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苏晏没事做,春节期间官署又不开衙,便到处溜达,结果又被朱贺霖抓去。朱贺霖几乎要被之前累积的奏本逼疯,让他帮忙批阅。

    “叫杨亭他们来帮忙啊,”苏晏半开玩笑,“我又不是阁老。”

    “——很快就是了。”朱贺霖头也不抬地看奏本,随口说,“内阁如今才两个阁臣,人太少,年后我准备再擢升三人。另外两个人选,你可有属意的?”

    苏晏怔了怔:“让我年后入阁?太快了吧,我才多大啊……二十岁的阁老,本朝有这先例?”

    “要说先例,秦国还有十二岁的宰相呢。本朝没有的,就从我这里开始。”

    苏晏还是觉得晋升太快了不太合适,担心那些一把胡子的朝臣们不能接受。

    朱贺霖道:“你是两榜进士出身,正经的翰林院庶吉士,司经局、大理寺待过,巡抚御史干过,现在又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论出身、论官阶、论资历、论功绩、论能力,哪一点不合适?只不过是别人三十年的官路,你天赋异禀,三年就走完了而已。”

    苏晏笑道:“什么天赋异禀,我这是开了金手指,还抱了金大腿。”

    朱贺霖从御案上抬头看他,一双略圆的眼睛亮得像晨星:“你的手指借我,我的大腿给你抱。”

    苏晏蓦然想起前夜的“五姑娘”,怀疑这小子借机开黄腔,呸了一声。

    朱贺霖笑道:“我今日就下旨,先把你的南京礼部左侍郎免了,调任吏部担任左侍郎。同样是三品,算是平调,够合适了罢?”

    从南京调回京城,哪怕平调也是升三级了好吗?苏晏见他说得坚决,也不好再抗旨,便问:“为何是吏部?”

    朱贺霖道:“吏部实权大,而且我看你管人挺有一手,再怎么刺儿头的,一个个在你身边都服服帖帖。”

    苏晏琢磨他的话不对劲,总觉得意有所指——以及,这小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调调,难道权力真是催熟剂,还是来自皇爷遗传的力量?

    朱贺霖以为他还在担心朝臣非议,只好拿出了压箱货:“别的不说,光是一路拼死保护、送我回京继位,就足够堵住所有人的嘴了。你是不是不知道,从龙护驾是多大的功劳?其他人哪怕再干三十年也比不上。”

    苏晏灵光一闪,说:“那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朱贺霖撇了撇嘴:“知道你想替谁说话。放心,公是公,私是私,该给他的少不了。”

    苏晏哂笑:“那我就先替七郎谢过嗣皇帝了。”

    “你替他谢?”朱贺霖不高兴地斜眼看,“凭什么身份,同僚?兄弟?”

    苏晏用一种“有些心照不宣的事就不必一次次拿出来说了吧”的眼神看他。

    朱贺霖暴躁起来,拿奏本扔他:“没良心的东西!明明小爷先认识你的。之前你嫌我小,现在也不小了,你却还是一味推推阻阻,说什么‘没男女之情’的屁话,还拿父皇来做筏子。以前你和父皇勾勾搭搭的时候,跟我亲嘴不也亲得挺坦荡。”

    苏晏伸手接住了他凌空扔过来的快散架的奏本,一看是北漠军报,连忙扶平了褶子:“那不叫坦荡,那叫纵容,我都道过歉了。”

    “谁要你道歉?你不会继续纵容下去?我都没介意你和父皇的事,你倒因此扭扭捏捏起来,假道学!”

    苏晏叹口气。

    “厚着脸皮说一句,我是你老师,皇爷亲口封的。”他加重了语气,“尊师重道啊,小爷。”

    朱贺霖朝他挑衅地抬了抬下巴:“现在我是君,你是臣,君为臣纲。等着瞧,总有一日——”

    第309章

    滚吧别回来了

    大年初八一早,苏晏就让小北套上马车,送他出城门去五里驿。

    荆红追之前用跪在床前踏板上做的深刻检讨,和“再也不打着为对方着想的旗号自作主张”的保证,终于取得苏大人的原谅,并且让苏大人对他重新“习惯”了一下,如今正处在失而复得的黏人期,就想陪苏晏一起去。

    ——当然,按荆红宗师的说法,这不叫黏人,而是贴身侍卫的职责所在,他一贯都是这么尽忠职守。

    苏晏犹豫了一下,对荆红追道:“谢谢你,阿追,但我还是一个人去吧,有些话想单独说。”

    既然这是苏大人的意愿,荆红追不会强求,还准备如果沈柒固执地非要陪同,他就出手留下这疯狗一样的锦衣卫。

    孰不知锦衣卫今日不仅不疯,还特别通情达理,对苏大人说:“送完行早些回来。日后豫王若写信给你,你看完后莫要回以文字,信件也要妥善保存,以免落入他人之手。倘若有事要告知他,我派锦衣卫密探暗中传达。”

    苏晏一怔之后,明白了沈柒的用意:

    豫王离京就藩,并非他自己与朱槿隚、朱贺霖父子之间的事。所有曾经被削了兵权、圈禁在封地的亲王和郡王,都会把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宗室们会揣度、观望、盘算着这是新君释放出的一个什么信号,而他们能不能借着豫王的这股东风,也翻翻身子。

    这时谁与豫王有密切往来,都会被卷入这个不知暗藏着何种诡秘走向的旋涡,成为众矢之的。

    但沈柒不会叫苏晏与豫王断绝联系。因为他知道豫王是个不定数,可能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大铭局势,苏晏若是以首辅为目标、以江山为己任,就必须好好处理与这个前任军神的公、私关系。

    苏晏心中感动,握住了沈柒的手:“七郎……”

    沈柒道:“别谢我。你用自己的性命引开追兵时,我也没谢你。”

    你我两体一心,生死与共,无需言谢。苏晏手指用力一握,微笑起来:“嗯。”

    荆红追脸色有点发绿。他认为自己的度量,还有对大人的体贴、尊重和顺从,要比沈柒多十倍。可就是因为不像对方那般会巧言令色,故而在“如何时刻打动大人的心”这方面趋于弱势。

    他得加紧修炼了,这可比练武还难。

    苏晏坐着马车来到五里驿时,只看到豫王的车队,没见到他本人。

    “你们家王爷呢?”苏晏问王府侍卫统领华翎。

    华翎答:“王爷说,大人知道他在哪儿。”

    苏晏想了想——还真的知道。

    他穿过官道,朝五里驿对面的山坡拾步而上。上一次皇爷在这里送别他,遍野春草茸茸、花木招摇;如今他来送别豫王,满地皑皑白雪压着枯萎草根。

    远远就看见,豫王果然坐在那块“京畿重地”大石碑的顶上,身穿暗龙纹玄色曳撒,一手执马鞭,搁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手按压着身下冰冷坚硬的岩石,向着北方的天际凝望。

    苏晏走近,仰头看他,唤道:“王爷。”

    豫王低头,目光与他相接:“叫错了。”

    “将军?”

    “没错,但不是在这里。”

    “……槿城?”

    豫王笑了。

    苏晏知道他生得雄健而俊美,却第一次发现他眼中毫无阴翳地笑起来时,竟然是这般夺人眼目,像烈火,像战旗,像陨落后又升起的星曜。

    豫王抖落马鞭:“抓住,我带你上来。”

    苏晏伸手抓紧鞭梢,感觉身子一轻,就被提上了一丈多高的石碑。

    碑顶平坦,虽然崩了一处边角,但坐两个人还是宽裕的。豫王宽大的袍裙铺在碑顶,拍了拍身边:“坐。”

    苏晏与他并肩而坐,垂着两条腿,一起看北方的群山与天空。

    寒风拂过瑟瑟的枯草,拍打在石碑上。谁也没有说话。

    我是不是该主动开口,说点什么送别的祝语?苏晏想,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之类……

    “昨夜我在东苑徘徊许久,还是进了龙德殿,去见母后。”豫王有一搭没一搭地开了口,语气平常,仿佛只是闲聊,“我想问问她,这十年有我作陪,她开心么?倘若她回答‘开心’,那么这十年囹圄的时光也不算白白耗费,我这么说服自己。

    “太后……如何回答?”苏晏问。

    豫王沉默了一下,说:“我没问。我在门外看见,她正在小佛堂里,对着佛像与我三哥朱槿轩的牌位许愿。许愿莫氏魂飞魄散、不入轮回;许愿嗣皇帝难继大位,好让她回到慈宁宫;许愿她的轩儿早日回到她身边,昭儿平安长大。

    “她没有提到二哥,也没有提到我。二哥刚殁,她不愿触碰伤心事,我能理解……但我呢?我孝顺她这么多年,最后因为帮了朱贺霖,与她立场对立,就从儿子变为政敌了么?

    “母后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二哥,有没有爱过我?如果有,她爱的是我们,还是我们的孝顺?”

    豫王脸上神情淡淡,苏晏不转睛地看着,心中油然生出一丝隐痛。想告诉他,他二哥还活着,只是昏迷未醒,但又担心事态未明,泄露出去坏了皇爷的大计;也想告诉他,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孩子,至少太后不是,但又不忍再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都说父母生养恩深似海,可我却觉得自己也许会被海淹死。”豫王自嘲地笑了笑,“你是正统儒家出身,从小学的就是天地君亲师、仁智礼义信,听到这种话,也许会觉得我这人离经叛道,并非善类。”

    苏晏摇头:“恰恰相反,我觉得你是个很有想法、不拘一格的人。”

    “真的?”

    “真的,就像你曾经对我说过‘天地山川有玄妙,风雪雷电有威力,但未必有性灵。有性灵的,只有人,所以人才是万物之首’,我深以为然一样。”

    豫王朗声大笑:“好!至少我这样的异类,不是天底下的独一个。”

    他伸手搭住苏晏的肩膀,往自己身上一带,手里折的马鞭指向北方:“往事已矣,向前看。前方是茫茫北漠、烈烈旌旗、萧萧马鸣,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苏晏的一腔热血也被他带动起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可惜我文弱之身,怕是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就看你这靖北将军将来的英姿了。”

    豫王笑道:“我都年过而立了,哪还有什么英姿?”

    苏晏朝他眨了眨眼:“你不是才二十八么?还把自己比作丰艳牡丹。‘孤王才二十八岁,春秋鼎盛,算不得老’,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哈哈哈!”豫王大笑,“那是刚认识你的时候……多快啊,这都过去三年了。这三年中,你我把爱、恨、情、仇统统都尝了一遍,也算是缘分深种。如今算什么,真只是同袍?”

    苏晏仔细地想了想,诚实回答:“应该比同袍更交心一点,算半个知己吧。”

    “为何是半个?”

    “还有半个,等我将来有机会去大同找你喝酒,再算上去。”

    豫王收敛笑声,打了个唿哨,只见一匹神俊的黑马,如一朵乌云从雪地山坡上卷下来,身姿矫捷有力,停在了石碑下。

    他一把搂住苏晏的腰身,叫道:“我带你感受一下,京城外自由的风。”

    “哎——”苏晏话音未落,就被他带着从石碑顶端往下跳,落在了马背上。

    豫王一手握缰绳,一手揽住苏晏的腰身,策动马儿。黑骐如蛟龙入海,瞬间提速,向着雪后原野奔驰而去。

    劲烈风声在耳畔呼啸,苏晏从未坐过这么快、这么颠簸的马,简直就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黑龙,总担心要从云端堕落下去。但紧贴在背后的胸膛与紧搂在腰间的手臂,又是那么强壮有力,足以支撑他奔向天的尽头。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豫王所说的自由——无边无涯、无拘无束、无始无终的自由。

    他闭上了眼睛,让自己随风飘去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然而,风还是停了下来。苏晏的束发冠掉了,长发劈头盖脸地散落着,把五官都遮了。

    豫王将他的上身向后掰转,忍着笑,用手指把他的长发梳向脑后。

    苏晏吃了风,边咳边抱怨:“这下肯定找不着了,那顶青莲小道冠我很喜欢的……哎,你别那么用力掰,我腰要拧断了!”

    “断不了。我知道它有多柔韧……”豫王近在咫尺的眼睛越发幽深,呼吸频率也变了。

    他蓦然抬起苏晏的右腿拨到左边,将之整个儿向后旋了半圈,从背向他变成了面对面,然后把苏晏的脊背向后压在了修长的马颈上。

    马颈狭窄,苏晏怕自己掉下去,下意识地伸手乱抓,扣住了豫王的肩膀。

    豫王向前倾身,狠狠吻住了他的嘴唇。

    黑的长发,与黑的马鬃混成一色,在雪地上方静静地流泻。

    苏晏的手指扣在豫王的肩膀上,指尖先是垂死挣扎般抓挠,继而动作越来越慢,最后仿佛要刺破布料,戳进对方的血肉中。

    黑马有些不适地摇摆脑袋,打了个响鼻,但主人用脚尖轻蹭马腹,这匹烈性的战马便安静且安详了下来,任由颈上重量沉沉地压着它。

    苏晏觉得自己大概晕马了,不仅人是飘的,魂也是飘的。

    直到豫王在他耳边沉声说:“找不到的话,以后我再给你打顶新的。”

    苏晏说不出话,眼角与嘴唇都还是殷红且湿漉漉的。

    豫王连黑发带马鬃挽了一把在指间,轻轻揉搓,哂道:“你骂罢,我准备好了。”

    苏晏长长地吐了口气,骂道:“滚吧,别回来了!”

    豫王笑起来:“承苏大人吉言,我还真不打算回京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日后来大同找我喝酒。”

    苏晏稀里糊涂地中了招,又觉得其实也不算稀里糊涂,是对方费洛蒙太浓、技术太好,而自己又一时心软。

    ——真的只是心软吗?

    如果干出这事的是不相干的人,譬如华翎、石檐霜、魏良子……他一阵恶寒,觉得自己能起操起马鞍把对方砸进雪坑里去。

    而面对改了风流不改风骨的朱槿城,大概还是有点前世的粉丝滤镜存在?

    苏晏苦恼地揉着眉心,沮丧道:“打死我也不敢再和你喝酒了。放我下马,我自己走回去。”

    豫王说:“离京五十里了,你怎么走回去?不如就随我去大同,当阿骛的后娘。”

    苏晏怒道:“那你再把我原路送回去!还有阿骛,跟着你这种没个正经的爹,简直倒了血霉,你不懂言传身教,不如把他留在京城,我给他找奶娘、找老师。”

    豫王笑着把他揽在怀里,驱马调头,顺着来路奔驰:“那个傻小子还是随我去边关的好,留在京城做什么,当质子么?你这位从龙的大功臣,还真为新君着想,不过,告诉他,放心罢!”

    第310章

    我不是我没有

    馄饨摊的老板娘——不,或许该叫她“守门人之一”,正在积雪凌乱的道路上策马飞驰。

    半截机关套筒藏在她怀中,冷硬地硌着她的皮肉,还隐隐散发出臭味。

    因为天寒地冻,一开始臭味还很稀薄,随着赶路时间长了,臭味变得越来越明显,直至难以忍受,简直就像怀揣了一坨屎。

    ——这该死的锦衣卫沈柒,究竟提交了个什么“证据”,为何会臭成这样!

    她一边默默咒骂沈柒,一边捏着鼻子加紧赶路,希望能在熏死自己之前,把套筒转呈给弈者。

    当然,以她的身份,是没有资格见到弈者的。

    经过二度转手,托盘上的套筒与守门人的密报,被送到了鹤先生面前。

    鹤先生掀开托盘上的罩布,被臭味儿熏得倒退了两步,皱眉道:“什么东西!”

    端着托盘的女信徒说:“锦衣卫沈柒自称,景隆帝因开颅术失败而驾崩是他的功劳。因为他半途潜入治疗室,动了手脚,这是他提交给弈者的证据。”

    这么一说,的确是重要证据,再臭也得忍。

    鹤先生强忍捂鼻的冲动,恢复了一身闲云野鹤的模样,对信徒道:“拿好了,随我来。”

    静室之内,圆月窗大开着,窗外细雨霏霏,寒风夹着水汽吹进来,湿冷透骨。

    弈者临窗下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左右互搏。

    头戴的宽檐锥帽,垂下长长的烟灰色罗幔,从头顶直披到脚背,将其身形遮蔽得严严实实。

    鹤先生的身影出现在室门口,弈者头也不回,扬声道:“有空?过来陪我手谈一局。”

    “没空。”鹤先生毫不客气地道,“忙着躲通缉令呢,不比你悠闲自在。”

    弈者轻哂:“隐剑门、七杀营在明,我在暗,而你的真空教在明暗之间,这不是之前约好的?何以滋生出怨气,还朝着我来。”

    鹤先生让女信徒将托盘放在地板上,挥手让她退出去,方才整了整衣衫,在棋桌对面盘腿而坐,将残局上的白子一粒一粒拾起,放入棋奁。

    臭气渗透盖着托盘的罩布,开始在室内飘浮。

    “你带屎来见我?”弈者问。

    鹤先生淡然道:“心中有屎,便见万物皆以为屎。”

    弈者对答:“心中无佛,倒把红莲开遍愚众。”

    两人彼此嘲完,皆莞尔。

    鹤先生说了守门人的汇报,弈者让心腹侍从把半截机关套筒带去开启,发现内中有个油纸包,拆掉油纸后见一团黏糊糊、如浆如齑的腐臭之物,约有鸡卵大小,外表依稀残留着薄膜,不知是何物?

    弈者命大夫与仵作仔细辨查,最后得到的结论是:疑似一团人脑,因挖出后已有月余,故而腐烂发臭。这还因为是严冬,若是天气再热些,更臭。

    ……难道沈柒想用这块烂掉的无主脑浆,证明自己在治疗室里挖了先帝的脑子?

    这究竟是提交证据,还是故意恶心人?

    弈者与鹤先生相顾无言。

    良久后,鹤先生道:“这个沈柒……是个疯子,可你还是要用他?”

    弈者道:“他不仅有股子疯劲,还狠辣狡猾、两面三刀,不好控制。但他有个软肋,不,应该说是致命的要害。只要拿捏着这个要害,他就算再疯,也不得不落入我们彀中。”

    风荷别院内,陈实毓在瓶瓶罐罐中四处翻找不着,匆匆出了冰窖,问药童:“我从宫中带回来的一个水精罐子,冻在冰窖中,架子的最底层,你们谁拿走了?”

    几个药童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不是我!”“也不是我!”“我们知道冰窖里冻的都是师父的宝贝,谁也不敢乱拿。”

    陈实毓遗憾地叹息:“从头疾患者脑中完整取下的恶物,多难得的医例,本想好好研究一番……怎么就丢了呢?”

    -

    二月十四,朱贺霖于奉天殿举行登基大典,祷告上苍、宣读先帝遗诏,正式登基。

    就在大典的前一夜,他还抱着“或许父皇已醒,还能继续执政”的期盼,冒险离宫,偷偷潜入风荷别院。

    在父亲的床边整整坐了一宿后,朱贺霖终于认清现实:父皇短时不会醒了,即使醒来,也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期。就算他等得了,无君不安的臣民等不了,内忧外患的局势更等不了。

    没有人能当他的靠山了,他必须接过这副江山重担,让自己成为一座被人依靠的大山。

    不过,这山还挺难当的,登基前,他就先跟礼部官员吵了一架。

    问题出在年号上。

    年号并非固定不变的。历代帝王当政期间,年号各不相同,遇到“天降祥瑞”或内讧外忧等大事,有时也要更改年号。

    先帝的年号为“景隆”,在位期间十八年不变,故人称“景隆帝”。而新君登基,按礼制肯定是要更换年号,于是礼部与钦天监合议之后,拟了十几个年号,以供新君选择。

    朱贺霖一个都看不上,最后自己定了一个年号,叫做——清河。

    “海晏河清嘛,兆头多好。”他振振有词地说,“父皇也喜欢这个,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满意。”

    钦天监只管测吉凶,只要占卜的结果好,倒是没什么意见。礼部的老大臣们可就炸了锅——

    谁不知道,当朝第一红人,新上任的吏部左侍郎苏晏苏大人,表字“清河”?

    嗣皇帝这是何意,莫非还想借此昭告天下,他对苏侍郎另眼相待、别有幽情,甚至以年号为鸳盟?

    虽说不少人暗中怀疑,新君与苏侍郎之间说不定真有点什么出格的事,但只要不见光,基本没人会去深挖君王隐私、去和铁齿钢牙的苏十二当面硬杠,毕竟被免职的贾公济贾御史就是前车之鉴。

    但嗣皇帝此举,分明就是把私情摆到了台面上,连遮掩都不要了!

    礼部官员们哗然起来,纷纷劝谏诤驳,反弹得厉害。

    就连苏晏自己听说了这事,也在惊愕之后,恼羞成怒起来。他当即进宫,请朱贺霖打消这个奇葩念头,另定年号。

    朱贺霖以前对他可谓言听计从,却在这件事上十分坚决,几乎到了固执己见的地步。

    苏晏口水都说干了也不见效,最后发起狠,要亲手烧掉朱贺霖一柜子珍藏的话本和小黄图。

    朱贺霖最后勉强妥协了……一半,将“清河”改为“清和”,对外宣称两个字分别取自圣贤书,是“继世清平,抱德炀和”的意思,当为年号,以顺天下。

    礼部官员一翻书,果然有这两个词,并且百姓们就算未读诗书,也能很容易地把“清和”理解为“政清人和”,不算离谱。

    虽然官员们仍觉得有歧义,但还是见好就收得了,免得被人指谪老仆欺主。

    最后年号就这么一波三折地定了下来。

    朱贺霖付出小小的让步,用谐音梗打赢了与官员们的第一场口水战。

    至于苏晏,苏晏已经无话可说了……他怀疑朱贺霖一开始就想好了“清和”二字,否则不会连两个字的出处都事先准备好,这完全就是在运用“想开窗,先说要拆屋顶”的心理战术。

    最后的结果正中这小子下怀,而他还要摆出一副“朕委屈,朕还没正式登基就被你们这些老臣欺负”的憋屈嘴脸。

    张牙舞爪的小虎崽,转头长成了大老虎,还自带一股子天生的流氓气,又痞又彪,与他爹完全不是一个类型……苏晏扶了扶额,觉得自己这个挂名的老师任重道远。

    登基大典后的第一次奉天门朝会,朱贺霖就下旨擢升与奖励了一批官员,多是在“太子回朝继位”事件中立功出力的,打头的两个就是苏晏与沈柒。

    苏晏以吏部左侍郎的官职,加封文华殿大学士,正式入阁。

    沈柒擢为锦衣卫指挥使,掌本卫印。

    其他晋升官员不一而足。

    苏晏知道朱贺霖要让他进内阁,但一入阁就是第三排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排位第一的“中极殿大学士”是新首辅杨亭没跑了;谢时燕虽然没有多大政绩,但毕竟资历摆在那里,担任排位第二的“建极殿大学士”。

    而他苏晏刚刚入阁,又是绝无仅有的“弱冠阁老”,还以为会从最末位做起,没想到直接第三了。

    朱贺霖把另外两个从六部提上来的大臣封为“武英殿大学士“与”文渊阁大学士”,分列第四与第五。

    最后一个“东阁大学士”就给先空着,像个看得见、吃不着的香饽饽,被朱贺霖拿来钓想入阁的官员——想要这最后的肥缺吗?那就听朕的话,给朕好好干活。

    苏晏也是服了,事后私下问:“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朱贺霖得意地瞟了他一眼:“小爷自己想的!”

    不仅如此,这位鬼点子颇多的新帝,还对阁臣们的职位重新做了调整:首辅一人不变,次辅只剩两人,其他都是群辅。

    一正、两副、三助教,内阁顿时话语权分明。

    荣升为次辅的苏晏,怎么看都像跟老资历的谢时燕平起平坐了。

    在朝臣们认为苏晏深得先帝青眼,以他这般小小年纪,已经红得不能再红的时候,苏晏再次一夜爆红,差点就位极人臣。

    苏府顿时门庭若市,不知多少官员明里暗里来抱这位新贵的大腿,更有许多打着同年、同窗的旗号来拉关系。

    甚至与他参加过同一场会试,因为考试时号房在茅厕旁边导致发挥失常,最后只混了个地方知县的官员,都敢厚着脸皮自称是他“同年”,上赶着给他送礼。

    还有不少低阶官员与不中举的士子,连“同年”“同窗”的边儿都沾不上,就想了个办法,刻印章“苏学士牛马走某某”“十二门下走狗某某”——这个某某就是他们自个儿的名字,盖在自己写的字儿、画的画儿上,四处招摇,自诩风流。

    一时间,京城满街摇折扇的都是苏十二的“门下走狗”,笔砚店里各种材质的空印柱子都卖脱销了。

    苏晏被这些不请自来的牛马和走狗们烦死,偷偷跑去沈柒府上躲了几天清净。

    他甚至对“苏阁老”三个字有了PTSD,被拍马屁的官员一口一个“阁老”叫得腻烦了,下意识地问对方:“老什么老,你看我很老吗?”

    对方碰了一鼻子灰,回家一琢磨:“……原来如此!他这是嫌内阁有宰相之实,却无宰相之名啊!”

    于是这个传言逐渐蔓延开来,许多人不称他“苏阁老”了,直接叫“苏相”。

    问题是,太祖皇帝废除了宰相一职,改设内阁,就是担心宰相集权太过。建国初年担任过宰相的一共就四个,还被太祖杀了三个。

    如今被叫做“相”,是想讨个杀头的吉利?更何况,他只是次辅,上头还有个首辅呢!

    苏晏:我不是!我没有!你们别瞎说!

    走狗们:你就是!你值得!你别太谦虚!

    言官:弹劾他!

    收到弹劾奏本的新帝:……哈哈哈哈哈,朕也觉得“苏相”比“苏阁老”好听。

    言官:劝谏皇帝!皇帝慎言!

    新帝把奏本一摔:哪个哔哔?站出来,忽鲁谟斯刚进贡了两只狮子,正巧缺个负责梳洗喂食的,尔等如此忠心,不如来为君分忧。

    言官:……

    被廷杖打死是流芳百世的谏臣,喂狮子把自己喂进狮口,那就是个笑话。

    算了,苏相就苏相吧,左右不过一个非正式场合的称呼而已。

    犯不着。

    第311章

    天你个头不去

    清和元年三月,瓦剌部首领阿勒坦亲领精骑十二万,灭鞑靼王庭,“雌狮可敦”战死,小汗王沐岱不知所踪。

    阿勒坦吞并鞑靼诸部,宣布成立黄金王庭。至此,纷争的北漠迎来了两百年来的首次统一。

    -

    大铭皇宫,前朝的文渊阁中,阁臣们正在讨论一封边报。

    边报来自陕西灵州清水营的参军,称北漠遣使者前来清水营,要求将“天圣汗”的国书转交与大铭皇帝。参军不敢擅自做主,又担心耽搁了大事,故而将这封国书与边报一同快马加急,飞递京城。

    “天圣汗?这个‘天’字……”首辅杨亭大为皱眉,“大不妥啊!”

    “何止是不妥,根本就是冒犯我朝天威!”新擢升为内阁阁臣的兵部侍郎于彻之为人耿直,说话也直接,“四夷皆尊称我大铭皇帝为‘天皇帝’,由来已久。北漠如今冒出个‘天圣汗’,摆明是要与大铭分庭抗礼,这个阿勒坦,野心不小哇!”

    次辅谢时燕捋着长须,也开口道:“阿勒坦打算在六月举行祭天仪式,正式升尊号‘圣汗’为‘天圣汗’,要求我朝派官员前往北漠观礼与庆贺。这是要逼我们承认他与大铭皇帝平起平坐,简直可笑。你们再仔细看这个附加条件,更是荒唐——”

    众人仔细看,竟是要求大铭派出的官员,必须是两年前在清水营任职过、与马匹交易有关、约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官员。

    条件定得古怪,看似目标范围大,仔细琢磨又觉得似乎有指向性,可又不干脆说出名字,这不是莫名其妙是什么?

    派不派人去?倘若派人去,折了上朝威严,天子颜面何存?倘若不派,再以“失藩臣礼”的罪名回书训责一通,很可能激怒对方。

    之前大铭与鞑靼、瓦剌在边关就冲突连连,后来北漠忙着内战,边尘倒是消停了不少,再后来先帝病发、朝臣弛易、太子继位一波三折,谁也顾不上北漠之事。

    直到今年新君登基,局势终于稍显平稳,才发现瓦剌已经一步步坐大,吞并了鞑靼。

    眼下阿勒坦刚统一北漠,锋芒正盛,这份要求大铭派官员参礼的国书,会不会是他想挑起争端的借口?

    众阁臣你一言我一语,却听殿门外一个清澈的男子声音道:“好热闹啊……嚏!诸位大人在议论什么?”

    阁老们转头看去,见是他们最年轻的同僚苏晏苏清河,正拢着一袭石青色斗篷,从春寒料峭的外廊转进来,一进暖融的殿内就因冷热对冲打了个大喷嚏。

    互相拱手见礼后,杨亭把边报连同北漠国书递给苏晏。苏晏越看,越觉得措辞古里古怪——“两年前在清水营任职过、与马匹交易有关、约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官员”,不是他又是谁?

    这么说来阿勒坦还记得他,可为何不直接指名道姓,倒像是对他只剩这些模糊印象了似的。

    “苏大人如何看待此事?”兵部左侍郎于彻之问。

    苏晏挺喜欢于彻之,一方面在前世就知道他是个能臣,文官出身却能带兵打仗,尤其在平定内乱方面很有一套;另一方面也觉得与对方有点缘分,刚来这个世界,拜读的第一个奏本就是出自这位老兄的手笔。

    他朝于彻之和颜悦色地道:“我觉得阿勒坦此举是想立威。他刚以战争统一北漠,建立王庭,需要向四海证明自己的能力与政权合法性,向谁要证明呢?一个是老天爷,所以他打算搞个祭天仪式;另一个就是大铭,倘若连‘天皇帝’都承认了他的新尊号,那么黄金王庭的基石就更稳了。”

    于彻之觉得在理,又问:“那么苏大人认为,如何回复国书?该不该派人去参礼?”

    苏晏笑道:“杨首辅与谢次辅都在,你不先问他们,倒来问我这个后学末进。”

    于彻之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失礼,嘴里朝两位阁老告了个罪。

    杨亭道:“无妨无妨,谁先说都一样。”

    谢时燕坐回位置喝茶,不作声。

    还有一位阁臣江春年,原是翰林院学士,文思敏捷、见识也不低,但有口吃的毛病,为了扬长避短,平时不轻易开口,习惯以纸笔交流。此刻更是不会先开口。

    苏晏见众人都在看他,便道:“那我就抛砖引玉了。其实我个人想法很简单,就两句话——”

    他停顿了一下,继而中气十足地说:“天你个头!不去!”

    等待一个正经答案的阁臣们:……

    苏晏见众人难以言喻的表情,忍俊补充:“‘天’字是绝不能给的,非要找认同,那就像对他父亲虎阔力一样,给个平宁王、顺义王之类的赐号。他肯接受,可以派官员在那个什么祭天仪式之前就去颁发;不肯接受就拉倒。”

    谢时燕慢悠悠地说:“苏侍郎说得轻巧,阿勒坦若是因此发怒,再次兴兵进犯我大铭边境——”

    苏晏笑意敛去,正色道:“阿勒坦要是真想攻打大铭,为的也是利益而不是出气。至于参礼一事,他能借此试探我们的底线,同样的,我们也能借此探一探他的深浅。”

    最后,阁臣们各有考量,意见并未达成一致,但不影响票拟。

    如果内阁意见一致就简单了,替皇帝把批答文字都拟好,附在奏本后面递交上去。

    如果阁臣们意见不同,就把自己的处理意见各自写在纸条上,同样附在奏本后面递交。

    皇帝审阅完,拍板定案后,撕掉其他纸条,把中意的那张留下,再用朱砂笔把采纳的意见写在奏本上作为正式批复,称为朱批。

    所以阁臣们实际地位高低,不仅体现在当值的殿阁、首辅次辅的区别上,也体现在阁臣所拟“票拟”被采纳的程度上。

    面对内阁呈上来的四张纸条(有两人意见相同,合写了一张),朱贺霖斟酌片刻,撕掉了另外三张,留下了苏晏的那张。

    虽说这是流程,但没被采纳意见的某些阁臣难免沮丧,表面上再大度,心里那股酸溜溜的味儿,过好几天才能慢慢消掉。

    至于朱贺霖,盯着国书上莫名其妙的那个参礼官员条件看了许久,琢磨出一些量身定做的味道,于是开始让锦衣卫去查——当年符合这个条件的,都有谁?

    -

    在苏家两个小厮看来,自家老爷入阁之后更忙了,常说不回家吃晚饭,偶尔议事迟了,还会在文渊阁的值房内留宿一夜。

    他们虽高兴于自家大人又升了官,但也难免有些失落感。

    家里仆婢渐渐多了,苏小京不再忙碌,开始闲得慌。他本身性格就比苏小北活泼好动,又是十五六岁最贪玩的时候,有时就跑去街上市集或勾栏瓦舍玩耍。

    离家的次数多了,苏小北总要说他几句,嫌他太浮,不是个能定下心做管事的。

    苏小京一开始还听着,笑嘻嘻的一口一个“北哥我错了”,后来被说得不耐烦,故意躲着苏小北,抽空就往外跑。

    苏小北几次劝不住,气得拿笤帚打他,于是苏小京生气了,与他更是好几天不说话,也不着家。

    下人的琐碎事,苏小北不想拿去烦扰大人,自己尽力去管教,同时也希望小京只是一时叛逆,过段时间就好了。

    苏小京却不管这么多,好容易摆脱了爱对他管东管西的小北,他决定去找人玩几把叶子牌,看看手气。

    这天小京手气爆棚,逢赌必赢,对方输到连衣袍都脱了,最后无奈从怀中摸出珍藏的私房物作为筹码——是一枚年代久远的黄金镶宝石长命锁,虽说因为过手的人多了,这长命锁看着老旧,宝石也掉了几颗,但仔细端详,还是可以看出原本华丽的花纹与精细的雕琢工艺。

    苏小京一见这长命锁,就愣住了。

    他觉得似曾相似……不,不仅似曾相识,而是熟悉得像原本就是他的东西……苏小京极力思索,终于从脑海深处翻出了这段记忆。

    ——四五年前,他还没遇见苏大人,与签了卖身契的母亲相依为命,在人牙子手上转来转去。母亲重病垂危,他咬咬牙,把一出生就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给当了,换钱去找大夫、抓药。

    这事他不敢告诉母亲,因为母亲曾经千叮咛万嘱咐,长命锁不能丢,还有一个包过他的襁褓,也绝不能弄脏弄坏。

    襁褓被母亲锁在破木箱中,长命锁他则是一直贴身带着,但为了救他娘亲性命,不得不偷偷当掉。

    然而这点钱并没有挽回母亲的性命,最后她还是不治而亡。小京伤心欲绝后,又想把长命锁赎回来做个念想,但再三不能如愿,最后也就慢慢淡忘了。

    几年过去,他几乎完全忘记了,直到这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尘封的记忆就忽然被吹去了积灰。

    苏小京强忍激动,装出一副挑剔模样,边说“哪个棺材板里挖出来的,旧成这样谁稀罕”,边把长命锁在手中翻来翻去看,果然在镂空的锁身内侧,发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信”字。

    ——正是他的锁!

    经过讨价还价,苏小京赢回了这枚长命锁。他当即匆匆回到家,进入自己房间把门反锁上,然后从衣柜深处找出那块边缘有些烧焦的襁褓,铺在床上。

    是一大块方形的锦缎,因为日久年深变成了褐红色,就越发与写在内侧的一些字颜色混在一起。

    苏小京原本大字不识一个,跟了苏晏后开始读书识字,如今常见的字也基本认全了。但这些写在襁褓里面的蝇头小字实在糊得厉害,看不清楚。

    他辨认了半晌,不得不再次放弃。

    算了,反正长命锁也回来了,这张鬼画符的襁褓就继续压在箱底得了,他这么想。

    直到七八日后,他提着两罐子新买的豆瓣酱走在偏僻巷子里,与一个大户人家仆妇打扮的老妪擦肩而过,忽然听见老妪在背后叫他——

    “等等!小哥儿,你转身过来,让老身看看清楚!”

    苏小京莫名其妙地转身,瞪着这老妪:“怎么啦?”

    老妪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端详完他,嘴唇颤抖地说道:“像!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干嘛呀,有病。”苏小京扭身要走,被对方一把拉住。

    老妪激动地问:“小哥儿,你有没有个一出生就戴在身上的黄金长命锁?镶五色宝石的?”

    苏小京下意识点头,又想起财不露白,连忙摇头。

    老妪似乎看出了些什么,追问:“莫怕,老身看你长得极像旧主,所以才多问几句——你的长命锁,锁身内是不是刻着一个字?”

    旧主?说的是我娘亲么?苏小京很小就知道,自己出身不俗。听母亲说是因为牵扯到十几年前的一场大案,家里才一夜倾覆,当时他在娘胎里尚未出生,就被一并发买了。据说那案子是先帝亲下的旨意,所以他一直对皇权感到惴惴,总把“伴君如伴虎”挂在嘴边。

    苏小京试探地问:“是个‘信’字?”

    老妪顿时老泪纵横,跪在地上抱住了苏小京的腿,失声大哭起来:“是小主人没错!是小主人没错!王爷唯剩的一根独苗,终于被老身找回来了!”

    第312章

    你把他摸活了

    “十六年前,先帝刚登基两年,就开始动了削藩的念头,身为长兄的信王首当其冲,成为了他第一个下手的对象。老身当时是信王府的教养嬷嬷,亲眼目睹了先帝逼迫信王殿下自尽的经过……”

    老妪抹着浊泪,拉苏小京进入旁边的无人拐角,哽咽道来:

    “信王妃自知大劫难逃,怕世子与其他王子都保不住,便赶在锦衣卫到来之前,将怀有身孕的一名叫柳眉的侍妾送出府去,这名侍妾就是你的母亲。

    “王妃说,万一阖府罹难,无论如何要保住信王一脉的最后一个子嗣。于是她把世子用过的长命锁交给你母亲,为了将来能证明你的身份,王妃还将信王的亲王常服裁下一方,做成了婴儿襁褓,并亲手在襁褓内写明此事,盖了印信。然后命几名侍卫带着你母亲逃出封地,打算隐姓埋名,先把你生下来。

    “没想到的是,那几名侍卫中有人起了异心,想拿了你母亲,去向先帝邀功讨赏。侍卫们发生内讧,你母亲因此而流落民间,不知去向。

    “信王与王子们被杀,女眷发配岭南。老身以及一些侥幸脱身的信王府老人,无奈做了鸟兽散,各自去讨生活。但老身始终记得王妃的嘱托,一定要找到你们母子,绝不能让信王一脉就此断绝。于是老身重操旧业,在不少达官贵人家做过嬷嬷,借此打探消息。

    “苍天有眼啊!老身苦苦找寻十几年,终于在前年,在京城的一家首饰店里,发现了信王妃的那枚黄金镶五色宝石长命锁。我追问来历,掌柜的说,这锁他也是从当铺收来的。老身又去问当铺,是谁当了这锁?当铺掌柜却说,这锁几易其手,他也不记得是谁当的了。

    “老身思来想去,决定先凑够钱,把长命锁买下来,再慢慢追查来历。不想迟了一步,首饰店已经把锁卖出去了,又不肯透露买家身份。

    “老身无奈,只好一步步艰难调查,直到半个月前,终于查出买锁的是这京城的一个破落户,他被人一激之下,打肿脸充胖子买的。老身又去找他,不料他说跟个官宦家的小厮打叶子牌,把锁给输出去了。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