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时候宁一宵想起零星的坏回忆,就像穿了件遗忘已久的旧外套,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些搅碎又晒干的纸巾屑。

    小时候被打的他没医院可去,听说盐水可以消毒,跑到渔村的海边洗伤口,结果越发严重,还差点被养海虹的村民当成是小偷,抓住狠狠骂了一顿。

    那天太阳很毒,宁一宵记得很清楚。

    北京很少下细蒙蒙的小雨。

    傍晚时分,太阳已完全消失,天空是逐渐深沉的灰蓝色。宁一宵走在人行道,从天桥下方穿过,途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大楼,热闹的霓虹映在水洼里,变成一副脏的油画。

    他没有方向,想被这场雨带去一个快乐点的地方。

    最终宁一宵走到了一个公交站,也终于打算回去。

    站点的广告牌在雨中散发着蓝紫色的光晕,如梦似幻。

    视线一点点聚焦,宁一宵隐约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对方就靠坐在不锈钢长椅上,白衬衫被光染成淡淡的蓝,侧影朦胧,椅子上放着许多空的矿泉水瓶,地上也是。东倒西歪,更像是一堆惆怅的酒瓶。

    他领口敞着,表情很空,衬衣半湿,有些透明,像幅落寞的画。

    那是苏洄。宁一宵确认后站定。

    或许真的有某种奇妙的心灵感应,苏洄在这一刻转过头,与他对视。

    两个失魂落魄的人狼狈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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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宁一宵,快把小洄捡回家,下雨捡猫猫啦!

    第12章

    P.特效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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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一宵戴了帽子,但苏洄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车灯在雨中晃动出许多长长的光,像缠绕的绳索,将他们捆在一起。

    淋着雨的宁一宵朝他走近,习惯性先给出笑容,友善地问,“怎么在这儿?”

    苏洄的头发比之前短了,被风吹得有些乱,神情散漫,看起来有种少年气的自由,一种闪烁不定的、飘摇的美。

    他语速缓慢:“我在玩啊,跑出来了,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

    他的胡言乱语和跳脱被很包容地对待了,宁一宵驻足于苏洄面前,将他放在长椅上的空水瓶一一拿开,坐到他的身边。

    “玩什么?”宁一宵不看他,只问。

    一阵风袭来,卷着雨水。苏洄闭上眼,摊开双臂,任由风将他的衬衫吹得鼓起,吹散,让风贴近每一寸皮肤。

    “我好喜欢风啊。”他轻轻地说。

    宁一宵没有在意他话题的跳跃,“为什么?”

    苏洄的手掌打开,感受着风吹过指缝,眼睛望着对面马路摇动的树影。

    “有风的时候,这个世界好像就不是死气沉沉的了,大家都活着。”

    宁一宵很明白他的意思,原本垂着的手也不自觉摊开,感受指缝间流动的空气和雨。

    他看向苏洄,“剪头发了?”

    “嗯。”苏洄有气无力地点头,又忽然抬头,笑着问宁一宵,“好看吗?”

    不知为何,宁一宵看到他笑的样子,却感觉有些难过,他分不清这是移情,还是真的感应到什么。

    “嗯,之前也很好。”他回答。

    苏洄又笑了,这次是更真诚的笑。

    “我也更喜欢之前的。是他们让我剪的,觉得这样显得精神好点。”

    说着,他想站起来,却一下子感到头晕,俯身下去,手肘搭在膝盖上,脑袋无力地垂着。

    还是想吐。

    隔着被淋湿的衬衫,宁一宵能看到他微凸的蝴蝶骨。

    “你喝酒了?”宁一宵弯腰,检查他的状态,“看着没少喝。”

    说着,他眼神移到一旁的那些水瓶上,心里想,原来这个人喝醉了会很渴。

    苏洄没想好要不要说真实理由,最后没有否认。他依旧很难受,俯身后状态更差,于是又扶膝盖打算起身,结果差一点吐出来。

    宁一宵立刻扶住了他,两只手握在他细的手肘,“还好吧?想吐?”

    苏洄不敢摇头了,半靠在宁一宵肩上,“我……我想去上厕所。”

    热的呼吸萦绕在宁一宵颈间,令他肌肉都僵了僵,宁一宵放开苏洄,让他先坐好。自己弯腰把所有水瓶都一一收起来,丢到垃圾桶,然后扶着他起身。

    苏洄一起来,衣领牵扯开,露出大片纸白的皮肤,好像很容易在上面留下痕迹,留下了也很容易消失。

    宁一宵脚步忽地停下,把棒球帽取下来戴到苏洄头上。

    苏洄晕乎乎的,有些懵,发出像小猫一样的哼哼声,“嗯?”

    “戴着。”宁一宵扶着他,“淋到头容易生病。”

    这附近并没有公共卫生间。他带着苏洄走了好一会儿,雨虽然不大,但一直淋着也不行,苏洄的衬衣都透了。他打算找间饭店解决,可苏洄手一指,说街角好像有间酒吧。

    说是酒吧,不如说是夜店,外头站了许多人,中国的外国的都有,个个脸上都是闲到无处浪费时间的表情。

    想到他熟练的指示,宁一宵不禁把这些人与苏洄联系在一起,但又觉得不太一样。

    夜店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他们手里拿着可以给人手背上印下短暂的荧光纹身的物件,眼睛打量着宁一宵身上廉价的短袖,还有苏洄手腕上的名表。

    “您好,男士门票三百,现金微信支付宝都OK。”

    宁一宵一时间语塞,借厕所的请求梗在喉头。

    苏洄却抬了头,很直白,但有些语句不畅,“借、借一下……想上洗手间,麻烦……”

    门口的男人瞧见他的脸,立刻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盯着他上下打量,又斜着瞥了一眼宁一宵,“哟,这还没开场就喝成这样了,当心被人捡尸啊小帅哥。”

    宁一宵脸色变了变,苏洄的脑子跟凝住了似的,还想着刚刚店员说的三百块,下意识就去摸口袋,没想到手腕被拽住,一抬眼,看见宁一宵拧着眉。

    “跟我走。”

    苏洄有些莫名,被他拽出好几步都没想起来问去哪儿,只是费力地说:“我想上洗手间……”

    宁一宵说他知道,但还是拽着他的手,将他带上了一辆公交。

    苏洄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坐公交车是什么时候了,他脑子里冒出几个词——危险、精神病和拥挤,但很快消散。因为他发现,在挤挤挨挨的乘客里,宁一宵用手臂圈住了他,又不碰到他,一道安全又有分寸的屏障。

    他顿时觉得这三个词都与他无关了。

    混沌中,苏洄眼前出现些许幻象。他忽然从宁一宵的脸上看到了海的样子,深沉的黑色大海,但很快,那又变成了一颗颗细小的药片,从黑到白。

    这样的幻觉持续到宁一宵带着他下车,像照顾一个孩子那样,半揽着他来到了一个破败的旧楼。

    这里没有电梯,单元楼的一楼像一座灰色坟墓的入口,里头黑黢黢的,弥漫着一股腐烂水果和肉类的气味,伴随着潮湿的霉味,看不到生机。

    苏洄微弱的注意力被楼道里的小广告吸引,又被黑色的油烟驱散开,他盯着墙壁上的脏污,又差一点被楼道里别家门口的垃圾袋绊倒。

    他感觉自己在向下走,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又被宁一宵拽回来。

    稳定过后,他听见钥匙对上孔洞的细碎声响,一扇门打开,融入到黑暗的楼道,苏洄被带进去。

    “应该不需要我帮你吧?”宁一宵说着,拉着他手腕来到一扇很小很小的门前。

    开了灯,里面空间极狭小,少许洗漱用品摆在泛黄破损的陶瓷洗手台上,还有一些被放在窗台。

    苏洄扶着墙壁进去,幻觉没有停歇,一切都变得大大的,他感觉自己是来自小人国的闯入者,却四处磕绊,膝盖直接磕在洗手台下面的柜子上。

    “算了。”

    他听到宁一宵的声音,接着手肘被扶住,自己被带去了便池处,宁一宵的手才松开。

    然后他便走了,只留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苏洄洗手也洗得费劲,总看错水龙头的位置,捉迷藏似的弄了半天。出来的时候,脚被门槛绊到,手上还沾着水,一下子就扑倒在老实站在门口的宁一宵怀里,湿手印也印在他衣服上。

    很明显地,苏洄感觉到宁一宵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然后才推开他。

    “这是喝了多少。”

    宁一宵觉得怪,也闻不到苏洄身上的酒味,只觉得他四肢很软,手在轻微发抖。

    “宁一宵,还有水吗……”

    大约是代谢起了作用,药物渐渐被排出体外,幻觉渐渐消失,苏洄的视物能力有所恢复,看清楚房子内部的样子。

    这是个狭窄的两室一厅,没有窗户,房间里灯光昏暗,客厅细长,连接着更窄的厨房,像一把镰刀,两扇门挨着,门上的木皮贴片有些脱落斑驳。

    “没有矿泉水,现在烧水可以吗?”

    “嗯,可以。”苏洄点头,下意识抓住了宁一宵的手,“我想喝盐水。”

    他看人的样子很乖,眼睛湿润,让人无法拒绝。

    宁一宵只好将他带去自己的房间,烧了一壶热水,倒在自己唯一一只杯子里,按照他说的加了一些盐,带进房间。

    他昨晚才拿到钥匙,今天上课之前搬了一部分东西。宁一宵有洁癖,地板拖了三道,陈设用消毒水擦了四遍,剩下的时间只够铺好床,行李还全堆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没收拾。

    而苏洄就坐在唯一一处没有被堆上箱子的空地板上,脑袋歪靠着床沿,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像只不属于这里的精致玩偶。

    这是一套地下室改的两室一厅,没有窗户,屋里闷热。宁一宵见他的头发黏在后颈,于是费力地搬开行李,走到唯一的小桌子前,打开了房东留下的旧风扇,顺手晾了杯水。

    风扇一开,苏洄好像活了过来,睁开眼,定定地望着吱呀旋转的风扇。

    “喝吗?”宁一宵没地儿站,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将水递过去,“烫,刚烧开。”

    “嗯。”苏洄伸出手,“我不怕烫。”说着便把马克杯接过来,捧着,小口小口喝。但还是太热了,每喝一口,苏洄就要抬头对着风扇吹一吹自己热腾腾的脸。

    费了好大劲才喝完,苏洄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蒸汽捂透。他斜靠在床边,眼睛盯着宁一宵,声音比往常更加松散,“为什么搬出来住,不是有宿舍吗?”

    宁一宵对他的突然发问没什么意见,脸上带着习惯性的笑,“我拿到一个公司的实习offer,而且暑假还要留校做项目写论文,宿舍没申请下来,只能出来住了。”

    他一边回答,一边从行李箱里找出一条没用过几次的毛巾,递给了苏洄,示意让他擦擦身上的水。

    “是很好的公司吧,在哪儿?上班远不远呢?”苏洄接过毛巾,脸上的笑意很明显,平时稍显沉重的长睫毛也随着笑眼灵动地闪烁。

    “远。”宁一宵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住近一点啊?”

    “因为这里便宜。”宁一宵还算有耐心地回答完问题,很直接地对小少爷发问,“洗手间也上了,水也喝了,回家吗?我送你。”

    原以为苏洄会配合,谁知他竟摇头,“我不回去。”

    苏洄将下巴抵在手臂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宁一宵,我没地方待了。”

    这话听上去没什么说服力。

    宁一宵的脑子里忽然冒出室友的声音,那些似是而非的桃色话题一一浮现。

    他怎么会是没有地方待的人?

    苏洄突然间转过头,朝宁一宵凑近了些,用一种轻而易举得到一切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请求,“我可以在你这儿留一晚上吗?”

    他们之间只隔了十几厘米,宁一宵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鼻尖上沁出的汗珠,他明明神情寡淡,甚至有些疏离,可湿润的眼睛却透露着一种虚弱的诱惑。

    “就一晚,你收留收留我吧。”苏洄有些跪不稳,他顿了顿,抬起头,“真的,我也不睡你的床,不挤你,就躺地上,不……我不用睡觉的。”

    他的神情中带着一丝亢奋,不明显。

    “你帮帮我,我今天无论如何也不想回……”苏洄说着,忽然顿住,凑近了伸出手,在宁一宵脸前抓了一把。

    宁一宵愣住,下意识握住他的手。

    “有虫子……”苏洄小声说。

    宁一宵很确定,“没有虫子。”

    苏洄觉得自己没看错,忽地倾身,两人之间只剩下十公分的距离。

    “有吧,小飞虫……”他盯着宁一宵的脸,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摸他的右眼,然后笑了,“不对不对,是你的痣。”

    宁一宵被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便一下子捉住他两只手,攥紧了手腕,交叠在一起,像审犯人似的,“别乱动。”

    “好吧……”苏洄小声嘀咕了几句。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苏洄张开嘴唇说话的时候,宁一宵忽然注意到他的舌尖。

    那上面似乎有一颗粉色的药片。

    宁一宵扬了扬眉,“你在吃药?”

    “嗯?”苏洄先是一愣,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又笑了,他正要摆手,才意识到手被捉住,于是只摇头,“不是的。”

    他眼睛亮亮的,透着些许狡黠,仰着脸,张开嘴唇,吐出舌头给宁一宵看,“药片”就缀在粉色舌面,湿润的舌尖轻蹭过齿列,微微动着,又卷了卷,露出舌钉的底部。

    嘴角扬起,苏洄用牙齿咬合住顶端,就像轻轻咬着一片药那样。

    这样的展示很暧昧,暧昧到明明很短暂,却在宁一宵的眼中融化成慢镜头。

    可怕的是,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会是什么触感?

    想伸手指进去试试。

    这些跳出来的反应把宁一宵自己也吓了一跳,理智立刻叫停。心跳得很快,但下一秒,意志力又试图逼迫自己静下来。

    药片的效力似乎真的在发作,苦涩蔓延开来。

    对苏洄而言,这可能什么都不算。宁一宵想,或许他不止一次对别人展示过,又或许他现在酒精上头,做什么都自然而然。

    和对方是谁没有关系,只是他恰巧发现。

    苏洄笑着收回,并解释说,“是舌钉。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就戴上了。”

    这话很没有逻辑。

    宁一宵微微出走的神思收回些许,看向他,竟也提出一个没有逻辑的问题,“有效吗?”

    苏洄对他的回应感到非常新奇,这是第一次有人可以排除所有他不喜欢的答案,抛出这种反馈。

    他这么奇怪的人,竟然也可以和另一个人产生共频。

    “嗯……”苏洄轻声细语,语气和内容截然相反,“本来只是想小小地气一气别人。如果我戴这个被发现,他们会很头疼的,我不想像个摆设一样被放在那里让大家看,我是个人,又不是玩具。可惜那些大人只在乎社交,还没来得及看到……”

    “不过,第一个发现的人是你,心情突然又变得很好了。”

    说话间,他舌尖上的“药丸”时隐时现。

    一颗永远都不会融化的药丸。

    苏洄看向宁一宵,笑容纯真,“这算不算特别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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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好涩

    某人上来就想象插手指是真的有点s了……

    第13章

    P.悬而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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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一宵始终认为自己心如顽石,活到现在只为向上爬,绝不会为任何事任何人所动摇。

    他与人交际大多出于功利,会考量对方是否能帮助到他,是否可以为他的下一步计划做出一些贡献。他会在每一个人靠近时下判断,做考察,能不能做朋友,取决于是否有助益,譬如所有教过他的老师,比如有论文发表颇多的同学,又比如有内推资源的学长。

    宁一宵非常清楚,自己是个庸俗、冷漠的人。

    但是。

    当宁一宵的脑子里出现“但是”这个词,这一瞬间,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他与苏洄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像是悬在天空的太阳,无论如何躲避,也永远都存在,无法抹去。

    明明苏洄是很值得利用的类型,家世显赫,有钱有权。在宁一宵庸俗的价值评判里,当属非常有用的类型。

    但他却本能地畏惧靠近,不想判断,不愿考察。

    他是如此现实的人,却根本不想知道苏洄的外公究竟是什么级别的领导,不想了解他家的资产究竟多少,哪怕知道了也并不会让他动心。

    宁一宵甚至不想弄清楚苏洄究竟为什么愿意靠近他,下一步又有多近。

    他好像站在一个美丽的漩涡前,很明白,再进一步可能就无法脱身。

    “算吗?”宁一宵后退了,笑了笑,“可能戴上这个就会让你心情好起来,被谁发现都不重要。”

    一向圆滑的他,很突兀地回到了上一个话题,“我有强迫症,不太习惯和别人一起睡觉,不好意思,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这样的话已经足够直接,没想到苏洄竟笑了,“可是在自习室的时候,也是只有你和我,你那个时候睡得很香。”

    宁一宵扯了扯嘴角,“我那时候很累。”

    “你现在也很累。”

    苏洄的直白是毫不费力的,也不惹人讨厌,一种强烈的自由意志,“我看得出来,你不开心,很累。”

    宁一宵脸上的笑意渐渐沉下去,没有说话。

    有时候他很羡慕苏洄的直白和天真。

    两人的沉默很短暂,外面忽然传来关门的声音,紧接着是一男一女嬉笑的只字片语。

    苏洄轻微歪了歪头,看向宁一宵。

    “应该是和我合租的一对情侣,他们回来了。”宁一宵解释,“我刚搬进来,听房东说的,还没和他们见过面。”

    苏洄点了点头,又笑着说,“那既然还有两个人,多我一个也不多吧。”

    宁一宵差点被他的逻辑逗笑,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和喝醉的人计较,“他们和我又不住一间。”

    苏洄像小猫一样发出一个细微的拟声词,隔了好久才又开口,“那好吧,我走了。”

    说着他扶着床沿,十分费力地想站起来,却发现没那么容易。

    “你回家吗?”宁一宵伸手去扶他。

    苏洄诚实摇头,“不回。”

    “那你去哪儿?”

    “就……”苏洄眼神还有些迷茫,“就在附近随便玩玩嘛,逛一逛,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

    他这么说了,也想好自己可以在凌晨的时候压马路,甚至想好去鼓楼转转。

    宁一宵轻微地皱了皱眉,“晚上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店都关门了。”

    苏洄思绪混沌,接了他的话便回答,“也有晚上开门的店吧……”

    他还想继续,可宁一宵却突然妥协:“算了,你留下吧。”

    不知道为什么。苏洄脑子里还梗着没说出口的[24小时便利店],想了想还是作罢,反正目的达成。

    毫无征兆,他拿出空调被放在地上铺好,又从行李箱找出一条薄毯,放在床上。

    “你睡床上。”他说。

    苏洄立刻表态,“不用,我睡地上就行。”

    “你身体不好,床有点小,将就一晚吧。”说完宁一宵便推门去洗漱了。

    苏洄安静地坐在床上,或许是病理性的兴奋,让他感觉有好多话想和宁一宵说,可药物拉扯着他,想变正常一点的心也拉扯着他,让他可以保持普通的对话。

    过去他从来不怕在谁面前表现得像个异类。

    可宁一宵出现了,苏洄既期待他发现自己的不同,又希望他不要害怕。

    宁一宵和他一样奇怪,从来不会多过问一句,不会询问他和谁发生了矛盾,为什么要故意惹人不快,也不追问喝酒的事,不好奇他为什么不回家,对他任何怪异的言行都呈现出巨大的包容心,已经快要接近漠视。

    他本来就是个冷漠的人吧,苏洄想。

    但很快苏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宁一宵并不冷漠,自己真的要独自离开的时候,他又心软了。

    直到入睡前,苏洄都凝视着宁一宵侧卧在地的背影,盯着他陈旧到泛白的黑色上衣,同时在心里不断规劝自己安静些,想想就好,别发出声音。

    他愿意在需要体面的生日宴有一些出格的表现,但不希望打搅宁一宵的睡眠。

    很可惜的是,隔壁的情侣远不及他这样体贴,墙壁隔音太差,一些细碎又急促的声音隐约传来,像隔着毛玻璃的画面,不清晰,但引人遐想。

    苏洄安静地躺着,有些走神,隔壁声音越来越明显,呻·吟半点没能掩住,喘得厉害。

    宁一宵没有睡着。

    一闭上眼,苏洄给他看舌钉的样子就在眼前晃,没完,他只好背对着床,睁着眼,刚消停会儿,隔壁突然又起了动静。

    这是他住进来的第一晚,根本没想到这对情侣正打得火热,完全是热恋中的状态。

    想到苏洄说他不需要睡觉,宁一宵便想叹气。他挨着墙,床又这么硬,连张床垫也没有,小少爷想睡怕是也睡不着。

    想到自己有一对耳塞,于是他转头问苏洄需不需要。一回头,宁一宵看到苏洄像个完全理解不了人类欲望的小动物一样,表情单纯,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放空。

    看见宁一宵转过来,苏洄缓慢地眨了眨眼。

    宁一宵压低声音问:“要耳塞吗?这个房间隔音很差。”

    苏洄摇头。

    宁一宵原以为他不想说话,没想到他突然又开口。

    “好想去敲门啊。”

    什么?

    宁一宵一愣。

    “但是这个时候去会吓到他们吧?”苏洄自顾自轻声说,仿佛真的在很认真思考这个提议。

    “别去了,你戴上耳塞会好点,基本听不见的,没必要因为这个找他们理论。”宁一宵凑近到床头,手伸过去寻找他放在枕头边的耳塞盒。

    “不是的。”苏洄的声音近了很多,他也凑近些,黑夜里的一双眼睛格外亮,“我只是有些好奇。”

    宁一宵的手停了停,“好奇什么?”

    苏洄表情很正经,甚至带着很明显的求知欲,“他们好像很开心,有那么舒服吗?”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隔壁的动静突然大了很多,但又飞快收回,喘息压抑而潮热。

    宁一宵的心却比他们还要压抑,在黑夜和喘息里与苏洄对视着。

    “你就只是想问这些?”他问。

    苏洄点头,眼睛湿蒙蒙的。

    “这种事,你不是应该很熟悉吗?”

    黑暗中,宁一宵的音色比以往冷了些。

    苏洄的声音里却透着不解,“什么?”

    “他们都说你有很多……玩伴。”他不清楚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才能贴切又不冒犯地形容。

    即便他搜寻出这个词,可脱口而出后还是觉得自己冒失了,就像在黑夜中瞥见了湖底发光的一尾鱼,却选择用石头掷向湖中。

    情热攀至沸点,空气似乎都因墙的另一面而胶着。

    涟漪散尽后,他听到了苏洄很轻的笑声。

    “原来你也会好奇我的事啊?”

    宁一宵一时被他的话哽住,这种对话在他们之间时常发生,也不算稀奇。就像在玩一个转瓶子的游戏,苏洄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用一种撩拨的姿态转动酒瓶,将瓶口推向他,如果自己承认了,就仿佛会占据下风。

    所以宁一宵只是保持沉默。

    他们之间的宁静将隔壁的温存狎昵衬得愈发清晰,调笑,爱语,恋人间甜蜜的余温浸透这堵薄墙,燥热蔓延。

    最后还是苏洄打破了这份蠢蠢欲动的安静。

    “宁一宵。”

    “嗯?”

    “我好饿,你这里有没有东西可以给我吃?”

    他转移了话题,人也靠近些,快到床的边缘。

    这像是给了宁一宵一个台阶,于是他也没有多挣扎,跨过之前的话题,接过苏洄新抛来的一根线。

    “我去看看。”

    “等等,我和你一起。”苏洄也很快下了床,跟在宁一宵后面。他感觉得到宁一宵其实想阻止他,但因为自己脚步快,所以咽了回去。

    两人都很怕吵到隔壁房间的人,所以默契地放轻了脚步,一前一后来到厨房。

    这里黑得什么都看不清,但宁一宵似乎有种在黑暗中生活的本领,十分自如地穿过走廊,还不忘等一等苏洄。

    苏洄是生活在辉煌楼宇里的小少爷,是漂浮在云层里的人,他不会知道堆满垃圾和杂物的黑暗小房间该怎么走。

    厨房没有门,宁一宵摸索到门框,没开灯,只是走过去打开了冰箱门。

    暖黄色的灯光茸茸的,洒在这一间狭小厨房,苏洄清楚地看到宁一宵站在冰箱前,翻找着,眉头微皱,最后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

    “只有这个。”宁一宵解释,“里面的菜都是他们的,不是我的,不能给你做。”

    “没关系。”苏洄凑近,“这是什么?”

    隔着塑料薄膜,他看到了水果的形状。宁一宵将袋子解开,里面是两颗桃子。

    他拿出一颗来,拧开水龙头洗了洗,递给了苏洄,“你随便吃点,垫一垫肚子,实在饿的话我带你出去。”

    “桃子就可以,我很喜欢。”苏洄接过来,水蜜桃很大,一只手堪堪握住,软的,白里透着很浓郁的红。

    “什么时候买的?”苏洄半低着头,很斯文地咬下一口,很显然,过多的汁水是他没有料到的,有些措手不及,但训练有素的家教令苏洄像个条件反射的发条娃娃,不慌不忙,很文静妥帖地处理着。

    冰箱的暖光像雾气一样充盈着这里,苏洄的脸生动漂亮,唇边沾着半透明的汁水,握着桃子的手沾满甜的液体。

    “你吃吗?”擦干净衣服,苏洄抬头看向宁一宵,递过来,“很甜。”

    宁一宵拒绝了,但他却觉得燥热。

    “不吃为什么要买?”苏洄疑惑地抬了抬眼,抿掉唇边淡粉的桃子汁。

    宁一宵没有开口,一些记忆漂浮上来。

    也就是一天前,当时的他上完课,疲惫到在公交上几乎站着睡着,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卖桃子的老人,粉色的、鲜嫩漂亮的桃子堆满了箩筐,码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干净新鲜。

    也不知是为什么,当时的他想到了穿着粉色上衣的苏洄,想到他饱满而透明的脸颊,阳光下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他浑身充盈着的纯真。

    但价格不便宜,两颗就要了他十四块钱。

    就在这时,苏洄伸出带着桃子味的手,在宁一宵眼前晃了晃,一双大眼睛盯着他。

    宁一宵回了神,清了清嗓子,“就看到了,觉得不错,正好来找房东拿钥匙搬东西,顺便买了两个放冰箱里,有时间就吃。”

    他没办法说自己是因为看到桃子,想到了他,才鬼使神差地驻足。

    “好吧。”苏洄点了点头,小口咬了剩下的桃子,又伸手凑到宁一宵跟前,“你要不要尝尝,很甜。”

    “你吃吧。”宁一宵说不用,但苏洄的手一直伸着,他只好握住,想给他拽回去。

    冰箱门一直没关,发出嘀嘀的警告声,两人拉扯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哎?你就是我们的新室友吧。”

    男生皮肤很黑,个子比宁一宵矮一些,需要抬头才能和他对视。

    “嗯。”宁一宵松开苏洄的手,清了清嗓子“你好。”

    男生看到他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茬,又扭头看向苏洄,视线对上脸的瞬间,明显地怔了怔,盯着看了好久,直到宁一宵咳嗽。

    “啊不好意思。我叫王聪,之前我听房东说我室友就一个男生来着,没想到有俩。”王聪说着,没瞧见宁一宵想解释的样子,自顾自继续道,“没想到我室友是大帅哥啊,你们都长得跟明星似的。我想给我女朋友倒杯牛奶来着,那什么……”

    宁一宵立刻识相地让了位置,站到了苏洄身边,低头瞥了一眼他手上剩的桃子,还没吃完,于是小声说:“吃得好慢。”

    苏洄抬头看向他,也小声说:“没有,是因为太大了。”

    王聪从冰箱里拿了袋装牛奶,一边倒奶一边看着两人,没注意,奶差点从杯子里溢出来。

    “哎你的牛奶。”苏洄瞧见了,立刻提醒他。

    “哦哦哦!哎呀撒了,还好还好,就一点儿。”王聪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端起牛奶,“那什么,我不打扰你们了哈,你们……你们继续,继续,哈。”

    他很快又很小心地端着牛奶走了,只留下他们两个。

    等到听见对方关卧室门的声音,苏洄忽然笑了起来。

    宁一宵看向他,明明是会尴尬的场合,但他笑了,自己嘴角也忍不住上扬。他抿了抿,压下来,问苏洄,“不是好奇吗?刚刚当事人都来你面前了,怎么不问?”

    苏洄知道他在说什么,又抿了一口手上的桃子。

    “突然不想问了。”

    “为什么?”

    苏洄直视宁一宵的脸,语气轻飘飘。

    “我觉得我以后会知道的,不用问他。”

    第14章

    P.秘密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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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句话,宁一宵微微一怔。

    以后。

    明明能听懂,也知道这是苏洄对自己冒犯的问题给出的答案,但宁一宵不敢再深究。

    他知道不止于此。

    潮湿黑暗的出租屋,冰箱昏黄的灯光,暧昧过后的宁静,苏洄笔直的眼神。

    一切都指向某种弦外之音。

    这场转瓶子的游戏总有输家。

    “抱歉。”宁一宵只能用道歉掩盖,“是我误会你了。”

    其实那些谣言他不相信的。

    但是那时候下意识想试探,想听苏洄亲口解释。

    “什么?”苏洄笑了,开始装傻,“吃完了。”

    他转过身,背对宁一宵洗干净手,“我们回去睡觉吧。”

    宁一宵停顿了片刻,点头,“嗯。”

    这次隔壁没有再传来任何噪音,苏洄静静躺在床上,却像是幻听一样,脑海中浮现出隔壁那对情侣之间温存甜蜜的话语。

    而那个男声,在迷蒙的雨夜里一点点变成宁一宵低沉的音色。

    他说,喜欢我吗?很喜欢我吧。

    觉得开心吗?

    这让原本快要睡着的苏洄恍然惊醒,然后再也无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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