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苏洄很安静地盯着宁一宵,看他一步步走近,才点了点头,“嗯。”

    时间太早,学校没有任何一个食堂会在四点半开张,他们只能出去,在离校门口最近的肯德基坐下。

    宁一宵平日里几乎不会出来吃饭,不太熟悉肯德基的菜单,多花了点时间看了看,最后点了一份最便宜的早餐套餐,走到一旁的取餐台等待,他半侧着身体,正好看到苏洄付款的样子。

    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传闻中出身显贵的苏洄竟然从口袋里拿出不多的一些纸币,递给面前的收银员,动作比他还慢。

    他觉得怪异,但又想,苏洄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

    取餐后宁一宵找到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没多久苏洄也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杯咖啡,还有一块红豆派。

    宁一宵没有过问太多,自己吃自己的。他发现苏洄吃东西的样子很像某种小动物,小口小口的,嘴唇闭着,没有声音,但看起来吃得很香。

    他很快就吃完了那个红豆派,然后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咖啡。

    盯着看了有一会儿,宁一宵还是忍不住问他:“就吃这么点?”

    苏洄把红豆派的包装纸摆正,然后点了点头。

    “你吃饱了?”宁一宵又问。

    苏洄和他对视了几秒,最后选择很诚实地摇头。

    “吃这个。”宁一宵把自己套餐里的香菇鸡肉粥推给苏洄,语气柔和,“没动过,我不是很饿。”

    苏洄顿了顿,没有立刻拿过来,在宁一宵的再次催促下才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粥。

    吃到一半的时候,宁一宵问,“你没带钱?”

    苏洄颇为认真地挑着碗里的香菇,小心避开,“带了一点,不多。”

    “手机里没有?”宁一宵又问。

    苏洄似乎并不觉得他是个刨根问底的怪人,反而很诚恳地点头,“没有啊。”

    他穿着最昂贵的衣服,连书包的价格都令人倒吸凉气,上学放学司机接送,身上却只装一点钱,手机的支付功能也被关闭。这些都太奇怪了。

    可苏洄的表情,还有他回答时小小的尾音,似乎都在印证着这些话的真实性。

    “那你的烟是哪来的?”宁一宵问。

    苏洄抿了抿嘴唇,勺子搅动着温热的粥,“买的,因为买了烟,买了伞,还买了一些书,带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他说着,把一旁重重的书包搬到自己腿上,拉开拉链给宁一宵看,还告诉他,这里面好几本是他非常喜欢的书,等了很久才到货。

    还给流浪狗买了火腿肠。

    宁一宵没太听进去苏洄的话,想到了蹲在路灯下的他,但没有戳破。

    吃完粥,苏洄很真诚地对他说了谢谢,又对他说:“一般这种时候他们不太给我钱,怕我乱花。”

    宁一宵瞥了眼粥碗,吃得倒是干净,碗底只剩下一层香菇丝。

    他不明白苏洄口中的“他们”是谁,“这种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苏洄有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似乎也不打算说。

    没等他继续问,苏洄似乎就关闭了回答问题的小小阀门,他拉上书包的拉链,对宁一宵笑了笑,“粥的钱我转给你吧,我记得你加了我的,对吗?”

    这句话莫名令宁一宵心情变差了。

    原来苏洄根本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加过他,还是说,像他这样得到过他联系方式的人,苏洄自己都数不清。

    宁一宵不置可否,抓起自己的包起身,温和地拒绝:“不用了。”

    他端起餐盘,略低了低头,给出惯性笑容。

    “下次见面,请我喝饮料吧。”

    第7章

    P.双向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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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到宁一宵的那天,是苏洄近一年来最糟糕的时候。

    处于抑郁期的他,在前一晚的凌晨冒出自杀的念头,于是做了很多决定,熬夜把撂下的书看完,去花园给每一株植物浇水,天亮后回到学校,将补好的作业交给老师,没还的书统统还掉。

    他患有双相已经多年,轻躁狂时期还算不影响基本的生活,甚至比平时更开心、更有行动力,可以一口气把落下的学业都补上,但严重抑郁期的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学校也没办法去。

    又是时隔两个月没有上学,过去的同学们还会过问这次是得了什么病,现在已经习以为常。只有一个女生对他的突然归来表示惊讶,并关心地询问了两句,为此苏洄把带着的一些糖果都拿出来送给她,只留了一颗。

    从小苏洄的家人就告诉他,不要轻易将自己有躁郁症的事实告诉其他人。

    这样没有人喜欢你,大家会讨厌你,怕你。他们是这样说的,所以苏洄从不剖白。

    他的外公和这所大学的领导关系匪浅,但这份交情唯一的用途就是拿来给他请假,为他时不时的休学找借口,各式各样的病症都来了个遍,没有重复,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十足的病秧子,活着就像负累。

    也确实如此,苏洄想。

    他一项项完成计划,最后徒步来到青砖白柱的二校门下,背靠着牌坊抽完了一支烟,最后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每到这种时候,苏洄始终被阴翳笼罩。即便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晴空白云,可回想起来,只有铁灰色的马路,还有快要将人晒化的太阳。

    他肢体麻木,也清楚当下的状态不适合骑自行车,可还是很执拗地骑了,他认为这就像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

    僵固的车轮一点点转动,风的痕迹好不容易出现。

    漫无目的,苏洄感觉自己像一架毁坏又无法自救的飞机,在人潮汹涌的马路上不断下坠。

    所以毫无意外地,他狠狠撞上绿化带,摔了下去。

    受伤的苏洄长久地蜷缩在地,手腕和膝盖都磨破了,但感觉不到疼。意识稍稍聚拢,他撑着地面爬起来,捡起自己的棒球帽,很固执地将车扶起来,推到一边。

    没来由的,他感到口渴,这种感觉似乎无法忍受,在听到马路上不间断的鸣笛声更甚。于是他将车靠在树边,迷茫地望着街道旁的一些商铺。

    抑郁期的他有着明显的障碍,吃药之后更明显,字会放大,会在眼前飞舞。一些很平常的字眼需要读很久,一本书的结尾他花了整整一晚。

    选定了一间咖啡厅,苏洄笔直但迟缓地朝那走去。

    冷气透过玻璃门的缝隙迎面而来,为他僵直的四肢唤醒些许生机。

    在点餐台的队伍站了不多时,就轮到了他。苏洄的帽檐压得很低,戴着口罩,没有抬头看点餐的店员。他很小声说想要一个拿铁,想起自己在吃药,又后知后觉说想换植物奶。

    好在对方不介意他慢吞吞的语速,很友善地问:“植物奶是吗?请问需要冰的吗?”

    店员声音很好听,苏洄一时间有些走神,没有回答。直到听到对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才点了点头。

    “好的,麻烦您先找个位置稍等一下,稍后我会给您送过去。”

    苏洄忘记拿对方递过去的小票单和号码牌,转过身,滞缓地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他始终没发现自己的伤口在渗血,毫无头绪地望着窗外,眼睛盯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

    刺眼毒辣的太阳底下,鲜少有人的脸上挂着开心的笑。

    苏洄其实不想看这些。在最后的时刻,他想看看生长茂盛的草浪,或是站在悬崖下看着从天而降的瀑布,比雨水还要充沛的水滴洒在皮肤上。

    或者是海,一望无际的大海。

    但他又想,即便是现在的自己看到了,恐怕也感受不到那种具有生命力的美,很浪费。

    愣神之际,苏洄听到餐盘和桌面轻轻碰撞的声音,但没来得及立刻回头。

    “这是您的植物奶拿铁,请慢用。”

    又是这个声音。

    苏洄确认是同一个人,只是回头慢了半拍,仅望见背影。他就这样一直盯着,直到望见声音的主人站到点餐台,转身,露出英俊的面孔。

    这是一张和声音极为相符的脸,会给人带来很多温柔的遐想。

    苏洄垂下眼睑,想喝点什么,这才发现餐盘里放着几枚创可贴,上面画着兔子的卡通图案,和对方的样子很是不搭。

    他翻开手腕,安静地凝视着渗血的伤口,还有跳动的脉搏。

    半小时后,苏洄改变了主意,像延迟看一本书那样,很简单地选择将计划搁置。

    他将自己仅剩的一颗糖放进餐盘中,离开了咖啡厅。

    但这样一个人的出现,这样一份微小的善意,也只不过是一潭死水中偶尔出现的细微涟漪,并不能拯救颓败的生命。

    回到家中,苏洄将这些创可贴都放回抽屉,再也没有打开过。

    这种绵长的痛苦一点点啃食着苏洄的欲望,他躺在床上整整一天,滴水不进,连起身都困难,但就在凌晨时,透过落地的玻璃窗,苏洄忽然发现了遗留在花园的绳子,仿佛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他猛地起身。

    回到房间,苏洄用绳子捆住自己的脖子,狠狠收紧。

    可怕的是,他甚至打开了相机,将这过程全部录下来,包括被自家阿姨打断的部分。

    事后苏洄打开视频,看到睡眼朦胧的母亲也赶过来,抱着自己又哭又打骂,并没有太多感觉。

    他认为自己被困住了。

    但这样决绝的自我结束苏洄没有进行第二次,因为他总会想到兔子创可贴。

    这段漫长的残酷低潮结束得也很突然,没有过渡,没有任何契机,也没有一丝缓冲的机会,苏洄直接进入轻躁狂的阶段。

    病症所带来的兴奋令他如同被塞入云霄飞车,猛地冲上天空,双脚仿佛从未沾地,可以一直浮在云层里。

    每到这种时候,苏洄总会对自己产生前所未有的好感,总是兴致勃勃,认为自己无所不能,那种优渥家庭里滋养出来的骄矜膨胀放大,无处可藏。

    苏洄回学校上学,对学习充满了渴望和自信,效率极高。他也愿意投身交际,不像平时那样,因为没有朋友,总回避他人的目光。

    尽管去学校的时间加起来可能还不足一学期,但很多事传来传去,也传到他耳朵里。

    他唯一可以倾诉的是自己的保姆阿姨,而她听了,很伤心,抱着苏洄,轻轻抚摸他的背,问他难不难过。

    当时的苏洄还在躁期,所以还笑了出来。

    “他们说的太夸张了。陈姨,在学校都没有人像你这样抱过我。”

    他都没有像普通的男孩子们一样,一起在操场勾肩搭背,没有牵手,没有拥抱,哪里来的更多。

    但流言从何而起已经无从分辨,或许是哪个被他拒绝的追求者,又或许是其他人,是谁都好,苏洄也不在乎了。

    浏览学校网站时,他偶然发现一个视频,是去年的特等奖奖学金答辩会。

    第一个出场的人,恰好就是那个在咖啡厅给过他创可贴的男生,有着很好听的名字——宁一宵。

    这个名字有种浪漫的悲壮色彩,很像是会为了心爱的人抛弃一切,宁可只要一个夜晚的人。

    但他在答辩时所展现的是阳光、自信,还有一颗十足厉害的头脑。尽管穿着朴素,可还是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演示稿上铺陈着象征成功的数据,还有专利、论文等一切佼佼者的证明。

    这个聪明人有着极不相称的姓名。

    苏洄在躁期难得会有精力如此集中的时候,他凝视着对方脸上的笑容,专注地听着他说话,内心生出些矛盾的情绪。

    两次“见面”似乎都是单向的,对方并不知晓他的存在。

    这看上去很巧合,实际上又没什么特别。苏洄关闭了视频,打开抽屉,看了一眼创可贴,但什么都没做。但或许是因为轻躁狂的鼓舞,他的心底有什么在隐隐跃动。

    听闻学校新组织了一个读书观影会,苏洄很感兴趣,但发现得有些晚,多媒体教室也不好找,所以没能按时赶到。

    不过雨的降临伴随着某种浪漫的氛围,所以就算淋湿又迟到,他也没有丝毫尴尬,反倒充满期待。

    很奇妙的是,进入教室的瞬间,苏洄就笃定地感觉到了宁一宵的存在。

    昏暗空间里,他毫无障碍地寻觅到目标,也察觉到,对方正盯着自己。电影已经开始了放映,房间静得像湖水,但幕布上的画面却起了很大的风。看上去很自由。

    如果短短两周内出现三次巧合,会发生什么?

    看电影的时候,苏洄有些分神,不断思考着这个问题。

    无形中,仿佛有一阵风,一点点将宁一宵推到他的身边,为苏洄一潭死水的人生带来些许波澜。

    在变幻的光影里,苏洄清楚地看到宁一宵不闪躲的眼神,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发现自己前一排的女生正在写着什么,又观察到周围人都有一张卡片,而自己没有。

    意识到是自己来得太迟,没有拿到,苏洄把全身上下翻了个遍,只有纸巾。

    无所谓了。

    他借了笔,在纸巾上写下一句话。

    大约是病症作祟,又或许是这些巧合重叠出一丝浪漫,苏洄喜欢这样的事,于是很自然地在另一张纸巾上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冲动又不可理喻。但当时的他却认为自己一定会成功,甚至后来在阅览室里,苏洄一遍遍查看自己的社交软件,想第一时间看到添加的“新好友”。

    不过事后,或者说从躁狂期走出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过分自信的行为,并为此感到羞愧和懊悔。

    更草率的是,他竟然在宁一宵介绍自己之前,就叫了他的名字。

    也很理所当然的,苏洄没有等到他的好友添加。

    这多少会令人气馁,但病人除外。

    像很多患有此症的人一样,苏洄会在轻躁狂时期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和愉悦,一次小小的打击根本不算什么。

    无心插柳,一周后,他又一次遇到了宁一宵。那一天同样下着雨,不过是更为静谧的雨夜。

    苏洄走进教室的时候,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眼发现是宁一宵。

    两人有着短暂的对视,他感觉宁一宵有什么想说,但没有说。

    长达数天的失眠,加上阴雨,苏洄的亢奋减少很多,在药物的控制下相对平静。

    他想这算是第四次了。

    回到座位后,苏洄没有说话,专注补习落下的内容,效率奇高。

    gzh:甜,渡,超,标

    过了很久很久,抬头看时间的时候,苏洄感到奇怪,宁一宵似乎并不打算回宿舍。

    像他这样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人,属于严重的精神病人。外公认为他是十足的“危险分子”,不允许他在学校住,也不允许有独立的时候,哪怕是因为兴奋在学校待上一夜,也会有司机在不远处盯着。

    但宁一宵不一样,他看上去情绪稳定,心理健康,不会无处可去。

    大约凌晨三点,苏洄感到疲累,一侧头发现宁一宵竟然睡着了,伏着的肩背微微起伏,睡得很沉。

    没有任何多的反应,苏洄回头,压着思绪做完了所有的题。

    感到胸口很闷,心脏很沉重地跳动,他拿出从便利店买来的烟,打算在窗边抽一根。

    但宁一宵好像永远可以打断他的计划,无论是吸烟,还是别的。

    他们仿佛很有默契,都忘记了上次他给出联系方式的事。宁一宵邀请他吃早餐,苏洄没拒绝。

    他在餐厅检查了自己的钱包,随意点了一些,刚好把钱花光,不过并没有因自己的钱预算不够而尴尬,因为早已习惯。

    躁期他总会有很多不理智的消费,例如购买了一整个蛋糕店的全部甜品,多到车里都塞不下。有一次路过一家宠物店,苏洄把所有关在玻璃橱柜里的小动物通通买下,全部都带回了家。

    这样的情况太多。

    苏洄至今记得,外公在某一天看到电子账单后勃然大怒的样子,记得当初他大骂荒唐,并勒令母亲在躁狂期每天给他固定的一些纸币,用以支付必要花销。

    苏洄是一个很不可控的生命体,很渴望自由,但因为不够健康,所以被坚硬的玻璃罩约束至今。

    好在宁一宵是个善良的人,看起来非常好相处,也很慷慨。

    所以当他说“下次见”的时候,苏洄感到愉快。

    这个“下次”来的比他料想中还要早,还维持在苏洄所认为的“好的阶段”,所以他很庆幸。冥冥中,他发现自己不太愿意以不好的状态面对宁一宵。

    尽管他们是这样开始的。尽管他一开始就越了界,最亢奋时与宁一宵见面,病态地建立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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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前期苏洄视角比较少的一个理由是,我觉得以小洄的视角来写的话,会很让人难过,不过其实以宁一宵的视角也没有好很多,都是可怜的小孩。

    看到这里的朋友,无论你们健康与否,无论你们遭遇了多么过不去的困境,或者说觉得人生目前经历了多么大的痛苦,一定要记住,要珍惜自己,爱自己,珍惜的不只是生命,还有生命里折叠的未来无数种可能,总有某一个[可能]里,你们是很幸福很快乐的。

    第8章

    P.越界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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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洄不太喜欢吃药,尤其是在躁狂期。

    他很留恋热情的、充满创造力的自己,而每次顺从家人服药的过程,就像是一种异常艰难的戒断,问题很多,决心很小。

    比起在家,上学反而成了唯一的自由时光,尽管司机总跟着他,盯住他,但至少在校园里,苏洄行动自由,不必在意太多。

    任教专业课的王教授对他很关照,不只是觉得他成绩不错,还把他当普通学生看待,并非什么特殊人群。

    久违地见到苏洄,他下课后特意询问,“最近我们有个交叉研究课题,论文可能会投今年的顶会,要不要参加?”

    苏洄是很愿意的,只是担心自己拖累整个小组,可王教授不这么觉得。

    “这几个学生里正缺你这么一个英语写作能力强的。结果好是很重要,但也得文章写得不错,审稿人看着舒服才行。”

    经他说服,苏洄同意了。王教授提议让他和其他几个学生一起开个临时会议。

    下午四点,苏洄按要求来到了开会的小教室。门半开着,他敲了敲,本想自己进去,没想到门忽然从里拉开了。

    下一秒,他毫无征兆地对上宁一宵的脸。对方显然也有些惊讶,愣了片刻。

    “你也是跟着王老师写论文的吗?”苏洄先开了口,不禁勾起嘴角。

    宁一宵点头,“对。”他也露出笑容,将门拉开来,侧过身,让苏洄进来。

    “这个项目需要编写统计工具,王老师给我们带统计课,他问我要不要来试试交叉项目,我就来了。”

    他解释了一些,又有些后悔,觉得不必说这么多,毕竟苏洄也没有问。

    回头时,宁一宵瞥见自己放在课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是之前在二手市场淘来的,背板上的商标也已经掉了漆。平时不觉得怎样,这一刻它格外扎眼。

    苏洄平时上课都独自坐在角落,从没当过谁的同桌,所以这次也下意识地在宁一宵前一排坐下。

    “原来是这样,我也是今天才被王老师叫过来的。”苏洄笑着扭头,看向宁一宵,“跨专业很难吧,如果让我现在去做计算机的东西,我可能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本是很好回应的话,但宁一宵望着他的脸,竟鬼使神差地开口,“你看起来也不像是学金融的。”

    他完全无法想象苏洄像那些华尔街精英一样,穿着全套西装,打着领带,在写字楼里游走,干着从最精明的人口袋里掏钱的工作。

    “是吗?”苏洄瞳孔亮亮的,很像是不适应水泥森林的小动物才会有的眼睛。他凑近了些,很小声对宁一宵说:“其实我也不喜欢。”

    距离很近,宁一宵恍惚间可以闻到苏洄身上热带水果的香气,浓郁香甜。他握紧放在桌上的手,笑了笑,“那为什么要学这个?”

    苏洄脸上的表情很淡,仿佛理所当然,“因为我不可以决定啊。”

    看着他的脸,宁一宵有些愣神。

    很突然地,他想到自己念大二的时候,当时某位专业课老师脾气火爆,时常贬损学生的人格,没几个人受得了他。

    而那门专业课的结课既需要试卷成绩,也需要实验成绩,比起真金白银的分数,实验分大多来源于老师的主观印象,所以能顺利过关的并不多。

    为了拿到想要的绩点,宁一宵展现出极大的忍耐,在几乎所有人都被这个雷霆教授逼退,毕竟谁都忍受不了长时间的贬低,尤其是充满天之骄子的地方。

    但宁一宵可以。面对刺耳的声音,他点头听命,事事顺从,最后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分数。

    就连那个老师都忍不住说,宁一宵是他见过最识大体、最懂事的学生。

    至今他都不知道,那算不算夸奖。

    走神之际,王教授和另一个学生进来了,大约是为了活跃气氛,他们开着两人的玩笑。

    “原来你们的关系已经这么近了,那看来不需要我来帮大家破冰了。”

    看着王教授的笑,宁一宵心中有些复杂。他的视线聚集在前方,先是看到了苏洄透明杯子里的百香果汁,然后才是他近在咫尺的背影。

    像一场梦终于消散,苏洄的后颈已经不再残留淤青,耳垂薄薄的,透着血色,上面有一个内陷的小眼。

    当他开始好奇苏洄是什么时候打的耳洞时,突然醒悟,他发现自己想得太远也太多了。

    破冰的前提是冰需要被打破。

    宁一宵的确能感觉到他和苏洄之间隔着一层什么。这很奇怪,在他以往遇到过的任何一个社交关系中都不曾出现类似的冰层,很薄,彼此似乎伸手就能触碰到,但在伸手的瞬间,却可以明显感知到危险。

    新到的另一名学生叫张烁,也是金融系的,王教授的得意门生。

    优等生都爱刨根问底,他对宁一宵编写的工具以及他本人都很感兴趣,因此问题不断,宁一宵尽可能地展现出耐心,但注意力却放在和王教授交谈的苏洄身上。

    苏洄说话时,语气总是很轻盈,哪怕他作为谈话的主导,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也不会有咄咄逼人的感觉,相反,他总是很柔和,很吸引人。

    “对了,我参加研讨会时,听人说起你外公,听说他最近身体不太好,现在怎么样?”王教授关心地询问。

    宁一宵凝视苏洄的背影,听到他很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他不像其他人,在这种时候一定准备好场面话,说“好些了,谢谢关心”,而是诚实地说不知道。

    苏洄笑了笑,仰面看着王教授,“外公在我面前都很强势,生病了也是一个样子,我希望他没有事。”

    在对视中,王教授停顿了片刻,而后笑笑,“你外公也是为了你。”

    苏洄没有否认,“是啊,为了我好。”

    两人都没有继续,王教授很合时宜地转换话题,开始了组会。他输出的内容很多,苏洄担心自己的思绪飘得太快,抓不住,所以拿出笔电记录了王教授提出的任务。

    总结来说,是希望他能协助宁一宵写英文论文,张烁则负责收集足够多的数据。

    会议后半段时,苏洄就有些坐不住,拿手轻轻地敲击腿,以此缓解症状,直到结束。

    “你们好好相处。”王教授拍了拍苏洄的肩,对他说,“一宵是很刻苦的孩子,你多和他沟通沟通,说不定等这个论文写完,你也会写代码了。”

    苏洄脸上笑着,心里却懒于附和。他一点也不想学习如何写代码。

    但他很愿意和宁一宵相处。

    出去的路上,张烁还在请教,宁一宵也很友善积极地回答,解释了一路。

    苏洄跟在两人身后,隔着两步之遥,表现出和这个阶段不太相符的安静。他很想出去到学校的草坪上透透气,躺一躺。

    “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谢啦一宵,”张烁下意识想揽住宁一宵的肩,但身高有些勉强,又挠了挠头,笑着说,“哎咱们一块儿吃饭吧,我最近在科技园附近找到一家特好吃的馆子,你能吃辣吗?”

    苏洄思维跳跃,在心里回答着与自己无关的问题——我不能吃辣,很不能吃,吃火锅要在白开水里涮三次的程度。

    他想立刻就到草坪上,于是加快了脚步,打算超过这两人,先行离开这里。

    但就在即将成功的瞬间,手臂却被握住。

    一回头,对上宁一宵深邃的眼。

    接着是他很轻的声音,“等一下。”

    宁一宵转头,对张烁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今天可能不行,我突然想起王老师还给了我一个文献翻译的任务,现在得和苏洄去做了。”

    张烁听了,立刻露出了然的表情,“还有活儿啊。没事儿,咱们以后机会多的是,下次一起聚啊。”他说完,还越过宁一宵对苏洄道,“小洄你也来啊。”

    苏洄头一次听到同专业的同学这样叫自己,没有说好,只是笑笑。

    “再见。”宁一宵看着他背影,脸上的笑容收敛些许。

    “为什么不和他去吃饭?”苏洄抬眼看向他,很直接道,“我们有其他的任务吗?”

    宁一宵没有直接回答,松开了手。

    “请我喝饮料,忘了?”

    他对苏洄露出一个和之前不同的笑容,仿佛在说,你答应过的。

    苏洄盯着他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些许微妙的笑意。他眨了眨眼,“差一点就忘了,想喝什么?”

    “今天带够钱了?”宁一宵朝外面走去,语带笑意。

    苏洄很轻地嗯了一声,“今天还没花钱呢,本来是要买一些工具的,临时被叫过来,不知道现在去会不会已经关门了。”

    他又开始说不相干的话,但宁一宵不觉得怪。

    天边燃烧的暮色落到他脸上,连那些细小的绒毛都浮着浅金,宁一宵看着苏洄说话,嘴唇一张一合,觉得他像一株花。

    “对了,我知道一种汽水很好喝,西柚味的。”苏洄又一次跃开话题,领着宁一宵往便利店走,脚步轻快。

    他的领口总是很大,上衣套着他,约束着他,起不到装饰的作用,因为他本来就很漂亮。

    苏洄望向远方的时候,眼神很深,但扭头看向他,会流露出稚嫩和纯粹。

    宁一宵后知后觉说好。

    进入店里,宁一宵跟着苏洄,看他穿过一大排的货架,笔直走到冷柜前,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瓶浅粉色的饮料,然后又下意识去拿其他的,拿许多不同的饮品。

    紧接着,他像是如梦初醒般顿住动作,停在原地,又红着耳朵把多拿的饮料都放回冷柜里。

    “就是这个。”苏洄最终只拿了一开始的那一瓶,转过身,脚步轻快地来到结账台,从包里拿出一些纸币付款。

    “你试试。”他试着拧开瓶盖,但服用锂盐的副作用还有残留,手使不上力。

    “我来吧,这种不好开。”宁一宵说着不好开,但几乎没用力,很轻松就拧开。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

    并肩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苏洄歪着头看他,晚风将宁一宵身上很淡的洗衣液气味吹到他脸上,像青柠混合西柚的海浪。

    “挺清爽的,不是很甜。”宁一宵放下瓶子,给出一个很朴实的评价。

    “是吗?”苏洄看向他,坦白说,“其实我没喝过。”

    宁一宵的眼睛下意识眯了眯,“你刚刚不是这样说的。”

    “很多人掠过天空,在苏洄澄澈的双眼里留下倒影,“我第一次给人留这些,没经验,写在纸巾上好像确实不太好保存,对不起啊。”

    宁一宵愣了愣。

    苏洄说完,又一下子笑起来,“不过烟盒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算了,实在没有别的可以写字的纸。”他又靠近些,汽车鸣笛,人潮拥挤。两人之间只隔着落日余晖。

    苏洄声音柔软,散在风里。

    “你早点联系我就好啦。”

    第9章

    P.蚂蚁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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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门口人来人往,宁一宵捏着烟盒,盯着苏洄笑着说再见,然后像鸟一样离开他身边,奔向路边停靠的一辆车。

    驾驶座的司机特意出来,为他拉开车门。养尊处优的小少爷钻进车里,降下窗,遥遥望着他,一直望着他,最后消失在车流中。

    宁一宵安静将烟盒收好,坐上了去往补课学生家的公交。

    车子里,苏洄回了头,不再去看窗外。他开始盯着后视镜里新司机的脸。这个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偏壮,额头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青色胎记。

    司机似乎也察觉到苏洄的目光,先是瞥了一眼,然后很殷勤地挤出笑容,“少爷,要不要喝水?我还带了果汁,你……”

    “您就叫我小苏吧。”苏洄礼貌地笑笑,随即询问,“之前没见过您,张叔呢?”

    “他家里出了点事儿,好像是家里老人中风了,得请个长假回去照顾老人。我是徐先生介绍过来的。”他说着,想起来什么,“哎呀您看我这一着急,都忘了给你自我介绍,我姓冯,冯志国。您就叫我老冯就行。”

    “我叫您冯叔吧,麻烦您来接我了。”苏洄听到他说徐先生,心情开始变差。

    过了不多时,苏洄又问,“您是怎么认识徐叔叔的?”

    冯志国听了一笑,“这说起来都二十年的事儿了吧,他和我是老乡,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不过小徐……哦不,徐先生人聪明,书读得好,当时我就说他能混出头,你看这不,一步步走到现在,也来了首都,出人头地了。”

    和很多中年男人一样,冯志国一侃起大山来滔滔不绝。

    苏洄陪聊,不露声色地问出他想知道的问题,包括徐治长大的地方,还有他曾经读过的中学。

    苏洄的父亲在他十三岁时就因车祸去世,三年前,徐治和他母亲开始交往,结婚也有一年。这几年里苏洄从未听过母亲说过徐治的过往。

    他很想知道这些。因为从徐治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从他侵入到自己的家庭起,苏洄就感到不安。

    原来徐治的出身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低,可即便如此,依旧得到了外公的认可。

    “我们那个小渔村虽然小,也落后,但是出过不少人才的。说起来挺巧,我家那个儿子也还算争气,和小苏少爷你一个学校呢。”

    冯志国脸上堆了笑,带着些许骄傲,说起自家的儿子,他便絮絮叨叨了许多,说自家孩子学的是计算机,是特别热门的专业,报志愿的时候很心虚,好在录上了。

    计算机。

    苏洄想到了宁一宵。

    “您儿子叫……”苏洄问。

    冯志国一听,觉得苏洄这么好奇,一定是想和他的儿子交个朋友,格外开心,“啊,他叫冯程,冯程程那个程。我以前可爱看《上海滩》了,就喜欢那个女主角,所以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苏洄点了点头。

    不是一个人。

    不知为何,他松了一口气。

    “等哪天我把我儿子也带过来让您瞧瞧,打个招呼。”

    苏洄笑笑,没再接话。

    快抵达苏家大宅,冯志国减缓了速度,“快到了,小苏少爷,您看这个车速可以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每一任司机都会在他下车前问这样的问题,前提是他还能自己独立下车。

    “挺好的。”苏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下了车,脚步轻快,“辛苦你了冯叔。”

    不同于之前的死气沉沉,开门的时候苏洄就感觉家里有人,朝里走去,他看到了正抱着一瓶红酒从地下酒窖上来的陈妈。

    苏洄语气里带了些撒娇的意味,“陈妈,拿的什么酒呀?”

    “小洄回来了?”陈妈笑着,给他看了看酒瓶,“小姐要喝呢,让我拿出来醒着,今天这么早就回家呀,累不累啊?”

    苏洄摇头,“陈妈,我有点想吃剪刀面,想吃菠菜味的。”

    “好,一会儿单独给你做一碗,番茄菠菜面。”陈妈笑盈盈地拿了醒酒壶,和苏洄一同朝里去。

    会客厅里,苏洄一眼就看到季亚楠,她散着一头长卷发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什么,很仔细地看着。

    或许是病理性的“雀跃”,又或许是他真的很久没有见到妈妈,一时间有些兴奋,脚步都快了些,想和母亲说话,想分享在学习发生的事,关于他遇到的人,比如宁一宵。

    “妈,我回来了。”

    季亚楠没抬眼,“嗯,今天还挺早的。没在外面吃东西吧?”

    “没有,在食堂随便吃了一些饭。”苏洄没打算说饮料的事,脸上带着笑走过去,“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家?公司最近不忙吗,还是要休假?”

    “半个月之后你外公七十大寿,我得准备准备呀。这几天把工作都往后排了排,客户也没见了,专门给你外公弄这些。”

    她将手里的名单往茶几上一放,食指抵着太阳穴,“光是这宾客名单就看得我头疼,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座位啊喜好啊,都得好好弄。”

    这哪里像是祝寿,简直就是组织要员会议。

    苏洄本想和她说自己被王教授选中写论文的事,对他这样一个频繁休学的人来说,这很值得分享。

    但季亚楠这时候大概没心思听。

    而且苏洄很怕聚会,尤其是和那些大人物的聚会,好几次失误令他下意识回避这些事。

    “那妈妈你注意休息,我先回房间把包放下。”

    “哎,等一下。”季亚楠叫住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优优,最近都按时吃药了吧?”

    优优是他的小名,但苏洄听了并没有觉得亲昵。

    “嗯。”苏洄看向她,语气柔和,甚至带着一点笑容,“妈妈,我现在的样子应该还像个正常人吧。”

    季亚楠脸上的表情松弛些,“还行。我可先说好,从今天开始的每一天,你都必须给我好好吃药,一顿不能少。

    你外公的生日聚会是大事,去的客人个个都是一把手二把手,要是出了问题,你这学期的课也不用上了,我给你请老师,就在家学,反正你高中也是这么过的,也没怎么样。”

    苏洄平静地听着,一点也不像个有精神疾病的人,甚至很顺从地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好。”

    他膨胀的表达欲一点点消下去,就像放久了的汽水,气泡一点点灭掉,没了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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