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提出要看冯去恶,镇抚使便点头哈腰地带路,领着他来到诏狱最深处的牢房。

    冯去恶被剥除官服,只穿脏兮兮的囚衣,坐在发霉的稻草堆上,脸色阴沉灰暗。看见苏晏露面,他愤恨怨毒的目光从铁栅栏间刺过来,一声不吭。

    镇抚使对苏晏说:“苏大人可是要亲审犯人?下官这就命人准备刑具。”

    苏晏皱眉:“我不玩这一套,跟一个将死之人也没话说。你转告他,交出党羽名单,不得胡乱攀咬,我便替他向皇爷求个情,改腰斩为斩首。否则,该死多惨就死多惨。”

    镇抚使还没来得及应声,冯去恶往地上呸了口浓痰,表情极尽不屑。

    苏晏冷冷一哂,不回应他的挑衅,转身走了。

    一个堂上官,一个阶下囚,自己多说一个字都是掉价,苏晏才不在乎失败者的白眼与仇视。

    回头将诏狱中这些年的案件卷宗又打包了几大箱子,同样运回大理需要调阅的资料太多,他不可能独自完成,便想了一招:叫来手下所有刀笔吏,列队站好,让他们自报姓名和任职时间,挑出了十几个看着踏实能干、经验又丰富的。

    苏晏把暗箱里的证据分门别类地交给他们,逐一进行编号,以免丢失或藏匿。然后让他们对照证据与资料,寻找出涉案官员的具体信息,先草拟出一份名单。

    另外还有冯去恶下令侦办的那些狱案,亦需一一勘核,看有没有冤假错案,同时也可以作为清查党羽的证据。

    光是去大理寺报道、跑两处锦衣卫官署、搬十几个箱子、挑选人手,就耗费了整整一天时间。

    更别提接下来浩如烟海的案卷了,没有半个一个月根本查不完。

    申时将近,大理寺的官吏们散值回家。苏晏忙活一天,深感疲惫,手臂和大腿上尚未愈合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他坐着马车,慢吞吞往家走,总觉得似乎遗忘了什么挺重要的事。

    ……沈柒!他险些把这位“性命几丧”的“义士”给忘了。

    昨日御门听政结束后,他忙着打理卓岐的遗体送还其家属,又要去詹事府办理职务交接事宜,没空再去探望沈柒,只叫下人传个口讯。

    今日又担心不及时搬走锦衣卫相关的文书案卷,被人动手脚,一整天连轴转,这会儿才想起,还有个重伤在床的兄弟呢。

    苏晏当即吩咐车夫,改道去沈府。

    走进寝室时,苏晏见沈柒趴在床上,闭着眼昏睡,便轻手轻脚上前,揭开他背上新换的纱布,查看伤口。

    前天他提炼了不少青霉素,算起来大致够七天的使用量,还叮嘱婢女每隔四个时辰须上一次药。

    如今过了两天,伤口不再流脓,炎症也好转许多,再涂几天青霉素,等细菌彻底杀灭,就可以上金疮药,促进去腐生肌,皮肉黏合了。

    苏晏松口气,盖上纱布,正要离开床沿,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他低头,看见沈柒一双漆黑锐利的眼睛,正目不交睫地注视着他。

    “让我看看这身官袍……不错。平日见你爱穿青色、蓝色,不想绯红也适合,更显肤白。”沈柒慢条斯理地说,声音还有些沙哑,“新官上任,春风得意,不知这两日是否‘看尽长安花’?”

    苏晏直觉沈千户有些生气,大概是嫌自己不讲义气,对兄弟关心不够,于是赔了个笑脸:“这两日忙,顾不上来看你,真是对不住。今日刚散值就过来了。”

    沈柒拽了拽他的手腕,示意他坐上床,然后说道:“我没怪你忘记来看我。怪的是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脸色憔悴了许多。自从东苑回来后,你可吃过一顿正经饭,睡过一场安稳觉?”

    苏晏摇头,又笑,笑得挺暖:“这不是来你这里打秋风了么。”

    沈柒道:“外面小厅的桌面上,已经摆好晚膳,你快去用。”他的手从苏晏的腕子滑到掌心,揉捏了几下,方才松开。

    苏晏发现沈柒在他面前,一贯小动作多,不是摸脸就是搂腰摸大腿,还总爱抱着啃,不禁怀疑这人小时候是不是严重缺乏关爱,故而罹患皮肤饥渴症。

    他薄责似的拍了一下对方的手背,软塌塌地走出去用晚膳。

    外间小厅的圆桌上已摆好八菜一汤并主食,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勾得饥肠辘辘,苏晏这才想起中午忙得顾不上用饭,就胡乱填了个街边买的包子了事。

    他净完手,风卷残云地吃了一通,一不小心吃太饱,洗漱后不得不在厅中踱步消食。

    伺候用膳的婢女见他身上四品常服,比千户大人官阶还高,本有些拘谨畏惧,近身时连头都不敢抬。这会儿忽然发现,官袍内套的分明是个玉雪可爱的少年郎,忍不住偷眼看他,低头忍笑,又悄悄红了脸。

    “清河,唉呀……清河。”沈柒的声音从内室传出。

    苏晏以为伤势发作,赶忙进去,见对方好端端趴在枕上,四肢舒展,神色安宁,烛光映照下像只捕猎归来的休憩的豹子,正在窝中等候舔舐伴侣的皮毛。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在沈柒身上,见过如此轻松惬意的气息。这个锦衣卫千户,之前留给他的印象一直都是阴鸷的、狠戾的,手段毒辣,机关算尽,总令他想起沼泽丛林中危险的掠食者,既戒备重重,又充满攻击性。

    然而此刻,沈柒在他面前展现出毫不设防的一面,因为极为罕见,就越发显得弥足珍贵。

    苏晏慢慢走过去,问:“何事叫我?”

    第四十九章

    若非这伤碍事

    苏晏慢慢走过去,问:“何事叫我?”

    沈柒说:“无事,就是叫叫”

    苏晏觉得这屋里气氛古里古怪,连带摇曳的烛光都暧昧,有点不自在:“既无事,那我便回去了。”

    “急什么,你家里是有娇妻美妾,等着回去给你暖床?”沈柒似笑非笑地看他,“还是那两个蠢笨小厮,你不回去,能把他们饿死?”

    “那倒不是。因我出门前交代了酉时回去,耽搁太迟徒惹人担心。”

    “我这边你耽搁了两天,也不见得顾及到我会担心。怎么,在你心里,我这‘过命兄弟’连小厮都不如?”

    苏晏叹口气,坐在床沿哄他:“七郎,你不要说气话,我之前都道过不是了。”

    沈柒作勉力抬头状:“我现在动弹不得,说话还得抬头看你,实在吃力,伤口也疼。你躺下陪我说会儿话吧。”

    “……我奔波一天,满身汗尘,不好躺床。”

    “那就先去沐浴,香汤都备好了,还有更换的衣物,按你的身量新做的,都是你中意的颜色。”

    “……”

    沈柒见苏晏沉着脸不答话,便又笑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怕我非礼你不成?”

    苏晏心道:你是个有前科的性侵犯,鬼才信你。又忍不住打量沈柒的伤背,觉得这种状况下,他要真能再做点什么出格的事,那下一步就该羽化登仙了。

    沈柒唉声叹气:“我受伤至今,寸步离不得床,又不想被下人看笑话,常整日不说一个字,你再不与我说几句话,我就要哑了。再说,我也想知道北镇抚司情况如何,冯去恶如今是什么下场。你若要清查他的党羽,我还能帮上忙。”

    苏晏听他说得有几分可怜,再加上梳理锦衣卫那个烂摊子的确也需要他帮忙,心想陪他聊会儿天也无妨。他要再敢动手动脚,我就拿硬枕头砸他的背。

    泡完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苏晏擦干净头发,换了件居家的月白贴里和长裤。布料用的是上好的七里湖丝,可总觉得有些太透、太薄,水流似的淌在身上,轻若无物,害得他走两步就忍不住低头看,确定自己是穿了衣服的。

    沈柒趴在床沿,见苏晏走进内室,人未近前,温润的水汽已携着丝丝缕缕的暗香袭来。这气息仿佛火引,从他的眼耳口鼻渗入,点燃体内储存许久的情欲,一路蔓延向小腹。

    光是看到个人影轮廓,他就忍不住亢阳勃发,然而身下抵着床板,并没有任何可供勃发的空间,反而硌得他胀痛不已。

    沈柒难耐地挪了挪下半身,牵动后背伤口,脸色一白。

    苏晏还以为他要给自己腾空间,忙劝阻道:“七郎不必客气,这里面足够我躺。”

    沈柒暗恨:谁要跟你客气!要不是这该死的伤碍事,你这会儿都已经怀了我的种!

    苏晏小心地绕过他,爬上床,躺在靠墙的那半边。

    拔步床之所以称为拔步床,就是因其床面阔大,可行八步两人并肩绰绰有余,再躺一人也不嫌挤。

    苏晏后背一挨到绵软的床褥,四肢百骸就彻底放了松,像个被磕入平底锅的荷包蛋,蛋黄死得其所地荡漾着,只想就这么摊一辈子。疲惫的骨缝发出满足地微响,他呻吟似的长吁了口气。

    沈千户翻不了身,恨不得在床板上掏个大洞,解救他无处安放的“好兄弟”。

    迫于无奈之下,他只好深呼吸,调节体内真气,努力平息着贲张搏动的血脉。

    苏晏将自己摊平后,困意上涌,勉强打起精神,问:“你想和我聊什么?”

    什么都不想聊!你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却只想做小人。沈柒咬牙道:“聊聊你今日新官上任,都做了些什么?”

    苏晏把今日几处奔波之事,三言两语跟他说了。

    “做得不错。经历司储存文书,看似烦牍无谓,却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关键之处,冯去恶再怎么小心行事,也总会在累年记录间留下蛛丝马迹。还有你所调的官员档案,如果我没记错,锦衣卫百户以上共计一百六十八人。”

    苏晏困得睁不开眼,只脑子还在朦胧运转,依稀记得,的确是大一百多份档案。

    “这些人我十有八九都认识,其中一大半,我能说出他们近十年来的行事和风评。”沈柒故意顿了顿,等着他来惊喜讨教。

    谁料身旁一片寂静。

    沈柒努力撑起头,抬眼瞧去,苏晏半侧向壁里,已沉沉地睡着了。发簪不知何时被他拔掉,兀自捏在指间,一头微湿的青丝犹带水汽,绸缎般散在枕外,衬得脸颊粹白剔透,有如佛经所言,绽放于黑色业火之中的优钵罗花。

    这一刻,满手血腥的沈千户愿意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甚至向漫天神佛许愿,愿意倾其所有,只为让枕边这个少年永远留在他的生命中。

    他慢慢抬手,一点点抚摸苏晏的脸,暗哑地、轻声地唤道:“娘子。”

    -

    苏晏在满室晨光中转醒,仰望帐顶半晌,还想着什么时候换的新挂帐,这鸦青的颜色真晦气……霍然醒悟,这不是自己的床,身处的也不是自家卧房。

    他猛地坐起身,看向身旁,沈柒正握着他的手熟睡。

    苏晏脑子里的糨糊终于捣干净,想起昨夜自己聊着聊着,就毫无廉耻……呸!是毫无戒心地睡着了。

    而且还睡得黑甜,一夜无梦。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沈柒的睡脸,鬼使神差地想:这小子长挺帅,要颜值有颜值,要身材有身材。有头脑有手段,就是心肠狠了些,如果按后世的九大阵营划分,算是中立邪恶吧。

    然而对他却是没的说。如果不是他侥幸提炼成功青霉素,这会儿沈柒坟头的草都发芽了。该怎么形容呢,用“情深义重”分量太轻,用“两肋插刀”伤口太小,大概也只有“赴汤蹈火、出生入死”比较贴切?

    前世除了父母,苏晏想不出还有谁,能为他牺牲到这一步。同学朋友不能,发小死党不能,使唤他半夜冒雨去买烤羊排的前女友更不能——话说,她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来着?到如今真的完全记不清了。

    这么想来,沈柒除了性别为男之外,还真没什么可挑剔的……

    窗外飞鸟掠过,一声啁啾让苏晏回过神:我这是在做什么?这特么又不是择偶相亲,我一条条分析个屁呀!

    苏晏被自己的念头吓得打了个激灵,赶忙抽出手,悄摸摸爬到床沿。

    官靴还没穿上,就听见背后沈柒的声音问:“昨夜睡得可好?”

    苏晏干笑:“好,兄弟你呢?”

    背后声音滞了一下,又带着点阴郁响起:“不好。俯卧太久,气血不通,尤其是处,胀痛不得纾,不若兄弟帮我揉一揉?”

    苏晏花三秒钟反应过来“”所在,脸颊隐隐发热,啐了声:“做梦!”

    沈柒故作惊讶:“你如何知道我昨夜做的梦,莫非你我兄弟真是心有灵犀?”

    苏晏作势要用拳头敲他的伤背。沈柒也不躲,只是挑起嘴角,笑得邪气恣肆。

    “不和你胡扯!这都日上三竿了,幸亏上官免了我近期点卯,否则上任第二日就要因迟到被批。”苏晏起身匆匆穿上官袍。

    他说的“批”指的是批评责备,但在这个时代却是打人之意。沈柒面上登时透出了寒色:“怎么,新升迁的大理寺卿如此苛暴,竟敢对你动手,这是想当冯去恶第二?”

    苏晏忙解释:“误会误会,关寺卿对我虽不甚热情,但也不算冷漠,也就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吧。”

    沈柒方才缓了脸色,说:“关畔还算是个讲理的,任左少卿八年间也没出过什么幺蛾子,依你的性子,在他手下吃不了亏。倒是新提拔的闻征音不可不防,此人口蜜腹剑,很是虚伪。”

    苏晏见他对朝内众臣的情况如数家珍,不得不叹服锦衣卫特务的牛逼之处,这才想起昨夜临睡前沈柒说过的话。

    “你昨夜说,锦衣卫百户以上共计一百……六十八人,十之八九你都认识,其中一大半还知道他们的行事与风评?”

    沈柒目中微有得色:“你以为我当锦衣卫这么多年,只会用刑?刺探、纠察、侦讯,哪项不需要博闻广记?我对整个北镇抚司的熟悉程度,若论第二,谁敢自称第一。”

    苏晏这下听明白了——这位沈千户不但是北镇抚司的地头蛇,这些年还怀着不可告人的野心,把上下同僚当作未雨绸缪的情报给收集了,难怪敢夸下海口。他不那么熟稔情况的一小半,大约都是掌仪仗侍卫和南镇抚司的。

    ……这是什么样的职业敏感度和业务水平!简直天生就是当特务的料啊!搁民国可以管理军统,搁现代,美可CIA,英能MI6。

    专业人才!苏晏转头,两眼放光地看他。

    这下沈柒更是得意,还朝他吹了声近乎调逗的口哨。

    苏晏翻了个白眼,坐到镜子前打理一头麻烦的长发。他还不太会梳发髻,不是左斜就是右歪,怎么都不成形。沈柒见状,拉了拉垂在床沿的长线。

    银铃在房外轻响,待命的婢女们鱼贯而入,手捧香汤、面巾、盥盆、牙刷、漱杯等洁具,服侍主人使用。

    苏晏见状有点尴尬:俩男的在同张床上睡了一晚上,会不会被她们误会?却发现婢女们毫无异色,一个个动作轻盈,训练有素。其中一个乖巧地过来替他梳头,几下就束好发髻戴上乌纱帽,一根头发丝都没扯断。

    这就是古代大户人家的生活日常,科技不够,人工来凑。雇佣的人多了,还能给社会增加就业机会。所以他这个四品命官,是不是也该多雇点家仆,提升提升生活水平?毕竟他可没把海瑞当人生目标,还想努力向张居正看齐呢。

    洗漱完,苏晏生怕沈柒又要拽着他喂粥,忙走出内室,在外间小厅简单用了早膳,告辞离开。

    沈柒也没阻拦,只说了句:“清理锦衣卫并非易事,若有疑难之处,不妨来问我。待我能动弹了,就去北镇抚司帮你。”

    苏晏安抚道:“放心,我做得来。你就安心在家养伤,当个运筹帷幄的军师即可。”

    沈柒失笑:“我这种没读过几本四书五经的,能当军师?”

    苏晏调侃:“你这种满肚子坏水的,还能当义士呢!”

    沈柒忍笑忍得伤口疼,苏晏惊觉耽搁太久,这都巳时快过午了,赶紧出门坐马车。

    在沈府大门口,他刚踩上车凳子,又来了变故。一名白发长须的清癯老者,带着个侍童,拦住了他的去路。

    “大人请留步。敢问可是大理寺左少卿苏大人?”

    苏晏见这老人虽年逾古稀,却眼神明亮、精气完足,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不像寻常人,便收回腿,朝他拱了拱手:“正是本官。老人家叫我何事?”

    “欸,当不得当不得。”老人连忙躬身行礼,“大人是官,老朽是民,哪有当官的给百姓行礼的。”

    苏晏态度谦和:“皇爷为宣扬尊老,提倡践行孝德,尚且年年举办千叟宴。本官年未弱冠,对老人家行个礼,又有何难?”

    老人抚须笑道:“京城近日,人多称赞苏大人智勇兼全、嫉恶如仇,虽年少却胸怀大仁大义,如今一看,果然如是!”

    苏晏被夸得脸红,连连说过誉了,又问找他有何事。

    “老朽陈实毓,是一名外科郎中。这些日子沈千户的伤,便是请老朽来医治的。”

    苏晏听他名字,隐隐有些耳熟,仿佛是某个著名的医家,一时想不起来。又把“外科”这个颇为现代的词反复咀嚼了几遍,恍然大悟,失声道:“您是著《外科本义》一书的应虚先生?”

    这位可是大佬啊!

    著名外科学家,自幼精研外科医术,所著《外科本义》被称为“列症最详,论治最精”的外科医学著作,代表了铭代以前我国外科学的最高成就。

    陈实毓见他竟然识得自己,意外又欣慰,将来意娓娓道来。

    第五十章

    妈呀我要死了

    原来陈实毓给沈千户治伤时,见患者伤口发炎化脓,高热不退,汤药与针石均无济于事,心中便下了十死无生的诊断,不忍心说出口,只道尽力而为。

    却不料一夜之间,患者退去高热,体温稳定,神智也恢复清醒。而今不过两三日,伤口脓水消失,炎症收敛,伤势好转的速度实属平生罕见。

    陈实毓精研外科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奇迹,便向沈府下人打听,说是被千户的好友苏晏苏大人,以一种名为“青霉素”的奇药所救。他一生别无他求,唯奉杏林之道以济苍生,听闻如此神药,简直百爪挠心,忍不住每日来沈府门口徘徊,终于给他见到了正主。

    他向苏晏恳求,借药方一阅,边说边惭愧自责——明明知道借阅人家的秘方是不情之请,却又忍不住想知道神药的秘密,可以研制出来造福苍生。

    苏晏听了,亦心生惭愧。

    他也知道,伤口感染对古人而言有多致命,有时只是一道小小的口子,就硬生生夺去一条人命。如果能把青霉素提前几百年带到这个时代,说“造福苍生”半点都不为过。

    这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医学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垄断在他的手上。

    但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如今还不能把提炼方法公之于众。

    一来,土法提炼青霉素杂质多、成功率低,对环境消毒的要求十分苛刻,就算按照他的方法一步步去做,最后也未必能救人性命。沈柒能得救,是死马当活马医的侥幸。

    二来,其他人未必有他幸运,能获得足够分量的高产菌株。想要量产青霉素,首先得建立相对成熟的菌种培育实验室,这个需要其他科学技术的支持,也并非个人之力可以完成。

    想当年,战争时期,留学官员从国外引进3株青霉菌种进行培育,千辛万苦才生产出第一批5万单位瓶的盘尼西林,每一滴都珍逾黄金。

    眼下这个时代,即便倾尽全国之力,也不一定能实现工业量产。

    这种情况下,把配方轻易交出,才是对人命的不负责任。

    苏晏尽力将自己的心意和想法,以一种古代人能接受的说辞传达给了陈实毓。

    老人听了很是失望与沮丧,但仍真心诚意地感谢苏大人,愿意同他解释这么多。

    他本做好了冒犯朝廷命官,被呵斥驱逐,甚至捉拿下狱的心理准备,不想苏大人如此平易近人,说话推心置腹,令他十分感动,也因此意识到,苏大人所言并非托辞,而是这种药制作起来的确有极大的困难。

    最后,陈实毓一揖到底,说:“但愿有一日,苏大人能将此药量产,普济天下。”

    苏晏何尝不希望这一日到来,拱手回道:“本官必以苍生为念,竭尽全力。”

    他登车离开,陈实毓望着远去的马车,喟叹:“身怀治世神方,却囿于世俗之限,无法示人难道真应了那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身旁药童懵懂问:“莫非这药来自天庭,他泄露了会遭天谴不成?”

    陈实毓遗憾地摇摇头,到底心里还放不下,于是说道:“童儿,再陪为师走一遭吧。”

    “师父又要去哪儿?”

    “寻一位贵人。若他愿鼎力相助,或许苏大人所说的,须在全国甄选‘格物’人才、投入大量财力物力的‘菌种培育’与‘提取技术’,或许还有实现的希望。”

    -

    苏晏赶到大理寺,日已近午。

    昨日安排下去的官吏们并没有偷懒,已经在文房内各据一案,脚边摆着开封后的大木箱,认真比对分工内的证据和资料,将嫌疑人员的信息与所涉事件的重点抄录在案。

    他巡视一圈,分别提点几句,倒也没了什么正经事,就等着五七日之后出阶段性成果。

    梳理诏狱案件卷宗,至少要十日。最后请沈柒帮忙核对、实地调查问讯、敲定最终名单、撰写详细报告,还得再七八日。如此算来,至少得近一个月时间才能把这差事办完。

    虽然比预计要慢一些,但也有个好处——这样全面的、系统的排查,已经不仅仅是抓“冯党”这么简单了,否则他只需下令对冯去恶及其心腹严刑拷问,一样能弄到名单。

    这其实是对整个锦衣卫中高层官员的一次大清洗,洗掉那些素有恶行、作威作福的渣滓,留下相对忠义正直、为国为民办实事的种子。再将这些种子撒播到合适的位置,撑起一个新的体系框架,最后从底层选拔人才,甄补填充。让锦衣卫这朵大铭朝血腥黑暗的奇葩重新焕发生机,成为天子手中的治国利器,而非只会党同伐异的毒刃。

    这才是苏晏想要借清洗“冯党”,达到的目的。

    苏晏坐在大堂的太师椅上理清思路,刚喝完一杯六安瓜片,便见几名大理寺寺丞与寺正,一路吹捧陪笑,簇拥着个穿蟒袍的宦官进来。

    “哟,苏大人,喝茶呢?不必起身,坐坐,来给咱家也斟一杯。”

    蓝喜拣了苏晏手边的太师椅坐下,又吩咐其余人:“咱家与苏大人聊公事,你们就不必作陪了。”

    大厅里清了场,苏晏边给蓝喜斟茶,边说:“世叔执掌司礼监,日理万机,宫里大小事一时都离不得世叔,何必出宫奔波劳碌,亲临大理寺。需要询问办案进度,或者调阅什么资料,命人吩咐一声,小侄送去便是了。”

    蓝喜啜着茶,心情似乎不错,“咱家毕竟领了一份监理的差事,也不能作壁上观呀。这不,担心你这案子办得辛苦,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苏晏也不客气推谢,只当他真是自己的一个族叔,笑道:“目前尚且顺手。倘若日后需要世叔出面协调,小侄自会厚颜来求。”

    蓝喜看他举止潇洒,言语讨喜,越发看得顺眼,心里还真有几分当是自家子侄了,又想起此行的目的,说道:“世叔要和你叙叙家常,这大厅人来人往不方便,走,找个静室说话。”

    苏晏有些意外,转念一想,这架势应该是有私密事要交代,或者对他又有什么重要提点,便欣然起身,将蓝喜迎进一间静室。

    两人面对面坐下,新沏了一壶武夷大红袍,蓝喜嗅着茶香,感慨:“还是咱家乡的茶亲人啊!要不是宫中俗务缠身,我都想告老还乡,只往林间泉下逍遥度日了。”

    苏晏才不相信这位大太监愿意放下权柄回家养老,当即笑道:“世叔说笑了,人生四旬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再说,皇爷也离不开您哪。”

    蓝喜兜来绕去,见他终于提到皇帝,方才说:“皇爷离不开咱家,正是因为我能猜中他的所思所欲,可不就是之前和你说过的,‘揣摩圣意’四个字么。”说着眉间愁色泛起。

    苏晏问:“世叔遇到了什么疑难之事?”

    蓝喜道:“倒不是我,而是皇爷心里有事。这心事难纾,久而久之,龙体不安,于国于民也大为不利呀!”

    “皇爷有心事?是因为黄河发水灾、山西山东与河南马贼为患,还是北边鞑子开春之后又来劫掠?”苏晏数来数去,觉得这应该是景隆帝最为头疼的三件大事。

    蓝喜连连摇头,“这些国家大事,自然有文武大臣们为皇爷分忧,可皇爷眼下的心事,唯有贤侄你,能为君分忧。”

    苏晏眨巴着眼睛看他,似乎不明其意。

    蓝喜笑眯眯地拍了拍少年的手背:“从殿试那日至今,你事事顺遂,步步青云,哪怕灾祸临头,也能及时得以消弭,是承了谁的恩典,你心里没有数么?”

    苏晏答:“小侄知道,皇恩浩荡,为人臣子当尽忠职守,粉身碎骨以报天恩。”

    蓝喜有些无奈,心想如此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这点上怎么就不开窍呢。

    他恨铁不成钢道:“做什么粉身碎骨!是要你去清剿马贼,还是要你去和鞑靼打仗?你还不明白么,皇爷看上你了,这可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呀。”

    苏晏又眨了一下眼睛,终于琢磨出了潜规则的味道,几乎大惊失色:“看、看看上!他看上我什么,能说会道又勤劳能干是不是?劳烦世叔转告皇爷,就说我感激皇爷赏识,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蓝喜有些气恼,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前额:“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这种事还要咱家明说吗?皇爷仪表非凡,英明宽厚,对待近侍之人定然温存体贴,哪一点不合你的意?再不行,你就当找了个全天底下最尊贵的契兄,又有什么不好?”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苏晏受惊过度,有些语无伦次,“在我印象中,他不该是这种人啊!”

    “大胆!皇爷是什么人?真龙天子!他是什么样,不是什么样,都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如何由得你来评点!这话要是传出去,你苏清河还要不要脑袋了?”

    被蓝喜这么厉声一吓唬,苏晏反而冷静下来,心想:景隆帝是史书盖章的明君,断不会对臣子生出什么荒唐念头,他又不是豫王!再说,依自己对皇帝的了解,也没发现他有龙阳之好呀,那卫贵妃不是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肯定是蓝喜这个没眼力见的死太监上赶着溜须拍马,会错意了!

    这么一想,他心神略定,举袖印了印额际冷汗,颇为硬气地回答:“世叔,这‘揣摩圣意’,揣摩对了尚且要藏竹于心,想法子办得不动声色;可万一揣摩错了,只怕引火烧身,反而令上位者心中生忌。

    “小侄觉得,此事未必如世叔所言,想必是个误会。皇爷与小侄若能君臣得宜,于私于公,于你于我都是件好事,世叔又何必徒惹事端,效那‘鸡肋’之举?”

    蓝喜能掌理司礼监,自然也是在宫中的内侍学堂里读过书的,知道“鸡肋”的典故,杨修若不恃才放旷,妄自揣度曹操的心意,并大肆宣扬,以自显其能,也不至于被忍无可忍的曹操问斩。

    他被苏晏一番连敲带劝的“忠言”,堵得无话可说,心底恶气丛生,既恼怒对方不知好歹,又记恨对方言语不恭,反正再怎么也不是他的错。

    苏晏暗想:自古以来,太监往往因为身体残缺导致心理变态,多数气量狭小,行事偏执。我今天若不当面驳他,只敷衍了事,难保他哪天又来拉皮条,甚至直接把我往龙床上绑。还是得彻底摊开说清楚。作为一名直男,护菊是大事,宁死不搅基,就算因此得罪权阉,也顾不得了。

    于是叹口气,恳切地说道:“世叔!不是小侄不识抬举,而是这种事实在难以接受,于皇爷圣名有污,于我则是五雷轰顶,于世叔你,又有什么好处?我是万死不会以色侍人的,不如就当今天这些话从未说过,让它随风而逝吧!”

    蓝喜毕竟在宫中浸淫多年,一时情绪外泄也很快收敛,纵然心底不快,面上还能带出几分虚假笑意:“咱家也只是随口一提,免得你哪天得罪了皇爷,还不知因何见罪。既然你全然无意,甚至抗拒万分,咱家还能强迫不成?总之一句话,福兮祸兮,好自为之。”

    他一甩拂尘的麈尾,手揣袖子走了。

    便宜叔侄的促膝之谈不欢而散,苏晏也很无奈:难怪历朝历代的文官们都把宦官恨得要死,做事不要脸皮、没有底线,为了伺候好皇帝什么招数都能使出来。也难怪历朝历代的皇帝都离不开宦官,你想要个一,他们能给你整出十,想方设法地投你所好,摘星献月地讨你欢心,多么知情识趣。

    如今他只希望,蓝喜是真会错了意,自作主张来拉这个皮条,否则……让他下次还怎么面对皇帝啊?

    忆及之前,自己为达目的,两次扒着皇帝大腿嘤嘤哭的一幕,苏晏用手掌盖住脸,终于后(良)知(心)后(发)觉(现)地感到了羞耻。

    他想起来了,皇帝摸过他的脸,揉过他的后脑勺,还捏过他的耳垂——就在那两次!

    如果这是某种只可意会的暗示和信号……

    苏晏猛地打了个哆嗦:妈呀我要死了!

    第五十一章

    人生起落落落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正在演《牡丹亭》的,是京城一个赫赫有名的昆腔班子,场中男旦唱腔甜脆圆润,身段袅娜多姿,活脱脱就是个烂漫怀春的杜丽娘。他以手拈花,媚眼如丝地瞟向凉亭。

    天气有些炎热,后园凉亭三面垂着薄如烟雾的湖丝帘子,中央放一张极宽大的罗汉榻。豫王穿了身大襟交领的黑色缎地银龙暗纹直裰,肋下系带半解,未戴冠帽,只以一根兽首银簪固定发髻,懒洋洋地斜依在软枕上听戏。

    亭中侍女打扇的打扇,捏腿的捏腿,斟酒的倾鹤觞陈酿于琉璃杯,喂冰湃葡萄的仔细剥皮去籽,众星捧月,将他伺候得好似个修道的散仙。

    这副纨绔做派,若是被言官们看见,八成又要弹劾他骄奢淫逸。

    豫王手持一柄乌木折扇,随着丝竹旋律,在腿上轻打节拍,眼帘微阖,目光投注在唱昆腔的男旦腰身,又仿佛穿透了那层怒彩鲜衣,投向一片迷离的虚幻之中。

    男旦唱完一曲皂罗袍,他用折扇一拍大腿,叫了声“好”。那男旦便就着闺中少女的姿态,盈盈地给他道了个万福:“谢王爷称赏。”

    豫王招招手,示意对方上前,语气随意地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男旦脆生生答:“小人名唤西燕,今年十七。”

    他的京话中掺了些吴侬软语的腔调,将“西”说得像“苏”。豫王眉头微皱:“你也叫苏晏?”

    西燕极会察言观色,听出了“也”字中的不悦之意,当即解释:“回王爷,是西方的西,燕子的燕。”

    豫王缓了神色,笑吟吟地招他再近前几步,坐起身,用扇子挑起他的下颌,端详被胭脂渲染过的眉梢眼角。

    “眉目倒是像个五六分,气质却无半点相类……有意思。”豫王漫不经心地说,“留你在王府几日,给本王唱唱曲,你可愿意?”

    西燕喜上眉梢,忙曲身行礼:“愿意!能为王爷唱曲解闷,小人一百个愿意。”

    豫王手中的扇子从他的下颌滑向领口,刚要说句什么,一个守门的亲兵来到亭前,禀道:“王爷,应虚先生来了。”

    “啪”的一声,豫王将折扇丢在铺了玉簟的榻面上,起身整了整衣襟,撇下西燕,朝园外走去。

    西燕见豫王前一刻尚且言笑晏晏,后一刻却将他弃如敝履,连多看一眼也无,心底委屈酸涩,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行礼恭送时,忍不住提高了声量,莺啼燕呖似的说道:“王爷慢走。小人日夜焚香以待,敬候王爷召见。”

    豫王步履健阔,不待他说完,早已走得不见人影。

    -

    陈实毓刚进王府前院,便见豫王身着便服亲自出迎,口中朗声道:“毓翁许久不来,今日忽然造访,真令本王喜出望外。”他拱手笑应:“许久未见,四殿下康健如夕。”

    豫王与他把臂同行,来到园中一棵老松树下。

    树下石桌石凳造型古朴,桌上摆着一盘围棋并两个棋奁,隔着条潺潺小溪,对面竹林中隐隐传来古琴鸣音,一派清幽意境。

    两人对桌而坐,十分熟稔地各自拣了个棋奁,做了个恭请开局的手势

    豫王将第一颗黑子下在右上角星位,以示尊敬。“毓翁病人众多,百忙之间来找本王,不会只为下盘棋吧?”他笑问。

    陈实毓在左下角回了一子,手捋长须,“老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找殿下,是想求个大助力。”

    “你我既是忘年交,又何必用到‘求’字。当年若非毓翁妙手回春,本王早被一剑穿心而亡。救命之恩尚无以报答,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只要本王力所能及,一定鼎力相助。”

    “殿下可知,这世上出了种奇药,能治一切外疡内痈,药效如神,简直可说是生死肉骨,名为‘青霉素’……”陈实毓不疾不徐地将沈柒死里还生之事一一道来。

    豫王听他说到苏晏的名字,怔住,问:“毓翁说的,是哪个苏清河?”

    “‘御门击鼓雪师冤,惩恶除奸十二陈’的苏清河,天底下还有第二人么?”陈实毓感慨道,“只是老朽万万没想到,苏大人年纪轻轻,不仅儒学有成、德才兼备,还是一位制药大师。此药若能量产,是普济苍生的大善,却受困于条件不足,难以实现。不知四殿下能否与苏大人联手,主持青霉素研制之事?”

    豫王沉吟道:“既是毓翁开口,无论要钱要人,本王绝不推辞。但按照清河的说法,要建立起整个研制体系,首先得办格物学堂,广招天下人才。仅此一项,便非单纯的财力人力能够解决。且集群办学,便有结党之嫌,民间鸿儒办个书院,倒也说得过去,若是本王出面,必有朝臣参我收买人心,意图不轨,皇帝怕也不会同意。”

    “殿下何不奏请圣上,陈述利害,再由圣上下旨,将此事交于殿下操办?”陈实毓建议。

    豫王沉默了。

    陈实毓见他面色沉凝,微叹:“老朽知道殿下的心结所在。殿下宁可担负一个嬉靡好色的骂名,自纵自污,也不愿让皇帝知道,你手中长戟未折,胸中热血犹存,还有一颗想要北射天狼的雄心!”

    豫王指间黑子碎裂,簌簌地落成了齑粉,洒在棋盘上,被一阵松风拂去。

    他紧盯着面前棋盘,黑白交战,杀气纵横,耳畔依稀响起金戈铁马踏破冰河的声音。

    “十年了。”他梦呓般说道,“整整十年,我被困在这繁华京师,有如金笼中的雀鸟,满目琳琅,振翅难飞。”

    “四殿下啊……”陈实毓长叹。

    “人人都说,皇兄待我格外亲厚,远胜其他亲王郡王。如何不是呢?他用皇恩浩荡、手足情深织了张网,画了个牢,将我圈养其中,一举一动都置于眼底。从此以后,天下再无镇边锡土的代王,有的,只是荒唐浪荡的豫王。”

    “‘豫’者,快乐安逸。难道皇兄不知,快乐安逸于我而言,是销磨心志的毒药么?”豫王露出了几乎是惨笑的神情,“他知道!这药便是他亲手炮制……他才是真正的制药大师!”

    陈实毓缓缓道:“老朽虚度七十余年,方才明白一个道理——人生起起落落,不到下一刻来临,便不知下一刻究竟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境地。只有未雨绸缪,常备不懈,才能从容应对人生下一刻的起伏、转折与翻覆。殿下如此灰心丧气,简直不像是老朽认识的那位靖北军战神了。”

    “所谓战神,造之于时势,也必然消之于时势。早已消失十年的前尘往事,毓翁又何必再提!”

    “殿下能忘记自己的战绩功勋,忘记沙场杀敌时的血脉沸腾,难道也能忘记那一个个马革裹尸、捐躯疆场的袍泽兄弟?倘若当年有青霉素这等灵药,或许威将军就不会死于腿上一枪造成的金疡,平将军也不会死于用污物浸泡过的箭矢。那些因为刀剑划破了个口子就疡发而亡的将士们,有了青霉素,就能极大提高生还几率,而我方战力与边塞局势也将因此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再退一步说,纵然殿下如今不能再领兵征战,边陲硝烟中,我大铭儿郎依然饱受伤病折磨,他们的性命,难道就比不上靖北军战士的性命?纵然殿下自认为忠心见疑、信约被负,这个国家,就不再是你立誓要守护的社稷了吗?”

    陈实毓起身。风将这位曾任过军医的老大夫的长须吹得如同一丛飞蓬,他虽老弥坚的声音,也随着这阵劲风传到豫王耳边:“此心不改,此志不夺,遇风为虎,乘云化龙——大丈夫当如是!”

    豫王望着他崛然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静。

    -

    奉安侯府。

    卫浚搂着新宠的一房小妾,调笑着进了卧房。

    冯去恶的倒台似乎并未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他依然还是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

    他的侄女卫贵妃刚为子嗣单薄的皇帝添了一位皇子。太后因为外甥女争气的肚子而心花怒放,前两日还与他这个亲家兄弟商量,要亲自向皇帝开口讨个封赏,让卫贵妃再晋一晋位分。

    再往上晋位,可就是皇贵妃了——或者直接立为继后,也并非不可能啊!

    他与太后虽有姻亲,但太后毕竟不姓卫。只有让卫贵妃成为名正言顺的一国之母,诞下的皇子成为未来天子,到那时,他们卫家才真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权势地位无可动摇。

    与之相比,区区冯去恶算什么,一条不幸咬错了人、被人反手宰掉的恶狗而已。竟然栽在一个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手上,真是阴沟里翻船!卫浚轻鄙地想,锦衣卫毕竟只是皇帝家仆,就和宦官一样,并没有真正的根基,生死尽在皇帝一念之间。

    死了个冯去恶,他还可以再找陈去恶、褚去恶,借这些刀,除去阻碍卫氏振兴的所有障碍。

    卫浚得意洋洋地将侍妾推上了床,挂帐中很快传出男女行事时的淫声。

    床板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人若躺在床底,就会听得格外明显。

    譬如此刻的吴名。

    他像只潜伏狩猎的冷血动物,藏身床底,一张床板之上的活春宫于他而言,比鞋底的灰尘更微不足道。女子娇媚入骨的呻吟,甚至不能使他的眼睫多眨一下。

    为了杀人,他可以几个时辰纹丝不动,等待精妙至极的时机到来,瞬间出手,一击毙命。

    床上的酣战到了顶峰颓然滑落,他知道时机已至,细长的无名剑骤然发难,洞穿床板,刺入猎物的身体。

    剑锋入肉的手感告诉他——这一剑,得手了!

    他在女子惊恐万状的叫喊中翻出床底,一剑砍下仇敌的头颅,提着发髻掠出窗户,纵身跃上屋脊,趁夜色的掩映疾驰而去。

    直到他离开侯府大院的高墙,身后才传来卫兵们的喧哗和震天的鸣锣示警声。

    吴名一鼓作气地狂奔到外城东北角延福寺的后山上,在一座新建没多久的坟茔前停下脚步,将头颅摆放在供祭品的石台上。

    他将滴血长剑插在土中,朝坟茔磕了三个响头,噙着泪的眼眶一片赤红,肩膀禁不住地颤抖,咬牙道:“姐姐,我替你报仇了!你看,这是老狗贼的头颅……我知道你不想看,这腌臜东西活着死了都恶心,但我要让他用鲜血性命向你谢罪,然后拿这头颅去喂野狗。”

    吴名拎起头颅,在石台上噋噋噋地狠磕三下,把头颅下巴都磕烂了,露出了血肉模糊的颚骨和牙齿。

    他长出一口浊气,抓起头颅,在看清下颚两排臼齿的同时,蓦然怔住。他用力扒开头颅残缺的嘴,查看上颚两排臼齿,发现与下颚一样,磨损得颇为厉害,只有正常牙齿一半的高度,面上发黑,坑坑洼洼。

    这不是精米精面养出来的牙齿。只有长期吃糠咽菜,或者吃连骡马都不愿吃的、掺杂着砂砾的豆饼,才能把牙齿磨损成这样。

    ……这也不是奉安侯的头颅!

    必是卫浚精心准备的替身,不仅容貌酷似,连举止、步态、声调都经过调教,甚至不惜玷污几个小妾给自己戴绿帽,也要让人信以为真。

    百密一疏,致使他再次功亏一篑!吴名恨怒交加,将头颅狠狠掷向漆黑的密林。

    奉安侯府内,卫浚看着床上血泊间的无头尸体,手脚冰冷,又惊心又后怕。

    ——幸亏他几个月前在太后宫中遇到一位法号继爻的高僧,在对方的指点下,开始蓄养替身。今日又接到对方示警,说以秘术占卜,得知他近日将有血光之灾,于是心生防备,自身藏进密室,让替身在府内自由活动。若非如此,今夜身首分离、命丧黄泉的人就是他!

    卫浚几乎可以肯定,今夜前来行刺的杀手,就是两个多月前将他刺伤的那个黑衣蒙面人,锦衣卫满城搜捕,竟然没能抓住,又让这条漏网之鱼钻回来兴风作浪。

    冯去恶这废物东西,赶紧早死早了!还有这个阴魂不散的刺客,他一定要亲手逮住,十大酷刑轮番上阵,叫这厮生不如死!

    卫浚铁青着脸,怒喝:“本侯养的狪犬呢?全给我放出来!一路嗅着血迹找,务必找出行刺者,将他碎尸万段!”

    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有侯府守卫,也有五城兵马司的精兵,擐甲执锐,跟随十几条气势汹汹的狪犬,嗅着血迹出了内城门,奔向外城东北角。

    狪犬在延福寺后山的一处坟茔前盘桓狂吠,血迹也在这里终止,却不见刺客踪影,兵丁将整座小山搜遍,连根刺客毛都不曾寻得,倒是在林中找到了替身头颅,被野兽啃个稀烂。

    卫浚气得七窍冒烟,大叫:“拿着头颅来祭拜,里面必是刺客亲朋。把这新坟掘了,骨骸拖出来鞭尸,以泄我心头之恨!”

    兵丁正要动手挖坟,却见坟丘后面开了个洞,墓碑也不见了。挖开一看,里面果然空空如也,棺材里毫无尸体痕迹,底板上只残留一个圆圆的坛印子。

    “那刺客料到有追兵,抢先一步开棺取走了骨灰坛和墓碑。侯爷,接下来该怎么办?”兵马司指挥问。

    卫浚咆哮:“怎么办?抓人啊!你们五城兵马司是干什么吃的?关闭内外城门,全城戒严搜捕,耙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本侯找出来!”

    第五十二章

    侍读不是侍寝

    苏小北和苏小京战战兢兢站在院子里,偷眼看向台阶上方。

    厅堂里,首座位置的太师椅上,大喇喇坐着个锦衣少年,黑着脸盯着大门方向,正是白龙鱼服的太子朱贺霖。

    小内侍富宝站在他身边,低声劝:“小爷,这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苏大人想是公事繁忙晚归,不如咱们先回去,下次打探清楚,等他在家再来?”

    朱贺霖恼道:“小爷我都来三次了,他次次不在家!什么公事能忙到不着家,阁老也不见似他这般日理万机!我今日命人去大理寺打听过,申时散值,如今都入夜了,还不回来。”

    他扬声问阶下站的小厮:“说!你家主人这会子究竟在做什么?”

    两个小厮哪里知道主人的行踪,只道近期都在官衙里忙案子,中午不回家,晚上也在外头用膳,多数亥时前能回来,偶尔夜不归宿,便会有个青衣小帽的番子来与他们递信儿,说不必候门了。

    此番在太子的逼问下,两人大气不敢出,嗫嚅着说了。

    “青衣小帽的番子?”朱贺霖琢磨,“多是锦衣卫和东厂的差役做这打扮,东厂如今形同虚设,那便是锦衣卫了。”

    富宝提醒他:“苏大人办的差事,可不就与锦衣卫有关。”

    “再怎样,夜里还能睡在北镇抚司不成?”朱贺霖拍案而起,震得桌面那包“带骨鲍螺”一跳。

    这“带骨鲍螺”,用牛乳和蔗浆霜烤制而成,形似鲍鱼,外表酥脆、内里柔滑,是宫中新来的苏州厨子的拿手甜点。他出宫前特意带上一包新出炉的,想给苏晏尝个鲜,谁料又没遇上。满心期待付诸东流,太子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气恼,这才朝下人发作起来。

    苏小京吓得要命,唯恐太子要问罪他家主人,急忙说道:“小爷息怒!小的虽不知大人去向,却无意中听马车夫说过,每次候着大人时,都在静巷口喝豆花。”

    苏小北的手在身后用力扯他外衣,却没拦住这句嘴快,只得暗中瞪他一眼,做口型道:闭嘴!打死你!

    苏小京脖子一缩,像个受冻的鹌鹑,只瑟瑟发抖,不再说话。

    朱贺霖问富宝:“静巷在何处?”

    富宝想了想,说:“好像是在小时雍坊。”

    朱贺霖当即起身,将那包“带骨鲍螺”揣进袖中,“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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