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又花了七八天时间,老身终于找到了你——一见你,老身就知道,你就是那个遗腹子!你长得太像柳眉了,眉毛与眼睛又活脱脱是信王殿下的翻版。

    “——你母亲柳眉还在世么?手里可还留存着那张襁褓?”

    苏小京呆若木鸡。

    老妪说的话在他脑中嗡嗡地绕,每个字都听懂了,可连起来又仿佛天方夜谭。

    他以为母亲与自己是哪个犯官家的幸存者,却万万没想到,竟与天潢贵胄扯上了关系——那可是信王!显祖皇帝的长子,先帝的兄长,镇边亲王中曾经最有权势的一位!

    ——可也是犯下谋反大罪,被逼自尽,抄家灭门,家眷与子孙永无翻身之日的一位!

    他真的是信王的儿子?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

    苏小京浑身剧烈颤抖,连嘴唇都抖起来。他把两罐豆瓣酱往地面一砸,大吼一声:“——骗子!我才不信你的鬼话!”转身没命地拔腿狂奔。

    老妪一边叫着,一边追他,无奈年老体衰追赶不上,只能眼睁睁看他消失在街巷尽头。

    苏小京跑得心都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才停下脚步,扶着树干一阵干呕。

    他脑子乱糟糟的,各种画面凌乱闪动,一忽儿是人牙子辱骂他们母子的丑恶嘴脸;一忽儿是母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紧攥着长命锁的手;一忽儿是自己像货品般等人挑选时,停在他面前的一袭青色深衣——他的目光从衣摆往上,看见了一张极年轻温和的脸,心道: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俊美的小官人!这是下凡的男神仙么?

    被买回去后好几天,他才如梦初醒般确认——这不是男神仙,是个又好心、又好相处的小官老爷,是他将来要侍奉一辈子的主人。

    三年了啊!他跟随苏大人,吃过苦、受过罪,也享过福。苏大人从未拿他当下人看待,还教他读书习字,把他与苏小北一视同仁当成苏府管事来培养……

    可是,真的是“一视同仁”么?苏小京在混乱的思绪中猛地打了个激灵,问自己——如果在苏大人眼中,他与小北是一样的,为何大人有什么紧要事、私密事都爱叫小北去做,而他却只能跑腿、守门,甚至被单独留在院子里烤羊排?

    他的确不如小北行事稳重,可他对大人的忠诚与关心一点不比小北少。为何苏大人总是对他不放心——虽然嘴上没说,但他能感受得到,苏大人对他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如对苏小北。

    这是为什么?

    苏小京心乱如麻地往家走。进了苏府大门,他在门房里呆坐了许久。直到日落时分,厨娘差人来报说晚膳准备妥当,他才恹恹起身,准备去主屋请大人用膳。

    苏晏却在此时打扮齐整,准备出门。

    苏小京强迫自己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搁在一旁,问:“大人尚未用膳就要出门?什么事这么急啊?”

    苏小北一边给苏晏打着伞,一边薄责道:“越发没规矩了,大人身为阁老,去哪里、做什么,还要向你报备不成?”

    小京不喜欢小北这张说教的嘴脸,但破天荒没跟他斗嘴,又对苏晏道:“我只是关心,想为大人分忧。”

    苏晏笑了笑,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放心吧。而且我的忧你也分不了,乖乖守好家就行了。”

    明明语气亲昵,小京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仿佛被人当做了宠物猫狗一般——平日并没有这种感觉,可如今不一样了……不一样在哪儿呢?他一时没想明白。

    “那大人什么时候回来,我好叫厨房把饭菜温上。”他不死心地追着苏晏的脚步。

    苏晏脚步匆匆,似乎是他一辈子极尽所能也赶不上的速度。苏小北在身后给大人撑伞,朝他飞了无数个“闭嘴”的眼刀。

    “你们先吃饭,别等我了。我今夜搞不好又要宿在文渊阁,小爷他——”苏晏忽然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转头对苏小北道,“小北驾马车送我进宫。一会儿阿追回来,你告诉他,明日没早朝,让他辰时在午门外等着接我回家。”

    苏小北顺从地诺了声,请苏晏在大门口稍等,他去赶马车过来。

    苏小京没有打伞,站在庭院中怔怔望着苏晏的背影,整个人从外到内都被三月微寒的春雨淋透了。

    ——他只是个小厮,只配为贵人端茶倒水、看门护院……一辈子的小厮!

    -

    苏晏坐着马车进了宫。

    今日申时他才从文渊阁回来,这会儿才刚到傍晚,朱贺霖又派侍卫来传召他,想必有什么要事相商,于是他又马不停蹄地赶进宫去。

    朱贺霖如今住在乾清宫。一来因为坤宁宫重建好了,就在乾清宫后面,他可以时不时过去缅怀母后,再摸摸里面新挂的花灯,聊以慰藉。二来,他不愿占据养心殿。

    养心殿是景隆帝以前常住之处,殿内的一切都维持在“先帝驾崩”前的模样。朱贺霖命人照常打理着这里,一花一木、一香一墨,哪怕桌面的果盘与茶汤,都得按他父皇在世时每日准备。甚至连四时的衣物,也得按他父皇的身量,一套不能少地做好,挂在衣柜内。

    ——就好像先帝随时会从极乐世界返回,再坐回养心殿的龙椅上一样。

    宫人们私底下都说:咱们这位新皇上孝顺归孝顺,但是不是有点太过“痴情”了。

    这个“情”并非男女之情,而是父子之情。但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太过执着放不下,于许多人的眼中便有了股病态的味道,便成了所谓的“痴”,然后进一步地担心起,会不会由“痴”变为“疯”。

    只有苏晏知道,朱贺霖是真的在等他父皇醒来——与他一起,每日每夜地等着、盼着。

    苏晏在乾清宫的东暖阁前,遇见了侍立门外的富宝。

    富宝,还有成胜,作为新帝在太子时期就陪伴左右的身边人,如今分量已经是内官里的数一数二。连依然在司礼监守着玉玺的蓝喜,与他们相比,都有了些日薄西山的气息。

    富宝今年业已十六七岁,比刚认识苏晏时稳当多了,但面对苏晏时的笑容,仍与当年无异。

    他躬身行礼后,说道:“苏大人可来了,小爷……皇上可等了好阵子了,小的站在这里,听里面脚步声踱来踱去,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果脯的,似乎正变着法儿打发难熬的等待时间,就跟从前在东宫等大人来时,一模一样。”

    苏晏朝他还礼:“哪儿能呢,以前皇上孩子气,现在可成熟稳重多了。”

    富宝说:“那是,皇上如今越发有威严,小的都快忘记了他幼年时的模样……苏大人,你也忘记忘记?”

    苏晏琢磨出了点说客的味道,笑道:“好好,以前是以前,今后是今后。”

    富宝心满意足地请他进殿去。

    隐隐听见脚步声,朱贺霖便立刻坐回了罗汉榻上,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呷着茶,把手里的书册慢悠悠地翻过一页。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苏晏陷入恍惚,仿佛一身金冠龙袍坐在那儿的,是年轻时的皇爷。他眨了眨眼,立刻回过神——这只是天子装束带来的错觉。

    朱贺霖是朱贺霖,朱槿隚是朱槿隚,他从未把他们两人混同过。

    “小爷找我?”苏晏很自如地问道。

    “对,有点事想问问你,坐。”朱贺霖卷着手里书册点了点炕桌,示意他坐在罗汉榻的另一侧。

    苏晏往日与他随意玩耍惯了,这两个月也适应了他的新身份,把靴子一脱,盘腿坐上榻:“什么事,你问吧。”

    朱贺霖先是半歪着脑袋,仔细端详他,无喜无嗔的眼神看得苏晏有点发毛,继而拿书的手臂压在炕桌上,把上身探过去些,压着嗓子问道:“听说两年前,那个阿勒坦曾经中毒濒死,是你把他衣袍扒光了,骑在身上摸来摸去,摸活的?”

    第313章

    到底睡没睡过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苏晏十分无语,倒也回想起了两年前,在灵州清水营的城外帐篷内,阿勒坦身中严城雪的淬毒飞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情景。

    因为瓦剌侍卫们不让旁人触碰阿勒坦身上的刺青,只能他这个“被王子允许摸过神树”的人出手检查毒伤,所以在阿勒坦濒死抽搐时,他掌心伤口流出的血意外染在了对方的刺青上。

    结果也不知是否出于这个意外,眼见就要毒发身亡的阿勒坦重又稳定了下来,连在场的大夫也啧啧称奇。

    吊住了一条命的阿勒坦,被侍卫们星夜兼程送回北漠。临走前,有个叫沙里丹的方脸侍卫长对他说:圣地的神树能救王子。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身材魁伟、爽直而野性、笑起来眼里有秋阳的草原王子了。

    “……想什么呢?眼神都虚了!”

    苏晏回过神,见朱贺霖正凑近了,审视般盯着他。

    十七岁的天子,一张剑眉星目、年轻而锐意的脸,在皇权的加持下,将跋扈内敛为宸威,不知何时起隐隐有了一股唯我独尊的气势。

    这股气势无形无质,存在于乌纱翼善冠;存在于十二团龙袍;存在于登基大典上,日月在肩、星山在背的肃穆的玄色冕服;存在于堂皇庄严的宫殿与前呼后拥的军卫;更存在于一念夺生死、一诏定江山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责任则是最催人的力量,催人成长,也催人蜕变。

    当权力与责任同时落在一个人的肩膀上,他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会物是人非吗?会当时惘然吗?会像另一位帝王后悔年少轻狂的决定时,喟叹的那样——“此朕少年事”吗?

    苏晏依稀生出了些异样的感觉。富宝的声音在脑海中再次响起:“皇上如今越发有威严,小的都快忘记了他幼年时的模样……苏大人,你也忘记忘记?”

    ——这句话,究竟是在提醒他什么?

    苏晏下意识地将身稍微后仰,拉开了与朱贺霖之间的距离,若无其事地笑道:“哪有小爷说得那般不堪!救人如救火,大男人之间没那么多忌讳。再说他也没光着,还穿着条短裤子呢!”

    朱贺霖沉下了脸:“问题的重点在这儿?”

    “……不在这儿?”

    难道问题出在我身为大铭官员,却与异国(乃至敌国)王子有私交,犯了“里通外国”的大忌?

    也是,如今朱贺霖已是皇帝,站位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自然也就不同了。

    以前他看我,先是玩伴、好友、自己人、情窦初开的对象(苏晏忽然发窘,连忙在心里划掉最后一句),然后才是身为臣子的苏晏。如今难保不会反过来,先把我“臣子”的属性摆在前面。

    一念至此,苏晏强压住心底浮起的惆怅与苦涩,下了榻端正站好,正色拱手:“臣深知身为大铭官员,不宜与藩王外臣有公务之外的来往。但这事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

    “当时什么情况,自然会有人告诉我。”朱贺霖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尖锐地追问,“我今日问你这事,究竟想要你坦白什么,你心里没个数?”

    本来有点数的,被你这么一逼问,好像又没有了……苏晏试探性地问:“小爷要我自证清白?”

    “哪种清白?”

    “呃,‘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那种?”

    朱贺霖暗中咬了咬后槽牙。

    见对方面上毫无缓和之色,苏晏略一犹豫,觉得可能是自己忠心表得还不够,又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那种?”

    朱贺霖终于忍不住怒意,努力修炼的君王威仪破了功,狠狠一拍炕桌,连书册都拍飞了,大喝道:“少他娘给我东拉西扯,避重就轻!问的是你当时有没有又见色起意,半推半就地把人给睡了!”

    睡了……了……了……余音在回响效果良好的大殿内袅袅盘旋,苏晏霎时间涨红了脸。

    尽管殿里没有宫人,殿门也紧闭着,他仍是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旋即恼羞成怒:“叫那么大声做什么!万一给人听见……不是,你这直接一盆脏水闭着眼往我身上泼啊!”

    “什么叫‘见色起意’?‘半推半就’又是几个意思?把我当什么人了……”苏晏胸闷气短,话都说不利索了。

    朱贺霖脸色黑沉沉:“我说的有错?你要是真没意思,作甚去摸人家肚皮上的刺青?作甚与人家敖包相会,一锅吃奶茶?以茶易马只谈交易也便罢了,作甚又要附赠千引盐,又要派人送货上门?你是不是想把自己也送上门去?”

    “摸刺青,是为了从侧面验证鞑靼骑兵身上狼头刺青的真假。去城外马场见阿勒坦,又不是我一个人去,是带严、霍二人去平息争端。至于添头和送货,那都是谈生意的技巧……”

    “我不听这些!你就说说,瓦剌国书里指定的参礼官员条件,是不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你再说,那个阿勒坦与你之间没有旧爱私情?”

    “……那个,也不一定就是特指我啊,仔细查查,符合条件的官员肯定还有……”

    “有个屁!我让锦衣卫查了,就你一个!”

    “锦衣卫……你让谁去查的?”

    朱贺霖露出个古怪神色,像不甘衔恨,又像拉人共沉沦的快意:“沈柒。”

    苏晏眼前一黑,脚下打了个趔趄。

    朱贺霖见此情形,怀疑越发变成笃定,对苏晏四处招惹桃花的本事心深恨之,咬牙切齿道:“你跟沈柒打着兄弟的幌子暗通款曲;吃窝边草纵容贴身侍卫爬床;四王叔那边,你恨来恨去,最后还是为他离京出力;还有我父皇——不是说绝不会以色事君吗?不是说他要脸、你也要脸吗?不是说君臣相知,止步于此吗?结果呢?你要是女的,怕不给我生出个弟弟妹妹来!

    “这些我都忍了,毕竟当时年纪还小,不被你看在眼里。我自己也是,许多事回头想了才明白其中门道。可如今不同了,我是皇帝,天底下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我杀不了的人,你那个远在北漠的贼野汉子要是再敢来挑衅,开战就开战!我亲自带兵砍了他和他那群蛮夷族人的脑袋,在皇城门口堆‘京观’!”

    苏晏听朱贺霖越说越离谱,到后面完全就是故意胡说八道、胡搅蛮缠了,气得只想拂袖而去。

    朱贺霖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他的腕子,使劲往回拽:“跑什么?心虚了,还是心疼了?告诉你苏清河,别以为能借着这次参礼的机会勾搭旧情儿,双方谈不谈得拢还两说呢。就算朕会派人去,也绝不会派你!”

    苏晏手腕被捏得生疼,怎么都甩不脱,又是恼火,又是憋屈,转身就拿手肘捣向朱贺霖的胸口,力道还挺大。

    “还敢打我?反了天!”朱贺霖一手格住他肘尖,一手勒住他的肩颈,直接给掀倒在地,“以前我让着你的,还真以为自己有一战之力?”

    苏晏磕到了后脑勺,虽然不算太疼;还被勒得喘不过气,虽然也没到窒息的地步……但他窝火啊,窝出的火要把这东暖阁的地砖给烧穿了。

    “认不认错?服不服软?”朱贺霖胳膊勒着他的肩颈,膝盖抵压着他的大腿,气势汹汹地问。

    苏晏用力扒他的胳膊,喘气道:“服你——”

    “妈”字到了喉咙口又被硬咽回去,骂娘可不能殃及先章后,苏晏不假思索地改口:“服你爹的软!”

    朱贺霖一怔:“……真的?”

    “什么真的?”

    “我爹啊!真的软?”

    “……”

    “我就说嘛,他都一把年纪了,力不从心也正常。”

    苏晏想一巴掌呼死朱贺霖。

    什么玩意儿!“鸟大不大”“爹真的软”,怎么什么话都能被他歪去不可描述的方向……这小子脑袋瓜里究竟都塞满了啥?

    朱贺霖还在嘀咕:“你真该试试我的……要不你先摸一下,验个货?”

    苏晏真的动手了。

    一拳招呼在他的鼻梁上。因为含威带怒,气灌拳风,效果惊人。

    朱贺霖猝不及防下中了招,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记,随即火起,按住苏晏好一顿锉磨。

    两人就跟街头混混打架似的,在地砖上滚来滚去,用手肘与膝盖互殴。

    苏晏一巴掌按在朱贺霖脸上,摸了满指的黏腻,怔了怔,猛地收手:“你……你流鼻血了!”

    朱贺霖坐起身,满不在乎地用手背一抹:“被你那一拳干的。”

    苏晏却慌乱起来,忙不迭地趴过去用袖子去堵他鼻孔,眼前模糊摇晃的尽是龙床锦被上大团大团的殷红血色。

    “没事,没事……我给你擦擦,擦擦就好……”似曾相似的情景击中了苏晏的心,恐惧感使得他瞬间哭了出来,“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打你,你可千万别出事……”

    朱贺霖没把鼻血当回事,倒被他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转念之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别怕!是我,朱贺霖……小爷没事,你别怕。”

    年轻的天子背靠榻脚,坐在地面,口鼻与下颌血迹斑斑。苏晏半跪在他岔开的双腿间,将脸贴在他前襟,哽咽不止。

    过了半晌,两人才平静下来。苏晏抓着朱贺霖的外袍,把织金团龙揪成了打结的长虫,抽着鼻子说道:“咱们以后还是别打架了。”

    朱贺霖闷闷地答:“嗯。”紧接着补充一句:“我从没对你先动过手。”

    苏晏听了很有些愧疚,下定决心,得把朱贺霖当个成年男人、当个君王看待了,不能再仗着少年时情分,动不动就使用暴力。

    “你以后也别故意说混账话来气我。”苏晏说。

    朱贺霖又“嗯”了一声,想想还有点不甘心,嘟囔道:“你到底睡没睡过那个北蛮子……”

    苏晏抹了把脸,气笑了:“没有!就是萍水相逢,彼此看着还顺眼的关系。”

    朱贺霖半信半疑:“真的?”

    “千真万确!我与阿勒坦,比与你之间还清白。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朋友,不涉及国家利益的那种。”

    朱贺霖遭受了暴击,郁闷道:“‘清白’这东西,你须得给别人,千万别给我。”

    苏晏从他怀里往外挣,挣不开。

    朱贺霖在这波澜起伏的一年内长成了身长体健的青年模样,在体型上俨然是个无法撼动的对手了,苏晏再次被这个认知击败,垂死挣扎似的叹了口气:“我是你老师。”

    “挂名的。”

    “我是你……父亲的爱人。”

    这句话已经打击不了朱贺霖了,他把嘴贴近苏晏耳边,一缕低语、十分暧昧:“非要这么次次提醒我,是希望我叫你一声小妈?”

    苏晏脑子里轰的一声,是羞耻心爆炸的声响。

    朱贺霖的声音游丝般往他耳朵里钻:“等我得了闲,试着写个拟话本,名字就叫……‘汉宫深两代风月情’,如何?”

    苏晏羞耻得快要晕过去,喃喃道:“给我倒点水……”

    朱贺霖扶着他起身,把桌面上的茶水递给他,自己洒了些在帕子上,擦干净脸上血迹。

    苏晏喝完了水,离魂似的往殿门外走。

    “禁门快下钥了,今夜不如留宿乾清宫,西暖阁都收拾好了。”朱贺霖在他身后唤道。

    苏晏虚飘飘地答:“我不睡后宫……我去前朝文渊阁的值房里睡。”

    文渊阁里有专门为阁臣设的值房,有时阁臣们彻夜议事,间隙时会在里面休息。

    朱贺霖见他执意要走,有点后悔把寝宫选在了乾清宫。

    ——早知道就像父皇那样,不住内廷,住前朝去呀!禁门外,一边是养心殿,另一边不是还有个奉先殿么?

    苏晏在几名提灯內侍的护送下,到了文渊阁的值房。不多时,宫人们把热腾腾的饭菜装在提盒里送进来,说是御赐的,他们要看着苏大人用完膳才能走。

    苏晏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尽量吃了个六七成。之后,又有宫人抬热水进来,伺候他洗沐。

    等到全都收拾完毕,他独自躺在值房内舒适的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迷迷糊糊睡着后,梦里尽是皮影戏一样画面,上演着个名叫“汉宫深两代风月情”的戏本,戏里的男主角被两代帝王翻来覆去地压了十万八千遍。

    苏晏惊醒过来,迸出一头冷汗,窗外晨光熹微。

    终于熬到卯时尽,他灰溜溜地出了东华门,见门外停着一辆自家的马车。

    还是阿追最靠谱,吩咐的事从没掉过链子,苏晏欣慰地想着,一边打开车门钻进车厢,一边说道:“阿追,我们去集市上吃早——”

    后半句戛然而止。

    车厢内,沈柒端坐着,朝他露出一个令人后背发寒的笑意。

    第314章

    两个狼狈为奸

    日跌时分,晴光从明瓦花格木窗间透进,洒在一床红绫被上。

    所谓“明瓦”,大户人家多用的是打磨得极薄的蚌壳,或者以羊角煎熬成液,冷凝后压成薄片,镶嵌在窗格上。这两种明瓦的透明度与采光度都比窗纸好太多,但在密闭的室内,天光也只能微微透入,有种斜阳黄昏的晕染感。

    苏府主屋的窗户,则是用天然透明的云母片作为明瓦,室内光线更亮,可若想从窗外往内窥看,因为云母纹理朦胧如雾,只能看见一些影影绰绰的轮廓。

    沈同知——如今该叫沈指挥使了——之前投入的扩宅修葺费,有一部分就精益求精地砸在了这里。

    原本苏晏还挺喜欢这些错落排列的明瓦,觉得颇有些“云母屏风烛影深”的韵致,如今却恨不得扯几块遮光大窗帘,把这些窗户挡个严严实实。

    仿佛这样,就能将这屋内从朝到夕发生过的、诸般不堪回想的场景彻底掩盖了似的。

    苏晏披散着一头长发,半死不活地趴在红绫被上,就算听见荆红追进屋时故意发出的脚步声,也依然闭目不动。

    荆红追放下手中的水盆与棉巾,侧身坐在床沿,看着苏大人一身斑斓的印痕,几乎从脖子密布到脚尖,眼神里顿时带出了些愧疚。

    他知道苏大人看着像是遭了罪,其实并没有伤到分毫,只是因为天生肤质如此,稍微一受力就能从甜白釉变成唐三彩。正常情况下歇息个两三日就能恢复原样。

    但因为视觉上实在有些触目惊心,叫荆红追在愧疚之余,难免生出了不满与宿恨,觉得沈柒即使从失控的边缘悬崖勒马,也依然是条没分寸的疯狗。

    盆里的热水兑了艾草汁,他用棉巾沾湿,给苏大人轻拭全身。

    苏晏任由他摆弄,没好声气地开了口,嗓音有些沙哑:“你是聋的?喊你那么多次,一次也听不见?别说你今天不在家!”

    荆红追不仅听见了,还是守在屋门外听的。

    中途他无数次想咬牙走开,却又一次次被钉在原地——想知道苏大人究竟与那个瓦剌大汉有没有瓜葛;也想知道像苏大人这样极要脸面的人,究竟要如何才能使其全然抛弃廉耻,说出那些叫人面红耳赤、血脉贲张的话来。

    所以他破天荒地没有回应苏大人的召唤,因为这召唤与其说是求助,更像是邀约,甚至连哭泣求饶声,都像是极致欢愉下的欲拒还迎,只会激发出听者更强烈的欲念。他怕自己当下若是破门而入……之后的场面,苏大人清醒后也许会羞愤到无地自容。

    荆红追嘴角紧抿,一声不吭地只管擦拭。没想苏大人更生气了,想甩开他手上的棉巾起身,半途抽了口冷气,又瘫回床上,气呼呼地逼问:“你和沈柒以前不是整天明争暗斗,跟一对儿乌眼鸡似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丘之貉,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从属下得知,大人仍想与那个阿勒坦旧梦重圆开始。”荆红追沉着脸,语气平淡,“大人爱招人,无论有意无意,属下都没资格反对,但阿勒坦不行。

    “他若还像当年,只是一个异邦部族的王子也便罢了,可近年他愈发野心勃勃,吞并鞑靼、一统北漠,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我不相信他对大铭没有觊觎之心。将来万一两国开战,大人若是与他有瓜葛,在国内如何立足,如何自处?

    “再往深里想,他若明知大人为此事承受巨大压力,仍要与大人来往,更说明此人目的不纯,怕是只想利用大人获取情报,或是左右大铭政局,好为他铺开南下之路。”

    苏晏微微一怔,反问:“这是你想的,还是沈柒?”

    荆红追道:“就这一点,我和沈柒看法相同。阿勒坦此人绝非善类,与他纠葛太深,恐将成为大人仕途上的一大劫难。”

    苏晏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合着你们一个大刑伺候,一个堂下旁听,死命折腾过我之后,还是认定我与阿勒坦有私情?”

    荆红追道:“大人若是心底对他毫无念想,何以还保留着他当年送你的羊皮绑腿与装过马奶酒的牛皮水囊?别以为属下不知道,大人把这两样东西收进了床底的那个木头储物箱里。”

    霎时间,苏晏像被一支流矢射中膝盖,重又闭了眼,往被面一趴,继续装死。

    荆红追将他浑身上下擦拭干爽后,给套上了衣裤。

    沈柒在这时进了屋子,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一套新的,见荆红追正蹲在床前踏板上给苏晏穿袜子,忍不住皱眉。

    他打心眼里不愿意苏晏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触碰,但到底没有大发作起来。一是因为荆红追武功太高、所求却不多,作为侍卫的确给苏晏的人身安全带来了极大保障。二是因为比起其他虎视眈眈的上位者,荆红追的出身与性情导致独占欲相对较低,倘若非得找个同盟者,哪怕是过后就丢的纸扎同盟,也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如此再三说服自己压制住心底杀意,沈柒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弯腰将苏晏打横抱起。

    这下苏晏装不了死,睁眼惊叫:“——还想做什么!”

    沈柒道:“饭菜好了,本可以送进来。但你不爱寝室内有异味,我抱你去花厅。”

    苏晏挣扎着扑回床上:“不去!不想吃饭!你们就让我继续趴着!”

    沈柒有些无奈,知道之前几个时辰的床上“逼供”,把对方折腾狠了,这回要生好一阵子的气,还不容易哄好。

    荆红追重又蹲回踏板上,很有耐心地问:“大人不想吃饭,想吃什么?属下去买。”

    苏晏斜乜着床前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刁钻地答:“我要吃烤羊肉,蘸韭花酱,再配上北漠正宗的锅茶与马奶酒。”

    果不其然,两人的脸同时绿了。

    苏晏哼哼唧唧地说:“怎么,远隔千里、两年多没见过一面的人,你们不放心。现在就连吃食,你们也不放心?”

    “要不这样,给阿追也封个官,”他朝荆红追扯了扯嘴角,“这样国书上的条件你便也吻合了。到时你去参礼,用你那出神入化的剑法直接把阿勒坦宰了——从今以后一劳永逸,大铭北关烟尘平息,我也不用再被几口大醋缸轮着泡。如何?”

    荆红追被他臊得脸皮微红,低头不吭声。

    沈柒注视着苏晏,目光沉静:“你不想他死,况且阿勒坦若是这么窝囊地死在参礼官员手上,北漠将倾举国之兵报复大铭;但我们也不想你有事,因为你要走的路本就充满取舍与抉择,容不得这一点孽缘凌驾于你的信念之上。”

    苏晏不说话,半晌后轻叹口气:“七郎,阿追,你们提醒得都对,我知道了。”

    他翻个身,恹恹地面向壁里,像是随口吩咐一样说道:“阿追,去开箱子,把那两样东西丢了吧。”

    荆红追和沈柒都知道,他藏在床底的那口上锁的木头大箱子。

    苏晏人在外地,沈柒帮他搬家时,将箱子从旧宅搬过来,仍然塞进床底下,虽有些好奇,但并没有打开看个究竟。后来荆红追散功离开,留下长剑“誓约”,沈柒才大致知道他将长剑收进了木箱里。

    荆红追在陕西时,就见苏晏始终收着阿勒坦送的两个小礼物。眼下虽然大人开了口叫他毁去,但他总觉得根源在大人的心,而不在那两件死物上。只要大人能清醒认识到其中利害关系,东西留下来又何妨?

    故而荆红追道:“东西并非关键,大人自己心中有数就好。所以……大人还想吃烤羊肉和锅茶么?”

    苏晏犹豫之后,苦笑道:“还是算了,给我熬一份砂锅粥吧。”

    -

    苏小京不在家。

    他是在天光未亮,苏大人留宿宫中未归时出的门,怀里揣着一张炭火般烙人的襁褓。

    ……无论那老太婆说的是真是假,既然提到了这个内侧写了字的襁褓,不如带过去给她看看,或许能辨认出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他这么自我安慰,低头含胸一路小跑,做贼似的来到了昨天遇见老妪的小巷。

    拂晓的微薄天光中,苏小京看见老妪合衣蜷缩在墙根的身影,像是在原地干等了一宿,只希望他能再次回到这里来。

    苏小京不禁有些感动,脱了外袍,上前盖在老妪身上。

    老妪惊醒过来,看见他,一脸惊喜:“小主人……”

    “别这么叫我!”苏小京板着脸,从怀中掏出那张襁褓皮,“我来找你,是想你帮我看看,这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

    老妪用颤抖的手接过襁褓,仔细翻看,激动道:“就是这个!你看布料此处的纹样,这是龙的下颌……还有这一圈,这是印信的边缘。字的确太小,老身去寻个放大镜来看看。”

    放大镜不难寻,西夷的传教士带进大铭的,市集上偶尔也见卖。

    不知老妪背后有多少人脉关系,她很快就从传教士手中弄到了一个放大镜。苏小京好奇地摆弄了几下,放在襁褓上一照,那些小而模糊的字一下子变得大而清晰,还有几个字实在晕染得厉害,只能从轮廓上猜测。

    “——果然是王妃当年的亲笔!”老妪边凑过去看,边说道,“小主人,你的身份已是毋庸置疑,是该认祖归宗了。”

    苏小京茫然中隐隐生出了窃喜,又从窃喜中浮现出悲凉之意:“认祖归宗?我娘病死了,我爹……就算信王真是我爹,也早已被先帝赐死,我哪里还有家,还有祖宗可以认归?”

    老妪含泪道:“小主人还有我,以前王府里都叫我繁嬷嬷……另外还有不少信王府的老人,若是听闻小主人在世,也会赶来的。”

    苏小京沮丧地摇头:“算了,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你们也已经是风烛残年,还是各过各的日子罢。”

    繁嬷嬷道:“谁说无亲无故?小主人还有个亲叔父!”

    苏小京一惊,继而面露惧色:“你是说先帝?先帝驾崩三个多月了,你不知道?”

    “当然知道,但景隆帝并非你叔父。他与豫王,都是太皇太后——也就是当年的秦王妃,与民间男子私通生下的野种!”

    “什、什——”苏小京惊骇得失了声。

    繁嬷嬷在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这事儿,当年秦王府不少人都知道。你父亲信王的生母,也就是秦王的侧妃莫娘娘,正是因为揭发了此事,才遭至报复,被幽囚数年,最后死于秦王妃手中。而你的父亲信王与叔父宁王,也因此被你的祖父冷落了很久。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出头之日,景隆帝却借着削藩的名义,将手握兵权的亲王一个一个铲除。你父亲信王被他逼死,罪名是谋反……你听听,谋反!简直可笑!一个窃取了帝位的野种,到底是谁谋谁的反?”

    苏小京面如土色,连连摇头后退。

    繁嬷嬷尖锐地说:“景隆帝是野种,他的儿子,如今的清和帝,自然也是野种。而你,小主人,你才是正朔龙种!别忘了,你父亲信王乃是显祖皇帝的长子,若非朱槿隚窃位,按理说该当上皇帝的是他!”

    苏小京脑中已是一片混乱,信王、宁王、先帝、秦王妃、野种、正朔……无数字眼在脑中呼啸盘旋,发出刺耳的尖叫。他胡乱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我叔父是谁……”

    繁嬷嬷握住了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你的父亲是信王朱檀礼,是真正的先帝。你只有一个亲叔父,乃是与你父亲一母同胞的宁王朱檀络。还有小主人你,信王妃在送你们母子离开的那一夜,已亲自为你取名——朱贤。

    “朱贤——才是真正的当朝天子。”

    第315章

    一本鬼话连篇

    苏晏吃了大半天的肉刑,又在真气入脉的梳理中倒头睡过一夜,翌日四更起床去上朝,气色竟比前几日忙碌时要好,嘴唇血色充盈不说,整个人便如这三月天的雨后烟柳,透出一股清润之意。

    绯衣乌帽,缓步过金水桥、入奉天门广场时,连两侧肃立的大汉将军们都忍不住要多看他两眼。

    朝会上照惯例是要吵嘴的,要么官员之间吵,要么官员与皇帝吵。

    今日朝会,先是官员与皇帝吵了一波——

    朱贺霖因为礼部给先帝草拟庙号为“宣宗”而十分不满,朝礼官发了飙,嫌“宣”字有功业不足之嫌,是贬低了他父皇的政绩。

    礼官则据理力争,说庙号因循祖制与礼法,对应的是各位帝王在位时的情况,不能以个人好恶而定。先帝虽勤政爱民、功业卓著,但在位时间不算长,且因跪门事件处死、贬谪了一大批官员,其中也包括谏官,此举与先帝平素的宽仁相违背,非功乃过,不能不纳入考量。

    朱贺霖气得拿內侍提在手里的紫铜香炉砸了那几个礼官,把其中一人的脑门给擦出个大肿包。

    苏晏完全能理解他盛怒的点——景隆帝是为了替他铺平继位之路,才设下这个不太光彩的局去钓杀易储派官员,可以说是明知此举会招来文官的恶评,却仍选择这么做。朱贺霖感动于父皇的爱子之心,又怎么会容忍任何人把这一点当做贬低他父皇的理由?

    故而他绝不能接受“宣”,并且提出了一个更高的美谥——“圣”,同时动用雷霆手段,在与礼官们的口水战中,再一次大获全胜。

    “哪个有异议,就是妄图践踏朕对父皇的一片孝心。”年轻的天子面色凌厉地扫视众臣,“那么你们马上就会知道,朕对自己身后的谥号并不在意,无论是‘厉’还是‘戾’,等朕没了,将来你们尽管编排。但只要朕坐在这张龙椅上一日,任何人都休想忤逆圣意!”

    这不仅仅是暴君的说辞,更是赤裸裸的暴行威胁——不在乎“厉”“戾”之类的恶谥,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朕要不计一切后果地大开杀戒了”。

    此言一放,官员们犹如喉咙里梗了根大鱼刺,吞吐皆不是。

    要知道再刚愎的帝王,对死后的名声总会有所顾虑,起码的颜面还是要的。哪像这位刚继位的新君,一言不合就撕破脸皮,若是不遂他的意,宁可拿自己的名声与臣子们的性命同归于尽。

    和再不悦也要做足门面的先帝比起来,新君行事风格之粗暴令人咋舌,简直堪称凶残。

    但却出乎意料地有效——礼官们再次退缩了。

    “圣“就“圣”吧,毕竟先帝是位难得的明君,虽说最后有点晚节不保的嫌疑,但……其实也不是那么严重,对吧?礼官们如此自我安慰。

    铭圣宗朱槿隚。

    苏晏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在他的前世记忆中,朱槿隚的庙号的确是“宣宗”,为何在这一世截然不同?

    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在历史线上,这对帝王父子之间并未有过这么激烈的情感碰撞。估计直到历史上的朱贺霖中毒后死里逃生,最终艰难继位,短短数年后又死于余毒发作,他心里对父亲始终怀有怨意,两人到死也没有敞开心扉,所以才对父亲“宣宗”这个庙号没有异议。

    而这个世界的朱贺霖就全然不同了,为了报答父皇的爱子之心,什么痞悍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朱贺霖逃过劫难提早登基,朱槿隚以假死的方式活了下来,连庙号都变了,这就是他这只小蝴蝶扇动翅膀所带来的改变么?苏晏感慨不已。

    在他暗自唏嘘的时候,官员之间又吵了几架——

    一个是因为廖疯子与王氏兄弟这两路“义军”,眼下正分别北上、东进,有会师北直隶之势。北直隶是京畿门户地带,再往北就要兵临城下了。昔年疥癞之疾,如今已成不可忽视的威胁。

    因此,提督军务的兵部右侍郎方磬因为讨贼不力,遭到其他官员的弹劾,要求换人。但因他是新入阁的兵部左侍郎于彻之举荐,于阁老坚定认为自己没看错人,讨贼失利是因为兵力不足、各卫配合失误,总之是朝廷本身调度的问题,不是方提督的能力问题。

    这下又有官员跳了起来,当场弹劾于彻之狂妄自大、抨击朝廷。两边好一通唇枪舌战。

    另一个,则是借瓦剌国书要求参礼之事,官员们争论起大铭与北漠的外交策略。因为阿勒坦的崛起,过去的对夷方针已经不适用,将来该如何定位、处理与北漠的关系?

    这两件大事,苏晏都没有当众表态。

    内乱之事,他知道于彻之是文官中的名将,领兵平乱靠谱,但眼光不一定靠谱,至少举荐的方磬此人在历史上寂寂无名,不像是个能成大事的。可如果他在朝会上同意撤掉方磬,就会得罪于彻之。不如先暗中考察一个更合适的新提督,然后再找于彻之慢慢说通。

    外交之事,他更不能轻易开口。因为太强硬,万一激发鹰派们的好战心,恐大铭同时陷入内外战争;太绵软,就会对北漠养虎为患,且难免使人怀疑他是因为与阿勒坦有私交,被旧日情分影响了判断。

    苏晏的行事风格一贯是——永远留一条可行的备选,不能把后路堵死。以及不打无准备之仗,看谁手里底牌多,能笑到最后。

    而在朝臣们看来,这位新任的弱冠阁老,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淡定与狡狯,像一潭看着浅、实则深的绿水,兴风作浪时能淹死人不偿命。

    可要说他无懈可击吧也是瞎话,清贤的官员们大多讲究修身养性,唯独苏晏与同僚、亲王乃至新君都传出过风流韵事,个人作风不太正派,却至今没有翻船……总之,是个一言难尽的厉害人物。

    于是“厉害人物”在朝会上的沉默,便也透出了一种高深莫测的意味。以至于在散朝后,兵部与礼部的不少官员明里暗里打听内阁的决策方向时,把打探苏十二的口风摆在了最前面,关注度甚至超过了对首辅杨亭。

    苏晏没想到的是,他口若悬河时,风头盖过一众朝臣;他沉默是金时,风头依然盖过了内阁诸臣。

    由此看来“苏相”这一私下称呼,无论是出于拍马屁还是触霉头,都叫得不冤。

    散朝后,清和帝在御书房单独传召了苏阁老。

    “这是司礼监按我的意思,拟好的给阿勒坦的回应,你看看。”朱贺霖将一封写在黄帛上的国书递过来。

    苏晏展开细看,见基本采纳了他的意见:先是对阿勒坦要把“圣汗”升为“天圣汗”的逾矩行为,表达了不满与谴责之意。接着进行安抚,正式赐封他去世的父亲虎阔力为“平宁王”兼“瓦剌可汗”;赐封阿勒坦本人为“顺义王”兼“北漠可汗”,等于是承认了他吞并鞑靼的合理性。并且许诺,只要他安安分分不升尊号,大铭就会派出最合适的官员去参加他的祭天大典。

    “……最合适的官员是什么意思?”苏晏琢磨道,“难道真要派我去?”

    朱贺霖撇嘴:“你想得倒美!亏了你之前提醒,我让锦衣卫把当年身在清水营的官员们又筛过一遍,还真找出了另一个符合条件的。”

    “谁?”

    “陕西行太仆寺的一个寺丞,当年是严城雪的手下,在清水营负责征马,整好二十出头。瞧,都对上了,阿勒坦这下总该没意见了!”

    区区一个六品寺丞,让他代表大铭去北漠当参礼官,这是赤裸裸的瞧不起……阿勒坦估计得气疯。苏晏扶额无语。

    朱贺霖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嗤道:“我可以派个三品官员当正使,他当副使——怎么样,够给‘圣汗’面子了罢?”

    其实苏晏自己也不一定愿意去,想来想去,觉得朱贺霖这法子可行,暂时先这么着吧。至于等阿勒坦见到这位副使后会是什么反应……谁知道呢。

    朱贺霖见他没意见,便将这封国书装入盒子,吩咐內侍传下去,派专人立即启程送往灵州。据说北漠的使者还蹲在清水营,等大铭皇帝的回复呢。

    殿门打开,出去了一个传书的內侍,又进来了一个禀事的內侍。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沈柒在殿外求见,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沈柒?朕没召他,他来做什么。”朱贺霖听了,拿眼去瞟苏晏,嘴里道,“还真是个蜂子,嗅着哪里有花儿,就往哪里飞。”

    苏晏并不想被比喻成花,同时怀疑朱贺霖又在用谐音梗贬损沈柒,无奈地笑了笑:“沈指挥使急着面圣,想必有要事禀报,臣就先告退了。”

    “慢着!”朱贺霖叫住了他,“你先别走,不妨一起听听沈柒究竟要说什么。”

    內侍退出殿外,朝沈柒点点头,待他进去后,把殿门重新关闭。

    沈柒走入御书房,见朱贺霖正与苏晏盘腿坐在弥勒榻上,据桌手谈。

    眉梢微微抽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上前行礼。

    苏晏转头看沈柒,露出一点儿苦笑的神色——就內侍出殿传话这短短几十秒时间,朱贺霖跟打了鸡血似的迅速行动起来,硬把他拉上榻,扒了靴子、摆上棋盘,做出一副君臣谐乐的模样,不是为了刺激沈柒,又是什么。

    所幸,沈柒相当沉得住气,在不发疯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要比普通人冷静得多。

    “什么事,非要在朕舒心时来打扰?”朱贺霖看也不看沈柒一眼,在星位落下黑子,“啧,清河,你又放水是不是?都说了不需要让,不必故意讨我欢心,你以前连赢十把时,可没跟我客气过。”

    现在我也没让着你啊,更别说讨什么欢心了……长进了啊小朱,把这怪里怪气的话说给谁听?苏晏默默翻了个白眼。

    沈柒站在榻前,没看朱贺霖与苏晏,只盯着黑白交错的棋盘,用一贯冷峻的语气说道:“此事涉及皇室,臣不好当着陛下之外的人说,还请陛下斟酌,要不要让苏大人回避一下。”

    朱贺霖仿佛抓到个漏洞,侧过脸,微带嘲弄地看了沈柒一眼:“清河是父皇与朕都极为信赖的人,所谓涉及皇室之事,他知道得未必比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少。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

    沈柒并不与新君对视,垂目掩去了细微神情,语气依然冷淡:“那臣就直接说了——

    “自上个月起,各司的府城与州县流言渐生,一开始还说得隐晦,后来越发猖獗,矛头直指太皇太后。”

    传那老太婆的流言?有什么好传的,反正人也就是那个德性。朱贺霖不以为意地问:“哦,都说她什么了?”

    “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荒谬之话,臣连转述都觉得有污圣听。”

    “说,别卖关子。你沈柒是什么人,难道还得从朕这儿讨一句‘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沈柒唇角的弧度向上微妙地提了提:“流言说四十年前,太皇太后尚且是秦王妃的时候,私通民间男子,才生下的先帝与豫王殿下。”

    朱贺霖落子的手僵在棋盘上,猛地抬头,震惊的目光正正撞进了苏晏像是始料未及、又像是意料之中的神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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