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似是有事相求,先跟苏晋揖了揖:“劳烦苏大人又为少爷奔波操劳。”又迟疑着道,“敢问苏大人,四殿下如今可还在京中?”

    苏晋已猜到他想说什么了,是以问道:“六伯想让青樾随四殿下回北平?”

    沈六伯叹了一声道:“也是方才赵二小姐提起少爷与三小姐,就是四王妃年幼的事,老奴才想起一事来。

    “少爷他自小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六岁那年,大小姐为他采桑葚失足跌入淮水,他便自责了许久,小小一个人坐在大小姐屋前,成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后来还是三小姐忍无可忍,将少爷教训了一通,少爷他才好起来。苏大人您是不知,少爷虽不怎么提三小姐,但三小姐自小克他,因此老奴想,或许让少爷去北平府与三小姐见上一面,少爷便能好起来了。”

    可苏晋听了这话却犹疑。

    且不说眼下朝局混乱,她无法轻信朱昱深,单从沈奚往日的只言片语便可得知,他自己也未见得对他这位三姐夫多么放心。

    但这是沈奚的家事,苏晋不好置喙,只能另说一个由头:“而今太子薨殒,圣上病重,朝局不稳,四下人心浮动,这消息传至边疆,北境,东海,西北,岭南,各处外敌蠢蠢欲动。四殿下这些年镇守北疆,若他决定出征,最迟二月头就要走了,可二月头青樾还不能下地,随军赶路,即便有马车拉着,恐怕身子也吃不消的。”

    沈六伯愣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苏晋道:“六伯若信得过苏某,便再给我些时日,苏某已想到法子,或春深,最晚五月入夏,若青樾到时仍想去北平,苏某一定送他平安离开。”

    沈六伯道:“老奴对苏大人哪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怕久在京师,连累了您与赵二小姐。老奴虽不懂朝局,但也知道沈府遭难,十三殿下被禁足在东宫,苏大人您的近况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何况眼下在这赵府别院里住着,赵二小姐对下人们不放心,少爷平日的膳食,药汤,都是她亲自备好送来,好歹堂堂千金小姐,却要做这些奴婢做的事,老奴实在过意不去。”

    苏晋道:“过意不去也只能先记在心头,赵二小姐质朴纯善,这份恩情便是青樾日后还不了,苏某也会替他报答。”

    两人说话间,方徐自西厢里退了出来,苏晋上前问询,得知沈奚的伤势养了三日已略有缓和,放下心来,令方徐回了太医院,才又对沈六伯道:“有劳六伯在外头等等,苏某有话,想单独对青樾说。”

    沈六伯连忙应了:“好,那老奴就在院中守着,苏大人若有事,唤一声即可。”

    天已透亮,屋内灯油燃尽后,却是暗沉沉的,沈奚还是以方才的姿势伏在卧榻上,听得苏晋推门进屋,也未有反应。

    苏晋自桌案前坐了,兀自斟得一盏茶,才缓缓地道:“我知道你眼下不愿多思多想,但有的话,我不对你说,已不知当对谁说。”她将茶盏握在手里转了转,然后道,“我……不打算留在都察院做御史了,我要去刑部。”

    沈奚听得这话,低垂的睫稍微微一动,半晌,开口道:“不好,太危险。”

    苏晋明白沈奚的意思。

    而今柳朝明是朝局中唯一能制衡朱沢微的人,而他所辖的都察院如一柄遮雨伞,令身处其中的御史都能不受宫变的波及,这也是朱沢微为何至今没寻由头整治苏晋的原因。

    可苏晋若离了都察院,一切便不好说了。

    苏晋道:“我知道,可眼下都察院上头有柳昀与钱月牵压着,我行事必绕不开他二人,刑部与工部又成了空壳子,朱沢微手握吏部,有用人权,等三月提拔的人选下来,他势必往这两部衙司安插自己人手,我只有抢占先机,先进刑部做成刑部左侍郎,将刑罚大权握在手里,我们如今的局面或许才有转机。”

    第110章

    一一零章

    沈奚一时没有回话。

    苏晋又道:“眼下圣上重病不起,朝局混乱,几桩大案过后,各部各寺都有要职出缺,三月的月选虽不至于提拔尚书,但工部刑部总该有侍郎上任。

    “吏部文选司的主事章檬是你的暗桩,前两日我已问过他,说是三月刑部侍郎的任命由吏部,内阁,与三法司一齐定夺,但朝中可担任三品侍郎的官员少之又少,因此曾友谅拟的刑部侍郎备选名录上只有一人,你猜是谁。”

    沈奚眸色未动:“长平小侯爷,任暄。”

    苏晋道:“不错,正是他。”

    任暄原任礼部郎中,两年前自请去了吏部。去年朱景元提拔朝臣时,他便自吏部郎中升任至吏部侍郎了。

    说起来,任暄从礼部到吏部还与苏晋有些渊源。

    当年苏晋在京师衙门任知事时,任暄曾找她为朱十七代写策论,后来代写一事被朱悯达识破,任暄怕自己被牵连,便将苏晋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以撇清干系。

    任暄本以为凭朱悯达的苛暴,苏晋得罪到东宫头上是在劫难逃。谁知后来她非但无事,还被提拔为御史,加之此事后,朝中人渐晓得苏晋与沈奚朱南羡关系匪浅,任暄得罪得起苏晋却得罪不起户部侍郎与十三殿下,迫不得已,只好转而投靠与东宫对立的朱沢微,去了吏部。

    苏晋道:“当年我代写一事东窗事发后,十三殿下怕太子殿下仍因此事责罚于我,去十七那里翻找证据,竟找到了任暄昔日为各宫殿下牵线用的紫荆花帖,上头还有任暄的亲笔。后来殿下他查朱十四,也自朱十四那里找到同样的密帖。这些密帖里头都藏着策论,当年害死过不少代写的人,十三殿下将其整理之后,全都交给了我。”

    自然,朱南羡当时的意思是,这个任暄既然得罪了你,那么且将他的把柄交给你,倘他再招你惹你,办了他便是。

    沈奚却道:“朱沢微既意属任暄做刑部侍郎,这些密帖呈上去,他大可以不认。”他顿了一下道:“要紧的是,谁将你提到月选的名录上。”

    苏晋道:“我当年初入翰林,曾跟着如今的大理寺卿张石山张大人修过半年《列子传》,算他半个学生,我打算去请他帮忙。”

    沈奚点了一下头,他仍是没什么神采的样子,但好歹较之晨时镇定一些了:“刑部左侍郎的任命虽由三法司来定,但刑部无人,定夺|权实则是在内阁,都察院,大理寺,与吏部手上,其实,就是看柳昀的意思。”

    吏部自然意属任暄,大理寺则会点名苏晋,两边僵持,决定权就落到了内阁与都察院手里,柳朝明既领内阁又是都察院首座,最后竟是要看他的脸色。

    沈奚轻声道:“你是要与柳昀相商吗?”

    一盏茶早已在苏晋手中握凉了,她看着微微晃动的茶水,须臾,将其放下:“我与他已道不同,不会再有求于他。”

    沈奚垂下眸,一颗泪痣幽暗有光,须臾,他道:“也不该在这时。”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苏晋却听得清楚明白。

    且不管柳朝明到底在谋划什么,他终归与朱沢微是不对付的,如今要杀朱南羡要杀沈奚也想杀苏晋的都是朱沢微,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苏晋脱离都察院已是犯险,万不该选在这时与柳朝明分道扬镳。

    然而就像苏晋方才说的,道理谁都清楚,倘若异地处之,得知沈府之灾是自己信任之致的都察院所为,却难保不失望不寒心。

    各走各路才是天经地义,都是凡人,谁又能修得一颗无悲无喜的无量心?

    苏晋道:“你不必担心,朱沢微看似大权在握,可他非嫡非长,羽林卫虽听他驱使,到底名不正,加之柳昀拿内阁制衡他,他行事掣肘太多,心思又全在夺储之上,一时顾不上我。我打算趁此时机,挨家挨户走访内阁几名大学士,翰林院,詹事府,兵部礼部的要员。”

    沈奚听了这话,右眼下的泪痣盈盈一闪,他转过头来,有些诧异有些了然地看向苏晋,“以十三之名?”

    “是,以十三殿下是皇室嫡系,大随正统之名请他们上书让十三殿下主持大局。”苏晋道,“我知他们为在乱局中保平安,一定会百般推诿,但这样一来,朱沢微便会认为我只是在为十三殿下奔波,我只是想救殿下而已。”

    屋外传来叩门声,赵妧端着托盘施了个礼,轻声道:“苏大人,沈大人,阿妧知道不当打扰二位大人说话,可是眼下辰时已过,沈大人实在当吃药了。”

    苏晋自桌案前站起身:“是苏某疏忽了。”

    赵妧摇了摇头,垂首进屋,将药汤搁在沈奚塌边,见他仰头饮尽,再搁下一盏清水,一碟糕饼,一方布帕。然后将空药碗收了,对沈奚道:“等沈大人与苏大人叙完话,阿妧再将膳食送来。”

    她的语气很轻,仿佛还未从清晨他硬要拄杖离开的惊骇中回缓过神来。

    沈奚莫名就想起苏晋那句“莫要辜负了在你落难时,对你真心相待的人”,一双桃花眼仍是没什么神采的低垂着,却开口说了句:“多谢。”

    赵妧似是一愣,蓦地抬起眼来看他。她的耳根疏忽一下便红了,轻咬了咬唇,并没多说什么,对他盈盈屈膝一礼,又回身对苏晋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苏晋道:“你有伤在身,按理我不该再打扰,但我还有一桩十分紧要的事要与你说。”

    她略一沉思,将前几日朱沢微在东宫放蛇,给朱南羡下凝焦之毒的前因后果细细说罢,见沈奚眉间也有疑色,便道:“想必你也听出来了,此事最蹊跷的一点,凝焦是淇妃带进东宫的。”她一顿,又道,“我起先也难以置信,隐约觉得摸到了什么线索,然而毕竟淇妃身怀六甲,朱祁岳与戚贵妃都不愿深究。但之后我问过宗人府的胡主事,初八吊唁当日,他刚好也在东宫料理停灵事宜,当日来吊唁的嫔妃中,确实只有淇妃离开过。”

    苏晋看着沈奚,说道:“凝焦之毒,确确实实是淇妃帮朱沢微放进东宫的,但淇妃怎么会是朱沢微的人?”

    苏晋的疑虑并非空穴来风——昔日璃美人在宫前殿惨死,钱煜被诬蔑凌|辱璃美人,钱之涣这才对朱沢微心灰意冷,令朱沢微险些失了户部这棵摇钱树,陷入困局。而追本溯源,朱沢微困局的根由,都是因淇妃将璃美人引去宫前殿而起的。

    后虽未查出淇妃与此事相关的实证,但无论怎么看,淇妃即便不与朱沢微对立,他二人也是两不相干的,今日怎么又会站在朱沢微这边,帮他谋害朱南羡呢?

    沈奚若有所思,片刻,竟开口喃喃道了一句:“什么都是假的。”这是奶娘临终时,留下的话,他别过脸看向苏晋,“他们这一局,究竟布了多久?”

    苏晋摇了摇头:“我起初以为不过一两年,羽林卫出事后,又想大约三五年,眼下竟也看不透。只觉我们之前参破的不过是一层表象,这里头算计了更深的东西。”她略一思索又道,“好在可借由凝焦一事,顺藤摸瓜找找淇妃的线索。我在后宫无人,不知当如何去查,何况眼下也无更多精力,你左右养伤,闲来无事与其耽于过往,不如细想想到底还有什么是假的。”

    第111章

    一一一章

    正月十五开朝,当日小出殡。

    灵柩自东宫抬出,一路送往梓宫,群臣着青衣皂带跟随仪仗队一同而往,白纸裁成的银钱落满整个宫禁。

    朱悯达与沈婧的灵柩要在梓宫停灵半年,等地宫建成,再由大出殡送往皇陵,到那时已是七月流火的时节了。

    朱沢微知道祈福当日,在城门外看到朱南羡的人实在太多,诬陷他谋害太子终究是立不住的,是以小出殡翌日,他便借由一道旨意言明祈福之日,十三殿下自回南昌府途中听到钟鸣之音,折往昭觉寺营救太子,奈何去得太晚,营救不成反被奸佞所害,如今身受重伤,于东宫静养,等闲不得探视。

    随后几日雨水一过,伴着惊蛰几声惊雷,谋害太子之案也水落石出——说是当日羽林卫数支兵卫同时反叛,伍喻峥虽率兵尽力抵抗,奈何敌众我寡,一时保护不及,致太子与太子妃惨死。

    至于兵卫因何反叛,又受何人指使,却是草草不清。

    众臣心中有疑,倒也有人上书请求彻查,但朱沢微应是应了,事后便高高挂起,且如今宫中局势扑朔迷离,等时日一久,朝中质疑声便愈渐少了。

    二月时,北方传来一喜一忧两个消息。

    喜的是四王妃沈筠平安产下一子。其实沈筠原定的产期是三月初,奈何一月中旬,太子妃沈婧薨逝的消息传到北平,未能瞒过四王妃,沈筠惊动之际腹中阵痛,竟提前两月破了羊水,好在有惊无险。

    然而忧的却是北凉得知大随太子去世,国祚不稳,已集结三十万大军在边界整军。

    这消息一出,朝堂顿时炸开锅来。

    北凉与大随北疆纷争已久,此事若放在寻常,并算不上棘手,可眼下朝局纷乱,人心浮动,岭南一带流寇四起,东海更有倭寇频繁扰境,西北境外敌国虎视眈眈,北凉在这个时候纠结三十万人,无疑雪上加霜。

    朝堂诸臣众说纷纭,又莫衷一是,到了最后,看看朱沢微又看看柳朝明,竟不知以谁马首是瞻才好。

    这也无怪,当年朱景元诛杀功臣,将帅之才所剩无几,除开四王,十二,十三三位皇子,余下便只有戚无咎,与两三位老将军。

    这日早朝下来,朱沢微迫不得已,只好与柳朝明商议。

    柳朝明倒是看得开:“着戚无咎去东海;十二殿下回岭南;十三殿下若在东宫养好伤了,便去西北守着;至于北疆,眼下虽有四殿下北平府的将领守着,然形势最是危急,当令四殿下不日启程返北。”

    朱沢微虽与柳朝明诸多政见不合,但柳朝明最后这句话却说到了他心底。

    但朱沢微也知道,眼下是夺储大好时机,想要将朱昱深支去北平却没那么容易。

    这厢商议下来,天边已是层云压境,京师的春,日日都有雨落,整个宫禁晦暗有风,朱沢微站在宫檐下若有所思。

    朱弈珩看他这副样子,说道:“七哥,我觉得柳大人的话有些道理,眼下大随内忧外患,您若能让四哥出征,一方面可解北境之忧,更要紧的是四哥一走,您在宫里的位子不就更稳了吗?”

    朱沢微虽未对朱弈珩放下戒心,但他这番言辞正中他的下怀,是以答道:“你以为我不想支开朱昱深?但他肯走吗?而今朱悯达死了,朱南羡被关着,十七是个没出息的,逃去了南昌府,这宫中已算是没有嫡皇子了。且二哥老早便被柳昀整死了,三哥被苏时雨参成了个废人,这宫中的皇长子不是他老四朱昱深又是谁?

    “他倒是不动声色,成日在北大营忙他的军务,擎等着本王帮他将朱南羡料理了,等着父皇病逝,他虽非嫡却是长,名正言顺就该继承大统。”

    朱弈珩道:“照这么说,七哥这一通奔忙,岂非都为了四哥做嫁衣?”

    “无妨。”朱沢微笑了笑,“朱昱深的兵力都在北疆,眼下动乱,更无法调度。他且顾着在京师打好如意算盘,等着本王的凤阳兵一到,他便端正站好,等着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砸死好了。”

    朱弈珩想了一想,说道:“七哥,我有办法让四哥回北平。”

    朱沢微听了这话,眉梢一抬:“果真?”

    朱弈珩的眸色诚恳之至:“请七哥且信十弟这一回,十弟一定不让七哥失望。”

    他二人这厢说着话,天地间雨已落下了,朱祁岳抬眸望向这漭漭密密的雨丝,半晌,开口道:“七哥,我想回岭南。”

    自东宫凝焦案后,朱沢微便对他这个十二弟分外不满,明明是他的人,却非要秉着义气保护朱南羡安危,弄得里外不是人不说,现在竟还要自请回岭南?

    朱沢微不悦道:“你不知你是这禁宫之中唯一能名正言顺领亲军卫的?你若回了岭南,那这无主的兵权便成了谁都可以做主,到时宫中一乱,等你征战回来,这帝位之上坐着的已不知是谁了,若还姓朱便也罢了,最怕最后是姓柳的,江山都易主了,你还打什么江山?”

    朱祁岳道:“可眼下外敌扰境,疆土之内水深火热,不管帝位上坐着的是谁,难道不是先守疆土,保百姓最重要?”

    他默了一下,眉间忧色愈浓:“我是不太懂朝堂时局,可我常年在岭南领兵,却晓得一旦有流寇山匪,一旦有外敌入侵,百姓要遭多少无妄之灾。”他回想了一番,说道,“七哥,你是没见过岭南的流寇,他们纠集起来宛如正规兵卫,更时与南疆外敌勾结,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何况广西一带天灾连年,至今都未有缓和。十哥那里什么状况你也知道,他自己入不敷出还要慷慨解囊,救济平民。倘若岭南一带的流寇自广西流窜北上该怎么办?到那时岂不由南往北,从桂林府到南昌府再到京师,沿途百姓都要遭灾吗?”

    朱沢微听了朱祁岳的话,觉得也不无道理,可他想了一下,却道:“如今的朝局实在危急,你若一走,那整个朝纲便彻底乱了。你容七哥再想想,我这两日好琢磨个法子,实在不行,便让罗将军去岭南。”

    朱祁岳道:“可罗将军年事已高,此去岭南何时将返?怕是再不能回京师。”

    “妇人之仁!”朱沢微斥道,“你自小便是这样,既想顾全这一头,又想保全另一头,难道不懂顾此失彼,得不偿失的道理?要攘外也得安内,时局已如一根绷紧的弦,你走了,倘若这根弦一断,且不说别的兵卫,但是羽林卫,金吾卫,锦衣卫之间就要打一场,随后你是愿见朱南羡带着南昌府兵踏破我凤阳之境,还是愿看着朱昱深带着他北平军卫迈进京师之门?到那时百姓不遭难吗?

    “封藩就是这样,到最后总有一争,天下大统只容得下一个王,不流血不起干戈必不可能,争到今日局面是天下百姓有此一劫,你我既在上位,虽需担待,但也不需过分担待,总不能一力撑到最后,连自家江山都拱手让人吧?”

    朱沢微说到这里,将语气一缓:“自然,你的顾虑为兄都明白,这样,等时局稍事缓和,为兄即刻准你回岭南。”

    朱祁岳还待再说,然而朱沢微不欲再与他多费口舌,摆了摆手,令他退下了。

    人一旦到了高位,肩上便有了千斤重的责任。

    朱沢微以往只想夺储,而今万千事端涌到眼前,才知为君者其实不易,以至于他现在想杀个朱南羡都分|身无暇。

    一念及此,朱沢微对朱弈珩道:“将朱昱深支去北平的事,本王便交给你了,他若觉北平府十余万雄兵不敌北凉三十万大军,想从北大营借兵走,只要不多,都准了他。但本王要看到朱昱深在三月前离开。”

    朱弈珩道:“七哥放心,十弟有把握。”

    少时,吏部曾友谅又来禀报三月月选一事。

    往年的月选,四品以上官员都由景元帝亲自任命,但今年不一样,朱景元重病,朱沢微手握吏部,可称此往在各部安插自己的人手。只要他的人分领各部要职,将权力渐渐归到自己手上,柳朝明便是领内阁,也再不能制衡他。

    朱沢微听完曾友谅的禀报,一时想起一事:“对了,沈青樾有下落了吗?”

    曾友谅看朱弈珩一眼,没答这话,朱弈珩道:“当日伍喻峥的人被金吾卫在宫门外拦了下来,没瞧清苏时雨将沈青樾带上马车后,究竟去了哪里,但既是被苏时雨带走,左右与都察院有关。羽林卫已暗自查过都察院众御史府邸,都没找到,眼下也就余了柳府钱府和赵府。”

    朱沢微心想眼下时局分乱,不宜与都察院起正面冲突,于是道:“这三处且先不查,左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了三月,沈青樾就该去养马了,他若不去就是渎职,除非他不想要他的老父活命,否则只能乖乖去太仆寺就任。”一顿,又道,“苏时雨近日在做什么?”

    曾友谅道:“回七殿下,苏时雨像是有些急了,倒是一改往日在都察院案牍劳形之态,一下值便去走访从前支持东宫的翰林院,詹事府各要员,几位老学士,兵部礼部也去过了,听说这两日还要去大理朱沢微听了这话,笑着道:“这个苏时雨讨厌是十分讨厌了,但对朋友确实是至情至性,当初打沈青樾的八十杖,若不是他以命相争,恐怕拖不到朱昱深回宫。沈青樾的命是他救的,但他也太自不量力,竟还救朱南羡?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保自己的命。”

    他说到这里,笑意更深了一些:“曾友谅,昭觉寺祈福当日,从朱南羡亲军卫身上搜出那封苏时雨给杞州的家书,你着人送去了吗?”

    “已送了。”曾友谅道,“苏时雨杞州家道中落,苏府四散,而今还只余伶仃几人,清苦得很,苏家小妹接到这封家书,想求助于苏时雨,如今已在进京道途上了。”

    第112章

    一一二章

    这一日,苏晋下值后,自宫中往大理寺而去,方至朱雀桥,春雨疏忽而至,她是带着伞,可惜还未过桥,便见得一人在桥的另一端落轿。

    国丧之期,人人都着青衣皂带,瞧不出官品。但这轿子她认得,是左都御史柳大人的。

    轿旁有人举着伞,柳朝明下了轿,步子一顿,目不斜视地往大理寺里头去了。

    苏晋记得,两年前她初遇柳朝明,便是在这朱雀桥头的风雨里。

    而今两年过去,世事变迁,这春雨却像无休止一般,自昨日落到今朝。

    苏晋不知柳朝明来大理寺所为何事,左右不愿与他照面,省得一通礼数后相顾无言。于是收了伞,去檐下避雨。

    署外檐下还站着一排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虽没看出苏晋官品,见她气度不凡,忙为她腾出个宽敞位子。

    少倾,身旁有人问道:“不知兄台在何处高就?”

    苏晋默了一下:“都察院。”

    说话的人是一瘦高个,听了这话,不禁与他另一旁的山羊胡面面相觑,过了片刻,瘦高个的神色更恭敬了些,又道:“阁下既是都察院的吏目,何故在此处等着?”

    他将苏晋当作吏目也无可厚非,须知都察院行纠察之责,官品非寻常衙门可比,就是未入流的吏目来大理寺,也断没有在署外候着的道理。

    然苏晋并不想答这话,便反问道:“不知二位供职于哪个衙门?”

    瘦高个端手指着自己:“在下是太仆寺诸牧监的监正。”又指着山羊胡,“他是太仆寺诸牧监的主薄。”

    太仆寺掌马政,极难得与大理寺打交道,这样八|九品的芝麻官来此,无不是为登案来的。

    苏晋本不欲管闲事,但想到太仆寺是沈奚即将上任的衙署,便不由多问了句:“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两人听了这话,似是有些犹疑,又互看了一眼,须臾,那瘦高个才道:“太仆寺下头,有一个叫邱阿九的使丞,不知阁下听说过没有。”

    苏晋摇了摇头。

    瘦高个吁了口气,像是放下心来,这才道:“也不怕跟阁下说实话,我二人摊上的这桩案子,实在是太冤。眼下朝廷不是征马么?这个邱阿九便奉命将自广西一带征得的百余民马送往北大营。

    “后来送马途中遇上盗匪,他本可以不管,却不忍见一名女子落入匪寇之手,便路见不平,救了那女子。那些匪寇自然聪明,知道如今的世道,一匹马远比一个女子贵重,当下弃女子不顾,反是一哄而上抢走了十余匹马,阁下您说,这要我太仆寺如何跟兵部交代?”

    大随实行全民牧马政(注),北方一户养一匹马,南方则十一户养一匹马,待到要用时,这些马便有由官府征集,送往各大营,各边防驻地。

    苏晋听他二人这么一说,便知此事后果不小。

    须知在西北边境的马市上,一匹马折合三十六斤茶叶,这一举丢了十余匹马,可谓朝廷损失了千百两银子。且银子还不是最重要的,如今北凉整军,北疆即将战起,而马匹作为战时最紧要的物资,对战事增益极大,这失去的十余匹马,该自哪里填补回来?

    那瘦高个一看苏晋的神色,续道:“想必阁下也知道这其中厉害了。兵部那头一听丢了马就要问责,因邱阿九是我二人点去送马的,这渎职之罪便竟落到了我二人头上,且北方战起,这时候丢了马,听说要罪加一等,处以流放。”

    苏晋却道:“既是这名邱姓使丞失马,渎职之罪也该由他来担待,你二人虽也该罚,至多不过罚奉,何以竟获此重刑?”

    “这便是最冤的了。”瘦高个道,“却说那名随行女子随邱阿九进了京,一听阿九因救她获罪,情急之下,说她此来京师是为寻她离家多年的兄长,且她这位兄长如今正在朝中当官。”

    瘦高个说到这里,重重一叹:“你说她一个清贫女子,便是有父兄在京师做官,又能是个多大的官呢?当时我们都这么想,便也不曾在意,直到她将她兄长的姓名说出,才知当真是一个威名在外,招惹不起的。

    “邱阿九既救了那位大人的舍妹,便算对他有恩,太仆寺卿唯恐重罚阿九得罪那位大人,便将渎职的罪名按到了我二人头上。我二人受这无妄之灾,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来大理寺伸冤。”

    苏晋愣了一愣,刚想问问这个威名在外的大人究竟是谁,不妨一名大理寺的寺正从旁路过,认出了她,连忙上前拜见道:“苏大人既来了,怎么竟在此处避雨?”言语间神色一肃,看向寺门前的衙差,“可是这几个不长眼的东西怠慢大人您了?”

    苏晋沉默一下,说道:“方才见柳大人进了衙署,想必有事与张大人相商,我不便打扰,是以在此等着,无怪他人。”

    寺正惶恐道:“苏大人这话实在见外,堂堂大理寺,难道还没有御史大人歇脚之处吗?”说着弯下腰,恭敬道,“苏大人里面请。”

    苏晋不好推脱,回身看向那两名太仆寺的官员,问道:“你二人可要随本官一同进去?”

    岂知那名瘦高个已是满目怔色:“阁下,不,大人可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苏晋苏大人?”

    苏晋点了一下头:“正是。”

    那二人脸色一下子全变了,跌跪在地,不住地磕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苏大人竟也在这廊檐下避雨,一时多话,得罪了大人,大人莫怪,大人莫怪。”

    苏晋道了句:“无妨。”再未多说,随寺正去大理寺的偏堂歇着了。

    其实柳朝明来大理寺,不过为顺路取一份文书,并不多作停留。

    他与张石山交代了几句,方从公堂里出来,就见一名寺正迎上前来,问道:“柳大人这便要走了?”

    柳朝明顿了一下,“嗯”了一声。

    若放在寻常,他这样的六品寺正,等闲不敢随意与柳朝明搭话的,然今日不同,大理寺与都察院好歹兄弟衙门,人人皆知都察院柳大人与苏大人关系匪浅,听说苏晋之所以能在两年内官拜四品御史,与柳朝明的提携赏识是分不开的。

    寺正陪着笑道:“可巧了,今日苏御史苏大人也来了,方才他远远瞧见您在衙署外落轿,怕耽误了您的事,竟就站在署外檐下避雨,连寺门都没进,好在下官瞧见,将他请了进来。柳大人,您可要见苏大人?”

    柳朝明一时没有作声,片刻,他侧过眸,淡淡往偏堂微阖着的门看了一眼,然后道了句:“不必。”抬步往衙署外走去。

    候在外头的小吏已将轿子备好了,柳朝明自寺门拾级而下,还没入得轿中,身后忽有两人疾奔而来,隔得近了,噗通一声跪下,溅得满身泥浆,哭诉道:“柳大人,求柳大人为我二人做主啊。”

    柳朝明扫他二人一眼,却是不理,只回了一句:“自去写诉状呈与监察御史。”便入得轿中。

    却说这二人正是苏晋方才遇到的太仆寺瘦高个与山羊胡。

    然而那瘦高个听了这话,更是不依不饶,跪行自轿前,拦了起行的轿子道:“回柳大人,若此事监察御史可管,我二人也不必到您轿子前来喊冤了,正因为小的实在得罪不起苏大人,得罪不起苏大人的妹妹,这才来求您做主。”

    抬轿之人原没理这瘦高个,却在听到“苏大人”时,将轿子停住,一名随行的小吏自轿旁轻声道:“柳大人,他们说的好像是苏御史。”

    春雨一落便没个休止,良久,柳朝明将轿帘子掀开,隔着漫天漫地的雨帘子望向外头跪着的人,没什么表情地道:“何事,说吧。”

    却说将柳朝明送出衙署后,那名寺正便去偏堂请了苏晋。

    眼下已是二月近末,自正月十五开朝以来,苏晋走访各寺各部,想联名上书为十三殿下或沈家请命的事,朝中不少官员已有耳闻,虽也有人称道一句苏御史义薄云天,但更多的人却自背地里叹笑,说苏御史一世聪明,却在当下犯了糊涂,而今朝堂乱局,这要要请的命,该当向谁请去?

    是以大理寺卿张石山一见苏晋,便道:“我知你是为十三殿下而来,也知你与殿下与小沈大人相交匪浅,但眼下时局实在艰难,每行一步都要三思,便是本官愿与你一同请命,除非陛下醒来,你我的奏疏能递到他手上,否则一切徒劳无功。”

    然而苏晋静了片刻却道:“张大人误会了,学生并不是为十三殿下而来。”她开门见山,“实不瞒大人,学生这些日子为殿下走访只是一个幌子,今日至大理寺,其实是为两日后的月选前来的。”

    苏晋说着,一撩袍拜下:“学生恳请恩师,两日后,内阁与三法司商议刑部侍郎的任命时,恩师将学生的名字提到月选的名录之上。”

    第113章

    一一三章

    月选,即大随每月初选举,提拔官员的制度。

    而刑部正三品侍郎,作为三法司的堂官之一,照例只能由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来提名。

    张石山听闻苏晋想去刑部,微微皱眉。

    苏晋现任四品御史,去刑部做侍郎看起来是升迁,但眼下朝局纷乱,还有哪里比都察院更安全呢?

    何况朱沢微想整治苏晋不是一天两天了,倘若她去了刑部,上头又没尚书压着,岂不是要独自担起大梁,直面各方责难,反倒给了朱沢微好下手的机会。

    张石山虽这么想,却也知道苏晋素来行事有自己的道理,并未多劝阻,只是道:“将你提到刑部侍郎的备选名录上,也无不可,但你要想好了,离了都察院,日后的路便没那么好走了。”

    苏晋听了这话,一撩袍拜下,磕了个响头道:“学生多谢恩师。”

    两年前,苏晋为了晁清的案子,也曾有求于张石山,彼时觉得读书人膝下有千金,跪地求人犹如万手攥心,而今她已官拜佥都御史,这一跪却是比当年容易许多。

    看来人是善变,两年磨砺,竟也令她一身锋芒尽敛,连膝头骨也能屈能伸了。

    张石山又道:“本官虽能将你提到月选的名录上,但你也知道,刑部侍郎的提拔,不是我一人说了算,还有个票决。我虽意属你,吏部那头一定意属他人,说到底,最后就看柳昀一人的意思,你可与他提过此事了?”

    苏晋默了默:“尚未提过。”却道,“但恩师放心,学生自有筹谋。”

    张石山尚未来得及问她是怎么个筹谋法,方才那名将苏晋引进大理寺的寺正叩了叩门扉,在公堂外打了个请罪的揖:“下官知道不当打扰二位大人说话,但——”他一顿,神色似是焦急,“苏大人,外头像是不好了,有两名太仆寺的官员拦了柳大人的轿子,下官从旁听了一阵,竟像是在状告您。”

    两名太仆寺的官员,除了她方才见到的瘦高个与山羊胡还能是谁?

    苏晋愣了一下,隐觉得不好,于是跟张石山请辞道:“学生出去看看。”

    春雨急一阵缓一阵,那两名太仆寺官员正跪在轿前滔滔不绝地说着,忽觉四周像是静了些,转头一看,见苏晋撑伞站在不远处,顿时一脸骇然地住了嘴。

    苏晋走过去先与柳朝明一揖,问那两人道:“你二人所状告的,可是方才与本官所言的丢失马匹的冤案?”

    瘦高个一时不敢答话,还是那山羊胡撑着胆子道:“回、回苏大人,正是。”

    苏晋原没有将这案子往自己身上想,因她其实没什么妹妹。方才在一旁听了一阵,才忆起去年冬天,苏家老爷去世,她是写了一封家书交给朱南羡,托他带给曾收养自己的苏府。

    正月初七当日,朱南羡赶去救朱悯达前,还将这封家书交给了他的一名亲兵,嘱他送去杞州,等闲不能耽误了苏晋的家事。

    怎奈随后昭觉寺之变,苏晋竟将苏府的事全然抛诸脑后。

    一念及此,苏晋道:“你二人方才所说的女子,可是姓苏名宛?”

    山羊胡道:“回苏大人的话,小的不知她的名,但确实是姓苏。”顿了一下,又怯怯地道,“且她所言的兄长,确实就是苏大人您。”

    苏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倘说此事不是她的错,却也不能,因确是苏宛抬出她的官品来压人;可若全推到她头上,也实在是冤,自凝焦一案后,苏晋生怕东宫再出事,除了去赵府别院看沈奚,这月余都在宫中,竟不知苏家小妹上京来寻她了。

    苏晋想到这里,对柳朝明道:“禀大人,这案子下官有过,恳请大人容下官一日查明因果,倘若属实,下官自甘领罚。”

    柳朝明立在风雨里,任身旁的人撑着伞,没答她的话,反是淡淡问太仆寺二人道:“那名邱姓使丞现在何方?”

    “回大人的话,他还在回京途中。”瘦高个说道,“但他丢失马匹的请罪书,及苏姓女子附上的杞州苏府名帖,自证身份的印章,已经由通政司交到了太仆寺卿佘大人手上。”

    柳朝明一听这话,眸光便冷了下来,一旁的都察院小吏一看他的脸色,随即斥道:“既如此,此案尚不算水落石出,你二人这便敢拦左都御史大人的轿子,实在不懂规矩,你等先回太仆寺,待邱姓使丞与苏大人的妹妹进京后,此案有了切实说法,再伸冤不迟。”说着便为柳朝明掀了轿帘,嘱轿夫起行。

    太仆寺的二人面上倏忽间就没了血色,跪在轿旁不住地磕头道:“禀柳大人,不是我等不懂规矩,可这案子倘若再拖一日,就太晚了啊。”

    苏晋听了这话,觉得事出蹊跷,刚要开口问询,不妨柳朝明忽地唤了一声:“苏御史。”

    苏晋拱手道:“下官在。”

    柳朝明道:“你自去鸿胪寺,将日前鸿胪寺卿纵下人闹事的案子结了。”说着,看小吏一眼,小吏随即呈上一封卷宗,“这是大理寺的案录,其中明细你已知晓,就在鸿胪寺结案,不必再将人带回都察院审了。”

    苏晋接过卷宗,犹疑了一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闻长街一头传来马蹄声声,竟是几名刑部大员带着羽林卫来了。

    几名大员下得马来,拜见过柳朝明与苏晋后,为首一名郎中道:“禀柳大人,禀苏大人,兵部有人上奏疏,说都察院苏大人利用职权之嫌,为其妹的救命恩人,太仆寺使丞邱阿九掩盖渎职罪名,且栽赃嫁祸,竟命太仆寺卿将一监正一主薄以流放之名送出京师。七殿下接到奏疏后震怒无比,令下官等即刻请苏大人回宫,殿下要亲自细审此事。”

    第114章

    一一四章

    苏晋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被设计了。

    偏生她的户籍确实记在杞州苏府名下,倘若苏宛当真搬出她的官品为人求情,导致无辜的人获罪,说她以权谋私并不为过。

    事已至此,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晋将手里卷宗递还给都察院小吏,与柳朝明一揖作别,随刑部的人回宫里去了。

    都察院小吏对柳朝明道:“大人,七殿下早对苏大人心存不满,此案又证据确凿,难以辩驳,七殿下必定往重了罚。苏大人此去凶多吉少,小的可要即刻去镇抚司请卫大人?”

    柳朝明沉默一下,道:“不必。”

    眼下内忧外患,各地都在整军,好在朝纲尚存,任凭宫中派系斗得你死我活,天下大事好歹有人做主。倘若在这个时候让锦衣卫与羽林卫正面冲突,朝政陷入乱局,外头那些敌寇匪贼趁火打劫,头一个遭殃的便是百姓。

    柳朝明面色森冷,说道:“你即刻回宫,看他们要将苏时雨带往何处,找人拖住了。”

    小吏称是,又问:“那大人呢?”

    “本官去一趟文远侯府。”

    柳朝明知道,要救苏晋只有一个法子,证明苏家小妹上京一事苏晋并不知情,是故她抬出兄长官品来求情,也并非苏晋授意。

    早年苏家老爷承谢煦,齐帛远之恩,与他二人多有来往,因此文远侯那里应当留有与苏府老爷的来往信函。

    酉时已过,雨水渐收,苏晋回到宫中,由几名羽林卫领着,往奉天殿而去。

    朱沢微已在奉天殿内等她了,见她进来,看了曾友谅一眼,待羽林卫将殿门合上,曾友谅便道:“苏御史,兵部有人状告你以权谋私,为太仆寺邱使丞掩盖罪行,现已证据确凿,你可知罪?”

    苏晋心知朱沢微是打定主意整治自己,分辩虽无意,也只能周旋一时是一时,于是道:“曾大人是吏部尚书,便是有人状告本官,也不该由您来审,当由都察院或刑部问责,大理寺复核,圣上定夺。”

    “苏御史此言差矣。”朱沢微漫不经心道,“朝中已无刑部尚书,柳昀是你的堂官,张石山于你有师恩,他二人都当避嫌。你身为御史,知法犯法,教唆家中小妹仗势欺人,人人得而诛之,你却还要在此跟本王论该由谁来审你,岂不多此一举?”

    苏晋道:“七殿下既要问罪,想必已查过此案,该知臣离家十年之久,与家中人少有往来,也不过是去年家父过世时去过一封家书,并不知家中小妹上京,何来教唆纵容,何来以权谋私?”

    朱沢微道:“苏御史能说会道,本王不欲与你争辩,且此案人证据在,已容不得你抵赖。”他说着,让羽林卫将苏晋的家书,苏宛的名帖,以及太仆寺卿的证词一并呈于殿上,续道,“本王只问你一句话,你可认罪?”

    苏晋扫了一眼所谓证据:“所以七殿下这是不愿审,让臣直接招认吗?”

    朱沢微笑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随即淡淡道,“来人,上刑。”

    一旁的羽林将一副拶子扔在地上。

    另一边厢,却说那名都察院小吏跟随苏晋回宫以后,见羽林卫将一干内侍自奉天殿里清了出去,心道不好,于是佯装从墀台一旁路过,与守在墀台下的吴敞揖了揖道:“小吏见过吴公公。”又道,“今日柳大人在外办案,想起一桩急务要交给苏大人,可苏大人却不见踪迹,也不知吴公公可否请下头内侍帮忙找找,否则等柳大人回宫后见不着人,小吏便不好交差了。”

    吴敞是何等耳聪目明之人,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杂家下头的内侍各有各的职责,等闲不敢旷值去寻人,但苏大人不是十三殿下走得近么?眼下清明将至,殿下这几日都在附近的西阙所进香,柳大人寻苏大人这事杂家记住了,杂家这就打发个小的去西阙所问问。”

    西阙所位于前宫与后宫之间,昔日故皇后便在此离世,后来每年清明前夕,朱景元都会来此进香悼念亡妻。

    而今朱景元病重,但规矩不该废,朱沢微是懒得管此事,便日日里打发朱南羡去代父悼念。

    朱南羡一身素衣抹额跪于西阙所的小佛堂内,正待拈香,忽闻外头有人叩门三声,:“十三殿下,小的要进来换香了。”

    一名小火者推门而入,跪地跟朱南羡行了个礼,将竹箕里的新香搁在案台上,又将香灰扫了,躬着腰退出去时,低低说了句:“苏大人有难,奉天殿。”

    朱南羡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一沉。

    他虽不知这小火者是受何人指使,但他如今被禁足,此人托付到他这里,想必形势已万分危急了。

    朱南羡的目光四下里一扫,借拈香之际,将案台上一把剪香的剪子拢在袖中,负手回身:“本王要见伍喻峥。”

    一名守在堂内的羽林卫道:“不知十三殿下要见伍大人所为何事?”

    朱南羡道:“怎么,本王要见区区一名指挥使,也要跟人请示了吗?”

    他虽落难,好歹还是嫡皇子的身份,且堂内还有鹰扬卫守着,那名羽林卫不敢再有疑:“属下失言,属下这就去请伍大人。”

    少时,伍喻峥进得佛堂,跟朱南羡拜见道:“不知十三殿下要见卑职所为何事?”

    朱南羡站在一片晦暗的光影里,张了张口,似是说了句什么。

    伍喻峥没听清,再拜道:“殿下恕罪,可否请殿下再说一遍。”

    朱南羡沉默一下道:“本王伤病未愈,又进了一日香,实在是没甚力气,你且走近一些,本王不过想问问南昌府兵的事。”

    伍喻峥闻言不疑有他,走近了数步,然而就在这时,忽见银光一闪,朱南羡反手一抬便将一把剪子抵在了伍喻峥脖子上:“叫守在外头的人都滚,本王要去奉天殿。”

    剪子头虽不锋利,但在朱南羡精准的力道下,竟也刺破伍喻峥脖颈皮肤,淌出一行血来。

    堂中的羽林卫与鹰扬卫面面相觑,伍喻峥倒还镇定:“十三殿下以为凭一把剪子就能制服卑职吗?”

    朱南羡道:“自然你也可以两败俱伤地跟本王打一场,或者将外头的羽林卫叫进来,合力将本王杀了也无妨。但你奉命护送本王来西阙所进香,本王若死了,你可能活?反正朱沢微要的只是羽林卫,不缺你一个指挥使,且你手太脏,身上昭觉寺的案子还没洗干净,倘本王也死在你手里,他正好将所有罪名往你身上一推,自己反倒干净清白。”

    伍喻峥听了这话,目光一黯,神色似有松动。

    朱南羡于是道:“本王不过是想去奉天殿一趟,去不了那今日你我便一起死在这。”他笑了一声,“反正本王是不要命了,你要不要命,就看你自己了。”

    伍喻峥再一沉吟,随即喝道:“羽林卫听令!”

    “在!”

    “即刻退到西阙所外头去,本官有要事与十三殿下相商。”

    朱南羡一进奉天殿便见苏晋被一名羽林卫制服在地,她的手指被夹在拶子中,左手的四指五指已被夹破淌出血来。

    除皇帝外,任何人不得在奉天殿中动大刑,是以朱沢微未用杖未用笞,却用这种对付妇人的刑罚来逼苏晋认罪。

    朱南羡瞳孔一缩,大步流星走上前去,抬脚踹开制住苏晋的羽林卫,拎起刑官的领口将他攘倒在地,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拶子松了,细看了看苏晋手指。

    好在用刑不久,没伤到骨头,但十指的指节间皆伤痕累累,想来是受了不少罪。

    朱南羡这才抬眸看了眼苏晋,见她额间细细密密尽是汗,眸色已疼得涣散,心中宛如被人刮了一刀,哑着声道:“我来晚了。”

    苏晋的眸光这才渐渐聚拢,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朱沢微道:“十三你也太不像话了,当年父皇为母后进香,每日自辰时守至戌时,眼下戌时未过,你便擅自离开西阙所,实在是大不孝。”

    朱南羡恨不得一刀劈了朱沢微,却强忍住心头怒火,直起身,目光自地上的状纸上一扫,淡淡道:“皇兄误会了,本王听闻你在此问案,怕有冤错判错,特地赶来为苏御史作个证。”

    他说着,弯身拾起地上的状纸,粗略看了一遍,见那状纸右下角已被苏晋画了押,知道她一定是被羽林卫强按了指印,于是将状纸撕了,又道:“这诉状上的笔迹不是苏御史的,其中内容也是胡说八道,苏御史的家书是本王着亲兵去送的,他何时至,何时归,她根本不知情,且苏御史少时离家,十年未跟杞州苏府往来,怎么可能知道当年的家中小妹要上京寻她?恐怕这个叫苏宛的长什么样,苏御史都不记得了。”

    朱南羡说到这里,慢条斯理再添了一句:“也不知皇兄查清没有,这名苏宛当真就是苏御史的妹妹?还是被有心人利用,专程上京来栽赃陷害的?”

    第115章

    一一五章

    “前言不搭后语,既十年没跟苏府来往,苏御史又如何及时得知其父过世的消息?”朱沢微道,“十三你与苏御史相交甚密,救他心切,这本王理解。但你不能为了救人就作伪证,为兄念你伤病未愈,暂不与你计较,你若再胡搅蛮缠,莫怪为兄连你一齐重惩。”

    朱南羡道:“皇兄认为本王作伪证,是因此案尚未水落石出。本王虽是行伍之人,也知道审案定罪需人证物证俱在,眼下苏宛与太仆寺邱使丞尚在进京途中,皇兄单凭几样由通政司呈来的物件就要重罚一名四品御史,恐怕于理不合。”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忽然抱拳对着朱沢微一揖:“皇兄不如稍后几日,等苏宛与邱使丞进京,到时若仍证明苏御史有教唆纵容之罪,皇弟甘与她一同领罚。”

    日暮戌时,大殿幽幽,朱沢微隔着昏黄的灯火看向朱南羡,片刻只道:“来人,再给本王多掌几盏灯。”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朱沢微其实知道他这个十三弟心思明透更甚旁人,但他自小所得的偏宠太甚,虽赤诚坦荡,却不愿直面这昭昭皇权背后的晦与暗。

    都说刚则易折,朱沢微原以为朱南羡经此番大难,即便不会一蹶不振,怎么也要大半年才回缓过来。没想到这才短短月余,他这个从来一根筋的十三弟非但生出了这许多弯弯绕绕的心机,竟还能强压下对自己的痛恨,变得能屈能伸起来了。

    是因为这个苏时雨吗?

    朱沢微想,若十三还是从前的十三,暂不取他性命实也无妨,可他如今既要算,既要谋,那便是劲敌,是对手,是对自己而言,非杀不可的人。

    眉间朱砂发出嗜血之泽,朱沢微神色一肃:“强词夺理。此案牵连之广,太仆寺卿,兵部员外郎皆可作证,何来没有人证一说?你可知被苏晋构陷的两名太仆寺官员明日便要被流放陇西?你让本王等,等什么?等着苏时雨将该嫁祸的人嫁祸了,该救的人救了,再来伪造好证据来本王面前自证清白么?”

    一言及此,朱沢微再不看朱南羡,高声吩咐道:“来人!将佥都御史苏晋及为其包庇罪行的十三王朱南羡一并——”

    话未说完,奉天殿的门忽被推开。

    夕阳西下,柳朝明站在日暮最后一缕霞色中,目光自殿中扫过,凉凉开口道:“本官听说七殿下拿了我都察院的人,特来问问殿下,此人究竟所犯何罪?”

    朱沢微的神情愈发阴郁:“刑部拿人的时候,柳大人也在场,竟不知苏晋利用职务之便,栽赃嫁祸太仆寺两名无辜官员,为其妹苏宛的救命恩人脱罪一事么?”

    “若殿下口中的苏宛是杞州苏府的苏宛,”柳朝明跨过门槛,步入殿中,“本官可证明苏御史对其小妹上京一事并不知情。”

    他说着,唤了一声:“言脩。”

    少倾,言脩便自奉天殿外呈着一个托盘而来。托盘上除数封旧信之外,还有一张状纸。

    柳朝明道:“杞州苏府的老爷是文远侯的故旧,这些年时与文远侯有书信往来,七殿下若看了这些信函便知,苏御史自十年前离家,确实不曾与苏府中人联系,便是她的近况,苏家老爷也是自文远侯处得知。

    “去岁入秋,苏老爷最后一封信函里称身子每况愈下,大去之期不远矣。文远侯收到此信,托付本官打听,这才知苏老爷已于初冬去世。事后本官将此事转告苏御史,她才写了家书慰问。十年光阴,苏府变迁几何她不知,家中人添几何减几何她也不知,难道单凭一封去往苏府的家书,七殿下便要诬蔑我都察院的人以权谋私么?”

    “正是如此。”朱南羡道,“苏御史将家书交给本王后,也曾言明不知苏府如今有人丁几何,要请本王的亲兵帮她细细问过。此言本王原封不动地转告了那名亲兵,皇兄既得了苏御史的家书,想必本王的亲兵也在回京的路上,皇兄等他回京,着他问过便知。”

    朱南羡知道,朱沢微既得了苏晋的家书,那么这名送信的亲兵一定已遭遇不测,可也正因为此,朱沢微诬陷苏晋的阴谋才有了漏洞。

    朱南羡续道:“苏御史的家书,本王看过,里头只提了苏老爷一人。至于这名苏家小姐,她既接了苏御史的信决定上京,想必是见过本王的亲兵,且打听过苏御史近况的。她一人之言终归是做不得数,皇兄可等本王的亲兵回京后,着二人对峙,看看苏御史究竟是否教唆纵容,抑或此事根本就是一场误会,是苏家小姐情急之下只提了苏御史的名,便被有心人借题发挥。”

    柳朝明最后道:“倘七殿下信不过本官与十三殿下,也无妨,此处还有一份文远侯亲笔所写的证词,七殿下总不该信不过文远侯。”

    齐帛远虽早已致仕,但他是昔年朱景元身边三位谋士中唯一还活着的人,身份非常人可比,朱沢微便是再大权在握,也不敢不卖齐帛远这个情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来今日也只有放苏晋一马了。

    朱沢微的目光自殿中扫过,从朱南羡到柳朝明最后落到苏晋身上。

    他才不信苏晋只是杞州苏府的一个私养子,那苏家老爷另两个公子的画像他老早就看过了,与苏晋没有半点相似,且那二人文墨不济,连个秀才都没中过,怎可能有一个这样惊才绝艳的兄弟?既然有,苏府又为何要苏晋撵走呢?

    他一直觉得苏晋的身份可疑,却一直未能查出什么,但今日一案后,他心中疑虑更深了。

    朱南羡与柳朝明倒也罢了,他二人自苏晋入仕后便对她多有照拂。

    可这个苏时雨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得孟老御史与文远侯同时关照如斯。

    朱沢微蓦地觉得自己已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秘密的边缘,他只要顺藤摸瓜,顺着苏晋与孟良与齐帛远瓜葛往深处查,就能抓住一个致命的把柄,一个足以致苏晋的命,致朱南羡的命,甚至还能令柳朝明元气大伤的把柄。

    一念及此,朱沢微忽然一点都不生气了,他笑了笑,温言说道:“不提文远侯,苏御史此番有十三与柳大人同时作保,本王哪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看来这案子的确是本王操之过急了,苏御史,你平身吧。”

    苏晋方才被拶了指,眼下虽有缓和,但十指钻心之痛尚未平息。

    她以掌末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额头已汗涔涔一片,可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只听朱沢微又道:“你这以权谋私的罪名的确是个误会,本王便不追究了。但朝廷损失的马匹确实与你有脱不开的干系,若放在寻常倒也罢了,眼下北疆即将战起,西北,岭南也有动乱,正是用马之时。

    “苏御史一向勤勉,本王不欲罚你俸禄来弥补损失,且罚奉也不解失马的燃煤之急,苏御史足智多谋,不如你替本王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尽快为北大营添补上这损失的马匹?”

    殿中除朱沢微一党,一共就站着三人,苏晋,朱南羡与柳朝明。

    大随的民马官府都有载录,等闲不能调配,朱沢微又不让苏晋以俸禄弥补过失,那么他这话,只能是说给一个人听的。

    朱南羡沉默一下道:“失了多少匹马?”

    朱沢微道:“兵部报的是十九匹,但伤了多少就不知道了。十三你是领过兵的,知道战时用马,有伤残的有病痛的皆不可取,否则耽误战况岂非得不偿失?是以这回自广西征调而来的百余匹兵马,恐怕都不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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