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别多想,妈妈是希望你能正常去参加生日宴才这么嘱咐你的。”

    季亚楠看到他沉默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可怜,于是走过去,将苏洄揽在怀里,“妈妈就只有你一个孩子,外公也就你一个孙子,我还指望你给外公切蛋糕呢,表现好一点,让大家放心嘛。”

    大家?

    苏洄很想知道,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把他的病告诉其他人。

    大概是不可能的,有哪个一把手二把手,愿意在老领导的生日宴上听他宣布自己唯一的孙子是个精神病患者呢。

    “我会好好吃药的。”苏洄感到闷,从季亚楠的怀里退出些许,“如果我状态实在不好,你们就说我生病了,得了流感,去不了。”

    他不是第一次谎称抱病逃离这种场合,多数时候都是他妈主动说谎,为了不让他给全家丢脸。

    “那不行,这是重要场合,你可不能状态不好。”季亚楠有些自顾自地说,“哦对了,你徐叔叔还帮你找了一位特别知名的心理学专家,他也是临床医生,专门研究双相的。徐叔叔打过招呼了,明天就可以带你去专家那儿咨询,都说很有帮助的,说不定这次能治愈呢。”

    苏洄点了点头,穿过沉闷而空旷的客厅,一言不发。

    从十四岁开始,到现在也有五年了。

    一次次地接近希望,一次次复发,他已经对治愈不抱希望。

    推开客厅一角的玻璃门,苏洄走进后花园,绕过一条草木环绕的鹅卵石路,来到自己的房间。

    他站在外面脱了鞋,移开玻璃门,赤脚走进去。房间里被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任何危险物品,被认定“对他有害”的东西也全部被擅自清除出去,包括他新买的一些书,苏洄甚至连翻一翻也来不及。

    玻璃门外,花园里的无尽夏开了,大片大片的蓝在绿意里起伏。蝉鸣四溢,阳光充沛。但苏洄感到透不过气。

    他试图将身上的负担全部卸下,重重的书包,紧贴皮肤的上衣,都扔在地板。面对镜子,苏洄盯了一会儿自己凸起的肋骨,抬手,抚摸肋骨下方浅粉色的疤痕。

    隐约可以看见,心脏正抵着那层薄薄的皮肤和肌肉,小幅度跳动着。

    这是他活着的证明。

    愣神间,手机震动的声音传来,打破蝉鸣,但很短促,很快就消失了。

    苏洄感到奇怪,蹲下来,从包里翻找出手机,打开一看,的确有一个未接来电,是陌生号码。

    眼前没来由地浮现出宁一宵坐在长椅上的样子,他上下浮动的喉结。

    苏洄握着手机走了两步,重重倒在床上,又滚了半圈,把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拨回了电话。

    电流声刺激着他的心,一声一声响着,大约过了十几秒那头才接通,一个声音出现。

    “苏洄?”电话里,宁一宵的声音比面对面时更低沉些,那头还有一个小男生的声音,正说着“宁老师这一题我不太懂”。

    声音移远了,苏洄听到宁一宵说等一下,让小男生先做题,最后才对他开口,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嗯。”苏洄的声音隔着电波信号与棉被,用有些黏糊的语气叫了他的名字,“宁一宵。”

    电话那头的人静了一会儿。

    似乎找到了一个较为安静的地方,宁一宵的声音比之前大了一些,也清晰许多,“我打电话给你,是想找你要今天王老师说的那篇文献,他说你有,不过拨过去之后我发现可以下载到,所以就挂……”

    “宁一宵。”

    苏洄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打断了这些解释。

    “嗯?”

    苏洄趴在棉被里,同时感到窒息和安全。

    “你有没有很想逃走的时候?”

    这句话令宁一宵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有想逃走的时候吗?很多。

    明明身处补课学生家的阳台,可他却突然嗅到海水淡淡的腥味。

    在某个瞬间,宁一宵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无助的孩子,困在小渔村的日与夜里,走在路上都会被几个年长几岁的男孩儿围堵起来,推搡他,用“野种”或是更难听的称呼羞辱他。

    当时的他别无选择,一个人的拳头打不过一群人,逃不出那个地方,只能带着一脸的伤回到家,看着母亲抱着自己哭。

    苏洄很有耐心,没催促他,是宁一宵自己从回忆里走出来的。

    “有。”他难得诚实,而不是伪装成一个阳光的、没有伤口的人。

    电话那头的苏洄像是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几秒,声音还是闷在被子里,听上去又虚无缥缈,也没有逻辑。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苏洄随时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对于这一点,宁一宵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可听到他叹着气说“我们”,心还是动了动。

    “我觉得我像一只蚂蚁。”

    在宁一宵还愣神的时候,苏洄又跳转了下一句话,“被关在玻璃罩里的蚂蚁。只要我好好地待在里面,就很安全,可一旦我想要出去,爬到玻璃罩的边缘,人类的手指就会摁在我的身上,我动不了。”

    像是一种很奇异的心灵感应,宁一宵透过这通电话,竟然感受到他的苦闷与沮丧。

    他是个完全不会安慰他人的人,缺乏共情力,只是很会隐藏,但这一刻,宁一宵竟然产生了想要安慰苏洄的念头。

    苏洄的声音很轻,“我不想做一只被饲养的蚂蚁。”

    哪怕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不会有太幸福的过程,也不会有多么完满的结果。但至少要自由,哪怕是痛苦的自由。

    “你不是。”挣扎过后,宁一宵还是开了口,“你不是蚂蚁。”

    他是个完全不懂得如何安慰人的人,也认为安慰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事。宁一宵只做有价值的事,只做对自己的未来和前途有帮助的事。除非有益于他的前进,否则,他不会被任何人的感受所影响。

    可是,现在的自己在做什么。宁一宵也不懂。

    似乎也觉得这样有些荒唐,仅仅一句否定也显得很没道理。所以他又加以解释,“我是说,虽然我不太清楚你发生了什么,但总有一天,你会摆脱这些。”

    电话那头静了好一会儿。

    他不由得想,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听上去很无力,没有任何帮助。

    但这些也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笑声,紧接着,是苏洄很轻、又带着笑意的声音。

    “宁一宵,你是玻璃罩外面的蚂蚁。”

    第10章

    P.冰岛雪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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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等宁一宵说话,苏洄对他说了谢谢,语气轻松,“你去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他没有说再见的习惯,因为保证不了下次还能好好地和人见面,在宁一宵说“好”之后,苏洄挂断了电话。

    这是很困难的,处于躁期的他几乎没有办法主动切断对话,他总是不停地说,不停说,思绪像狂奔的鹿,哪怕是对方要求暂停,也无法打住。

    但和宁一宵通话的时候,苏洄很敏锐地感知到对方沉默里的情绪,也突然发现,自己抓着他不放的样子,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是不对的,所以苏洄强行切断了表达欲。

    他想在宁一宵面前做一个正常的人。

    挂断电话后,宁一宵在阳台处独自站了片刻,看了一眼时间,才回到补课孩子的房间。大约是他开门太突然,坐在里头的学生正把衣服撩起来,扭着身子瞧自己的后背。

    推门的第一眼,宁一宵就看到了他侧腰的一道淤青。

    “怎么了晓辰?”

    丁晓辰慌忙放下衣服,转头看向宁一宵,嘴里小声说着没什么。

    宁一宵给他补了一学期的数学课,很清楚他是个善良胆怯的孩子,见他不说,便也没有多问,坐到了他自己的位子上,“刚才我给你布置的练习题,做完了吗?”

    “还有两题。”丁晓辰低声说。

    宁一宵点点头,“我先看看你做了的题。”

    他像什么都没有看到那样检查丁晓辰的作业,批改了一番,最后捡出些典型的问题又讲了讲,替他巩固知识点。

    课时快要结束,丁晓辰埋头记笔记,宁一宵看了一眼时间,又撇过眼盯着少年瘦弱的骨架。

    “老师,我记好了。”

    “嗯。”宁一宵点了点头,起身要走,刚打开门,又背对着他静了静,合上卧室门,转身看向丁晓辰。

    “你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丁晓辰仰头看着他,觉得此时此刻的宁老师和以往不太一样,他的脸上没有温柔的笑,看上去很冷静,没有表情。

    他犹豫了许久,出于相处下建立起来的依赖,还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宁一宵。

    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丁晓辰的父亲酗酒,长期家暴他和他的母亲。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生意遇到困难,饱受挫折,所以开始频繁喝酒,喝醉了脾气很大,会责骂母子俩,他们一旦还嘴,就是一顿打骂。时间一长,这就成了父亲发泄的习惯,直到如今依旧如此。

    宁一宵与他的父亲见面不过几次,印象也不过是沉默寡言、很少找他询问孩子的成绩,这种事只有丁晓辰的母亲操心,他爸一概不管。

    但宁一宵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对自己的亲生孩子做出这种事。

    明明他知道自己不该管,也管不了,但宁一宵还是管了,或许是看到丁晓辰独自检查伤口的那个瞬间,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那天他给丁晓辰买了化瘀的药,回去的路上思考了很久,给丁晓辰编辑了长长的一条信息,大抵意思是教他如何避免被打,还有一些鼓励,譬如他已经是个大孩子,虽然现在难熬,也要学会坚强,保护好自己和妈妈。

    但有过相同遭遇的宁一宵最清楚,这是最没办法的事,哪怕报警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一个家庭关系,一张结婚证,再严重的暴力行为都可以变得合乎礼法,犯罪的真实意义可以轻易被掩埋。

    之后的几天,宁一宵还是一如往常地上学、跑实验。

    在学校里他一直帮老师的忙,任何用得到的时候都上,不怕辛苦也不怕累,这次也算是有了回报——争取到一个大厂实习的offer,宁一宵紧绷的生活步调终于放松些。

    他先是辞去了咖啡厅的工作,结了钱,又对照着网站上的出租信息四处看房子,想找间便宜的短租房,捱过在北京昂贵的夏天。

    一周后,王教授把他叫到了自己的组会上,宁一宵就坐在他带的十几个研究生的后面,教室的最后一排。

    组会上,他再次见到了苏洄。这次苏洄没有迟到太久,而是赶在王教授来之前匆忙进来。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穿了件很柔和的淡粉色短袖衫,衬得他雪白无比,推门时,脸上充满光彩。

    宁一宵注意到他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巧,耳垂上仿佛坠着什么闪光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直到苏洄走近,宁一宵才看清,那是一个银色的小爱心。

    晃晃悠悠地,苏洄笑着来到宁一宵身旁坐下,一副熟稔姿态,放下包,轻快地对他说“早上好”。

    宁一宵回过神,正想回,却见他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束花,递给自己。

    很小一束,一手就可以握住,里头是三枝盛放的粉白色芍药花,还有几枝雪白的茉莉,散发着清香。

    “送你的。”苏洄很小声说,“谢谢你上次听我诉苦。”

    宁一宵很快就回想起电话里苏洄黏而轻的声音,想起了他说的蚂蚁。

    “拿好。”苏洄将这一小束花塞到他手里,“我自己包的,可能不是特别好,但是花开得很好,我在花园里挑了好久,差点迟到。”

    宁一宵很不习惯收花,之前情人节不免会收到一些公开或匿名的礼物,但宁一宵的态度都是很冷淡的,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礼物大多是无用的,花是最无用的,观赏期很短,几天就枯萎。

    恋爱对于这个阶段的他太过奢侈了。

    垂眼盯着手里的花,宁一宵忽然想,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联想到恋爱。

    “这是最后一拨芍药了,这个叫冰岛雪糕,我很喜欢的品种。”他的手指着的,完全可以用花团锦簇形容,层层叠叠的重瓣雪白中透着微微的粉,宁一宵的视线不由得从花,转移到苏洄透着粉的指尖。

    “很好看吧。”苏洄垂着眼,笑的时候像小孩,“这个是宝珠茉莉,很香,我养了很久呢。前段时间下雨差点把它们淋坏,幸好陈妈帮我救了一下,不过还是有几株枯掉了……”

    他小声说了许多,直到王教授进来,才将身子转正,从包里拿出笔电,很乖顺地目视前方。

    宁一宵将手拿下去一些,低头盯着手里的包花纸,才发现上面有字,毛糙的边缘是撕下的痕迹。

    这看起来像是苏洄临时撕下的一页书,用来给他包了花。

    那一个小时的组会里,宁一宵的神经比以往都放纵,他难得地没有全神贯注,而是边听边写代码,好像在用这种方式逼自己专注。

    直到组会快结束,他盯着跑代码的页面,心里却依旧想着纸上最后一行字:

    [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是接受诱惑。]

    组会后他们几个人都被留下,王教授询问了会后的一些想法,又聊了聊论文的框架,讨论了实验结果。

    离开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阳光很好,透过绿荫的缝隙洒在苏洄那张漂亮的脸上,他几乎在发光。

    苏洄走在前面,和王教授聊他看过的一篇文献,说话时手偶尔抬起,做一些孩子气的小动作。

    “一宵?”

    身旁的张烁叫了第三声的时候,宁一宵终于回过神,侧过头对他笑了笑,“嗯你说,我在听。”

    张烁也笑了,没发觉什么,对他讲自己调试代码遇到的问题,就差把自己的电脑拿出来现场让宁一宵帮忙调试。

    大家走了一路,到了要与王教授分别的教学楼下,张烁刚好也有选修课在同栋楼,便和老师一起走了。

    忽然间只剩下宁一宵和苏洄。

    苏洄扭头,脸上有很可爱的笑意。他后退了一大步,来到宁一宵的右边,声音很轻,“你把我的花藏起来啦?”

    宁一宵几乎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植物香薰气味,点头,脸上带着笑意,“我放在书包里。”

    为此他把书和笔电都拿在手上。

    “会压到吧?”苏洄假装很着急,凑上前来,“别压坏我的花。”

    宁一宵一愣,扭头想把包取下来看,但苏洄的手已经摁了上来,就摁在他的手腕上。

    “逗你的。”苏洄忍不住笑了,松开了手,“你好容易当真啊。”

    “压坏也没关系。”苏洄望着他,宁一宵的五官很深,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认真,也很冷,右眼眼尾的痣是唯一柔和的地方。

    “我还有的。”

    还有很多可以送你。

    宁一宵不说话了,沉重的书和笔电似乎要将他的身子压偏,心也偏到右边。

    他开始想象苏洄所拥有的花园,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又并肩走了许久,苏洄要离开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细细剥开糖纸,塞进嘴里,而后抬起头,下意识看向宁一宵。

    “你要吃吗?”他眼睛很亮。

    宁一宵不喜甜食,想拒绝,但苏洄攥着的手已经伸到他面前。

    “很好吃的。”他说。

    宁一宵只好接过,是一颗糖果。

    “我走啦。”

    苏洄又一次在他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离开了,脚步轻快,和他来的时候一样,留下宁一宵站在原地,摊开手心。

    他盯着糖纸,忽然发现有些眼熟。

    记忆忽而拉回到不久前的一个艳阳天,还在咖啡厅打工的他收拾桌子,发现自己端去的餐盘里多了一枚糖果。

    那个客人他不记得长相,只记得很瘦,很白,帽檐压得很低。

    糖纸五彩斑斓,很漂亮,回到后厨的时候,一同打工的女同事还开玩笑,说他原来爱吃糖,还说这个糖价格不菲,是瑞典手工定做的,想买都很难买到。

    宁一宵活到这么大,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从小渔村到县城,再到首都,单调得只能在地图上画个极度尖锐的三角,更别说大雪纷飞的北欧。

    所以这颗糖果他记了很久,因为那是他工作时难得收到的感激。

    宁一宵回忆起当时过低的冷气,回忆起那个客人小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还有他雪白的手。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再获得一颗珍贵的糖果,更没想到,当初那个人是苏洄。

    难怪。

    宁一宵脚步一停,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下如同定格。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影音室出来后,和苏洄同撑一把伞时,自己会感到奇怪。

    [宁一宵,你这里有一颗痣。]

    那时候的他明明没有做过任何自我介绍,苏洄不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但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一种奇妙的感觉充盈在宁一宵周身,持续到他上楼。

    宿舍空无一人,他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可以充当花瓶的东西,又下了楼,走出去,买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一边喝,一边回到宿舍。

    最后,宁一宵剪开空的塑料瓶,接了半瓶水。又拆了包花的纸,压平收起,把那些娇贵漂亮的花放水瓶里插好,但怎么摆也没有苏洄包得好看。

    它美得与这里格格不入,连栖息地都不过是塑料水瓶,廉价而不稳定,看上去很不般配。

    他看了很久,直到室友都回来,一瞧见便大惊小怪,“哪儿来的花啊?”

    “啧,长得帅就是不一样,又有人给你送花,这次不用我们帮忙处理了?”

    另一个室友还特意凑过来八卦,“哎,怎么样?漂不漂亮?”

    他没说话,背靠着椅子,安静而专注地盯着盛放的冰岛雪糕。

    对方又搡了一下,“说啊帅哥,你可是头一回把花拿回来养的,什么人送的?我好奇死了。到底漂不漂亮?”

    这次宁一宵终于回答,眼神很深,语气平静。

    “漂亮,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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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

    第11章

    P.蓝色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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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洄对外公的生日宴不抱兴趣,而且他很挑食,对那些精致但无趣的食物也没有期待。

    他更希望像自己小时候一样,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桌上摆着个大的老式奶油蛋糕,还有陈妈做的丰盛大餐。

    但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他们几乎不在家过生日,在这种本该温馨的场合,苏洄总是要被迫见许多与他无关的人。

    外公季泰履事事求精,极度严谨,无法容忍任何错误,更是将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脸面视如珍宝,高过一切。

    即便是母亲,当初绕过外公和父亲恋爱、结婚,也险些被他赶出家门,并且说出“不离开他,这辈子不要回来”的狠话。

    或许这狠话太像赌咒,没等母亲离开,父亲苏晋就遭遇车祸,离开人世。像还债一样,将季亚楠还给了季家。

    季泰履并不为苏洄父亲的离去而惋惜,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苏洄改姓,跟着他姓。认为苏晋早早离开,不必在他的外孙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在季亚楠的坚持下,这一要求没有实现。这是母亲少有的坚持,就像当初她执意要把“亚男”改成“亚楠”。

    苏洄时常听外婆说,母亲长大后对原本的名字有很大意见,她认为自己不亚于任何一个男性。两人争执不下,吵过好几次架,最后在外婆的调解下,两人各退一步,只换了一个字。

    这些往事令苏洄无比好奇,当初在姓名与爱情上都颇为叛逆的母亲,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他吧。

    因为骄傲的母亲有了个患精神病的孩子。

    “我给你挑了一套衣服,放你房间了,你就穿这套来,不要穿别的,记住了吗?然后礼物我也给你准备好了,见到你外公之后就送给他。”

    苏洄听着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没有打断,哪怕他心里认为生日礼物由他人准备是很无礼的事。

    他知道母亲不信任自己,没多少人信任自己。

    就连他喜欢的陈妈,都不能百分百相信他说的“我真的吃过药了”,还是会报以怀疑的态度,再问一次。

    “对了,五点钟我的发型师会到家里去给你理发,你现在头发太长了,不像样子,剪了清爽些。”

    “好的。”苏洄平静道。

    躁狂的兴奋中和着家人给予的沮丧,苏洄从花园,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他每每逃避的必经之路,像丧家犬钻离门洞的过程。

    推开玻璃移门之前,他就看到了那套挂在白色立式衣架的衣服,白衬衣和黑色长裤,配了一双昂贵皮鞋。

    他赤足站在衣架前,遵照母亲的要求将衣服一件件换上。

    门外的佣人不停地敲着门,说发型师来了,请他出去。苏洄有些烦躁,扣扣子的手使了些力气,最终扯断了胸前第二颗纽扣。

    苏洄还是这样出去了。

    面对发型师,他友好地笑着,任由对方摆弄他的脸和头发,像橱窗里的人形模特。所有的夸奖都显得没有灵魂,苏洄只想快点结束。

    刚剪完,陈妈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苏洄的药品,用稍大的声音抵抗着吹风机的噪声,“小少爷,小姐让我数药片的量,我看好像和上午一样,你是不是忘了吃了……”

    苏洄的记忆与正常人不同,他时常会因为病情,像跳帧一样丢失一些生活片段,所以家里每一个人都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

    但他很固执地说吃过,陈妈有些尴尬,只能重复说药片数量没变,说他妈妈一再嘱咐,平时吃药可以错可以少,今天绝不可以。

    不吃药苏洄好似就出不了门,他正好不想去,也不想对陈妈发脾气,于是孩子似的走进花园,四处寻找浇水壶,打算照顾自己的花花草草。

    但陈妈却误解了,以为他又要找绳子,吓得立刻给季亚楠打电话。

    母亲很快改变主意,在去酒店前先回了家,强迫苏洄吃下了那两片药,当着来不及逃走的发型师面前,用一些难堪但有效的方式。

    坐在车的后座,苏洄侧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车流,脑子里冒出打开车门跳出去的念头,但他打不开。

    “你拿了礼物吧?那是我托朋友从名匠手里花大价钱买来的浮龙砚,听说还是过去的贡品,你外公应该能瞧得上。他喜欢写书法,也用得着。”

    苏洄没回头,想到那个沉重的礼盒,又想到自己过去手工做的礼物,花了整整一个月,外公倒也没有直接说不喜欢,这不符合他的教养。但苏洄看得出来,他直接放到了柜子里,连带着包装一起,并没有拿出来展示过。

    相比起一方价值连城的砚台,他做的东西的确廉价。

    下车时,苏洄明显感觉头晕。他站在原地缓了缓,再走到酒店电梯的时候,被母亲轻声责备。

    “都在等你,动作快一点。”

    “妈,我不太舒服。”苏洄走到她身边。

    “哪里不舒服?”季亚楠关心地看向他,却发现苏洄的领口敞着,“衣服怎么不好好穿呀。”

    她上手去整理,才发现纽扣都不见,有些不高兴,“扣子呢?”

    一股生理性的反胃涌上来,苏洄忍住,“我有点……想吐。”

    “你真是不听话,穿件衣服都能把扣子拽掉。”季亚楠只好将他背后的衣摆往下拽了拽,领口这才上去些。

    电梯到了,她抓住苏洄的手,“一会儿喝点茶压一下吧,是不是又偷偷吃什么不该吃的了?我都说了无数次了,在外面的时候不许乱吃东西……”

    迎面她们瞧见客人,正在走廊打电话,见到季亚楠笑着打了招呼,她便收了声,露出笑容,也停止了对苏洄的嘱咐。

    她们定了最大的包间,两个套房的面积,里面各项娱乐一应俱全。

    吃饭的圆桌中心摆着一盆紫色蝴蝶兰,已经有一些宾客入座。季亚楠一进去,里头的熟人便笑着快步走来,同他们母子二人说话。

    一个不太熟的阿姨朝苏洄走来,很亲昵地拥住他。她身上名贵的浓香水刺激到苏洄的呼吸道,紫罗兰与鸢尾,浓郁的脂粉气窜涌。

    好想吐。

    苏洄忍耐着不适,被季亚楠领到外公身边坐下,如同提交作业般将砚台给了他。

    假手他人的羞耻感令苏洄如坐针毡。

    周遭那些个和外公有交情的老熟人一一传看了那砚台,各个对苏洄露出大拇指,极尽夸赞。苏洄没接茬,垂眼坐着。

    “小洄还有两年就毕业了吧,到时候是打算去央行还是……”

    苏洄说还没有想,季泰履笑了笑,“他小孩子心性,不成气候,比不上你家孙子,这么快就干出了一番事业,年少有为。”

    几人开始了相互的吹捧,场面再熟悉不过。晕眩的反应增加,他用手撑着座椅,喝了好几口茶都没能压下去反胃与恶心,明明没吃什么,却很想吐。

    不远处,外婆从一旁那些太太们的谈天中脱身,朝苏洄走来,温柔地把苏洄揽到怀里,“我们小洄怎么又瘦了?多吃一点呀。”

    看到外婆,苏洄心情好了一些,“外婆,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你夸我不就是夸你自己,这是你给我挑的。”外婆神色温柔。

    她对文学艺术感兴趣,年轻时也深耕于此,现在退休,也时常游历各国,不常在家。

    但只要她在,苏洄就很有安全感。外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能理解他。

    苏洄孩子一样笑了,没成想身旁的外公却严肃道,“苏洄,坐好。”

    苏洄只好从外婆怀里出来,坐直坐正。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多和叔叔伯伯学学,长这么大还像个孩子,一点也不沉稳。”

    他的表情太过严肃,连身边人都忍不住出来打圆场,“小苏还小呢,这才多大啊,而且季老你就这么一个孙子,一定是前途无量的。”

    “是啊,到时候还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那以后还得小苏关照咱们了。

    这些人虚意奉承听得苏洄愈发难受,他甚至忍不住幻想如果他不是出生于这个家族,又或者他们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地位都失去时,这些人是否还会如此。

    不多时,门外走进来另一人,苏洄抬眼看过去,是徐治。

    上一次见到这个继父还是一个月前,听母亲说他被指派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外派任务,回来大概率就是晋升。

    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恐怕已经收到好消息了。

    “小徐来了。”

    听到客人出声,季泰履抬了抬眼,略微点头。徐治脱了外衣,开口便是几句抱歉,又以茶代酒赔礼道歉,一如既往地周到圆滑。

    见他来了,季亚楠也笑着走过来。尽管她保养得极好,又生来貌美,但岁月依旧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痕迹,尤其是站在这个小她八岁的伴侣面前,便更明显。

    这种不般配在早期不是没有人反对,季泰履就是第一个。但徐治不简单,当初还是小小一个科员的他,竟然可以以一己之力说服季泰履,同意他和季亚楠在一起。

    苏洄的眼睛望着徐治虚假的笑容,心中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没有获得这样的认可。

    这一对的结合,背后的议论声从未断绝,山沟里的大学生搭上了凤凰窝,一路高升,靠着季老独女逆天改命,像这样的评价,徐治仿佛充耳不闻,只一门心思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了阶级的跃升。

    沙发上,徐治笑着给季泰履斟茶,余光瞥向苏洄,“小洄最近气色不错,学习上很顺利吧?在学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苏洄勉强笑了笑,“没有,可能是快到夏天了。我比较喜欢夏天,所以心情还不错。”

    “那就好,心情好是最重要的。”徐治自己也喝了口茶。

    “我们办公室最近有个同事的女儿谈恋爱了,那感情可是真的深。可惜对方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同事觉得不靠谱,就让她再考虑考虑,没想到小姑娘在家哭得死去活来的,饭也不吃了。”

    外公听着,摇了摇头,将茶杯放在桌上,“不成样子。”

    “是啊。”徐治笑笑,“恋爱也是图个心情好,如果为了别人把自己折腾得心力交瘁,就本末倒置了。”

    一个客人捕捉到什么,笑着打趣,“小洄现在应该也谈着恋爱吧?长得这么帅,肯定很多女孩儿追。”

    另一个立刻笑道,“可不是,我朋友家的女儿就喜欢小洄,还管我要过电话呢。我这哪敢啊,赶紧跟他说,这个孩子是季老唯一的孙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让他们别指望了。”

    季泰履笑了,“不至于,他现在不成气候,也不到时候。”

    “是,到时候叔叔给你参谋参谋,咱们圈子里还是有很多好女孩儿的。”

    “哎王首长家里是不是也有一个孙女来着……”

    苏洄听着众人的话,逐渐出现耳鸣,脑子里嗡嗡的,很想吐。

    外婆被母亲叫走,徐治三言两语让他成为话题中心,想跑都来不及。

    苏洄又喝了一杯茶,依旧没有好转,症状反而愈演愈烈。

    在人都差不多到齐。前菜刚上,外公的老部下站起来举杯说着祝词,刚开口,苏洄却忍耐不住,腾地一下起身,快步走了出去,离开包厢,来到外面的洗手间吐了。

    眩晕还在持续,腿也发软,苏洄意识到情况不对。他不是吃坏了什么,而是锂盐中毒。

    包间里,季亚楠笑着说苏洄最近有肠胃炎,让大家别担心,在客人说完祝词后,才借口催菜出去找儿子,但并没有找到。

    她打开手机,看到苏洄发来的消息,很多条,词句混乱,没有逻辑。

    [苏洄:我说过我已经吃过药了,你们不信,一定要让我再吃一次]

    [苏洄:锂盐过量中毒了,现在就是,我中毒了。]

    [苏洄:我知道怎么做,你们好好过生日,不要来找我,你们怕被议论]

    [苏洄: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再打电话过去,苏洄已经关了机。

    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季亚楠拧着眉,忍住情绪,转头给司机冯志国打了个电话,让他去找苏洄。

    冯志国得了令,开着车绕着酒店附近满到处转悠,但始终找不到这个任性小少爷的踪影,顿觉烦闷无比。

    这差事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轻松。

    这个偌大城市里,为工作而烦心的人比比皆是,宁一宵也一样。

    这一天他本可以平稳地结束这个学期的补习工作,但他看到丁晓辰受了更重的伤,脖子上的淤青骇人,膝盖也是肿的,走路一瘸一拐。

    在课上到一半时,宁一宵起身,离开房间给孩子母亲打了电话,对方在电话里语气犹豫,言辞含混,在宁一宵说到“真的不能再这样了”的时候无力地哭了出来。

    他对丁晓辰母亲提出报警的要求,对方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宁一宵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甚至不能算作是一个真正的老师,但还是向这位母亲说了未来可能更严重的后果,听到她陷入痛苦的沉默。

    十分钟后,宁一宵将孩子带去医院。一路上他很沉默,反倒是丁晓辰安慰他,“老师,你别生气。”

    宁一宵平时总是微笑,很少会有面无表情的时候。他知道这会让丁晓辰害怕,于是笑了笑,“我不生气。”

    在医院等待挂号的时候,他又说:“你应该生气,你有这个权利。等你长大了,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家。要为这个目的好好读书,明白吗?”

    丁晓辰点头,眼眶泛红,小声说谢谢老师。

    宁一宵不确信自己过了今天是否还能继续做他的老师,所以只对他说:“他不配做你的父亲。”

    “我建议你回去之后,让你妈妈带你去报案,就算一时没办法让他得到惩罚,也要记住,咬牙忍过去,以后都还给他。”

    丁晓辰忍着眼泪点头,连谢谢都说不出来,宁一宵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他去做检查。

    中途他接到了丁晓辰父亲的电话,于是去到走廊接通。

    对方在电话里非常大声地训斥了他,近乎暴怒。宁一宵沉默听着,眼睛盯着墙上贴着的[汇集天下父母心,慈遍人间温暖情]的医院标语。

    “谁让你多管闲事?我花钱买的是你给我儿子补课,你算个什么东西,还他妈告状,小畜生,真给你脸了!”

    宁一宵听他说完,嘴角竟挂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丁先生,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对方被他这么一问,登时哑口,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

    宁一宵笑笑,语气和善,“是因为我建议你妻子报警?还是因为我教你儿子怎么对付你这种人?”

    “你!”

    “丁先生,这些的确是你的家事,我无从过问。当然了,你可以继续打丁晓辰,大不了打死他,不过你真的敢背上人命吗?据我了解,您是外包公司的技术员,晋升空间不大,很容易被新人替代,还背着高额房贷。”

    对面的男人显然少了方才的底气,还强装出不怕的样子,“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宁一宵异常冷静,“你不敢真的打死丁晓辰,他也总会有长大的一天,你会变老,会老到连手都抬不起来,踹一脚就废掉。”

    “您付给我钱,我送您最后一课,凡事留点后路,尤其是对着你的亲儿子,毕竟……养儿防老,不是吗?”

    宁一宵笑了笑,挂断电话。

    他知道自己做完这件事,工作一定会丢。

    丁晓辰的父亲是个懦弱无能的人,工作上受气,只敢把怒火往妻儿身上撒,现在他横插一刀,对方必然会想尽各种手段投诉他。

    宁一宵早有预料,所以特意选在最后一堂课结束之后出手。

    把丁晓辰送到他外公家里不过两三分钟,培训机构的问责电话就打过来,命令他离职。

    但培训机构没有理由对他的课时费下手,一如他所料。

    外面下了雨,只剩下他一个人。平日里宁一宵从不打车,能省则省,今天为丁晓辰付了一大笔的检查费和医药费,但也很清楚这不过是一时的帮助,他做不了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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