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爷,宫门要下钥了,要不咱们明日——”

    “明日复明日,小爷我可蹉跎不得!”

    两人出了苏晏的家门,登上马车,催鞭飞驰而去。

    苏小北关好门,回头就扇了苏小京一脑门,兀自不解气,又操起门后的扫帚抽他。苏小京被打得嗷嗷叫,连连求饶:“北哥我不敢了,我也是担心小爷怪罪大人……”

    “打的就是你这个惹事精!”苏小北抽到胳膊酸,停手喘气,“脖子上那玩意儿叫脑子,你要是长了没用,拿来给我涮火锅!”

    苏小京委屈道:“我脑子不能吃!你别是逃荒时人肉吃上瘾了吧?”

    苏小北恨不得用斧头给他开开窍:“你好好想想,苏大人近来天天散了值都要去静巷,有时夜不归宿,回府时还沐浴过、换了新衣裳,为什么?不是有了倚门的相好,便是养了勾魂的外宅,不欲叫人知晓。你咋咋呼呼捅到小爷跟前,万一小爷赶去撞个正着,那才令大人难堪!”

    苏小京傻眼:“小爷……还管人养不养外宅?这朝中这么多官员,他管得过来吗?”

    苏小北道:“咱们大人和其他官员不同,东宫的荣宠是独一份,约束自然也是独一份。只求大人今日别留宿,否则小爷闯进去,发作起来,要处置那浪蹄子,可如何收场?”

    -

    苏晏此刻正在浪蹄子千户的闺房内,埋首案牍,运笔如飞。

    只要报出某卫所某千户、百户的名字,沈柒略一思索,张口便能说出此人是何时任职、手上经办过某某要案、行事作风如何、有什么特点和癖好。

    末了再综合点评一句:“是个人才,除了生得丑,无甚大毛病”“难堪大任,做筷子勉强用,做椽子要塌房”“可用,但要看紧点,以防尾大不掉”“废物点心,不如回家种红薯”云云。

    如果是镇抚使、佥事、同知等官阶较高的,他的点评更加详细,基本将冯去恶亲手提拔的几名心腹官员贬得一文不值。

    苏晏失笑:“也没那么糟糕吧,至少能办事,否则这几年来锦衣卫如何顺利运转?”

    沈柒冷哼:“边吃边干,干得再多有何用?留下他们,还不如把门口狮子换成貔貅。”

    彻底换血,这也是苏晏的想法。这几名同知和佥事毕竟与冯去恶勾结太深,业务再能干也不能留着,按后世的话说,就是“政治立场不正确,思想意识有问题”。

    他大笔一挥,在这些名字后面写上主理官的批注:“其心不正,其性不纯,均为冯党。”

    苏晏忽然想到什么,又转头哂笑:“说来,沈千户难道不是冯党?不都说知遇之恩,涌泉相报么?”

    这话调侃成分居多,沈柒却一本正经答:“大人谬矣,卑职实乃苏党,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苏晏忍不住脸热,拿手上的毛笔丢他脑袋。

    沈柒趴在床沿,躲不开,也不想躲,笔毫啪叽戳在脑门上,一大团墨黑。笔杆掉下来,擦过鼻梁、脸颊,又是点点黑斑,整张脸跟个花狸猫似的。

    苏晏笑得要打跌。沈柒脸色越冷,他笑得越欢。

    好容易止住笑,他用汗巾沾了热水,半蹲在床前给沈柒擦脸。

    沈柒趁他的脸靠近,要凑过去偷香。苏晏将汗巾往他脸上一盖:“你这么能,自己擦吧!”

    掏出新买的西洋珐琅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夜里九点出头,苏晏起身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纸张,装入匣子,说:“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沈柒正把湿汗巾搭在肩头,自力更生地蹭着脸,闻言劝道:“今夜就歇下来吧,我这里离大理寺官署近,省得你来回奔波。”

    苏晏摇头:“这些日子,我一散值就来叨扰,影响你休息,不利伤势愈合。不过好在名单里这些人员,也排查得七七八八,刑狱卷宗也理顺了,估计再有七八日,便能全部梳理完毕,拟奏成书,上报给皇爷定夺。”

    沈柒眼底寒意一闪:“这是在说,没了我的用处,日后便不来了?苏大人这是打算鸟尽弓藏?”

    苏晏扶额:“又来了!都说了是兄弟,我又怎会如此势利,只是想让你安心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躺了大半个月,还早着呢。”

    沈柒不答腔,只管嗬嗬冷笑。

    苏晏自从见了他受刑后的伤口,对他的容忍度不觉比之前高了许多,耐心哄道:“七郎,你讲点道理。我事务繁忙,确实无法十二时辰留在这里陪你。你卧床期间,我会尽量多抽空前来探望,待你伤愈,我便去皇上面前为你请功。”

    沈柒装了快一个月的弱势,因为违背本性,装得格外辛苦,这会儿妖性发作,很想兴风作浪一番,只可惜眼下还力不从心。

    他的背伤只堪堪黏合,表面覆盖着一层凹凸不平的血痂,下方的筋肉日日夜夜都在扭曲地生长,无时无刻不在抽痛。唯有见到苏晏,这股疼痛才会被更强烈的渴念冲淡,唯有苏晏睡在身边的一两夜,他才能安然入眠。

    如今只要一想到,这种受制于人的日子还要再持续两个月,他日渐累积的满腔戾气便要发狂。

    眼睁睁看着苏晏离开,沈柒眼中的阴厉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曲指如爪,用新生出的指甲一下一下撕抓身下的床榻,卧单尽裂。

    那厢,苏晏刚出了沈府大门,便与走下马车的太子殿下迎面遇上。

    朱贺霖一抬眼,先是怔忡,继而眼眶微红,强忍怒气大步走过来,沉声问:“这是谁家宅院?你在这里作甚?”

    苏晏在沈柒家门口见到太子,想起两人半个多月未见面,自己身为太子侍读,这都多久没去东宫问安了,难免有些心虚,讪讪道:“这是……我一个兄弟的宅邸。他因救我受了重伤,我有空便来探望探望。”

    朱贺霖在心底盘计着,怒火渐渐藏敛于胸,咧嘴一笑:“莫非是你在‘十二陈’中提到的千户沈柒?不但为了他独列一罪,还在朝会上当众为他表功,你这兄弟当得,真是有情有义,两肋插刀!既然是李太傅亲口称赞的义士,小爷我就更应该见一见了,还要当面褒奖他的义举哩。”

    太子尚且年少的面容,不知何时竟有了一丝属于成熟男人的韵味,让苏晏莫名生出对方一夜长大的错觉,连带两人间毫无压力的亲近感,也仿佛有些生分了起来。

    朱贺霖不察,嘴角仍带着笑意,硬拉着他进了门。

    沈府家丁虽奉命让苏晏随意出入,但对于另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警惕心却很强,上前盘问拦阻。

    苏晏见太子剑眉扬起,是要发火的前兆,当即作势喝道:“太子面前,谁敢无礼,还不速速禀报沈千户!即便他伤重卧床起不了身,也得将府内上上下下喊出来接驾。”

    他有意将声势做大,好惊动沈柒,早做心理准备,以免猝然面对储君,失礼受罚。

    朱贺霖私下出宫,不愿弄得人尽皆知,一时有些骑虎难下。他看出苏晏护着这个所谓的兄弟,心底酸涩难当,对慌忙迎上来的沈府管家说道:“不必迎驾。孤来看望有功之臣,顺道而已,不会久留。”

    管家恭敬又忐忑地在前方掌灯引路,朱贺霖紧握着苏晏的手腕,穿过两进院子,也不在第三进的主厅落座,直接闯入主人房中。

    “既然他重伤起不得身,那就躺着吧,孤进屋去看他。”朱贺霖伸手就要推卧房的门。

    苏晏一急,再次伸手阻拦。

    朱贺霖定定看他,看得苏晏心底乱跳,暗道这小鬼今日怎么有些古怪,说是闹脾气吧,又不像往常一般大喊大叫,但要说真心来探病……在十分钟前,他能想得起沈柒是谁?

    这副模样,不像探病,倒像打着和谈的旗号来刺探军情。

    他不解又无奈,只好劝道:“小爷,沈柒久伤未愈,屋内难免浑浊,过了病气不好。再说,储君进臣子的卧房,这也于礼不合。”

    朱贺霖见状,抽了抽嘴角,却没有发怒,带着轻微鼻音开口:“你一介文弱之身,每夜床前照顾,怎不怕过了病气?我进他卧房于礼不合,你夜不归宿住在人家屋里,于礼就合了?”

    苏晏无言以对。但眨眼后他又给自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说辞:“沈柒与我是过命的兄弟,我承他救命之情,病中多照顾一些也是应当的。至于一两次留宿沈府……”

    住在客房倒还说得过去,可他是和人同床而眠,怎么看都有些过于亲昵,苏晏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微垂下头:“以后我还是早点回家吧。”

    朱贺霖依然握着他的腕子,说道:“”

    房门蓦地拉开,沈柒穿了一身深色贴里,脸色有些苍白地站在两人面前,眼神极短暂而又极尖锐地看了一眼太子,便要下跪行礼。

    苏晏嗅到浓郁的药味,忙不迭地托架住他的胳膊:“可不能乱动!你伤口刚结痂,万一崩裂,雪上加霜更难将养!”

    “不必行礼,起身。”

    太子此刻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沈柒扶着苏晏站直,恭敬地道:“太子殿下驾临鄙宅,臣因伤在身,仓促未能远迎,失礼了。不知殿下冒夜而来,有何指教?”

    朱贺霖身量尚未长成,比沈柒矮了一个头,不得不视线微仰,仔细打量他的面容体态,隐隐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威胁。尤其是触到对方的眼神——驯顺的表象下,似乎潜藏着一股野兽般的攫掠本性,让他心生不喜。

    “今日孤前来,一是替父皇来探望受伤的功臣,彰显圣德。二是来看看,李太傅口中的‘义士’,究竟什么模样。”太子用高高在上的倨傲语气说,“这第三嘛。”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伸手将苏晏拽过来,方才继续道:“清河升任大理寺少卿,但太子侍读的头衔仍在,依然是孤的人。日后除了大理寺当值,还须侍奉东宫,就不在此耽误时间了。你若需要人近身伺候,孤赐你童子十人、侍女十人,明天遣内侍送到你府上——还不谢恩?”

    沈柒暗中咬牙,低头道:“谢殿下赏赐。”

    太子嘴角泛起笑意:“这是你应得的。至于不应得,多想无益,还是尽快养好伤,继续为君效命、为国尽忠吧。”

    言罢,他拉着苏晏,昂首阔步地走了。

    沈柒站在房门内,檐下灯光斜斜照来,将他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而他的目光也在这明与暗的交界处,久久地残烧着。

    朱贺霖走得又急又快,将苏晏拽了一路,最后拽上了停驻在沈府大门外的马车。

    苏晏揉着生疼的手腕,皱眉刚要开口,朱贺霖从袖中摸出那包“带骨鲍螺”,拈了一粒塞进他张开的双唇间。

    “我从宫里特地给你带的点心。”朱贺霖笑嘻嘻地说,见他没反应,又催促,“尝尝看,好不好吃,尝尝看嘛!”

    苏晏下意识地嚼了两口,外酥里滑,香甜浓醇,口感颇似前世爱吃的泡芙,有些怀念。

    朱贺霖看他爱吃,又喂了一粒,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粒。

    苏晏看他喜滋滋的神情,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单纯赤忱的小鬼,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有些做梦似的恍惚,问道:“小爷今日怎么出宫来了?”

    “来看你呗。来了三次,次次不见人,这才窝火,亲自出手把你逮回来。”马车辚辚地行驶,朱贺霖挤到对面,与他亲亲热热地并肩而坐,带着委屈抱怨道,“自从东苑回宫,整整二十二天不见啦,你想不想我?”

    苏晏失笑。闲下来时当然会想起这小鬼,猜测他此刻在做什么,今日窗课有没有完成,小考结果如何,会受到皇帝的奖赏还是责备。还想着等手上差事忙完,得空就去东宫,带些市集上买的新奇玩意儿,让他高兴高兴。

    然而这些日子忙得脚不点地,几乎是废寝忘食,别说去东宫,连待在自家的时间都很少,在沈柒府上留宿的那两夜,也是因为太过疲累伏案睡着,醒来后发现外袍已除,躺在沈柒身旁,便也就这么接着睡过去了。

    “想不想我,快说!”朱贺霖龇牙做了威胁的表情,似乎得不到满意答案,下一刻就要扑过来挠他痒痒。

    苏晏笑:“想想想。”

    “哼,敷衍。”太子不满地说道,拍了拍手指间的甜点渣子,随后将剩下的大半包揣进苏晏的衣襟,“宫门下钥,我回不去了,怎么办?”

    “叫守门的禁军给小爷开门?”

    “不要,他们会找父皇打小报告。”

    “那你待如何?”

    “我今夜就宿在你府上,明早开宫门再回去。”

    “可使不得!太子彻夜不回东宫,被皇上知道,不仅你挨骂,我更完蛋。”

    “你还是不是本太子的侍读?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替小爷分忧!”朱贺霖气乎乎地用指尖戳他胸口,“别推搪,小爷说要留宿,就要留宿,把你的床分一半——不,分三分之二给小爷睡!”

    “我的职责是侍读,又不是侍寝!”苏晏脱口说完,恨不得把舌头吞了。

    “侍——那个什么?你刚说侍什么?”

    “没什么!”

    “分明有什么,小爷我听见了!你再说一遍!”

    “……滚蛋!”

    “胆大包天的东西,敢骂小爷!”朱贺霖倾身过来,毫不留情地掐他腰间痒肉。

    苏晏一边扭身挣扎,一边往座位下滑去。马车猛地一刹,他的前额重重撞在太子肩头,嗷的一声,眼冒金星。

    朱贺霖赶紧把他拉起来查看额头,扬声骂车夫:“怎么驾的车!不要你的狗命了?”

    车厢外,传来车夫告罪的声音:“小爷息怒,是五城兵马司的人马,把我们的马车围了,说要抓刺客。”

    -

    吴名赶在内城门关闭之前逃了进来。

    可供出城的八道外城门紧闭如蚌,整个外城被一队队官兵耙了个遍,不仅道路戒严,在市井间画影图形,张榜悬赏,还逐家逐户搜查,寻找刺客的蛛丝马迹。

    外城住的全是平民百姓,官兵搜查起来毫无阻碍,效率很高。

    吴名暂时出不了城,只得先进入京师内城。

    内城比外城面积大了四倍不止,坊巷纵横,房舍林立,想要一坊一坊搜查彻底,是个极为耗时费力的大工程。更兼遍布许多达官贵人的府邸,园林幽深,适合藏身。吴名打算就在内城躲一阵子,等搜查的势头弱了,再做打算。

    夜色中的漆黑身影,于屋脊之间一闪而没,像只投林枭鸟,飞入一座格外宏阔的高墙大院。

    正门上的匾额黑底鎏金,刻着“豫王府”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临近后园的一处厢房前,西燕正手持烛火,对着廊下的海棠长吁短叹。时值五月尽,海棠花期已入尾声,凋零花瓣勾起他同病相怜之意,夜不能寐。

    他奉命来献唱,好不容易以歌喉打动主人家,获准暂留王府,镇日里盼望豫王来听他弹琴唱戏,可整整三天,连豫王的一片衣角都没见着。

    王爷这是何意?是他什么地方有失规矩,见罪了贵人?西燕惴惴不安,却又不敢主动谒见,鼓起勇气问了王府下人,被不冷不热地回了句“等着吧,王爷想见你,自会命人来传唤”,他只好继续空等。

    “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西燕化了女妆,披上戏装,在廊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心底期盼能有机会被王爷听见,想起府里还有他这么个如花美人。

    吴名此刻正在屋檐上踏瓦而行,被他“呀——”的一声尖细高腔,惊得脚底险些打滑,踩落了半片琉璃瓦。

    西燕猛地仰头看屋顶,颤声问:“什么人?”

    吴名低头,猝然见一张红红白白的铅粉脸,穿着身不男不女的长褙子,皱眉反问:“什么鬼?”

    第五十三章

    狗千户狗王爷

    深更半夜,屋檐上方陡然探出个黑巾蒙面的脑袋,一双眼睛锋锐森冷,在昏暗烛光的照射下,仿佛兽瞳般闪着诡异的碧光。

    西燕吓得魂飞魄散,蹬蹬后退几步,抱着廊柱尖叫:“好汉不要杀我啊啊啊!我只是个唱戏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吴名只是路过,本没想杀人,但这个戏子聒噪得很,他担心惊动王府守卫,故而很想在那条刷得煞白的脖子上划拉一下,瞬间耳根清净。

    虽说他向来是拿钱杀人,但有个同行前辈说得好,“就算妓女碰到对头的,还会奉送一次”,所以他也不介意偶尔做笔没钱的买卖。

    吴名跃下屋檐,就在出手把这倒霉鬼打晕的前一刻,忽然若有所思。

    西燕见他步步逼近,心肝肺都要吓裂了,泪水夺眶而出,将满脸铅粉冲刷得有如犁过的泥田。

    脂粉味扑鼻而来,吴名忍着反胃,问:“三月初十,在奉安侯府登台唱戏的那个,是不是你?”

    那夜他第一次潜入侯府行刺,卫浚正大开筵席,宾朋满座,歌舞不休,戏台上还有昆腔男旦在咿咿呀呀。吴名觑机下手,不料席上有个顶尖高手,出手阻挠,他受了内伤,这才马失前蹄,只刺伤仇家,未能取其性命。

    先机一失,剑气顿泄,他只好从守卫的围攻中突出重围,紧接着被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缇骑满城追捕,又在交手时被沈柒砍了三刀,躲进桥洞下的水里,险些伤重昏死,最后被苏大人所救。

    ……东苑一别,至今旬月,也不知苏大人近况如何,是否仍被那狗千户拿捏着,不得不委曲求全。

    前阵子听闻苏大人冒死敲登闻鼓,锄奸惩恶,为师洗冤,他在看邸报上刊载的“十二陈”时,只觉一股热血在枯竭的胸腔里脉动,一贯坚峻的握剑的手,也似乎有了片刻的迷惑与动摇。

    ——苏大人所言非虚,真的扳倒了锦衣卫指挥使冯去恶。或许再多给些时间,他也能扳倒奉安侯卫浚。

    然而……假手以人的复仇,即便成功,心里也不爽利。江湖儿女,到底还是要斩头沥血,快意恩仇。

    待到大仇得报,再去寻苏大人报恩。

    或许苏大人并看不上一个草寇穷徒,但至少他可以替苏大人除去像沈柒这样的拦路恶犬,一面继续当刀头舔血的杀手,一面默默守护恩公安全——直至他终因铤而走险,死于非命为止。

    吴名这么想着,将跃然眼前的少年官员的身影,重新沉回心湖深处。

    短暂的走神后,他心生一计,既然这男旦常在达官贵人的宴会上唱戏,不如借他所在的昆腔班子,以献唱为名混入侯府,再次寻找刺杀的机会。

    西燕只觉黑衣蒙面人看他的眼神,好似在盘计着工具合不合手,冷冰冰全无半点人气,吓得一头冲向台阶下方。

    吴名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威胁:“敢再吱哇一声,削了你的脑袋!”拎着他纵身跃上屋顶。

    西燕紧紧闭眼,咬着嘴唇不敢吭声,不知这歹徒要掳他去哪里、做什么,惊惧到了极点。

    吴名担心豫王好色,万一扣住这戏子不放,此计难成,不如先把人掳走,逼迫对方同意协助他,再带回戏班,替他掩护身份。

    他挟持着西燕,正在屋顶纵跃疾走,骤然听见风声破空。

    吴名转头,见一道暗光残影,带着凛冽的杀气向他射来,如同奔雷掣电,真身未至而声势夺人,眨眼间就要透体而过——

    若只他一人,避开这一记突袭并非难事,但手里还提着个累赘,影响身形,不得不将那戏子先一步甩出去,自己错步拧身,生生与那道急电擦肩而过。

    这道急电钉在了不远处,屋顶正脊的巨大脊檩上,长尾抖动,发出击磬般的嗡嗡回响。

    原来是一根丈八马槊,槊杆漆黑如柱,精钢槊锋足足有三尺长,看着既沉重又锋利,是兵器中真正的霸主。

    夜行衣上瞬间绽开一道尺把长的裂口,吴名心知这是遇上了劲敌。

    马槊本是重甲骑兵使用,临阵对敌,挥刺扫合之下,以一当百,非膂力绝伦者不能用。而这个袭击他的人,竟能将马槊当做标枪,轻易掷出数十丈,险些将他洞穿,槊锋入木之后,杆尾犹有余威,这份武力实是惊人!

    吴名心有余悸地望向下方练武场,但见一名穿着玄色束袖曳撒、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正负手抬头,眯着眼打量屋顶上的自己。

    他觉得这人的容貌有些眼熟……是豫王?!

    一个以沾花惹草出名的花花太岁,竟身藏这般武艺!双目交触之下,吴名隐隐感到了某种威胁与压迫感,长剑出鞘,鬼魅般的身形几个闪现,便出现在场边,冷冷地盯着对方。

    豫王毫不动容地逼视他,沉声道:“看你身手,不像是个蟊贼,夜探王府有何企图?”

    吴名漠然看他,一言不发。

    西燕被无情地扔下了屋顶,幸亏下方是个池塘,他又会凫水,这才捡回一条性命,湿淋淋地爬上岸。

    身上红红绿绿的襦裙和褙子绞成了烂糟糟的布帘子,淅沥地淌着水,他满脸的铅粉胭脂都被冲刷干净,露出惨白的一张尖脸,披头散发像个索命水鬼。

    见到豫王,西燕目光乍亮,如蒙大赦地向他跑去,哭叫道:“王爷救我——”

    豫王正蓄势待发,眼角余光瞥见一团鬼影朝自己扑来,当即条件反射,一掌将对方推飞出去。

    西燕被掌风又一次甩入池塘,筋疲力尽地重爬回岸边后,抱着双腿蹲在草地上,嘤嘤痛哭。

    豫王终于认出,这是几日前,因他随口一句而留下来的伶官,叫什么燕来着。若不是今夜变故,他已全然忘记还有这么个人。

    吴名也终于看清西燕的容貌,眉峰顿时如刀锋般剔起,混着怒气的杀意充斥胸膛——这狗王爷竟然还在打苏大人主意,上手不成,便寻了个替身以供淫乐,简直无耻至极!

    想到豫王在床笫之间,一边肆意玩弄这个戏子,一边还唤着苏大人的名字,吴名就觉一股勃然血气直冲天灵,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想一剑了结他的性命,以免日后他贼心不死,又去仗势亵辱苏大人。

    他二话不说,剑尖抖出一点寒厉的星芒,朝豫王电射而去。

    “原来是刺客。”豫王冷哼一声,待及剑风逼近,方才侧身避开,一拳击向吴名持剑的手。拳风呼啸,如猛虎出柙,劲力足以开碑裂石。

    两人甫一交手,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细。

    一个身法诡谲、剑法快而狠厉,一旦缠身便有如毒蛇狡兽,不死不休;一个大力破巧、毫无花哨,走的是军中大开大阖的路数,毙敌无算。双方都感到点子扎手,不是短时能够分出胜负的,即使拼力一战,想要杀死对方,也需付出相当的代价。

    拳来剑往几十个回合,吴名越打越心惊,几乎要怀疑这花花太岁被什么天兵神将附了体。豫王倒起了几分惜才之意,觉得这黑衣蒙面人的身手,当个见不得光的刺客可惜了,便又寻隙道:“你来行刺,是受谁的指使?明珠蒙尘,可惜了。不如弃暗投明,本王既往不咎,还会重用你。”

    “谁稀罕!就算今夜杀不了你,也必给你个血的教训,教你日后不敢再任意淫辱他人。”

    听着像个打抱不平的江湖义士,豫王无奈地说:“你误会了,本王从未仗势淫人。”

    吴名对他厚颜无耻的狡辩十分鄙夷:“你竟还自诩无辜?那棋盘砸的莫非是条狗不成!”

    豫王微怔,被剑刃划过肩膀,带出一道血口。他并未在意伤口,反而追问:“你是为了替清河出气?你是他什么人?”

    吴名不答,攻势愈急。

    豫王左躲右闪,又问:“那日院中并无外人,是清河告诉你的?还是……屋顶上的锦衣卫探子?你是锦衣卫的人?”

    “我是锦衣卫的索命人!”

    最后一句问话勾起了吴名对沈柒的恶感,倒也从侧面坐实他与苏晏之间的确是有关系。

    豫王冒险收手,任由剑锋架上脖颈,说:“既然你与清河有旧,就真是个误会。再打下去也是两败俱伤,不如休战,坐下来好好谈谈。”

    吴名虽瞧不起他荒淫好色,但对这股说住手就住手、坦然不畏死的气魄倒有几分高看,便也止住剑势,冷声道:“有什么好谈!”

    豫王道:“本王与清河早已前嫌尽释。我在东苑时,从冯去恶派来的刺客手下救过他的命,他承这份情,彼此约定做朋友来往。你此番前来行刺,可问过他的意思?”

    吴名一怔。他与苏晏久未见面,的确不曾再问过此事。

    万一豫王所言不假,而自己执意要杀他,岂不是好心办坏事?

    吴名转头瞥了一眼蹲在池边哭的西燕,皱眉:“这个替身又是怎么回事?你把他养在府中,难道不是仍对苏大人心存龌龊?”

    豫王松口气:“原来因为这个。听闻有个昆腔班子在京师颇有名气,常入官员府邸唱戏,本王闲着无事,便命人传召入府,随意听几段。不意见这伶官与清河生得有五六分相似,当时心下有些怀疑,便将人扣在王府,看他和背后之人有何动作。”

    “你怀疑,这个人是被人故意安排过来的?结果如何?”吴名问。

    豫王摇头:“但因这几日,本王有事未决,心绪不宁,把他给忘了。不过看他这副样子,也不像另怀鬼胎,顶多就是抱着以色侍人的打算,图个安逸富贵。干脆放出府算了。”

    吴名缓和了冷寂的脸色,说:“既然如此,就把他给我用一用。”

    豫王看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你想怎么用?”

    吴名语带讽刺:“总归不是像你惯用的那般用。”

    豫王变色道:“孤王看在你与清河有渊源的份上,才格外容忍,你若一再无礼,休怪我不客气!”

    吴名一个连真实姓名都抛却、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莫说公侯亲王,便站在九五至尊面前,若逼他动了杀机,也是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豫王先前调戏骚扰苏晏,是他亲眼所见,心底芥蒂并未消除,如何有好声气,更不可能受人威胁。

    当即争锋相对:“我也是看在你自称与苏大人前嫌尽释的份上,才没一剑刺穿你的咽喉。回头我便去核实,倘若发现你仍对他有不轨举动,便是天涯海角也要追杀你!纵然你身份尊贵,命也只有一条,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豫王听出不对劲的苗头,脸色沉下来:“你一口一个苏大人,不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是下属,还是仆人?这股子见到生人就扑咬的劲头,倒像是条看家犬。”

    吴名本不是个好争口舌之人,换作平时,早就一剑过去,换个耳根清净。但豫王身手了得,他轻易杀不动,又句句牵扯苏晏,分明贼心不死,叫他如何不怒火填膺。

    “你一口一个清河,自以为亲近,孰不知苏大人最厌恶轻浮好色、将他看做猎艳对象之人。只怕王爷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再高,也逃不过‘痴心妄想、一厢情愿’这八个字!”

    豫王面寒如霜,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吴名横剑于胸,满怀戒备地冷眼看。

    西燕在旁边抽抽噎噎听了半晌,从茫然不解,到恍然大悟,自己正是因为与那“苏大人”生得相似,才接二连三地受罪。

    他不由得想起,蓝公公送他进宫的那一夜,千叮万嘱,教他该用什么举动讨皇爷欢心,原来模仿的就是这位“苏大人”。就连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也把“苏大人”看在眼里,为保其前程,不忍逼幸。更别提花名在外的豫王,留他在府中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查探他背后是否有人指使,而面对拔剑相向的刺客,却因对方或与“苏大人”有渊源,就高抬贵手。

    “苏大人”天生是大人,而自己呢,因为出身低微,就活该沦为卑贱的伶官?凭什么他就合该拥有这些贵人的倾慕爱护,而自己同样生了一张俊俏脸蛋,却堕入尘泥,一无所有?

    西燕越想越觉悲凉,忍不住对素未谋面的“苏大人”生出怨恨与嫉妒,暗下决心:我必去见他一见,看究竟是何等人物,竟比这京师中最热手的花魁还要狐媚子!

    远在五条街外的苏晏打了个喷嚏,心道:谁在骂我?

    与他同车的太子听见车夫再三解释无果,外面那个颐指气使的兵马司指挥非要带人搜车,甚至为了索贿,硬要诬赖他们不立时配合就是包庇刺客,也顾不得身份暴露了,一掀车帘,喝道:“谁敢搜小爷我的车!”

    豫王府内,西燕被嫉恨冲昏了头脑,猛地起身,朝剑拔弩张的两人大声叫道:“王爷想知道是谁指使小人来的?小人如果说了,有什么好处?”

    豫王转头审视他,嘲弄地道:“好处?莫非你还想讨一个侧妃的名分?”

    西燕被他看得脚底发软,险些一屁股坐地,但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不得不牙齿打颤地回答:“小、小人不敢痴心妄、妄想,只求王爷可怜小人衣、食无着,赏赐一些财、财物……”

    “赏你白银千两,够不够?”豫王不屑道,“说!”

    “是、是……皇宫里的蓝公公。”

    “叫什么名字?”

    “小人不、不知,只知道是皇、皇上身边伺候的。”

    蓝喜?豫王不由皱眉,这老太监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此举莫非是皇帝授意?为了试探他是否仍对朝中官员有邪念,还是要在他身边安插桩子,监视动向?皇帝莫不是察觉了什么……他陷入沉思。

    西燕用从嫉恨心里催生而出的、前所未有的勇气诬陷了蓝公公,为的是从豫王这里换取一笔钱财,好赎回卖身契,摆脱伶官的身份。

    只要没了这层被人瞧不起的皮子,买一个良家身份,凭他的相貌和才艺,什么样的金龟婿钓不到?大不了离开京师,去苏州杭州那些繁华地,寻个温柔又长情的公子哥,后半辈子也有个依靠。

    “胡说八道!”豫王从沉思中回神,不动声色地诈他,“区区一个戏子,也敢攀扯宫中,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小人没胡说。”西燕急忙解释,半真半假,“蓝公公就是看小人生得与苏大人有几分相似,才命小人去给皇爷侍寝。皇爷没要小人,说比不上苏大人。又说,舍不得碰苏大人。于是蓝公公便命小人来王府献唱,说王爷一见小人,肯定会留下来的。”

    吴名嗤的一声,不知是嘲西燕信口开河,还是嘲豫王的德性人尽皆知。

    豫王没理这个乖僻桀骜的刺客,在心底慢慢琢磨了一轮,眼中深意幽然。

    ——难怪在东苑,皇帝借着狎亵官员的由头屡次三番发落他,却原来是假公济私,呷了好大一缸醋!

    既然如此,不横刀夺爱,怎么对得起皇兄待他的一片苦心?

    苏清河当然可爱,值得上心。唯独与他相处时,并非刻意自我放纵,比任何时候都惬意轻松。尤其是在小南院经历凶险之后,更是觉得他风标卓立,与众不同。想方设法去软化他的态度,赢得他的心,也成了一件情趣与本愿兼备之乐事。

    然而现在,又多了个势在必得的理由——

    皇兄,你夺去了我的藩地、兵权、封号,甚至是本名,夺去了我十年自由,那么就拿你爱而不得的人来稍作补偿,又有何不可?

    豫王快意地想,待到自己拥美入怀,云雨酣畅之时,让皇帝亲眼看到这一幕,不知他还能不能端住那副道貌岸然、八风不动的架子,想必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第五十四章

    这是我家小妾

    “谁敢搜小爷我的车!”太子一声清喝,掀帘迈出车厢。

    马车四周团团包围着兵马司的兵卒,为首一人骑在红骝上,正是东城兵马司的指挥石乐志。之前他奉命搜查内城的东城区域,见深夜空荡荡的大街上,只一辆马车肆无忌惮地疾驰,觉得可疑,便带手下将马车拦下,想要搜车。

    车夫是东宫的一名内侍,被小爷吩咐过,不可泄露身份,便好言好语劝说车上有贵人,不宜惊动,请他们让出路来。

    石乐志心道:半夜三更在街上驱驰,能是什么贵人,再说,就算车上之人有一官半职,能贵得过当朝太后的姻亲、贵妃的亲叔父奉安侯?

    于是铁了心要搜车。又在言语间放出索贿之意,仗势压人,这才惹恼了车夫,禀告主上。

    车内少年现身,自称“小爷”,把石乐志吓了一大跳。他不过六品武官,哪里见过太子真容,就连东宫的腰牌也不曾见过。不敢贸然行礼见驾,怕被人诓诈,徒增笑柄;又不敢直接将对方当做骗子,听说当今储君玩乐心重,是个不守规矩的,万一真是太子离宫夜出呢?顿时左右为难。

    身边一名副指挥使低声提醒:“此事紧要,不如让下官去禀报侯爷,看他如何指示。再怎样,侯爷总知道真假。”

    石乐志连连点头,叫他快马加鞭。这厢应付着不知真假的太子,把话车轱辘来回说,只不肯让路。

    奉安侯府离此不远,卫浚听了禀告,心中大喜——这太子若是假冒的,那是欺君罔上的大案,落在他手中,可不是大功绩一件;若真是朱贺霖本人,夤夜私离皇宫,野服游乐,举行荒唐失德,正好明日授意结附他的言官,在朝堂上狠狠弹劾,撼一撼东宫的宝位。

    无论是不是,于他而言都是难得的好机会。卫浚也顾不得那个神出鬼没的刺客了,点齐家丁守卫,大张旗鼓地护着他赶往现场。

    -

    豫王言出必行,命人取来十张面额百贯的宝钞,装在匣子里交予西燕。

    西燕接过匣子紧抱在怀,惶然地看了一眼吴名,哀求道:“这位好汉要掳我走,王爷开恩,救救小人!”

    豫王哂笑:“孤王的恩不是已经给了你么?如何又来讨要。自求多福吧。”他挥手赶客,吴名当即拎起西燕的后领,依旧翻墙出了王府。

    西燕这才意识到,有钱没命花,拿钱也白搭,不禁又悔又怕,呜呜啼哭。

    他唱惯了戏,哭声也带戏腔,一波三折,听得吴名鸡皮疙瘩抖落一地,要不是看在复仇大事上,早将他从半空中扔下,自生自灭去。

    飞掠过几条街,西燕还在哭。吴名不禁开始怀疑,混入戏班行刺,根本就是个下下策——这戏子胆小如鼠,哪里是个能打掩护的,只怕到时一见卫老贼就露怯,连累自己功败垂成。

    可若是少了这个台柱,谁去献唱,总不好他自己化个妆披上戏服登台吧?

    吴名烦躁地皱眉,忽然听见远处隐隐有喧哗声,在幽静的夜色中传得甚远,他耳力过人,仔细一听,怀疑是兵马司巡夜的铺兵。

    将西燕随手搁在屋顶,吴名蹿上高高的牌楼,举目望去,见两条街外灯火如炬,官兵们围着一辆马车,攻又不攻,撤又不撤,僵持在那里。

    距其不到两条街,又驰来另一队人马,从衣装打扮上看,像是奉安侯府的护卫。中间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锦衣燕服,虽看不清面目,但吴名一眼就认出体态,正是卫浚老贼。

    这是在马车里截住了谁,卫老贼激动得连缩头乌龟也不当了?莫非又是替身……不,训练替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光是寻找容貌天然肖似之人,也得花不少时间。他刚死了个替身,短时内找不出第二人。

    仇人近在眼前,吴名反倒异常冷静,把临机而生的几个刺杀方案在脑中权衡,甄选成功率最高的一个。

    他转身几个起落,回到屋顶。西燕正试图滑下垂脊,战战兢兢地用脚去够屋檐。

    吴名一把拎起逃跑不成的伶官,又掠过两条街。拐角僻静处,他将西燕往地面一栽,冷冷道:“脱衣服。”

    西燕下意识地抓紧钱匣,双臂抱胸,语带哭腔:“好汉想要做甚……”

    吴名不耐烦,上前两三下扒了他的戏装。襦裙和褙子被夜风吹得大半干了,只有些濡湿。

    西燕一脸羞愤地继续脱亵衣。

    吴名额角青筋直跳,低骂:“不要脸!”说着脱去身上的夜行衣,兜头扔给西燕,将戏装胡乱穿在自己身上,又扯下蒙面巾,打散发髻,将一头油亮乌发披在背上。

    他身形匀称,个头不算太高,这般女装披发,乍一看还颇似落了难的小娘子。

    西燕的亵衣也是湿的,被风一吹直打哆嗦,没奈何穿上夜行衣,又被迫蒙上面巾。

    他忍不住盯着吴名的脸瞧,第一眼只觉普通,与丰神俊逸的豫王相较,顶多只能算五官端正,心底莫明地有些失望。但再多看几眼后,视线又从峭薄嘴唇、孤挺鼻梁的上方,蓦地撞进了那双寒星剑芒似的眼睛,整个人好似被破堤的冰河席卷而去,又像被漆黑夜空中一道亮白的闪电击中。

    西燕不禁后退两步,怵然想:这是个煞星!

    吴名忽然对他露出一个微薄的冷笑:“拼尽全力跑吧,自求多福。”

    然后他将西燕推出墙角,朝官兵的方向捏着嗓子喊:“抓贼!抓贼!有个黑衣贼进了奴家的院子!”

    西燕一身夜行衣,暴露在远远映照而来的火光下,呆住了。

    -

    卫浚赶到时,马车里下来的少年正脸色铁青地骂人,石乐志捏着鼻子挨骂,恂恂然称是,但就是不放人离开。

    他定睛端详,这少年的的确确是太子朱贺霖,顿时面上堆笑,在马上拱手行礼:“原来真是小爷。这些兵丁有眼无珠不识泰山,竟敢对小爷无礼,该罚!石指挥,还不快向小爷磕头赔罪?”

    石乐志当即噗通跪地,不住地磕头:“卑职眼瞎,小爷饶命!”

    卫浚又道:“巡夜缉盗,是兵马司分内所在,不慎冲撞了小爷,还望小爷高抬贵手,放过他们。如此,下人们也会感激小爷的仁德。”

    太子不吃他这一套,冷笑道:“兵马司巡夜是本职,奉安侯如何就闻声而来,还来得这么快,莫非两下里暗有勾牵?孤竟不知,五城兵马司原来不是隶属兵部,而是任由你奉安侯差遣。”

    外戚与武官勾结,染指兵权是大罪,太子觌面一句,便问得极诛心。

    卫浚心底暗骂:这小子越发刁钻难对付了!面上强打笑意,解释道:“老臣盖因前几日又遭宵小刺杀,幸得无碍,才带领家丁入夜巡查府邸附近,听见此处有异动,便过来看个究竟。”又反问:“深更半夜,太子殿下何以不在东宫,白服现身街头?莫非冶游太久,错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

    这话将太子的目前的窘境拿捏个正着,“冶游”一词,隐有质问他是否眠花宿柳之意。

    朱贺霖眼珠一转,扬声道:“孤微服私访,自然是有公事在身,怎么,还需要向奉安侯汇报?你想知道?自己去问父皇呀!”

    他回答得理直气壮,卫浚一时摸不透底细,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心想:本侯不便当面去问皇爷,但至少能使一帮子言官,把明日早朝搅得鸡飞狗跳,你小子等着瞧!

    朱贺霖搬出父皇的名号震慑了卫浚——至于回头在皇帝面前如何解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是亲爹,还能吃了他不成。

    正得意地想要驱车离开,卫浚又开口道:“老臣看车身微沉,想是车厢中还有一人。谁敢如此大胆,与太子同乘?”

    太子凶狠地瞪他:“孤车里没人,怎么,你不信,想搜车?”

    卫浚做苦口婆心状:“小爷千金之躯,不可轻忽安危。万一是那个刺客躲在车内意图不轨,本侯临场不察,罪过可就大了!”

    太子说:“小爷的安危自己有数,用不着你奉安侯操心!”

    他越是掩护马车,卫浚越觉得可疑,暗忖车内必藏着个见不得光的人,与太子夜游取乐,不是青楼的花娘,便是南院的小倌,我必拿个当场,看他今夜如何收场!

    卫浚自觉十拿九稳,陡然喝道:“车内有兵器声,是刺客!快护驾!保护小爷去安全处!”

    石乐志并未听见车内有任何动静,正在犹豫,被卫浚狠瞪一眼,只得起身命令手下:“还不快护驾!拿下车内刺客!”

    “谁敢冒犯东宫车驾,叫你们人头落地!一个都别想活!”太子负手站在车门前,语气寒厉,面上怒容涌动,隐隐有乃父之威。

    兵丁被他气势震慑,畏缩不敢上前。就连兵马司指挥石乐志,也拿为难的眼神看卫浚,下令归下令,自家脚下却不动弹。

    卫浚气结无奈。

    场面正僵持,骤然听见女子尖细的惊呼声,静夜一声雷似的响起:“抓贼!抓贼!有个黑衣贼进了奴家的院子!”

    官兵们循声望去,见远远街角,火光难以照尽的暗处,似乎站着个穿夜行衣的人影。石乐志当即叫道:“是刺客!快追!”兵马司的人马随着他一拥而上,冲向街尾。

    卫浚被黑衣蒙面人的两次行刺嚇破了胆,本只想借口搜车,如今见刺客果真就在这条街上,惊得脸色发白,不自觉往太子身边凑去。

    太子避开,嫌恶地剜了他一眼:“你不是带着家丁巡查宵小么,现正主就在眼前,还不去抓捕?”

    卫浚讷讷道:“兵马司人手多又训练有素,缉贼经验丰富,有他们就够了。”

    石乐志带兵赶到街尾拐角,不见了黑衣人的影子,大声问:“是谁喊‘抓贼’?贼人去了何处?”

    路旁房前一个穿绣花襦裙、外罩长褙子,长发披散的女娘掩面泣道:“是奴家……贼人往南去了。”

    “南边,快追!”石乐志立即吩咐手下。

    “……吓死个人了!奴家这就去喊外子回来。”女娘低头说着,脚步急急地往街头方向走,与他擦肩而过。

    兵马司的人马一走,马车旁顿显空旷不少,朱贺霖没好声气地对侯府家丁说:“让开!谁敢再阻拦,小爷直接拔剑砍了他!”

    家丁们护着如同惊弓之鸟的卫浚退开几步。朱贺霖正要重新登车,忽然见一队手持火把的锦衣卫缇骑,自北面皇城方向飙驰而来,转瞬近前,为首的翻身下马,跪地行礼:“卑职奉皇爷口谕,接小爷回宫。”

    朱贺霖脸色有些发绿,嘀咕:“这么迟了,父皇还没睡……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锦衣卫首领再次敦促:“皇爷吩咐,请小爷立刻回宫,不得在外耽搁。”

    朱贺霖无奈,又不好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再进入车厢与苏晏道别。尤其是卫浚还在场,他不希望被这老贼逮住苏晏的把柄,回头又要参他煽诱太子离宫。

    只好对驾车的内侍下令:“你不必跟我走,先将借来的马车还回去,要完璧归赵。”

    这马车是太子出宫后买的,车夫自然知道太子此话的言下之意,是叫他务必将苏晏安全送回府,当即回答:“小的遵旨。”

    朱贺霖上马,回头不舍地看了一眼,在锦衣卫的护送下驰向皇城。

    车夫扬鞭催马,快跑了一小段路,卫浚又带着家丁护卫从后方追赶上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赶车的中年内侍皱眉问:“侯爷这是何意,莫非没听见太子临走前下的旨令?”

    卫浚一脸皮笑肉不笑:“太子旨令是对你这阉奴下的,又不是对本候。来啊,打开车门,本侯倒要瞧瞧,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

    外面的动静声声入耳,苏晏脸色淡定地坐在车厢中,盘算脱身之计。

    太子与卫浚几次言语交锋,连敲带打,犀利到位,苏晏忍不住暗中赞叹:这小鬼真是长大了,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厉害?

    又听见有人喊见到刺客,一群人马涌去抓捕,苏晏想起执意刺杀卫浚的吴名,忧心外头被追捕之人,是不是他?

    好容易借机脱身,皇帝派来接太子回宫的人恰好赶到,将朱贺霖带走。

    苏晏怀疑今夜多事,不能善了,果不其然,马车刚刚发动,帘子一掀,一条人影从两尺见方的车窗外游鱼飞鸟似的滑进来。他还没看清对方身形面貌,脖颈就被锋刃抵住。

    不速之客将他反剪双手,面朝下按在座位,寒声威胁:“别动!别喊!将我送出外城,饶你不死。”

    苏晏听这男子声音很是耳熟,一怔过后,失声问:“吴名?”

    吴名这才发现,车内的年轻官员竟然是苏大人,只因身穿陌生的四品官袍,自己尚未照面,便将人制住,险些伤及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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