薪书怀里,“酒后吐真言,来,喝!”

    他喝酒上脸,但意识依然清醒,看着柴束薪拍开封泥,饮酒入喉。“三九天,我们上次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

    “你出国之前,码头酒馆。”柴束薪道:“你和墨子都喝了很多,无常子醉得站不起来。”

    “那天你走的很匆忙。”木葛生吐出一口酒气,“我刚刚才想起来,那一日,我爹似乎也在城中。”

    “那是我和木司令第一次见面。”柴束薪饮了一口酒,“见面时,他在窗前站了很久。”

    木葛生闻言一笑:“老头子。”

    “我和木司令只见过一次面,之后往来多以电报书信为主,药家提供药材资源,木司令也在军队方面开了不少便利。水路航运,各地关卡,军队的支持很重要。”柴束薪道:“木司令一心为国,虽只见过一面,风骨气度,令人心折。”

    “选择和军队合作,也是我反复斟酌后做出的决定,家中长老们也都商议过。”柴束薪顿了顿,“并非冲动之举……有的话,你不要信。”

    “我爹的事,我知道的不多,老头子虽然记性不怎么样,该我知道的,他迟早会说。”木葛生吁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我理应向你道一句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也是。”木葛生笑了笑,抱起酒坛,“那便敬你一坛吧。”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