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帘后传来一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微脆响,仿佛在说,无妨。

    褚渊垂首,心里的疑虑更浓——自从皇爷醒后,变得不爱露面,所有的指令,全通过纸条传达。倘若说因为头发未长,有损君仪不爱露面,他还能理解,可没有发过一声,究竟又是什么缘故?

    褚渊心中忐忑又焦灼,忍不住问道:“皇爷还有什么吩咐?”

    帘内沉静无声,只有落子的轻响,啪嗒,啪嗒。

    一丝莫名的恐慌浮上心头,褚渊因此做了个前所未有的冒失举动,边叩问“圣躬安否”,边伸出微颤的指尖,将垂帘中间的闭合处拨开了一条缝隙。

    帘后之人转过脸,从缝隙间正正对上了他的眼。

    ——他所效忠的帝王,仍是记忆中庄严而端华的模样。虽然发梢仅及耳,虽然面上还有悴容,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却依旧如渊如岳,一眼就将他心神击中。

    褚渊屏息望着景隆帝,突然热泪盈眶,缩回手连连顿首。

    从帘后扔出了一个小物件,落在褚渊膝前的地毯上。他含泪捡起,见是颗白子,登时想起皇爷曾经打趣过他,“黑灯瞎火时就不要笑了,只见一口白牙不见脸,瘆人得很”,情不自禁地笑了,随即又赶紧敛住。

    不想说话,就不说,皇爷还是皇爷。褚渊吸了吸鼻子,捏着掌心中的白子,沉声道:“皇爷放心,臣必尽心竭力。”

    他退出车厢,把头探向驾车的仆役,吩咐了几句。

    马车重新启动,在前方岔路调转了个方向。

    褚渊望了望黎明时分逐渐晴朗起来的天色,想起方才掀帘的短短时间,看见皇爷面前棋盘上交错的棋子,被摆成了四个黑白分明的字:

    风暴将至。

    -

    朱贺霖望着御案上的奏本、官印与几套叠得整齐的官服,浑身都在发抖,嘶声道:“——你再说一遍?!”

    內侍吓得两股战战,头也不敢抬:“奴、奴婢在苏阁老的书桌上只看到这些……苏府小厮替主家转达,说所有的话都在奏本里了,请皇上自、自己看……”

    朱贺霖一把抓起抬头写着“辞呈”的奏本,猛掷出去:“看个屁!朕一个字也不看!苏清河在哪里?去,叫龙泉带着腾骧卫去请人,哪怕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內侍领了旨,急匆匆地退下。

    朱贺霖无心朝会、无心理政,在奉先殿来回踱了两个时辰,期间忍不住把奏本拾起来,一遍没看完,又狠狠摔出去,肺都要憋炸了。

    什么因病乞骸骨,什么引咎辞职,都是放屁!骗小孩呢!分明就是情伤气泄,不想干了!

    合着只有沈柒才是被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为了那个白眼儿狼,他苏清河把名利权势、壮志抱负统统都不要了,这般心灰意冷的是要去做和尚不成!

    那么小爷我呢?我算什么?当初信誓旦旦的“一生一世永不相负”“臣必终生追随辅佐”,又算什么?

    不告而别,说走就走,连个面都不敢露,把我的满腔热意弃如敝履,把所有诺言与责任抛诸脑后,苏清河——有你的!真有你的!

    朱贺霖一脚踹开殿门,险些撞在入宫复命的龙泉身上。

    见龙颜震怒,是要亲自冲出宫去拿人的架势,龙泉连忙扶住皇帝的胳膊,禀报道:“臣带人搜遍了苏大人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盘问了苏小北、阮红蕉、高朔等人,都说不知道他的去向。”

    朱贺霖怒道:“旁的人不知道,苏小北会不知?把他带过来,朕亲自审!”

    苏小北很快被带到御前,很恭谨地一跪,回道:“禀皇上,小的确实不知大人去向。大人今早天不亮就叫醒小的,说他要离开京城,去找个偏僻的地儿静心养病,归期不定,嘱咐小的好好看家。然后大人就带着追哥,不,带着荆红侍卫走了……

    “对了,大人走之前还托小的向皇上求个情,赦免牢里的那些北镇抚司锦衣卫。大人说石千户他们对朝廷有忠心,对上司有情义,只要皇上稍加收拢,就会十分好用。”

    朱贺霖怒极冷笑:“你家大人倒是什么都考虑周全了,可他有没有考虑过朕?他这一病,朕比谁都着急,光是太医就派了七八个!可他领情了吗?朕这偌大皇宫,整个京城,找不出一个安静地方给他养病不成?借口,都是借口!”

    皇帝抓起镇纸,把坚逾金石的砖面砸出了一道裂痕,咬牙切齿:“他这是借着情伤,带荆红追私奔了!”

    苏小北额头叩着指尖,屏着呼吸不敢出声。

    “苏清河……苏清河……”龙袍下的胸口剧烈起伏,朱贺霖拍案而起,抽出架上的天子剑,抵在苏小北的颈上,“朕要杀他的贴身小厮,他会不会出面求情?”

    苏小北满背都是冷汗,忍着恐惧,顿首道:“皇上就算杀了小的,杀光苏府所有奴婢,大人此刻都不会知晓,更谈不上出面求情。或许将来大人回京才会得知此事,到时再求皇恩也来不及了。”

    “你这是威胁朕,做事要考虑后果?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朱贺霖气出了杀机,却终究还是没对苏小北下手,一脚将他踹成个滚地葫芦。

    皇帝提着长剑出了殿门,在夜色中冲下玉阶,朝庭下一大群胆战心惊尾随自己的內侍、宫女与金吾卫厉声大喝:“都给朕滚!滚得远远的!”

    他快步奔入园子,满腔怒火与杀意终于爆发出来,乍起的剑光狠狠劈断了一棵秀直的松柏。

    “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愿意给你,可你呢,你是如何对待我的?

    “一而再地拒绝我,疏远我,不辞而别,绝情绝义……”

    “苏晏,你简直狼心狗肺!”

    年轻的皇帝一边声嘶力竭地怒骂,一边发狂似的把整个园子砍了个枝折花落、几成废墟。

    许久后,剑势缓了下来,体内仿佛灌注了无数绝望与酸楚,令他几乎抬不起手臂。朱贺霖手握剑柄,气喘吁吁地用力拔,没能将剑刃从太湖石中拔出来,反而险些将自己的脑袋撞在了石棱上。

    “你可以爱那么多人,唯独不肯爱我,我做得再多、再好,都没有用。”他双手攥着剑柄,慢慢地半蹲下身,任由龙袍下摆拖在满是污泥的地面,前额抵着坚硬的石棱,疲惫至极地喘气。

    “清河……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如同兵溃千里,朱贺霖握着天子剑嚎啕大哭。

    夜色中的园子一片狼藉。人人震慑于天子的雷霆之怒,寸步不敢上前,也无人知晓,在至尊至贵的龙袍下,蜷着个十七岁少年疼痛渐冷的灵魂。

    “父皇,我知道,父皇……我就哭这最后一次。今夜过后,”朱贺霖沙哑地喃喃,“朕……不会再掉一滴眼泪。”

    第349章

    那人究竟是谁

    梧桐水榭赶在入夜前被打扫一新,迎来了它未曾料到的新任主人。

    因为准备得仓促,只更换了被褥、椅垫等寝具与坐具,其他装饰摆设都还是原本的模样。

    褚渊抱着衣柜里拢出来的豫王的衣物,对走进来的短发男子欠身道:“委屈皇爷一宿,明日臣再带人仔细收拾,把这内外陈设都换成皇爷惯用的。”

    景隆帝用指尖轻叩桌面上一个番邦进贡的琉璃沙漏,摇了摇头。

    褚渊观其神态,知道是不需要再更换的意思,便道:“那皇爷好好休息,臣先告退。”

    经过身旁时,景隆帝忽然伸手,从他怀抱的衣物中抽出了一件浅青色的长衫。

    豫王穿衣还保留着军中的习惯,不爱穿浅色衣裳,嫌容易脏,平日里多穿玄色、绛紫色,最亮的也就是宝蓝。而这种浅到近乎天水碧的颜色,又是士子常穿的襕衫款式,怎么看也不像是豫王的风格。

    他的四弟如此看重这水榭的隐秘性,竟也曾带那些露水“知己”来过?景隆帝露出嘲弄的眼神,把青衫又往褚渊身上一丢,才发现这衫子从后领往下尽数撕破,口子一直延伸到腰下,衣襟两侧的系带也全扯断了,可见下手之狠、手劲之大。布料上还残留着点滴暗褐色的陈旧血迹,令人不禁怀疑这衫子不是被脱下来的,而是用暴力强行撕下来的。

    景隆帝忽然想到什么,霎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褚渊扯着兜了头的衫子,胡乱团进臂弯,欠身退出内室。

    景隆帝在他身后霍然张嘴,一声“慢着”似要冲口而出,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褚渊的身影转眼消失在门外。景隆帝眉头紧锁,扣着桌角的手掌攥紧成拳。

    陈实毓敲了敲内室的门,手捧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走进来,躬身致礼后说道:“皇爷,该服药了。”

    景隆帝慢慢松开手,面色已恢复如常,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他把药碗放在桌上,拿起竹管硬笔沾了墨,在纸页上快速写了一行字:“服药多日,何时见效?”

    陈实毓倾身过去看完,捻须感叹:“老朽前后检查过好几次,皇爷的喉舌的确无病变症状。倘若是因为开颅术的后遗症,那么这些通经活络的药多少会管点用。为何至今仍发不出声音,这一点老朽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景隆帝沉吟了一下,又写道:“医者并非神仙,先生尽力即可。”

    陈实毓既感动又钦佩:绝症、开颅、假死、昏迷、失声……遭此一连串变故仍然泰然自处,甚至还能推己及人的,非景隆帝莫属了。面前这位帝王心神之强大、意志之坚定,当世无人能及。

    他拱手深施一礼,决然道:“老朽必竭尽毕生所学,使圣躬恢复如初!”

    景隆帝微微颔首,写下第三行字:“命褚渊烧了方才那件青衫。”

    陈实毓不明所以地应诺,拿起空碗离开内室。

    写下“烧”字之前,笔尖因迟疑而停滞了一下,墨点有些晕开——景隆帝望着纸页上的字迹,陷入短暂的恍惚。

    那是他穿过的衣衫,放在鼻端还能嗅到一缕久念的幽香;染在衣衫上的或是他的血,不知深夜握在手中,斯人的精魂能否入梦……

    但这件青衫不能留。

    对施暴者而言,也许这是个扬扬得意的战利品与收藏品,而对受害者,却是屈辱的见证。倘若真是清河的旧衣,他一定希望毁掉它,不使任何人有机会窥见那段不堪。

    所以即便失去一个可以寄情的事物,朕也要这么做。

    景隆帝放下笔,将写着墨字的纸页凑近烛火烧了,无声地唤了声:清河。

    敲门声忽然响起,褚渊的声音传了进来:“臣万死打扰皇爷休息,但皇爷曾有过口谕,若是涉及苏大人的要事,当立时禀报。”

    景隆帝走过去,打开门。褚渊凑近他耳畔,低声说了一番,末了道:“腾骧卫在京城里找了一整天,眼下仍在盘问城门守卫。听说小爷在宫里发了大脾气,吓坏了众人,皇爷可要——”

    景隆帝抬手制止。闭目沉思片刻,紊乱的气息逐渐平定下来,他走到桌面提笔写道:“时势风波恶,让苏晏避一避也好。”

    褚渊道:“可小爷在这场风波的正中央,皇爷难道就不担心?”

    “身为君王注定要直面风暴,他避无可避,只能迎难而上。”

    “皇爷真不出面帮一帮小爷?小爷毕竟年纪尚轻,又刚登基理政不久……”

    景隆帝侧过脸看褚渊,目光沉静如海,而那海面上,又依稀闪动着寄望的微光。

    -

    山东东昌府。

    “……消息可准确?”

    “千真万确!当今那位亲口说的,说妖书案的最大得益者就是诸位亲王。还说与其等心怀不臣的亲王们起兵谋逆,不如先下手为强。”王府长史一脸焦灼地苦劝,“王爷呀,咱们可得想想对策啊!”

    谷王脸色苍白,惊惶道:“对策……本王能有什么对策?”

    湖广襄阳府。

    辽王怒发冲冠,拍案而起:“‘起兵谋反’?拿什么‘起’?老子手里要是还有当年辽东广宁卫的那些兵,早就踏破京城大门,把朱贺霖小儿给拽下龙椅了!还容他骑在我头上拉屎撒——”

    “慎言!慎言啊王爷!”王府侍卫统领恨不得扑上去捂住他的嘴,“那些话只是传闻,未必是真!”

    辽王怒道:“真不真的重要吗,都已经成这样了!他爹当年迁老子的藩地、削老子的兵权,如今他一上位就要先来个下马威,还能给老子活路?行,他想逼反老子,老子就反给他看!”

    陕西汉中府。

    卫王敞着半边胳膊,穿一身大红喇嘛袍,端坐在香床上念经,只是一头油汪汪的长发披散着,很有六根不净之嫌。

    来报信的卫王世子义愤填膺地说了半天,他依然毫无反应,老僧入定了似的。

    “王爷正在冥想,世子先请回去歇着,这事回头再说啊,回头再说。”

    心腹幕僚好容易把世子请走,卫王撩开了眼皮,轻哼一声:“这孩子,还是那么沉不住气。”

    幕僚打圆场道:“也怪不得世子紧张,从京城里传出的风声来看,新帝这是怕自己来路不正,坐不稳龙椅,所以要先下手铲除威胁。王爷,我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啊。”

    卫王念了句谁也听不懂的经,问道:“教主派来的使者呢?”

    “就在东厢房,王爷不给个准话,他不敢走。”

    “你去打发他走,让他给鹤先生传个话——既然拥有共同的敌人,那么彼此就是朋友了。还请鹤先生拨冗,过府一叙。”

    河南开封府。

    宁王一边咳嗽,一边对贴身侍女说道:“给我更衣,我要亲自迎接。”

    侍女苦劝:“今日风大,王爷您这病吹不得风。还是让下人们把那位公子请进来,就在内室叙话罢。”

    “那不是什么普通公子,是我亲侄儿!”宁王说得急了,以丝帕捂嘴连咳不止,帕子上很快便有淡淡的血色渗出来。

    侍女们不忍见他犯病了还要苦撑,便仗着主人性子柔和,合力将宁王按倒在罗汉榻上,把他鞋子也脱了。

    宁王拗不过他的侍女们,只好斜倚着软垫,让王府长史亲自带人去门口,把从未见过面的侄儿迎进来。

    苏小京进门时,一眼就看见榻上的宁王,穿了身素雅的月白色直裰,年岁不算大,十分温文尔雅,果然是想象中谦谦君子的模样。只是气色不好,面颊过于苍白,使得右眼下沿一点沙粒大小的红痣也仿佛失了颜色。

    他怔怔地望着宁王,眼眶潮湿起来,行大礼道:“朱贤拜见宁王殿下。殿下万安。”

    “是大哥的遗腹子么,快过来……”宁王伸手招呼,咳嗽几声后,又改口道,“不,还是别靠近。我身患痨瘵,容易传染,你就站在原地,让我好好瞧瞧。”

    他带着难掩的激动打量苏小京,一脸欣慰:“的确是我大哥的血脉!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

    苏小京带着满腹委屈,哽咽落泪:“叔父……”

    宁王含泪道:“天可怜见,留信王府一根孤苗,使我大哥不至绝后……贤儿,从今往后,你不仅是我亲侄,亦是我亲儿,当不了信王世子,便来当宁王世子罢!”

    苏小京朝他磕了个头以示受恩后,抹去眼泪说:“可侄儿此次来拜见叔父,并不是为了当世子。”

    宁王一怔:“那是为何而来……”

    苏小京大声道:“为了让叔父不再步父王后尘!”

    宁王面色微变,低眉敛目:“后面的话,你不必再说了。”

    苏小京追问:“叔父已经知晓了,是么?不知心中又作何感想?”

    宁王闭了眼,乌黑睫羽压着眼下红痣,叹息道:“我已是风中残烛,又无子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万一变天,只拼尽全力,保住你这一脉便是了。”

    苏小京心底有些感动,又有些失望与瞧不起,低头拱手:“那侄儿就全仰赖叔父了。”

    -

    北漠,黄金王庭。

    时值五月底,草原上夏草正肥,茫茫苍翠接天,散落草间的牛羊便如那漫天云朵一般悠然移动。

    再过半个月便是祭天大典了,瓦剌全族格外忙碌,都在为这一场大典做准备。

    北漠诸部,大如鞑靼,小如往流、窝叶等十几个部族,如今都被圣汗阿勒坦收归麾下,首领也是他所指定。六月的大典,这些部落首领必定会带着大量贡品前来参礼。

    其实有不少首领为表达重视与效忠之意,已经提前抵达王庭附近,搭了帐篷等待。

    同时传闻也如草原上的风,在各个部族之间流动:圣汗这是要建国,才要在祭天大典上叩问天意,加冕为“天圣汗”。

    阿勒坦并没有阻止这类言论传播。

    天气热,他把长而浓密的发辫在头顶随意卷成一团,光着脚,坐在王帐中央的圆形彩色地毯上,懒洋洋地看着边境舆图,心下闪过一个念头:铭国的使者团怎么还没到?按照国书里说的出发时间,这几日也该到了。

    “阿勒坦!”帐外有个年轻的声音唤道。

    “进来。”阿勒坦说。

    十七岁的斡丹掀开帐门,大步走进来,望向他们的领头雁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热切与崇拜。

    他的父亲沙里丹,为了带中毒的阿勒坦去找神树,死在乌兰山脚的冰原上。为此阿勒坦可以容忍他除了叛乱之外的一切行为,包括直呼其名。

    拳头叩胸行了个礼,斡丹在阿勒坦面前盘腿坐下,笑道:“方才我带队巡逻,远远看见铭国使团的车队,想起你吩咐过的事,便立刻来报了。”

    阿勒坦伸手拍了拍他的颈侧:“好样的。”

    斡丹问:“你好像很期待,为什么?”

    阿勒坦卷起舆图,嘴角微扬:“因为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会跟随使团而来。”

    他的心腹们都知道圣汗在找一个中原男子,虽然不知其姓名、容貌与身份,但非找到不可。斡丹兴致勃勃地问:“找到以后呢,阿勒坦是要杀了那人祭天,还是把人留在部族中当奴隶?”

    阿勒坦有些意外:“为什么你们会猜我想要杀他,或是奴役他?”

    斡丹道:“我们不是与铭国交恶了吗,那就是敌国人,又不是女的,生不了孩子,有什么用?”

    阿勒坦失笑:“斡丹,倘若我们想建立与大铭一样强盛、甚至更加强盛的帝国,这样想可不行。我们需要吸纳其他国家的文化以壮大自身,这种时候,人才可比黄金更宝贵。”

    斡丹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反正圣汗说什么都是正确的,是上天借由神树之子的口,在人间传达旨意。

    他换了个思路,问:“你打算怎么留下那人?万一他不愿意呢?”

    阿勒坦答:“那就想办法让他愿意。”

    斡丹跳起来拍了拍屁股:“这毯子太热了,我要出去继续巡逻。你呢?”

    阿勒坦想了想,说:“我觉得我应该先去河里洗个澡。”

    铭国的使团在傍晚时分抵达了黄金王庭。因为两国边境不稳,接待的气氛有些微妙。

    不算上护送的卫队,使团一共九人,主官为正四品鸿胪寺卿,姓郑,精通北漠语,也会看眼色,深谙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场面话说得花团锦簇。

    阿勒坦等他见完礼后,直截了当地问:“吻合要求的那人呢,是哪个?”

    郑寺卿被问得一愣,想起瓦剌在国书中要求大铭派官员来参礼,指定条件是“两年前在清水营任职过、与马匹交易有关、约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官员”。这个倒是早有安排,他拱手答:“禀圣汗,的确有吻合条件的官员,正是副使肖绶。”

    但他没敢说,这个肖绶是临时受命当的副使。其人不过是陕西行太仆寺的一个寺丞,当年在清水营负责征马。虽是不入流的小官吏,但胜在年轻,只有二十二岁,算是最吻合条件的了。

    “是座下哪一位?”

    “不在此处。肖副使身体有些不适,之前贵国侍卫安排帐篷让他去休息了。”

    阿勒坦心不在焉地结束了会面,让侍卫安排使团入住。

    使团众人长途跋涉,的确个个疲累不堪,侍女们便将晚餐与日用品一并送进帐篷。

    郑寺卿的贴身小厮一边伺候主家用膳,一边碎嘴:“小的原本还担心,那个圣汗阿勒坦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呢!如今一看,其实也还好,虽然黑黝黝的皮肤和金色眼睛令人发毛,身量也高大得吓人,但态度还是挺和蔼的嘛。”

    “你个小东西知道什么!”郑寺卿薄斥,“山里老虎吃饱了休憩时,看起来也是和蔼的,其他兽们给它舔毛,或许它还会打个懒洋洋的哈欠。等到老虎肚子饿了,要吃人,那时才会原形毕露。我看那个阿勒坦的眼睛,就是一双老虎的眼睛。”

    小厮打个寒噤:“那小的就求神拜佛,千万别在他肚子饿的时候凑过去。”

    郑寺卿转嗔为笑:“求神不如求老爷我护着你。去,洗剥干净趴到床上,老爷今夜羊肉吃多了。”

    小厮把陪自家老爷睡觉当做本分,笑嘻嘻地去了。

    “……就是这个?”

    “对,就是这个帐篷。”

    阿勒坦换了身崭新的白绸长袍,长卷发披散下来,重新编了发辫,绞上新打制的金环与绿玉.珠串。他站在帐篷外,被两侧火盆的光拉出个巨兽般的影子,神情却有些犹豫。

    斡丹嘲笑道:“你是不是紧张了?战场上杀敌如砍草的阿勒坦,竟然也会紧张?!”

    阿勒坦用流金的眼瞳瞪了他一眼,闷声道:“酒给我。”

    斡丹递过牛皮囊。阿勒坦把囊中的烈性马奶酒喝光了,吐了口气,说:“衣服,给他换上。”

    两名侍女手捧着叠好的衣物,进了帐篷。

    帐篷内,肖绶正不安地踱来踱去。他的确水土不服,身体不适,在这个蛮子窝里根本没法入睡,一面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出什么事,一面时不时地观察四周,有些风吹草动就吓一跳。

    焦虑间,忽然见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蛮女,叽里咕噜说了两句话,就上前扒他的官服。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肖绶吓得连叫带挣扎,可是并没能逃脱,几乎是被硬摁着,换上了中原士子常穿的青色襕衫,发髻也被拆掉,长发披散于肩背,仅将两鬓的发绺拧到脑后,用同衣色发带系住。

    蛮女们给他换完衣物,嬉笑着又说了几句什么,抱起他的官服、官帽就这么走了。

    肖绶低头看身上的长衫,觉得挺清雅,但这又不是寝衣,为何要在临睡前换?

    正在琢磨着,帐门再次被掀开,一个身材魁梧得不似凡人的北漠男子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白发、黑肤、金瞳……肖绶才看第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脚下连连后退:“妖妖妖妖怪!”

    阿勒坦皱了皱眉,在烛火中仔细打量面前的铭国青年。

    很年轻,身材修长,五官也颇为俊俏,可惜面有菜色,被身上的青色襕衫衬托得更暗沉了。最令他反感的是那一脸活见鬼的表情——这就是在他的梦境与回忆闪念中萦绕不去的身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阿勒坦尽量温和地开口。

    肖绶听他会说铭国话,惊恐的情绪稍有缓和,磕磕巴巴道:“肖肖……”

    “好吧,小小,不用害怕,我进你的帐篷,只是想验证一件事。”

    “什、什么事?”

    阿勒坦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紧接着将衣襟向两侧拉开,脱出一双赤裸健硕的臂膀来。他深色的皮肤因为涂了圣油而光泽如绸缎,血红的庞大树形刺青气势汹汹地盘踞在块垒分明的腰腹,黄金项链、乳.环在烛光下反射出星芒。

    肖绶几乎要晕过去。

    在灵州征马时,他就很不喜欢接触北漠商贩,总感觉都是些一言不合就叫嚷拔刀的野蛮之人。后来莫名其妙地接了朝廷旨意,赶鸭子上架当了个副使,来瓦剌的这一路上,更是听说当地男子蛮狠如兽、女子不知廉耻。

    眼前这个妖怪一样的北漠汉子,一见面就脱衣服,莫不是要将他先奸后杀、喝血吃肉?

    阿勒坦耐着性子,对面前双腿抖索、站立不稳的梦中人说道:“你摸一摸我身上的神树。”

    肖绶哪里敢摸?可又怕忤逆对方下场更惨,不得已伸出发颤的手,缓缓伸向对方胸膛上那吓煞人的刺青。

    颤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时,阿勒坦终于难忍心头那股强烈的反感与排斥,猛地挥开了这个铭国青年的手。

    “啪”的一声响,未必被打得有多疼,但却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肖绶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阿勒坦看着瘫软在地的青衫书生,怒火卷席了全身。

    这怒火不仅出于被骗的愤怒,更是长久期待后的巨大失望,以及对自己生命即将终结的不甘与反抗。

    “你竟敢骗我,派一个如此不堪的假货来戏弄我!”阿勒坦像失伴的雄狮一样低沉咆哮,“铭国小皇帝,你将为此付出惨重代价!”

    他用力摩挲着缠绕在左臂上的墨绿色缎带,仿佛被这根缎带紧紧勒住心脏,又疼又压抑,要炸成个四分五裂。

    “那个人究竟是谁……等我马蹄踏平边塞,挥师南下,叩开铭国京城的大门,一定能找到答案。”

    第350章

    大人疼我轻点

    “明威将军,恭喜高升啊。今夜我等在太白楼略备薄酒,为将军洗尘,还望赏脸。”散朝后,几名官员满脸堆笑地围了过来。

    清和元年六月底,于彻之与戚敬塘班师凯旋,皇帝为表彰他们的战功,特意亲至城门迎接,犒赏三军。

    于彻之已是兵部左侍郎、内阁辅臣,官职上已无多少上升空间,皇帝便赐了许多钱物,加授“正治上卿”的勋位。

    戚敬塘因为立了奇功,由从五品的卫所镇抚连跳三级,擢升为正四品指挥佥事,并授“明威将军”的荣衔,成为武官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于是不少嗅觉敏锐的官员便来沾这颗新星的光彩,一下朝就把他围住了。

    戚敬塘抱拳笑道:“多谢诸位大人相邀,不过今夜戚某已有约,改日再聚啊,改日。”

    “那明晚如何……”

    “你们看那边,于阁老与谢阁老似乎起了争执,不知所为何事?”

    官员们纷纷转头去看,戚敬塘趁机脚底抹油溜了。

    出了皇城大明门,他租一辆马车,在车厢内换了套便服,吩咐车夫:“去黄华坊,苏阁老府上。”

    车夫愣了一下,没说什么,顺顺当当把他送到目的地,收了车钱就走。戚敬塘上前叩门,半晌不见人应门,正在台阶下转来转去,巷子斜对面的臭豆腐店老板唤道:“哎,那位小哥,别敲了,敲也没用。”

    “怎么回事?”戚敬塘凑过来问。

    店老板用勺子敲了敲锅沿:“你买我一碗臭豆腐,我就告诉你。”

    戚敬塘不喜欢屎味儿,但为了打听情况,还是捏着鼻子要了一碗。店老板笑道:“这就对了,我这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连苏大人也时不时来我店里——”

    “苏大人?吃这玩意儿?”戚敬塘难以想象。

    “呃,来我店里撸几把猫。”

    一只圆滚滚的三花猫跳上桌,很神气地叫了声:“喵!”

    戚敬塘敷衍地胡噜了一下猫脑门,又问:“你说敲门没用,是怎么回事?就算苏大人不在府中,也总该有仆役应门。”

    店老板遗憾地说:“苏大人辞去官职,离开京城了。”

    戚敬塘惊愕:“辞官……为何辞官?!”

    “具体的不太清楚,传言说是因为锦衣……”店老板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含糊掉了那个词,“就那个沈什么出事,成了被缉捕的叛贼,连累到苏大人。他便引咎辞职了。”

    戚敬塘一时没反应过来:……沈柒?叛贼?

    “哦对了,可能也是因为患病。就出事的那几日,我看苏府大门一拨一拨的太医跑进跑出,连圣上都亲自来了。”店老板叹道,“要不怎么叫天妒英才,像苏大人这样为国为民的好官,又那么年轻,怎么偏偏就做不长久呢?”

    戚敬塘脑子里茫然地乱成一团,放下几枚铜板,起身又走回苏府门口的台阶下,仰头看紧闭的大门。

    他本是想来向苏晏道谢的——

    说道谢并不准确,因为在整个京城没人瞧得起他的时候,只有苏晏力排众议,坚持提拔他领兵作战;在所有人都认定他已失败、溃逃乃至投敌时,也只有苏晏坚信他是在佯败诱敌,拼着官职不要就赌他一个险中求胜。

    这份了解、支持、信任与知遇之恩,岂是简简单单一句感谢可以道尽的?

    他想对苏晏说:“从今往后,凡苏相所言、所托,只要不违国法道义,戚某无不从命!”

    还想说:“苏相,回春丹真的是好东西,您要是不嫌弃,这辈子的丹药我全包了。”

    然而此时他只能看着紧闭的铜钉朱门发怔,半晌后叹口气,惆怅地走了。

    -

    下朝后,朱贺霖没有回乾清宫或奉先殿,而是转去御书房,一直批奏本直至掌灯时分。

    魏良子叩请面圣,呈上几封由各地的锦衣卫暗探传来的密报。

    如今锦衣卫又回到了群龙无首的状态中。沈柒素来把控得牢,从上到下一应都是他的人,若要彻底换血,得撸掉一大批。即便重新组建一套班子,也得花时间甄别与考核人才,仓促不得。

    朱贺霖思来想去,觉得苏晏临走前的留言不仅是求情,也是一个颇为中肯的建议。

    掌刑千户石檐霜与理刑千户韦缨是沈柒的左膀右臂,暗探头目高朔是他的眼睛,沈柒不在京城时,这三个人就可以撑起整个北镇抚司的运作。

    沈柒脱逃时,他三人的确没有阻拦,但未必不忠于朝廷,也许真可以考虑让他们回到北镇抚司,将功折罪。

    不过万一沈柒日后再来拉拢他们,他们会不会再次顾念旧情而暗中给予方便,这可不好说,须得有个牵制才好。

    朱贺霖拿定了主意,吩咐富宝:“你亲自去一趟刑部大牢,向石、韦等人传朕的口谕,命他们将家族迁到京城来,在外城专门划出一块地皮居住,但不准他们去看望。什么时候戴罪立功抓到沈柒,什么时候才允许他们探亲。”

    富宝躬身领旨,正要告退,朱贺霖又道:“出宫之前,先把蓝喜叫过来。”

    蓝喜?富宝有些错愕:蓝公公是先帝惯用的老人了,曾经的内宫大珰没错,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虽说如今仍顶着司礼监太监之衔,却是养老的状态,实权皆已落在他与成胜手上。眼下皇上怎么会忽然想起了蓝喜?

    事关圣眷,富宝难免心生警惕,迟疑地说了句:“皇上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奴婢年轻力壮,哪怕跑腿也比别人快几分。”

    朱贺霖知道他在争宠,哂笑道:“你六岁入东宫侍奉,与朕一同长大,肚子里什么心思朕难道不知?放心,分不了你的宠。朕召蓝喜来,是因为他曾常年侍奉父皇左右,对父皇理政的思路与经略颇为了解。让他说些往事旧例,朕或许能借鉴一二。”

    富宝这才松口气,赧然笑了笑:“奴婢可不就是怕自己愚笨,跟不上皇上的步伐,被您嫌弃么。”

    “你已经够机灵的了。”不然能想出一招按图索骥,让爱华多绘制苏晏的油画,发往各府各州县衙门,命其派出衙役秘密寻访?苏晏的老家福州,早已派人去打探,但路途过于遥远,以他的病体未必能支撑到返乡,更有可能的是躲在邻近京畿的几个司……山东、山西、河南,还是南下漕河的沿线州县?朱贺霖垂目,手里折着密报的纸页,淡淡道,“去吧,跑腿去。”

    富宝退下后没多久,蓝喜奉召前来,谨小慎微地向皇帝叩拜请安。

    朱贺霖道:“大伴不必行此大礼,昔时父皇尚且多给你几分面子,朕难道是不念旧情的人么?”

    他口中叫着“大伴”,蓝喜却从中听出了凛凛不可犯的皇权,顿首道:“奴婢老昏,能为圣主效力,感激涕零!”

    能在父皇身边待这么多年的大太监,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精。朱贺霖暗想,他知道我不喜被叫“皇爷”,叫“小爷”又显得他倚老卖老,干脆就都规避了,用了个文绉绉的“圣主”来拍马屁、表忠心,还真是树老心空,人老百通。

    “朕召你来,是想了解一下父皇的兄弟。”

    蓝喜试探地问:“豫王殿下?”

    朱贺霖冷哼:“他?朕已经了解得够够的了。朕问的是辽王、卫王、谷王、宁王等一众亲王。父皇在位时,对这些庶出的兄弟可有什么说法?你且起身回话。”

    蓝喜谢恩起身,仔细回忆后,不紧不慢地回答:“有。皇爷逐一点评过……”

    朱贺霖一面用心听着,一面将折成方胜的密报在指间弹来绕去。

    -

    平坦的草地上耸立着一座高脚木屋。

    草地前方横卧着一片碧蓝的野湖,后方山林环绕,郁郁葱葱。

    木屋所用的木料,便是取材于后山中的核桃木,其质地温润细腻,坚实耐用而又纹理秀美,苏晏非常喜欢。

    建造这座宽敞的大木屋,花了荆红追五天时间,当然苏晏也是有分工的,专门负责给建筑师递水和出主意。譬如离地三尺的高脚造型,就是他所建议,避免蛇虫鼠蚁来骚扰。

    荆红追举一反三,在架空的地面移植了大片驱蚊草。夏夜里,驱蚊草微辛微凉的香气从地板缝隙间蒸上来,混着松木家具的清香,十分宜人。

    屋子周围用裁剩的边角料木板做篱笆,拦的不是路人,因为最近的村落离此也有百里,拦的是误闯的野兽。

    院中一棵大山桃树足有三丈高,树荫遮蔽了半个院子。

    夏末的傍晚,苏晏就躺在树下的木摇椅上歇凉。荆红追坐在一旁的条石上,用指尖在石桌上划拉棋盘,线条横平竖直,石面在他指下如同软豆腐一般。划好了棋盘,他开始打磨黑白两色的鹅卵石,指尖又从刻刀变成了锉刀。

    苏晏侧过脸看他:“你不是刚做了一副核桃木西洋棋,怎么又做起围棋来了?”

    荆红追道:“大人想下。”

    苏晏:“谁说的。你又不会围棋,我跟谁下?”

    荆红追:“大人若是不想下,何必把棋谱也带来。”

    苏晏的确带了一本集大成的棋谱,就是景隆帝在御书房里送他的那本,并着那幅《雨后风荷图》一起收在松木书桌的抽屉里。

    “哦,原来大人不想下,那棋谱是拿着睹物思人用的。”

    “——你这么爱拈酸,怎么不去帮我煮一壶酸梅汁?”

    荆红追放下半成品棋子起身,走到湖边洗手,顺道把镇好的酸梅汁拿过来。

    苏晏瞪着他手中的竹筒,噗嗤一声笑了:“真的是……还有你不会做的东西吗?把你扔进深山老林,怕不是能造出整座城池来。你这么能干,越发显得我懒成了一根废柴。”

    荆红追在摇椅旁蹲下来,一边手搭他的脉门,检查体内气血,一边平静地问:“大人忘记我说过的话了?”

    “什么?”

    “在陕西时,大人曾问过我——”

    是的,苏晏问过他:难道你就没想过,远离江湖纷争,归隐田园,过上安逸平静的日子?美貌的妻子在厨房洗手作羹汤,可爱的孩子绕着院中的大树追逐嬉戏,而你坐在树下微笑地看着,享受这天伦之乐?

    而他当时的回答是:想过。但没有孩子,只有我和我渴慕的人。待在他身边的每一息,心中都充满无限喜悦,我要为他耕作、为他下厨,为他努力挣钱,为他端茶倒水,而他只要躺在树下我亲手编制的藤椅上,舒舒服服地听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苏晏想起来了,脸颊慢慢染上一层薄红,轻叹道:“阿追……你要把我惯坏了。”

    “我高兴。”荆红追扬了扬嘴角,露出一个浅淡而愉悦的笑容。

    他松开苏晏的手腕:“吐纳术调理内息,效果还是挺明显的,可惜大人总不耐烦练气,说是在湖边打坐,其实都在偷偷钓鱼。”

    苏晏有点儿尴尬,干笑一声:“我现在彻底相信自己和武功无缘,练功这么高难度的事,还是交给阿追吧。对了,怎么都不见你练功?”

    荆红追道:“我一直在练。”

    “有吗?”

    “有。劈柴是练功,捕猎是练功,挑水、做饭、洗衣……都是练功。”

    苏晏琢磨片刻,感慨:“你这是天人合一了啊,可别破碎虚空,飞升了。”

    荆红追立刻道:“我就守在大人身边,哪儿也不去。”

    苏晏大笑:“别守我了,干活儿去!”

    荆红追继续打磨棋子。苏晏哼哼唧唧地唱:“你耕田来~你织布,你挑水来~你浇园……”

    阿追,酸梅汁不冰了。

    阿追,晚餐我们吃红烧野兔。

    阿追,做个独木舟怎么样,我们去湖中央钓鱼。

    阿追……阿追……

    半夜里,苏晏热醒过来,身上寝衣解得七零八落。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他看见相邻的木床上,荆红追背对着他纹丝不动,便轻手轻脚地挪过去,从背后抱住了荆红追,低声道:“我知道你没睡,来,用内力降个温?”

    荆红追的声音有些干涩:“好,大人回自己床上等一下,我马上来。”

    苏晏的手摸到他的腰腹处,碰到了几根细长的硬物……是银针。苏晏吓一跳,猛地坐起身:“你在做什么,给自己针灸?你生病了?”

    荆红追很有些狼狈,匆匆拔出了扎在穴位上的七八根长针,丢在床下,闷声道:“大概有点中暑,针灸完就没事了。睡吧,大人,我给你打扇子。”

    武功高手中什么暑!苏晏越发觉得不对劲,把他掰过来上下摸索,摸到了一杆蓄势待发的长枪。

    苏晏怔住,这才意识到,他们在此隐居了两个月,竟是一次肌肤之亲都没有发生过。荆红追为了不打扰他养病,甚至另外打造了一张床,摆在他的床旁边。

    幽暗中看不清彼此的模样,但苏晏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浑身上下越发燥热了。他用手指拨弄那杆枪,呼吸有些急促:“我好了。”

    “还没好彻底……”

    “我不管!你是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荆红追状似无奈地笑笑:“不敢劳烦大人,属下自己来。”

    苏晏扑在他身上:“这就对了,乖乖脱衣服,爷疼你。”

    荆红追难耐激动与兴奋,翻个身把他的大人圈在身下,哑声道:“大人疼我,轻点*。”

    苏晏吃吃地笑,伸手搂住荆红追的脖子,热切地吻上去。换气的间隙,他低声说:“阿追……我爱你。”

    荆红追僵了一下,手上力道失控,扯破了自己的裤子。

    松木床嘎吱嘎吱摇晃大半夜,到天快亮时终于负荷不住,塌了一条床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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