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此人是刑部一名六品主事,姓吴。

    国丧之期,人人都是一身青衣皂带,吴主事愣了一下,发现眼前二人竟是都察院苏御史与金吾卫左将军,连忙行礼道:“见过苏御史,见过左将军。”又抬起头来问,“方才传旨,说今日申时二刻轩辕台上行刑,苏大人与左将军没接到吗?”

    苏晋与左谦方才都在东宫,确实没接到什么旨意。

    吴主事一想到都察院苏御史与沈侍郎相交甚密,不由道:“那苏大人赶紧过去瞧一眼吧,受刑的正是沈奚沈大人,听说竟要杖八十。”

    苏晋一听这话就愣了,半晌才听到自己有些哑然有些恼怒的声音:“有审才有刑,眼下年关未过正值国丧且尚未开朝,是什么罪名竟要在轩辕台动刑?!”

    谁知吴主事听了她这一问,竟也茫然:“苏御史是都察院的人,竟不知此案是都察院审得么?”他一顿,补了一句,“正是陕西道的税粮贪墨案。”

    第105章

    一零五章

    去年深秋入冬,登闻鼓曾被敲响过三回,分涉两案,头一桩是陕西的税粮贪墨案,后一桩是山西的行宫修筑案,此两案都由都察院接手,其中,副都御史钱月牵主审贪墨案,佥都御史苏晋主审行宫案。

    至年关节前,山西行宫修筑案已审结,其中涉案人员工部左右侍郎,山西布政使等均已伏诛,三王朱稽佑在年关宴行刺后,被贬为庶人。

    而陕西的税粮贪墨案却迟迟未有消息。

    苏晋记得,去年她巡按归来,曾受监察御史言脩所托,去城东鱼袅巷茶商冯梦平府邸探查此案究竟,当时她还在冯府遇上了来浑水摸鱼的沈奚。

    沈奚与苏晋提过,陕西税粮贪墨案其实正是户部尚书钱之涣与右侍郎杜桢所为,所敛钱财全都进了七王朱沢微的荷包,而这个姓冯的茶商,八成就是为这几尊大佛销赃的,抓到他,就能抓住七王与钱之涣贪墨的实证。

    当日夜里,苏晋与沈奚连蒙带骗把冯梦平堵在了冯府,令京师衙门的衙差一举擒获。苏晋原想跟柳朝明自请审查税粮贪墨案的,谁知隔一日,京师衙门将冯梦平送来都察院后,柳朝明却以行事冲动为由斥责于她,将贪墨案交由钱三儿主审,转而将行宫案塞给了她。

    苏晋想到这里,心中已是疑云丛生,却犹自凝然道:“陕西道税粮贪墨案是由钱大人主审的,钱大人他——”

    他这几日不是去庙里烧香念经,要等十五开朝后才回来么?

    可苏晋却没把这后半句说出口。

    钱三儿的话,自己就该信么?他年纪轻轻已官拜副都御史,在这势力林立的深宫,他究竟是谁的人,自己到底清楚么?

    她蓦地想到这位都察院的三品御史钱月牵也是姓钱的,他正是已亡故的羽林卫副指挥史钱煜的三弟,是已致仕的户部尚书钱之涣的第三子。

    昔日宫前殿之局一下子涌入苏晋的脑海。

    钱煜之所以被诬蔑□□璃美人,是因为在他身上搜到了璃美人平日所用的簪花。

    苏晋知道钱煜是被冤死的,当时她还在奇怪,凭钱煜的身份,究竟有谁接触到他平日的用度,将一朵簪花神不知鬼不觉藏入他衣衫内呢?乃至于后来钱之涣致仕,她也曾困惑,到底有谁有这样通天彻地的本事,让官拜尚书的钱之涣赶在这个紧要关口,说致仕就致仕呢?

    现在看来,此人并不需要有多大的神通,这位姓钱名絮的,手握贪墨案实证的都察院副都御史就可以做到——是他将簪花藏入了钱煜的衣衫内,是他拿着贪墨案的罪证逼迫钱之涣致仕,也逼着钱之涣诬蔑沈拓为同盟,拉了沈府下水。

    苏晋知道钱三儿身世飘零,虽是重臣之子儿时过得还不如一个下人,却凭着一身努力与才干,不及弱冠便自立门户,在这汹汹危局竟也闯出自己一番天地。

    可是,究竟是什么让她忽略了这样一个能在宫前殿之局,在钱之涣致仕上起的关键作用的人物呢?

    是钱月牵天生一双月牙眼,从来笑脸迎人吗?

    还是她对这个都察院,对柳朝明以及以柳朝明马首是瞻的钱月牵都太过信任?

    苏晋终于知道初七当日,在她提议去找钱三儿拿税粮贪墨案的实证,为沈拓,为沈府洗冤时,沈奚为何婉拒了她。

    恐怕他早已猜到诬蔑沈府的罪证正是出自都察院,出自钱月牵之手,否则的话,朱沢微就算再势大,怎么会有底气扣留一个刑部尚书?

    而钱三儿大概根本没有去什么庙里,他只是对苏晋避而不见罢了。

    那一句“钱大人近日干了桩缺德事,去烧香念佛”,也是专程说给她苏时雨听的。

    也是,篡改罪证诬蔑沈府,真是缺德大发了。

    一念及此,苏晋掉头就往轩辕台赶去,可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急声问道:“那旨意上可有说是什么罪名?”

    吴主事道:“小沈大人是包庇罪。”

    “沈尚书呢?”

    “刑部沈尚书与户部钱尚书都是贪墨罪,判处的是流放,正午过后已由都察院言脩言御史带衙差押解出承天门了。”

    苏晋真是气昏了头:“笞、杖、徒、流、死(注),沈青樾既是包庇,便未行贪墨,为何竟要杖八十?!”

    吴主事道:“因沈大人是户部侍郎,身在户部却包庇贪墨,该罪加一等。”他说着,看苏晋一脸情急,又道,“其实原也未一定要杖八十,下官听方侍郎说,是七殿下下令杖八十,都察院柳大人的意思是杖三十尔后贬职,两边僵持不下,七殿下就让沈大人自己选,是沈大人他选了杖八——”

    不等吴主事把话说完,苏晋已往轩辕台急赶而去了。

    三品侍郎受刑,纵使仍值年关节,轩辕台上也已围着不少人,苏晋隔着人群望去,只见沈奚被捆在刑凳上,也不知已被打了多久,后腰自腿鼓都渗出殷红的血色,整个人已生死不知了。

    苏晋心中一凉,疾步走上前去,径自推开交叉拦于身前的长矛,对着行刑的侍卫便喝了句:“滚开!”

    长矛的锋刃在苏晋掌心拉出细长一条血口子,她却浑不在意地握紧拳头,对着上首的朱沢微与柳朝明拜道:“敢问七殿下,敢问柳大人,沈侍郎究竟是犯了什么重罪,竟要杖八十?”

    朱沢微有些意外地一笑:“苏御史竟是在质问本王么?”又道,“怎么,你也是都察院的御史,柳大人竟没与你提过户部的税粮贪墨案?”

    一旁的刑部吏目代答道:“回苏大人,小沈大人所犯乃包庇罪。”

    苏晋道:“好,就算是包庇罪。包庇罪当行鞭笞之刑,沈大人身为刑部侍郎罪加一等也不过杖刑,但杖不上五十,否则等同于处死,七殿下要将沈大人杖八十,是想直接将他杖杀吗?!”

    朱沢微道:“杖不上五十,但包括五十,至于这多出来的三十杖,是沈大人自请代父受过。”他说着又是一笑,“苏御史怕不是忘了,沈拓身为刑部尚书,知法犯法,也应罪加一等,本王念在他年事已高,没将流放改为枭首已是额外仁慈,但这追加的三十杖是怎么也不该少的。好在沈侍郎一片孝心可照肝胆,也令他的老父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苏晋道:“那就将杖五十改作贬职。”她强忍着心中怒火,拱手向朱沢微一揖,“沈大人痛丧至亲,忧苦难解,困于本心,所下决断不能作数,还望七殿下能准允微臣代沈大人做此择选。”

    “你与他非亲非故,凭什么代他?仅凭至交二字?方才苏御史是不在殿上,不知柳大人与钱大人已然告诫过沈侍郎,但沈侍郎就是执迷不悟,本王能怎么办?”朱沢微不温不火道,“苏御史若不信,自可亲口问问你这二位堂官,看看本王所言是否属实。”

    然而苏晋听他这么说,目光却丝毫不落在柳朝明与钱三儿身上。

    朱沢微看她这副样子,再次笑道:“苏御史就不问问沈侍郎被贬后,是个什么官职么?”

    苏晋茫然道:“什么?”

    朱沢微的声音带有戏谑之意:“太仆寺,典厩署,署丞。”

    苏晋一听这话彻底愣住了。

    太仆寺隶属兵部,掌牧马之责,而典厩署,就是太仆寺下头掌饲马牛,给养杂畜的官署,其署丞虽也有从七品,但官品都是虚的,说白了,就是让沈奚去养马。

    苏晋抬手指向沈奚,掌心的伤口渗出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她紧盯着朱沢微,一字一句问道:“沈大人满腹韬略,才智无双,你们让他去饲马?”

    他这么一个傲然如松不染纤尘的人,他们让他去饲马?!

    古有士人,可杀不可辱,可折不可弯。

    可这些道理今日到了苏晋这里已通通作不得数,她忽然将手一收,毅然决然负于身后:“饲马就饲马!”她道,“那便让沈大人去太仆朱沢微惋惜地摇了摇头:“原本去太仆寺是可行的,可惜啊,你说得来晚了。”他忽然收起眸中笑意,冷色道:“苏御史不知道宫中规矩吗?沈奚的罪刑已定了,你与他非亲非故却要在此妄自做主,岂非扰乱行刑?来人!”

    “在!”

    “都察院苏晋擅自扰乱行刑,将他捆——”

    朱沢微话还未说完,承天门轰然一声被侍卫推开,朱昱深带着数名兵卫踏马而入。

    他应是从北大营匆匆赶来,一身墨黑劲衣还未来得及换,两袖铁护腕映着霞光发出灼目的金。离得近了,他翻身下马,目光扫了昏迷不醒的沈奚一眼,最后落在朱沢微身上,淡淡道:“本王来替青樾做这个主,老七可准了?”

    第106章

    一零六章

    朱沢微的神色虽还柔和,目光里已然有阴鸷之色:“四哥怎么来了?”

    朱昱深道:“本王若不来,难道任你以包庇罪杖杀当朝三品重臣吗?”说着,对行刑的侍卫道,“把他放开。”

    四王妃沈筠正是沈奚的三姐。朱沢微方才既言明只有与沈奚沾亲带故的人才能代他做主,那么眼下朱昱深来了,他便不能出尔反尔。

    朱沢微于是道:“也好,那就由四哥将沈署丞带回去,顺道开解开解你这位小舅子,不要因一时悲忧钻牛角尖,寻死寻到本王跟前,倒弄得像本王想要他的命似的。”他笑了笑,“四哥是不知道,这八十杖可是沈署丞自己讨的,其实本王亦不想将他责罚得狠了,昨日曾尚书还说太仆寺典厩署新来了百匹良驹,缺人得紧,本王还盼着沈署丞能养好伤早日新官上任呢。”

    朱昱深任身后的兵卫为沈奚松了绑,没理朱沢微。

    朱沢微再凉凉一笑,带着一行人径自离开了。

    两名兵卫想将沈奚背去太医院,可才架起他半截身子,就见血渗出衣衫,顺着衣角淌落地面。

    苏晋看得触目惊心,问一旁的侍卫:“已打了几杖了?”

    侍卫道:“回苏大人,已五十二杖了。”

    苏晋只觉胸口空茫茫的,恍然中听得自己对那两名想架起沈奚的兵卫呼喝了一句:“先别动他!”然后她环目四顾,“太医院的人呢?都没长眼睛吗!”

    不时便有一名医正提了药箱疾跑赶来,此人姓方名徐,苏晋认得,且他正是沈奚交给苏晋的暗桩名录上的一人,当是信得过的。

    方徐放下药箱,先掀起沈奚的眼皮子看了看,又为他把了脉,这才从药箱里取出半片人参令他含着。

    苏晋问:“方大人,沈大人他怎么样了?”

    方徐道:“回四殿下,回苏大人,沈大人脉象虚乏,浮而无力,此乃重伤之状,好在尚有一口气在,下官眼下只能以人参将他这一口气吊着,尔后再为他验伤,但在此处不行,要抬回太医院。”

    朱昱深吩咐一旁的百户长道:“阙无,将就着这刑凳,带人将青樾抬去太医院。”

    唤作阙无的百户长拱手称是,随即自兵卫中分出四人,疾而稳地将沈奚抬走了。

    朱昱深这才对苏晋道:“多谢苏御史,若非御史以命相阻,本王赶不及救青樾这一命。”

    薄暝时分,暮风四起,朱昱深的一双眼在暮色里深邃得望不见底,腰间羌笛古意悠悠,羌笛上竟还挂着一条剑穗。

    这剑穗苏晋认得,朱南羡也有许多,正是沈奚的三姐,人称沈三妹的四王妃送的。

    可就算他是沈奚的三姐夫,自己就该信他吗?

    苏晋不由想,自北大营往返宫禁至少要两个时辰,税粮贪墨案是午时过后才开始审,沈奚自甘领八十杖又是个意外,那么是谁竟能如此及时地将朱昱深从北大营请来代沈奚做主?

    一念及此,苏晋道:“四殿下行色匆匆,想必尚有军务要办,殿下若脱不开身,待太医院为沈大人看好伤,可将沈大人交给微臣。”

    也不知朱昱深是否已知她心中生疑,却并不计较,淡淡道了句:“也好。”转身带着众兵卫自承天门取了马,打马离开了。

    苏晋这才看向左谦,走到他跟前与他一揖:“有劳左将军派两名金吾卫去太医院守着,一旦沈大人可以离开,叫他们即刻知会我,切莫让四殿下的人抢了先。”

    左谦道:“苏御史放心。”

    苏晋垂眸又想了一下,眸底浮起黯色:“另还要有劳左将军,再派八名金吾卫给我,我就在此处等着。”

    左谦点头道:“好,左某这便去值卫所。”

    四周的人已快散尽了,朱沢微走后,也再没人来问苏晋干涉行刑的罪。

    苏晋就这么一个人站在广袤的轩辕台上,任暮风来袭,等着这天慢慢暗。

    不时,远处有一人匆匆赶来,竟是都察院的一名御史。离得近了,这御史对苏晋道:“苏大人,钱大人让下官跟您说,年关节以来苏大人一直操持奔波,实在辛苦,这余下几日您就回府歇着,不必当值了。他还说,请您放心,宫里这头他会帮您看着,您上心着紧的事,他帮您一并上心着紧着。”

    语气里头竟似有歉意。

    可苏晋听了不由笑了一声:“不辛苦,本官怎么会辛苦?柳大人钱大人一个缠绵病榻一个烧香念经都腾得出空来日理万机,大案要案办得让人拍案叫绝,本官这就叫辛苦,岂非堕了我都察院名声?”

    暮色聚于她眼底,染上霜寒之气,化作夜下深湖。

    八名金吾卫已向轩辕台赶来,为首一人朝苏晋拜道:“属下金吾卫总旗姚江,奉左将军之命,任凭苏御史调遣。”

    苏晋“嗯”了一声:“跟我来。”

    苏晋记得,去年赵衍带她巡视都察院各处时,曾在一间暗室前驻足。

    当时她还奇怪,都察院已有数间审讯房与刑讯房,为何还要额外多出来一间暗室,而赵衍的回答亦含糊不清,说总有些案子,是要柳大人亲自审的。

    苏晋于是想起来,在柳朝明把贪墨案的证人冯梦平交给钱三儿时,曾额外叮嘱了一句:“带去暗室审。”

    她从来是个洞若观火之人,在都察院这些日子,不是不知举凡有事关时局的案子,柳朝明与钱月牵大都是在暗室里审的。

    证人既在暗室里头,那么这证据,大约也在暗室里头了。

    此时已是酉时时分,都察院只有寥寥几名低品御史,见苏晋带着八名金吾卫闯入,都不敢阻拦。

    苏晋绕过前院,绕过公堂,径自来到中院暗室前,便要上去推门。

    院中一干守卫这才反应过来苏御史是要做什么,横臂在苏晋身前一拦,其中一名守卫长到:“苏大人,柳大人吩咐过,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能进这间暗室。”

    苏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喝了一句:“金吾卫。”

    “是!”

    纵使敌多我寡,但金吾卫却不是寻常的六部守卫可比,三下五除二便将这些守卫扣在一旁,姚江自护卫长身上摸出钥匙,递给苏晋。

    苏晋开了锁,伸手便把暗室的门推开。

    暮已四合,暗夜初临,阴森的,带着些许潮味的血腥气扑面来袭。

    借着桌案上的幽幽烛火,苏晋看清这间所谓暗室其实更像牢狱,长长的一条甬道,左右分了数间暗房,里头摆着各种刑具。

    最近的一间暗房的刑架上似乎悬着一个人,苏晋心下狐疑,自一旁的桌案上端起烛台,往暗房里走去。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此人身上鞭痕累累,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完好的肌肤,右手五指也没了,可他胸口一起一伏,分明还是活着的。

    这人的头原是低垂着的,却在听到响动的这一刻微微一动,而就是这一动,让苏晋觉得此人竟有些眼熟。

    她将烛火凑近了一些,问道:“你是——”

    那人蓦地抬起脸来,双目空洞地看着她,片刻,他张了张口,竟似从喉间发出一声暗哑的悲鸣,失了神智一般道:“我招,我什么都招!”

    苏晋手中的烛台一下子落在地上,烛火接触到阴湿的地面,“嗤”一声灭了,她连退了数步,直到背心撞到牢柱上,才扶了柱子稳了稳心神。

    她认出这人来了。

    他正是那个早该死了的,尚书钱府的大公子,羽林卫副指挥使钱煜。

    苏晋知道,钱煜这副样子已是生不如死,柳朝明亦或钱月牵保下他的命来绝不是为了救他,可他们用此酷刑,又想从钱煜嘴里审出什么?

    然而她的思绪只恍惚了这一瞬便又回归正途,她记得自己来这暗室的目的。

    苏晋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自地上拾起烛台,重新点亮,退出钱煜的暗房,往暗室更深处走去。

    “你想做什么?”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沉静而淡漠的声音。

    苏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柳朝明来了。

    随他而来的还有数名锦衣卫,他们手执火把,将这暗室照得灼目刺亮,仿佛丝毫不介意这所肮脏的,带着森森血腥气暗室曝于火光之下。

    “在找钱之涣贪墨的实证?想为沈府洗冤?”须臾,柳朝明的声音竟带着一丝戏谑之意响起。

    苏晋心下一沉,回过身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柳朝明竟是笑着的。

    他的笑极其柔和,置身于这夺目的火色中,整个人就像一枚华光千丈的玉。

    可苏晋却在他眼底看到了讥诮之意。

    她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柳朝明,可有一瞬间,她竟又觉得,柳朝明原该就是这样的。

    苏晋眸中有暗夜深湖,湖底已暗流涌现。

    她问道:“钱之涣贪墨的实证,在哪儿?”

    柳朝明唇角笑意不褪,清清淡淡唤了一声:“锦衣卫。”然后道,“将苏御史从这里请出去。”

    两名锦衣卫应声,倒也没动粗,而是跟苏晋比了个“请”姿:“苏大人莫要让我等为难。”

    苏晋没有作声。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身前,微抬起脸,将他眸中毕现的讥诮之意尽收眼底后,也回敬一笑,“柳大人还记得吗?”她道,“辨明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守心如一。”

    然后她将笑意一收,清澈目色里惊澜忽现:“我要的正呢?!”

    第107章

    一零七章

    暗室里阴冷潮湿,柳朝明就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揶揄着道:“怎么,你问我前没先问问你自己,你的‘正’究竟在哪里?”

    他自锦衣卫手里接过火把,扫了他们一眼。

    锦衣卫会意,自暗室退了出去。

    柳朝明道:“匡扶社稷?救济苍生?那你今日在这又是在做什么?”他将火把置于角落里高架起的火盆,一边漫不经心道:“前日言脩送来的卷宗你没仔细看吗?京郊有七品县令纵下人闹事,查到了鸿胪寺卿头上,苏御史既这么大义凛然,怎么不亲自过问?仅打发一个七品御史前去问案就够了?苏御史莫不是忘了,察覈官常,振扶纲纪才是你的本职,而不是在这,在本官面前,为你所谓的至交出口恶气。”

    烈火自四角的火盆里蓬勃升起,将整个暗室照得通明彻亮。

    柳朝明将火把往一旁的水缸里一扔:“再说了,沈青樾很无辜吗?他所犯包庇罪名不是事实?钱之涣贪墨税粮他七年前就知道,七年时间,他从一名八品照磨节节高升自正三品户部侍郎,手握把柄已不知几何,足以参倒钱之涣,他却无动于衷,为什么?还不是因一己之私想留条后路。”

    “那沈尚书呢?”苏晋一字一句道,“沈尚书清廉不阿,未行贪墨却被你与钱月牵诬蔑贪墨,柳大人可是要告诉我,栽赃朝廷重臣以平衡局势,也是身为御史的本职?”

    “你既能说出‘平衡局势’四字,该知你我如今都在此局当中,为民生刚正清廉那是他为官本分。可抛开民生,自他拥立朱悯达的当日起,他利用刑部尚书的职权又做了什么?”柳朝明道,“身在这样的朝局中,谁都不干净,既自选了立场,那就成王败寇。今日是朱沢微得势,所以沈府遭难,若换作朱悯达称帝,怕是不将钱之涣曾友谅诛九族不能善罢甘休吧。”

    苏晋道:“沈府遭难难道不是柳大人在里头推波助澜,沈尚书好歹刚正,柳大人身为御史如此行事,可配得上‘尽忠职守’四字?”

    柳朝明笑起来:“忠奸二字与我何干?我是否职守又为何要与你分辨?是谁告诉你我柳昀就没有立场,就当在这时局中遗世独立?而你所谓的‘忠’又是对谁尽忠?苏时雨你扪心自问,你今日站在这里质问于我,不正也因你站在东宫的立场,在此之前,你竭力为东宫谋划,难道在你心中朱悯达就是明君,你对他尽‘忠’难道不是因为你与朱南羡与沈青樾的私交?”

    “我所谓的忠,”苏晋目不转睛地看着柳朝明,“是忠于苍天,忠于黎民,忠于正道,忠于本心。”

    “然后顺便忠于那个与朱景元极其相似的,暴虐的,永远将自家江山置于苍生黎民之前的储君?你不觉得虚伪盲从,不觉得矛盾可笑吗?”柳朝明道,“你怎么跟沈青樾似的贪得无厌?”

    他看着苏晋,凉凉地道:“你知道沈青樾今日为何自甘领八十杖?”

    “为何?”

    “因为他想明白了,他自认该死。”柳朝明道,“早在沈婧嫁给朱悯达,沈府站定东宫的那一刻起,沈青樾便已走上了一条绝径。可他不甘心,身后壁立千仞,两侧深渊万丈,他却自恃聪明,以为能找到第二条出路,不一往无前倒也罢了,偏偏还要辗转腾挪自毁良机。

    “其实凭沈青樾的智巧无双,早在他升任侍郎的当年便可扳倒钱之涣,两年前马府之局,他若能下手狠一些,而今的吏部也不当是曾友谅做主。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东宫本在绝佳之境,沈青樾却处处找后路,万事留一线。仔细想想,他所谓的后路当真是为沈府,为家人而寻的生路?不是,他是为自己留的,为他实在太聪明,所以尚还清明慈悲的本心留的。

    “他知道朱悯达并非明君之选,一面扶他上位一面又希望这江山不是他的,反倒叫人钻了空子。眼下家破人亡了才悔不当初,发现若当初他一心辅佐朱悯达不生那么多玲珑心思,恐怕沈府乃至东宫一家至今其乐融融,于是自省自咎,觉得沈婧之死沈拓流放何尝不是自己瞻前顾后所致?于是觉得自己该死,自领八十杖一了百了。”

    苏晋定定地看着柳朝明:“足下绝径,身侧悬崖,沈大人无从选择,只不过因心里的一丝善念落到如今生死不知的地步也错了吗?”

    “善念?”柳朝明又是一笑,“身在旋涡当中,所谓善念在这浑浊水里涤一涤,倒过来就成了恶念,就如朱南羡。”

    苏晋心中一凝。

    “他生来天家嫡十三子,又得朱景元最偏宠,倒是坦荡磊落,赤诚光明。但他自小在宫中长大,难道不明白封藩割据是什么?难道看不出朱悯达与朱沢微这么多年争的是什么?难道不知道沈青樾这些年又在筹谋经营什么?他都知道,他只是懒得去想,他厌恶兄弟相争,厌恶夺储之斗,直至这两年幡然醒悟,才发现手里无权掌中刀剑亦不过破铜废铁,想护的人护不了,所拥有的也将岌岌可危。

    “其实朱南羡心思通透更胜他许多兄弟,领兵出色不失为帅才,怪只怪他生在帝王家,又是正宫皇后所出,早已身在旋涡最中心还妄想远避争斗。却正是这远避争斗的‘善念’苦了他那个刚愎自用不得人心的长兄,要为一檐之下的三兄弟撑起一片天地,只身面向所有兵戈。而当朱南羡终于摒弃所谓‘善念’匆匆赶来与他的皇长兄比肩而站时,已经太晚了。”

    夜已深沉,天外月朗星稀,一缕月色透过高窗洒落入户,却被满室烈烈火光焚得支离破碎。

    苏晋张了张口,想为沈奚与朱南羡分辨两句,她觉得沈奚因善念而留余地没有错,也觉得朱南羡因善念而避争斗也没有错,即便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想要讨回公道为沈府洗冤也没有错。

    可她分辨又有什么用呢?

    苏晋觉得柳朝明至少有一点说得对——皇权分割势力林立,她深陷旋涡,已有了自己的立场。而她既站在自己的立场,便不该与他分辨何为正何为善。

    身在旋涡,就该有旋涡中的规则。

    而她所谓的“正”,他所谓的“正”,难道只能存于这旋涡之外吗?

    苏晋只觉自己仿佛在行舟途上触了礁,被一道暗流卷入水底。

    心中雾色茫茫,人间风雨连天,她曾自暗夜里窥得一抹月色,乘舟奋力而行,摆渡千里万里,却眼见着这一抹月色随火光分去,化作一场海市蜃楼么?

    苏晋轻声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大人心中的道在哪里?”

    柳朝明别开目光:“你我已是道不同。”

    苏晋道:“当年许元喆冤死,大人曾拿老御史之言激励于我,告诉我身为御史,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言犹在耳——”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言犹在耳,当初的明月又在何方?我当大人是同路人,大人呢?大人至今都在骗我吗?!”

    “你且当我是在骗你。”柳朝明道,冷玉似的眸子火光乍现,“我倒也想问问,仕子闹事时那个义愤填膺的苏时雨哪里去了?许元喆去世时不甘不忿的苏时雨那里去了?彼一时你心中不曾痛恨过那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你后来辛辛苦苦为东宫谋划时难道忘了朱悯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吗?他对那些无辜枉死的仕子,对那些慷慨赴义的义士有一丝同情心吗?他没有,他只顾着想怎么利用此事将朱沢微一军,好好巩固他的储君位。你祖父就是谢相,当年废相的惨状你切身经历,你是想扶朱悯达这样一个人上位让杀功臣诛仕子这样的事再来一次?

    “何况眼下藩王割据,广西一带天灾连年,岭南流寇四起,民不聊生,北境,东海,西北边疆,更有外敌虎视眈眈。当年诛杀功臣后能征战之人几何?你说朱悯达若上位,是攘外还是安内亦或者先保住他的龙椅要紧?朱南羡倒是帅才,但朱悯达在他回南昌前,可是命他在南昌整军待命,若朱沢微打来就进京勤王等闲不得离开?准他去西北征战了吗?”

    柳朝明说到这里,忽将语气一缓,一脸无所谓似地笑了笑:“自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可以觉得我手段卑鄙,肮脏龌龊,倒行逆施,你认为我拿老御史的名声骗了你也无妨,栽赃沈拓是我做的,朱沢微要杀朱悯达,我确也事先知情,没必要解释,你我既已不同路,从今以后,你走的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

    话音戛然而止,嘴角讥诮的笑意也蓦地僵住。

    因柳朝明看见,有眼泪自苏晋眼底滚落,顺着脸颊滑出一道浅痕,然后“啪”地一下打落在地上。

    原来那泪水已在她的眼里蓄了很久很久了,她只是竭力握紧拳头,竭力撑着没有眨眼才不至于让泪落下。

    可惜当第一滴泪淌落,眼眶便如决了堤一般,须臾就有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任凭泪落如断线之雨,苏晋却狠狠咬住牙关,直咬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苏晋自己知道为何流泪了。

    她想自己终于还是撑不住,自昭觉寺之变之后,她辗转奔波,夜不成寐,却徒劳无功,朱南羡一身伤重依然命悬一线,沈奚受尽屈辱更是生死不知,而今就连心中高悬的明月也要坠了吗?

    她隔着泪眼看向柳朝明,忽然觉得可笑。

    孟老御史她都没见过,其实哪怕在今日之前,她心中御史该有的样子,都不是老御史,而是柳朝明。

    所以她宁肯信他布局称病只是为置身事外,手握极权不过为制衡朱沢微。

    她曾见过他断案时的刚直不阿,见过他问讯时的严谨缜密,她知他勤勉克己,旰食宵衣,甚至觉得他近似于无情的苛刻都是好的。

    苏晋那时候想,她也该成为这样的御史。

    然而行舟至今,乍见满室火光,才发现原来引路人并非月下人。

    他端然立在火色照不到的暗影里,立在旋涡中心,立在暗夜最深最黑暗处。

    而当初令自己亟亟行舟而往的月下人,不过是幻影。

    柳朝明愣愣地看着苏晋的眸色自泪光里渐渐转黯,看着她垂下眼帘,不再说话,然后折转身,推开暗室的门,慢慢地走了出去。

    柳朝明只觉得胸口空茫一片像是漏着风,又像有人拿刀劈山断海一般将他心头思绪齐头斩断,一下子什么念想也没了。

    好半晌,他才动了一下,脚步不受控制般,朝暗室外走去。

    原来苏晋没有走远。

    她就蹲在中院一棵老树下,抬起手背,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抹着眼泪。

    柳朝明觉得自己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不能上前,也无法后退,可每她抹一下泪,就觉得有人拿着子午钉,一根一根钉在他心里。

    苏晋觉得自己不是难过,她只是太失望,太害怕了,她其实很怕东宫护卫不利,朱南羡没命了她要怎么办,也怕太医院救治不及,沈奚醒不过来了又该怎么办,她甚至不知道在这样的朝纲中,在这样的危局下,她该怎么去守那个忠于苍天忠于本心,为民生请命的志,她说过今生今世不悔此志的,可她现在陷在这旋涡中就要喘不过气来。

    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这样的绝境,你环目四顾,发现身边无人可依无人可靠,甚至连心中信念都已崩塌殆尽。这时候,你所能倚仗的唯有腿下双足,你要一个人撑着慢慢站起来,然后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能想太多,要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所幸当年谢相去世,这样的绝境苏晋已遇到过一次。

    彼时她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任拉车人拉着自己远离故居,然后兀自从牛车上摔下来,一个人蹲在荒径旁的老树下流了一天一夜眼泪。

    然后知道伤悲无意,忧愤无意,寡断优柔更无意。

    人这一生,唯有向前。

    脸上的泪渍渐渐干了,眼底也再无新的泪涌出,苏晋慢慢站起来,她似乎知道柳朝明就站在不远处,却并不看他,而是平视着前方道:“当初许下的志,时雨自己去守;被云遮了的明月,时雨载舟去寻。”

    “大人高志,恕时雨不明,但大人的话时雨听明白了。”

    “自此今日,你我之间没有正道,没有大义,没有苍生黎民与初心,只有,立场。”

    说完这话,苏晋便转身往太医院而去了。

    守在太医院的金吾卫还没来知会她,可她却觉得自己在这都察院多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夜色沉沉的,却并不暗,国丧之日整个宫禁缟素一片,连楼阙下悬着的灯笼也是白色的,远远看去,就像有谁在还未化去的雪上点了一簇又一簇野火。

    苏晋到了太医院,就看医正方徐正自里间暖阁里退出来,见了她行了个礼道:“苏大人。”

    苏晋见他脸上似有忧色,心下一沉,问道:“方大人,沈大人怎么样了?”

    方徐道:“下官为沈大人上好药时,倒是醒过来一回,却只是睁开眼,也不知怎么,与他说话竟是没反应似的,下官怕他或听不见或视不见,就斗胆,提了一句太子妃,随后沈大人就将眼合上,怎么唤都唤不醒了。”

    第108章

    一零八章

    苏晋听到这里,推开暖阁的门去看沈奚,只见他合眼趴在卧榻上,脸色憔悴苍白,右眼下的泪痣幽暗无光。

    苏晋又问:“已喂过药了吗?”

    “喂过了,田七作主味的药汤,一日服两回,沈大人腿股伤得很重,三日后要再换过药,之后每七日换一回。”方徐道,“其实下官应当将沈大人留在太医院照顾,只是……”

    苏晋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太医院人来人往,也不知哪个医正哪个吏目就是朱沢微的人,即便金吾卫能一日十二个时辰轮班守着,可他们不懂医理,朱沢微的人要避过他们下手实在太容易。

    正思虑间,金吾卫总旗姚江也赶来太医院了,对上苏晋眸中的忧色,他道:“苏大人且放心,柳大人并未与我等计较私闯都察院暗室之罪,只提点了一句,说您应当是来太医院了。”

    苏晋没答这话,想了想道:“有劳姚总旗分几名金吾卫将沈大人抬去承天门外苏某的马车上,且当心些,莫要令他再伤了。”又对方徐道,“方大人,三日后为沈大人换药,就有劳您随我走一趟了。”

    方徐揖道:“苏大人不必客气,下官应该的。”

    夜已很深了,这日为苏晋赶车的不是覃照林,而是苏府的总管七叔,他问道:“大人,咱们这是回府吗?”

    苏晋掀开车帘看了眼沈奚,抬手捏着眉心道:“且让我想想。”

    沈府是去不了了,昭觉寺之变后,沈奚利用这几日已将沈府众人散了,只留下了六伯一人守着空院。苏府也不行,覃照林前日与他媳妇儿一起回乡下过年关节,要等龙抬头过了才回来,没有他在,朱沢微的人找来连个能挡的也没有。

    金吾卫虽能用,但上十二卫治军严苛,谁值勤谁出巡,五军都督府记得一清二楚,如今朱南羡落难,朱沢微正愁抓不住把柄整治左谦,若令分人来日夜守着苏府或沈府,连累了金吾卫就不好了。

    苏晋正踌躇,忽见不远处一星灯笼忽明忽暗。仔细看去,竟是赵衍的二千金赵妧与她的丫鬟。

    赵妧已在这承天门外等了好几个时辰,见苏晋望过来,她咬了咬唇,走上前去盈盈施了个礼:“阿妧见过苏大人。”

    是春来微寒的夜,她披了一袭湖蓝斗篷,颊上染着微微一抹红。

    苏晋点了一下头道:“这么晚了赵二小姐仍不回府,是在等赵大人?”

    赵妧摇了摇头,颊上的红更甚了,轻咬下唇似是鼓足勇气才道:“敢问苏大人,沈奚沈大人可在您的马车上?”她一顿,垂下眼帘竟不敢看苏晋,“若沈大人没有地方落脚,可以去赵府。”

    苏晋听了这话,微微蹙眉,并不作声。

    赵妧等了半晌,见苏晋没甚动静,颊盼的红蔓延自耳朵根,又道:“是父亲与阿妧说的,方才阿妧离宫时,远远看见沈大人在轩辕台受刑,便跟父亲打听,这才知沈府出了事,因阿妧家里与沈家有交情,父亲便叹着多提了句,说沈大人在劫难逃,便是活过来,也没有落脚处了。”

    这交情其实是赵妧的嫡母赵夫人与沈奚母亲沈夫人的。她二人是同乡远亲,分别数载,又一同随夫婿进京,自然常来常往,赵妧幼时还去沈府住过几回。

    苏晋淡淡地问:“赵府里便有沈大人的落脚处么?”

    赵妧轻声道:“赵府西南角有个别院,专留给喜清净的客人,有单独的院门,正对着朱雀巷,而今空着,沈大人若无地方可去,苏大人可带沈大人随阿妧去赵府。”

    然而苏晋只是沉静地看着她,又不答话了。

    赵妧这才怯怯抬头看了苏晋一眼,对上她灼灼的眸光,顷刻低下头,道了一句:“大、大人放心,这是,这是我父亲的意思。”

    苏晋自心里一叹,这才道了句:“好。”又道,“便请赵二小姐带路罢。”

    赵府位于城南,驱车而去要大半个时辰,赵府的别院不大,但格外清新雅致,院里春杏已抽了新枝,隐可见几枚花骨朵,西厢两侧还提着一副对联,那字迹苏晋认得,正是赵衍的。

    一到别苑,苏晋便嘱咐七叔去沈府将沈六伯请来,与赵府的下人将沈奚安置在厢房卧榻上,然后对赵妧道:“赵二小姐,苏某有话与你说。”

    赵妧点了下头,看了身侧丫鬟一眼,那丫鬟会意,带着一干下人退出去了。

    苏晋这才道:“苏某知道赵大人其实并不知情,将沈大人带回别院,是赵二小姐自作主张。”她说着,对上赵妧震惊的神色,又道:“但苏某也知道你不会害沈大人,外头虎狼环视,若要害他,不管他便罢了,何必搭上你闺阁千金的名声?”

    苏晋说到这里,合袖对赵妧揖下:“苏某实在是没办法了,想不出比赵府更好的去处,此番当真多谢二小姐,这恩情苏某铭记在心,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若说如今这京师之地还有什么是朱沢微不敢妄动的,都察院与都察院的堂官当属其中之首,而赵衍官拜右都御史,仅次于柳朝明,朱沢微就算发现沈奚在赵府,一时也无计可施。

    赵妧盈盈回了个礼,轻声道:“苏大人放心,阿妧一定好生照顾沈大人,苏大人若想来探望便只管来,就是要劳烦大人堂堂御史不走正门,要绕自朱雀巷走别院侧门。”说着又敛衽屈膝,“怠慢苏大人了。”

    “这却无妨。”苏晋道,“只是苏某心中还有放不下之事,需日夜在宫中守着,再来要等三日后。虽说赵大人府上的人苏某等闲不该有疑,但二小姐仍需切记,绝不可让生面孔,让来府上少于三年的下人接触沈大人,送与沈大人的任何事物,水,药汤,食物,衣物,只能假以你最信得过的人,且都需细细验过。”

    赵妧低垂着眼帘默记了一番,怯怯地道:“可否请大人将方才的话写下来,阿妧怕自己会忘。”

    苏晋点了一下头,在桌案旁坐了,将就一壶冷茶研了磨,等她写完,七叔也带着沈六伯进来了。

    沈六伯一见苏晋就要拜,一双眼已朦胧有泪:“老奴多谢苏大人,多谢赵二小姐救命之恩。”又自责道,“少爷那日自昭觉寺回来已十分不对劲了,说是老爷出了事,这几日送走了老夫人遣散了下人,其余的时间就一人坐在院里发呆,一坐一整夜,也不说话。今日去宫里前,还跟老奴说,六伯你也走吧,老奴当时觉得不好,想拦着少爷,但又怕耽误少爷宫里的事,就没出声。哪里知出了这样的事,半条命都没了,早知如此,说什么都该让少爷离开京师去避避的。”

    苏晋听他这么说,却自心中一叹,沈奚哪里能离开,他若离开,被扣在宫里的沈拓就不该是流放,而是枭首了。

    她将沈六伯扶起,说道:“事已至此,伤悲无意,好在行刑的侍卫未下狠手,苏某已问过太医院的医正,说沈大人只要好生将养,日后是可痊愈的。”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眸色一黯,又道,“只是沈大人自责难当,又一身傲骨,平生未受过这样的挫难,怕是没想过连家宅都不能回,醒来后应当不愿留下,到时望赵二小姐与六伯多劝劝他,若实在劝不住,记得他的心结是太子妃,左右身上的伤要紧,心里的也只有慢慢来。”

    沈六伯道:“苏大人放心,老奴便是不眠不休,也要照顾好少爷。”

    苏晋点了点头,再对赵妧道:“等这一阵缓过去,苏某想到法子便将沈大人接走,绝不牵连了二小姐。”

    赵妧低垂着眼帘摇了摇头:“不碍事的。”又道,“阿妧只知道,苏大人这样聪慧的人都没了办法,阿妧不帮,便没人帮沈大人了。苏大人只管放心,我父亲不常回府,沈大人在这别院住着,阿妧是可以为他瞒上一阵子的。”

    子时已过,苏晋见此间已料理妥当,再叮嘱了几句药汤与药材的事,便匆匆赶回宫里去守着了。

    沈奚自梦里浮浮沉沉间听到有人说话,却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浮遍周身的伤痛恍若将他置于一缸炙烫的,浑浊的水中,与这个世间隔开,只反复地,依稀地看见的六岁那年的桑葚树,听到大姐笑着说,小奚馋嘴想吃桑葚咯,阿姐帮你去淮水边采。

    却一次也没梦到过沈婧,一次也没有。

    沈奚真正醒来是在三日后的清晨,天还未透亮,厢房里点着烛火。

    他睁开眼,借着幽微的火色瞧清倚在卧榻旁人,唤了声:“六伯。”他已是数日未开口说话,发干沙哑的声音令他顿了顿,才又开口问,“这是哪里?”

    沈六伯这三日里都提着心,被沈奚一唤便醒了,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门被推开,自外间进得一人。

    是赵妧寅时起身,亲自熬好药汤送来了。

    她不知沈奚已醒了,直至将药汤搁在榻前案几之上,侧过头一看,才发现沈奚的双目是睁着的。

    赵妧的耳根一下便又红了,抿了抿唇,才轻轻道了句:“沈大人已醒了。”见沈奚没反应,又轻声道,“沈大人,该吃药了。”

    浓浓的药雾扑面袭去,沈奚这才自雾气里转头望来,分外好看的桃花眼没什么神采,上下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你是谁?”又道,“我不认得你。”

    第109章

    一零九章

    赵妧垂下眼帘:“这里是赵府别院,我叫赵妧。”她顿了顿,半晌又道,“我知道沈大人不会记得阿妧,但大人日后要在赵府住上一阵子,阿妧会照顾大人,直到大人将伤养好。”

    沈奚听了这话,眉心一蹙,他别过脸,冷冷地道:“都察院赵衍的赵府?”然后道,“是谁跟你说,我要在这里养伤?”

    也不等赵妧与沈六伯反应,沈奚忽然以双臂之力撑起身子,将搁在卧榻前的木杖架在腋窝下,就这么拖着无力的双腿,没有人扶没有人掺,竟也下了地:“六伯,我们走。”

    他脸上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丝血色迅速褪去,唇色苍白发青,豆大的汗液自额间如雨而下。

    沈六伯看着沈奚,眼眶一红,唤了句:“少爷。”喉间便哽塞得说不出话来。

    从前的花架子,从前的厚脸皮,到今日是再使不出来了。

    那时他有贵不可言的身份,有尊崇无比的家世,有一副铮铮傲骨和配的上这副傲骨的满腹才华与谋略,还有信赖他,关怀他,纵容他的家人,以至于他如何嬉皮笑脸放浪形骸都不会跌了份子。

    而今一身锦绣褪去,才发现原来他所余除了一点可怜的傲气,竟什么也没有了。

    沈奚不想靠着一个女子的施舍寄人篱下,他不愿连仅存的骄傲都坠到尘埃里。

    赵妧愣愣看着沈奚拖着无力的双腿拄杖向前,他的唇一直在发颤,每走一步,脸色便更苍白一分。

    赵妧又是怕又是急,慌乱之下想起苏晋提点的那句“记得他的心结是太子妃”,于是脱口而出:“是阿婧姐姐让沈大人在此养伤的。”

    腋下木杖忽然自地面一滑,沈奚肩臂脱力,整个人向前栽去,还好沈六伯从旁扶了扶,才让他不至于跌倒。

    沈奚就着六伯的手半跪在地,抬目看向赵妧,眸中竟有霜雪意。

    赵妧被这眸光慑住,呆了片刻才怯生生地道:“沈大人不记得了,阿妧小时候去沈府住过,那时阿妤姐总闹着让您帮她起个新名,您气不过,日日与她吵,后来阿婧姐便让您来赵府住一阵子,但您没来。”

    赵妧口里的阿妤正是沈奚的三姐,四王妃沈筠。

    沈筠原名沈妤,只堪堪长沈奚一岁。她儿时嫌“妤”这个字太娴静,闹着让沈拓给自己改名,沈拓不理,后来等小沈奚长大了些,读得满腹经纶,沈三妹就来折腾小沈奚了。然竟是沈奚拗不过,吵了半年败下阵来,自《礼记》中为她选了一个“筠”字,其意为“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注)。

    沈奚忽然想起年关宴上,沈婧被猫抓伤后,自己曾掀开一个女子的衣袖瞧过伤口。

    当时沈婧还说:“你怎么这样?那是赵府的阿妧,她小时候还来沈府住过半月,当时三妹日日里跟你吵架,吵完你气不过,就去逗她寻开心,你不记得了?”

    沈奚想起沈婧,神色黯淡下来。

    他不再看赵妧,垂下眸,仍是想拄着木杖离开,可是方才一番动静已耗尽他所有力气,他就这么半跪半伏在地,再也起不来。

    卯时三刻,天色水蒙蒙的,俄顷,外院传来扣门之声,又隐隐传来几句低语,原是苏晋领着医正方徐来为沈奚换药了。

    苏晋进得厢房一看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平静地道:“方大人,有劳你与六伯将沈大人扶回卧榻上。”

    等他二人将沈奚扶回卧榻退出去后,苏晋又对赵妧道,“二小姐,麻烦你吩咐下人将沈大人的药汤再熬过。”

    赵妧听了苏晋的话才如梦方醒,自案几上端起药碗,轻声应了一句:“阿妧待会儿将药汤与早膳一并送来。”

    西厢又安静下来,苏晋看着伏在榻上默不作声的沈奚,唤了句:“沈大人。”

    半晌,沈奚低低应了一句:“我已不是什么大人。”

    苏晋于是点了点头:“好,沈青樾。”然后她道:“我知你眼下深陷困境心结难解,更因寄人篱下倍感屈辱,可是在这样的困境里,屈辱,心结,都是其次,只有活着才是最当紧,哪怕是忍辱负重地活着——这些道理便是我不提,你也该懂。”

    她顿了顿,将语锋一转:“但道理说起来最容易,人在困境当中,四面绝壁进退维谷,想要彻悟却是难上加难。你眼下忧愤难当困于本心都在情理之中,我只与你说一句——切莫辜负了那些在你落难当头,仍愿对你真心相待的人。”

    苏晋说到这里,不再多言:“我让方大人进来为你换药。”

    外院静静的,苏晋退出西厢,沈六伯已在外头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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