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蒋妈妈给她端了碗热汤进来,王氏喝了口汤,就忍不住掉眼泪。

    蒋妈妈轻轻地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您掉眼泪又做什么呢,值不得啊。”

    王氏叹道,“就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才觉得苦。”

    蒋妈妈说:“等少爷长大就好了吧!”

    王氏默默地不说话,她也只能这么劝自己了。

    石榴回来了,说是陈三爷找四爷去说过话了,而且跟着陈四爷回来的还有两个护卫,是陈三爷身边的人。现在就在院子外面,守着寸步不离。

    和尤姨娘没有关系……王氏算是松了口气。又疑惑起来:“三爷和四老爷说什么,让他发这么大火?”

    那边却有小厮过来传话,说陈四爷找王氏过去。

    王氏和蒋妈妈对视了一眼,才站起身朝陈四爷的书房走去。

    陈四爷看到她进来。指了指椅子:“坐下来,听我说。”

    王氏看到他前所未有的严肃脸色,心里更加忐忑,小声地问:“四爷,是不是妾身……有什么做不好的地方?”

    陈四爷不耐烦地皱眉:“你听不听?”

    “你听着就是了。别说话。”陈四爷接着说,“我被三哥剥夺管家的权力了,以后陈家的一切事宜我都只能参与,不能决定了。我在做商行的时候,转了很多暗账到四房里,你把这些东西看管好。以后在娘面前。你就低调些,别太显露了。”

    王氏听后一怔,下意识就想问。陈三爷怎么会夺了陈四爷管家的权力了,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有什么矛盾在里头?她看到陈四爷阴沉的脸色,才把话都咽了回去。

    “是。妾身知道。”她站起身屈身行礼。

    陈四爷闭上眼,挥了挥手:“行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去睡吧!”

    王氏打开槅扇后,又回头看看他,看到他躺在东坡椅上休息,才轻轻出了房门。

    ……

    第二天醒来,顾锦朝看到陈三爷靠着床看书。

    她眨了眨眼睛。才想起来今日十五沐休。

    “醒了?”他依旧看着书问她。

    天气渐渐地冷了,被褥里倒是很暖和,他靠着床还没有起来。只披了一件外衣。

    顾锦朝嗯了一声:“您倒是醒得早,昨晚不是睡得很迟吗?”她又问,”昨晚您干什么去了?“

    他垂下眼睛看她,顾锦朝的脸映衬着大红色的挑金丝鸳鸯迎枕,显得十分白皙。

    陈三爷说:“昨晚处理老四的事,他倒也没有狡辩。都承认了下来。我派了护卫贴身监视他,以免他再有异动。只是他留下了的扬州丝厂的事很麻烦。昨晚和江严谈到很晚才定下来。”

    顾锦朝支起身,拉住他的衣袖:“那张大人知道后。您不就……彻底和他撕破脸了吗?”

    陈三爷淡笑:“早在我去救你的时候,就和他撕破脸了……现在只是时机问题,他就算是发现了,也不会明面上做什么,要只是更忌惮的话,那就随他去吧!”

    顾锦朝犹豫了一下,才问:“您决定要和张大人为敌了?”

    张居廉做了他数年的老师,顾锦朝很清楚。要真的说起来,张居廉还是有恩于陈三爷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陈三爷笑着说,“官场无父子,何况是师生呢。”

    他终于还是决定了。

    顾锦朝握紧他的手,轻声问:“那您打算怎么做?其实……我倒是可以帮忙。”

    他合上书卷:“老师的门生满天下,党羽无数。如今又把持内阁,寻常的方法根本撼动不了他。”陈三爷看着顾锦朝,“你要是有法子,你就说一说。”

    他这样问起来,顾锦朝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虽然知道一些事,但和这些擅长政斗的人比起来,她又算什么呢!

    顾锦朝想了一会儿才说:“您说过,张大人本人虽然不贪墨,但是他的亲信却仗着张家的势力横行,卖官鬻爵,不如就从他的亲信入手,先逐个击破。等张大人手底下无可用之人的时候,再动他也就容易了。张大人手里没有兵权,靠得也是人脉和权势,要是撼动了大树,恐怕他也支撑不住。”

    顾锦朝说完也觉得太理想了,她脸一红,又补充道:“我之愚见而已。”

    陈三爷听后思考了一下,笑着跟她说:“倒也可行。只是细说起来问题也不少,抓其党羽受到张大人阻挠怎么办?要是党羽没抓到,反倒引起朝堂动荡怎么办?老师手里虽然没有兵权,却和五官都督府的都督交好,不然他能仅凭权势就如此作为。等到真的要动兵权的时候,无论是常海还是叶限,恐怕都阻拦不住他……就算这些都不说,我要想一步步把老师的党羽除掉,没有五年是不行的。到时候我也死无数次了。”

    顾锦朝觉得自己还是不应该说。

    “我就是随便说说的……”她语气低了些,“你何必当真呢!”

    陈三爷抱歉地笑笑:“好好,我不当真!”

    他俯下身抱住她,叹道,“所以要动他,必须要直掐咽喉,一击致命。要是没能杀得死让他有还手的余地,谁都别想活……”

    顾锦朝听得很认真,问道:“难道……您要派人暗杀张大人吗?”

    陈三爷摇摇头说:“暗杀他?老师比谁都惜命。府中豢养死士不下五百人,随行都是高手,而且日常饮食极其注意。原来不是没有人想暗杀他,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他精通此道,才能活到现在……”

    顾锦朝皱眉:“那该怎么办?”

    “等着看吧。”陈三爷亲了亲她的脸,低声说,“我需要时机,如果要是等不到,我就要自己制造……锦朝,你知道兵之大忌是什么吗?”

    顾锦朝看着他等他说。

    “急躁。”陈三爷说得很轻柔,“谁先急躁了,谁就输了。”

    顾锦朝半躺在他怀里,感觉到他胸膛的心跳。

    这是一个玩弄权术的世界,而这时候的陈三爷离她很远。谈笑间就能决定生死,有能力玩的人并不多,因为太过残酷。

    ……

    等到了中午,顾锦朝才和陈三爷一起去陈老夫人那里。

    陈老夫人抱了长锁逗他玩,长锁咯咯地笑。露出刚长出一点的乳牙。

    孩子长牙的时候喜欢咬东西,长锁就是,拿着什么都要往嘴里送。

    王氏和葛氏坐在锦杌上,葛氏笑着看陈老夫人逗弄长锁,王氏却笑容淡淡的。其他几个孙媳妇围着说话,两个哥儿正是闹腾的年纪,在檀山院里到处跑。

    陈老夫人笑着拿了瓣苹果给长锁,他咬得满手都是口水,陈老夫人给他擦都来不及。要把苹果从他嘴里拿走了,他还不同意,拖着陈老夫人的手指就要哭。

    顾锦朝把长锁抱回来。

    陈老夫人才笑着说:“他眼看着又重了些,钰姐儿都要满一岁了,个头还小小的。”

    孙氏正抱着钰姐儿,钰姐儿坐在她怀里乖乖的,玩着一个手摇铃。

    孙氏笑了笑:“是麟哥儿长得快!以后肯定又高又壮的。”

    长锁可怜兮兮地看着母亲的手,抱着她的胳膊呀呀地说话,好像在问她什么一样。

    他那颗小小的乳牙特别可爱。

    顾锦朝把汗巾包着的苹果块递给旁边的乳娘,才笑着道:“他吃得多!”

    “娘,我有几句话跟您说,您请大家先去堂屋坐吧。”陈三爷突然道。

    陈老夫人有些疑惑。陈三爷来这么久都没说话,她还以为他没有什么事……

    她让别的媳妇都先去了堂屋坐。

    王氏的脸紧绷,她自然猜到陈三爷要跟陈老夫人说什么。肯定是要说夺了陈四爷管家权的事!她看了看顾锦朝,她倒是神色自如地抱着孩子,她肯定是知道的……

    为什么陈三爷要夺陈四爷的管家权?王氏完全想不明白,陈三爷如今身在内阁,更加没空管家里的事。陈四爷是他的胞弟,除了陈四爷,难道还有更好的人选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已经走出次间了,还想往里头看,却被顾锦朝拉住手,笑盈盈地和她说:“四弟妹替我抱着长锁吧,他现在倒真是长重了,抱得我手酸。”

    难道乳娘不能搭手吗……

    王氏又不能问,只好帮着抱住长锁。

    等她们到了堂屋坐下,丫头又端了瓜子、盐水花生等吃食上来,王氏就更不好去槅扇外面看了。顾锦朝又跟她说着长锁的事,她也只能笑着应和,却显得很心不在焉。抓了把瓜子慢慢地吃着。

    ☆、第三百三十二章:管家

    “你要夺了老四的管家权?”

    陈老夫人听后一脸凝重,“难道是他做了什么错事?”

    陈三爷边喝茶边说:“他那个商行不太干净,以后查起来很麻烦。”

    陈老夫人想了很久,嘴唇微动:“那……不让他做这些,又让他干什么去?这管家权你要交到谁手上,难不成是老六?老六可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陈三爷说:“您放心就是,我自然会派人管。”

    陈老夫人听着还是不放心,站起来慢慢地来回走动。又停下来跟陈三爷说:“彦允,你也知道你四弟的性子,狭隘又喜欢记恨。当年你没有让他继续做官,他心里已经不高兴了……现在在这样,他肯定更不愿意!你们是同胞的亲兄弟,要比老二和老六更亲,你知不知道?”

    陈三爷已经知道陈老夫人要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陈老夫人虽然宽容大度,对庶子和待嫡子一样的好。其实只有她心里才清楚,这两种好是不一样的,她对庶子是宠,对嫡子是管。旁人看来自然都没有区别,甚至觉得她是待庶子好。但陈老夫人知道根本不是,做母亲的哪里有不自私的!

    陈彦文肯定还做了别的事,不然老三不会这么对他!

    陈老夫人面容严肃地问:“彦允,你认真告诉我,老四究竟做什么了,是不是害到你了?”

    陈三爷本来不想告诉陈老夫人,她听到肯定会伤心的。

    但是她问起来,陈三爷也不会刻意隐瞒。

    他叹了口气:“老四勾结司礼监的人,捏造我的把柄。如果这些东西被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陈老夫人脸色苍白,喃喃道:“这如何可能,他怎么做这样的事!”

    朝堂上的事弯弯道道,她是搞不清楚的。

    但是她也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

    “那你要怎么办?”陈老夫人问他,“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什么可问的。”陈彦允只是说。

    陈老夫人坐下来:“他也实在是糊涂啊!再怎么说也不能勾结外人……”

    陈老夫人说了这句话。看到自己的儿子没有说话。

    她心里有些担忧。

    陈彦允在这些事上是毫不留情的,自己儿子的性格,陈老夫人最清楚。但是兄弟倾轧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她拉着陈三爷的手叹道:“你想怎么对他……老三,彦文再怎么说也是你亲弟弟……他就是性子太狭隘了,你惩戒他几句。好好地讲讲他,他总是会听的。彦文也是而立之年了,早该明事理了。”

    陈三爷表情平静,声音淡淡的,“娘。您放心吧。我就算不顾虑他是我兄弟,总还要顾虑他是您的儿子。只是夺了他管家的权,以后随时派人贴身监视他而已。我还不会对他做什么。”

    陈老夫人又补充道:“娘不是不明白你的苦衷,只是兄弟相残不是好事。我来训导他几句,母亲的话他总是会听的。他这些事做得也确实过分,你夺了他管家的权力也好!”

    陈三爷只是喝茶。

    陈老夫人的脸色很疲惫。“我这一生,为数不多值得称赞的事,就是把你们哥几个拉扯大……你们也是争气。特别是你和老二,从来不让我操心。可惜我做人失败,老四成这个样子也是我的错。”

    陈彦允叹气:“娘。我心里明白。所以我也给老四留了情面,料想他也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陈老夫人紧紧地握住陈彦允的手,心里也觉得难受。

    陈四爷不再管家的事很快阖府就知道了。

    大家连待王氏的态度都微妙了很多。

    陈四爷常被陈老夫人叫去说话,回来就是练字赏花,倒真是赋闲了一段时间。

    眼看着就是入冬,年关也近了。

    因为陈四爷不再管理生意上的事。内院里杂事也多了,顾锦朝都更忙了些。

    她抱着长锁在院子里赏新开的腊梅。长锁穿着件嵌狐毛领的小袄,像个毛茸茸的球一样。

    顾锦朝抱了一会儿就抱不住他了。要把他交给乳娘。他却转身就朝外扑。

    是陈三爷回来了。

    陈三爷把儿子接在怀里,听着他呀呀地说话,不由笑着问他:“你要说什么?”

    长锁又愣愣地看着父亲,既听不懂父亲说什么,又被吸引了注意,要伸手去抓他六梁冠上的珠子。

    顾锦朝笑着往屋里去,西次间烧了地龙,很是暖和。

    她给他解了斗篷递给了旁边的丫头。

    “……周浒生最后还是没事吗?”

    陈彦允任孩子抓他的珠子,最后干脆把六梁冠给他玩。“他没事。”他和顾锦朝说起这件事处理的过程,“……老师也是越来越糊涂了。亲自叫了大理寺卿和都察院的人去说话,把这事压下来了。那小厮当场翻供,周浒生也就被开脱了。”

    “那您都收集好证据了?”

    陈彦允说:“自然的,这事的确太颠倒黑白,朝廷之上为之震惊的人不少。”

    顾锦朝听后松了口气。

    周浒生的案子,是她记得的相当重要的一件事。

    因为当初包庇纵容这个人,陈三爷的行事作风一度为人诟病。

    顾锦朝清楚地记得,万历三年,张居廉的外甥周浒生强占了刘新云的次女为妾,并打死了刘小姐的乳母和贴身丫头。刘新云递了折子上去,还没到内阁,就被都察院网罗了贪墨的罪名查办。

    陈三爷力压所有为刘新云上书的折子,更把几个牵扯较深的大臣降职贬谪,再也没有人敢为刘新云喊冤。后其全家流放宁古塔。而周浒生不过是被张居廉罚了一个月的禁足。

    顾锦朝现在才想明白,当初陈三爷做些事,应该是被张居廉所胁迫的。他那时候有和制造太监勾结的证据在张居廉手里,不得不帮他做这些事。甚至他给张居廉做这些事,本就是张居廉想彻底的染黑他。

    现在这些事都威胁不到陈彦允了,自然这桩冤案也就不会牵扯到陈三爷了。

    “他还真是活泼,性子像你。我小时候可从来不会这么调皮。”陈三爷笑着抓住长锁的手指,“要是你给父亲玩坏了,也够麻烦的!”要把东西从他手里拿走。

    长锁却咯咯地笑,露出两颗门牙。

    顾锦朝笑着说:“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也像我!”

    “像你挺好的。”陈三爷突然凝视着她,轻轻地说。

    顾锦朝正把袜子从笸箩里拿出来,这是给长锁做的冬袜。听后她愣了愣,抬起头看向陈三爷。

    陈三爷却抱着长锁把他起来玩。父亲的手臂有力,举得又高又稳,长锁很喜欢。

    顾锦朝看着窗扇外细碎的小雪,嘴角也露出笑容。

    她希望这样安宁又温馨的日子能够一直长久下去,一直都不改变。

    后天就是顾漪出阁的日子,顾锦朝要提前一天就回顾家去。

    她跟陈三爷说了,陈三爷想了想,就叫了管家过来,拿了好些东西让锦朝拿回去,说要给她的妹妹作添箱。

    永昌商号被查封后,陈家的事陈三爷都交给这几个管家在管,顾锦朝也常见到这些人。管生意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有时候还帮着顾锦朝管她的铺子,今年的收益都多了几成。

    只是大事难免还要陈三爷决断,他也比原来更忙了,眼看着人都清瘦了些。

    顾锦朝现在又在管外院,帮不上他的忙。

    一会儿回事处的管事还要来回话。顾锦朝吃过了午膳,等着在书房见人。

    回事处的管事来的时候,陈三爷在庑廊下看书。管事看到陈三爷也在,忙十分恭敬地拱手请安。

    陈三爷摆手示意他不要多礼,慢慢合上书跟他说话:“……老家是芜湖的?”

    管事笑着应是。

    陈三爷点头:“那地方不错,太平府的知府我还认识……你现在在回事处做事,是谁提拔的?”

    “原先是二夫人提拔我来帮刘管事的……刘管事走后太夫人才赐了我管事的身份。”管事回答得很恭敬,小心地说,“现在受三夫人重用,小的很尽心尽力。”

    “那便好。”陈三爷微微一笑,“三夫人还年轻,她要是压不住你们,那我就要出面帮她说几句了。”

    “这是万万不会的!”

    这管事听着胆都要吓破了。“三夫人虽然年轻,但是做事熟练……”

    等他到了顾锦朝的书房里,满头都是冷汗。

    顾锦朝还不知道这茬,只感觉这管事比平时还恭敬,半点不敢造次。

    她接管外院也是前不久的事,秦氏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她自己铺子上的事也忙不过来。

    只要没人暗中给她下绊子,顾锦朝管起来还是相当顺手的。

    顾锦朝有点纳闷地看了管事一眼,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明日就要出发去大兴了,等和管事说完话,她就去向陈老夫人辞别了。

    陈老夫人还拉着她说了好久的话。最后又让人开了箱笼,找了一对赤金嵌镂雕白玉的镯子给锦朝,要她给顾漪当添箱,“……你的姊妹我不能亏待了,等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包喜糖就好了!”

    顾锦朝笑着应下来:“这是当然的,肯定不少您的。”

    还不知道顾漪出嫁是个什么场景!

    ☆、第三百三十三章:疏远

    大雪棉絮般不断地下,皇城之上灰霾的天压得很低。金笼雀替,琉璃飞檐,越发衬得周围的灰暗。

    “三爷。”

    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陈彦允回过头,看到是梁大人拾阶而来。

    梁大人几步走上汉白玉台阶,笑着向陈彦允拱了拱手。

    “这雪越下越大,一会儿下朝后恐怕还回不去了。”

    “每年这个时候都下得大。”陈彦允拢了斗篷的衣带,慢了几步等梁大人跟上来,两人一起朝皇极殿偏门走去。内里设有歇息的地方,有火炉有热茶。供大人们暂时休息。

    叶限远远就看到陈彦允入了偏门,他也抬头看了看不断飘落的大雪。车夫戴了一顶毡帽,正在用小笤帚扫青帷车盖上的雪,和叶限说话:“世子爷!看着天这么沉,恐怕还要下好几个时辰呢……”

    叶限收回目光,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他抱着手炉慢慢朝皇极殿偏门走去。

    皇极殿内陈设长案、香炉、蒲团。鎏金匾额,两侧依次放着太师椅。

    张居廉也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知道陈彦允进来了,头都没有抬。

    陈彦允先拱手请安,喊老师。梁大人则喊了首辅大人。

    张居廉只是笑了笑。

    两人分开坐下,陈彦允也没有什么话说,安静地喝茶。

    偏门里坐的人却都沉寂下来。

    谁都知道,这几个月来陈大人和张大人关系僵硬,特别是周浒生的案子里,传闻说张大人暗示陈彦允帮忙。他却笑着推辞了。张居廉这两天基本没和陈彦允说过话,倒是陈彦允还要每天给他请安喊老师,似乎并无两样。眼下两人如此生疏,可见传闻不假。

    陈三爷能有今天的地位,在内阁中虽还不是真的次辅。实权却与次辅无异。其中肯定是有张居廉的帮助的。

    难道从此后陈三爷就要被冷落了?众人心里不由暗自揣摩。

    等到要开朝的时候,张居廉站起来,梁大人伸手想要虚扶他,却被张居廉淡淡地拂开手。

    “梁大人不必多礼,我还是能站起来的。”

    梁临面色一红,心想张居廉莫不是不满意他和陈三爷同行?可是他平日和陈三爷关系好。两人还时常品茗聊话,也没有什么忌讳的……他有点担忧地看了陈彦允一眼。

    陈彦允鬓发光整,戴六梁冠,依旧是绯红色朝服,显得人高大整齐。气质儒雅。

    他倒是宠辱不惊的。

    张居廉那边的人看到张居廉这样对梁临,更不敢和陈彦允搭话了。三三两两走到他前面去,有些和陈三爷交好的,或者是做过他的部下,都朝他拱手笑笑。户部侍郎李英慢慢停在他身边。这李英是陈三爷亲手提拔的,原在湖南常德做知府。他轻声说:“下官这话虽然多余,却也想说……您也不必在意张大人,下官无论如何愿为您效犬马之劳。咱们这些人知道您的好。”

    陈彦允听后看了看他。

    其实陈彦允心里很清楚,他和张居廉关系不佳,肯定会影响到他在张居廉派系中的地位。所以他也不在意这些事。倒是想不到竟然还有人是倾向于他的,除了他自身的原因,肯定还有张居廉的原因在里面。估计很多人也看不惯张居廉现在的行事风格了。

    他低声说,“不是说话的时候……李大人先往前走吧。”

    李英才应了是,往前走去了。

    陈三爷就落在了最后面,他走得很慢。只是身旁无人,显得背影有些孤独。

    叶限看到陈彦允落在后面。就慢慢跟了上去。“陈大人似乎瘦了些啊,没有吃好吗?”

    陈彦允回头看叶限。笑着说:“我倒是觉得世子爷好像长胖了些。”

    叶限说:“我吃得好睡的香,没什么忧愁的……不过陈大人恐怕有点发愁了吧!前几天还和你亲亲热热,参加你儿子的洗三礼。现在就横眉冷对了。别人看了也依壶画瓢,视你陈三爷如洪水猛兽了。要是昔日风光不再了,你陈三爷该怎么办呢?”

    “世子费心了。陈某更艰难的时候都有过,风光不再也不算什么。”陈彦允淡笑看向前方。

    “世子爷去看过周浒生没有?”叶限突然说。

    他也不是真的要陈三爷回答,微微一笑继续说:“还好有张大人这么个舅舅,不然周浒生从大理寺出来,肯定要脱层皮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呢。就是可怜刘新云了,难得的一个清官……”

    “世子爷想说什么?”陈彦允轻声问。

    “只是和陈大人闲聊而已。”叶限答道。

    陈彦允只是笑笑:“陈某的权贵不用世子爷担心,多谢世子爷的好意了。”

    他拱手先走一步,朝前方走去了。

    叶限皱了皱眉。陈三好像真的不在意张居廉一样,难道是他猜错了?这其实是陈三的谋划?那他究竟要谋划什么?

    朝会按例没有什么大事。

    陈三爷站在文官的第二列,张大人正在说河西走廊屯田一事:“……微臣前几年推行开垦荒地,以解决河西军粮不足的问题。如今土地清丈之后,河西屯田多余一万余顷,征税多出十万石粮食,已足够满足甘肃镇守军之需。北方蒙古各部和西番又正在交战,不扰边疆,国泰民安。”

    朱骏安坐在龙椅上,清秀的脸上出现几分笑意:“那还是张大人的功劳在里头,如此以来,主持开垦的工部司庾、户部司庾皆进官一等,奖励黄金五百两吧。”

    文华殿大学士兼任礼部侍郎姚平出列,道:“微臣有奏。”

    朱骏安看殿头官一眼,殿头官就高声道:“奏。”随即引奏官接了奏折,先递给朱骏安过目。

    姚平继续道:“微臣请为张大人加太师衔。张大人劳苦功高。鞠躬尽瘁,多年来辅佐皇上,掌邦治,良政为民。而今天下安康,百姓富足。张大人辛勤功劳也足见成效。且张大人曾为帝师,盖有太宰之贤。太师之名名副其实,故微臣为张大人请太师之衔。”

    陈彦允抬起头,只能看到张居廉官服上的仙鹤纹,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又有几位官出列同意了姚平的提议。

    朱骏安也抬头看了看群臣。张居廉原来就加封的是从一品的太子太师衔,那还是先帝在时加封的。如今他功高至德。要请加太师衔了。虽然只是虚衔,但是这地位的尊贵又不一般了……

    朱骏安看向张居廉正要说话,张居廉却跪下道:“臣有异见,臣为皇上操心乃是臣子本分,着实不用这些虚名。还请皇上三思。”

    朱骏安觉得手里的奏折都发烫了。

    “爱卿请起。姚大人所言有理,我应该要慰劳张大人的。”朱骏安说,“请司礼监冯程山来拟旨,加封张大人为太师衔,赐黄金三千两,俸禄加番。”

    大殿回荡着他稚嫩又端正的声音,掷地有声。

    ……等朝会完了,皇上驾起,诸臣退班。

    众人均纷纷向张居廉道贺。张居廉也露出笑容,拱手还礼。

    陈彦允身边跟着詹事府詹事,笑着迈过门槛。与他低语,又远远落了一截。

    张居廉却停下来等陈彦允,微微一笑:“九衡,你不向老师道贺吗?”

    陈彦允说:“自然要的,只是想等老师有空的时候再说。”

    张居廉笑了笑:“不用等。你也明白,如果不是老师在你也没有今天。老师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他这句话说得很慢。远远走在陈彦允身后的詹事都听到了,脸色微变。

    “学生知道。”陈彦允平静地说。

    “浒生的事就算了。以后老师的话,你还是听听比较好。”张居廉手背在身后,“你还不够老,要懂得顺从谦逊。其实想顺从的人是很多的。”

    陈彦允微笑:“老师教训得是。”

    张居廉虚手一指:“走吧,松蓬下还有集会,你也敬我几杯酒。”

    众人又拥着张居廉要往文渊阁去。

    有一个人正拾阶而上,先是詹事眼尖看到了,有些惊异:“那……那不是刘大人吗!”

    只看到一个着青色右衽圆领官服身影,戴二梁冠,清瘦而虚弱。

    他走得很慢却很稳,一步步登上白玉台阶,年过五旬,只比张居廉大了一岁,如今却是满头的灰白,人也好像苍老了不少。大雪不断地落在他身上,好像压得人都站不住了。

    有人又小声说:“不是正在查他贪墨一事吗,怎么还来朝会了……”

    守在皇极殿门口的侍卫上前几步:“朝会已过了,这位大人请回吧!”

    刘新云颤抖嘴唇道:“有人在午门阻拦我……不然我是赶得上的。我要见皇上,烦请通传一声……”

    侍卫应该已经认出他了,语气也不再客气了,“刘大人,皇上已经回乾清宫了。您现在是待罪之身,还是回去待着吧!再说朝会时间都过了,您也见不着皇上。”

    “有人阻拦我——”刘新云低声说,“你……你帮我传一声话……”

    他的话还没说话,侍卫就笑了:“刘大人,您年老体衰,听不明白了?朝会都散了,您回吧!”

    “我女儿要死了,我恐怕两天后也要下狱了,你就不能让我见皇上吗?”

    侍卫却不耐烦起来,推了他一把:“您有什么话我也不懂,别和我说!”

    刘新云却一个站不稳,摔倒在地上。

    侍卫没想到他身子这么弱,有点愣住了。

    刘新云却双腿一屈跪了下去,慢慢摘下二梁冠,朝着皇极殿的大门磕起头来。

    “皇上——”他怕皇上走远了听不见,高声喊道,“皇上,微臣有冤啊!微臣有冤啊!”

    嘶喊的声音颤抖着,下一句他已经抑制不住哭起来。

    “张居廉是个狗东西啊!他包庇侄儿行凶,害了微臣的女儿啊——”

    “奸臣当道啊——皇上——”

    刘新云的额头很快就红肿了,他好像要发泄什么一样,重重地一磕,顿时头破血流。

    皇极殿外太安静,这嘶哑的哭喊声空荡荡地回响着。

    天上依旧大雪飘扬。

    张居廉淡淡地叹气:“我看刘大人是痛失女儿,精神失常了。”有人要去拉刘新云,张居廉示意他不要过去,“让他喊吧,累了自己就回去了。”

    也不再理会刘新云,朝文渊阁走去。

    陈彦允看着那片刺目的血红,闭了闭眼。

    他想了很多东西,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手纳入袖中,继续向前走。

    所有人都把这绝望的嘶喊声抛在了身后。

    ……

    朱骏安让抬轿辇的内侍停下来。“朕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了。”

    冯程山过来笑着说:“皇上,您还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呢!要不老奴让人去看看?”

    朱骏安摇摇头:“是喊冤的声音——回去看看!”

    冯程山只得叫内侍掉头。

    等到了皇极殿,朱骏安下了轿辇。他只看到地上有一滩血。他问守门的侍卫,却说是刚才有人闹事,已经拖下去了。朱骏安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年轻的小皇帝站在原地,冷风灌满了他的衣袖,久久地没有动作。

    ☆、第三百三十四章:回门

    顾锦朝下午回到大兴的时候,顾家已经是张灯结彩了。

    徐氏忙得团团转,搭棚试灶、布置嫁妆的。都来不及来接顾锦朝。

    顾德昭知道了,就亲自到月门来接长女,兴致勃勃地要看外孙:“……麟哥儿跟着你来了吗?”

    外孙出生后顾德昭只见过一次,上次见还是个襁褓里头的奶娃。

    顾锦朝难得看到父亲这么高兴的样子。他穿着一件很精神的褐红色直裰,头发梳得很整齐。她笑着说:“跟着来了,乳娘抱着呢。”正好乳娘抱着长锁下车,长锁不认识祖父,睁着眼睛好奇地看他。

    顾德昭一把就把孩子抱过来:“咱们麟哥儿长得敦实!”抱着他呼了两下,长锁又不怕生,搂住顾德昭的脖子笑嘻嘻的。顾德昭更加喜欢他了,抱着外孙招呼女儿往里面走。

    顾锦朝跟在他身后进了垂花门,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一个人影大步朝她走来,抱了她一下,满脸的笑容。

    “长姐!”是顾锦荣的声音。

    顾锦朝把他拉开一些,端看他的脸。顾锦荣越长大就越像父亲,已经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现在他要和自己说话,还要低下头。看上去还真是个大人了。

    顾锦朝拍了拍他的肩:“你怎么回来了?”

    顾锦荣笑着答道:“我现在跟着几个先生在远游,已经不在国子监里面了。夏天还去了山东济南府,又去曲阜拜了孔子庙。”他看到了父亲怀里的长锁,长锁穿着小袄,戴着帽子。赖在祖父怀里看舅舅。顾锦荣看了好一会儿,跟顾锦朝说,“长姐,麟哥儿像你小时候啊。”

    顾锦朝笑他:“你还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子?”

    顾锦荣认真地说,“我当然记得。长姐十岁的时候在斜霄院的小花园里荡秋千。把母亲种的那株粉色的芍药花踩死了。你戴了个嵌南海珠子的金项圈,那珠子有拇指指甲大。”

    这些事顾锦朝自己都不太记得清楚了。

    她踩死过母亲的芍药花?

    顾德昭想起顾锦朝小时候的事,露出怀念的神情,笑着说:“……那时候你才到我的腰高。小小年纪,凶狠得很。还不要你母亲的嬷嬷给你梳头。”她那个时候就像离开窝的小狗,拼命龇牙咧嘴做出凶狠的样子。可能是因为太害怕,也可能是因为那时候的顾家太陌生了。

    顾锦朝还记得那个梳头的嬷嬷,她身上有股很浓的胡味,她那个时候很不喜欢这个嬷嬷。

    想到小时候的事,她只是笑了笑。

    长锁看到母亲笑。也咯咯地笑,伸着手要母亲抱他。

    顾德昭难得抱到外孙,才不会放到顾锦朝手上。“麟哥儿,跟着祖父去吃枣糕好不好呀?”他跟顾锦荣说,“你带你长姐去拜见祖母吧,我带麟哥儿去吃东西。”

    顾锦朝让长锁的乳娘跟着父亲。难得看到父亲这么高兴,就随他吧!

    顾锦荣路上跟她说顾家的事:“……二伯父回来了。”

    顾锦朝皱了皱眉问:“他不是做了东安县县令吗?”

    顾锦荣点点头:“是啊,做了半年就不行了。二伯父自己身子不好。好像又得罪了东安江家的大爷,辞官回家了。现在在家里整日和二伯母吵,要不就是去姨娘那里过夜。把祖母气得不行!二伯母原来闹着分家。现在也不敢分了。”

    由奢入俭易,由俭入奢难。

    顾锦朝听后一怔:“祖母的意思呢?以后要分家的话,你们岂不是要吃亏?”

    顾锦荣笑笑:“你别担心!吃亏不了,母亲都把放在祖母那里的账本拿回来了,现在家中是她和二伯母一起主中馈,二伯母又还要操心二伯父和怜姐儿的事。没空管中公。不然这次漪姐儿成亲,哪里能办得这么大?祖母又一向不在乎庶女……”

    徐静宜是个相当有本事的人。顾锦朝前世就知道了。

    等到了冯氏那里,五夫人在伺候冯氏梳头。棠姐儿坐在炕头玩七巧板。

    冯氏看到顾锦朝来了。表情很奇怪。

    又像是激动,又像是悲伤。

    五婶娘抱着棠姐儿要她喊人,三岁的棠姐儿已经能甜甜地喊二姐、三哥了。叶氏现在对顾锦朝也没有原来的忌惮,笑着说:“你和你祖母说话,我去让小丫头端几盘点心上来!”抱着孩子出了西次间。

    冯氏拉着顾锦朝的手,过了好久才叹气:“算了,算了!我也什么都别说了。漪姐儿要成亲了,你们姐妹向来亲热,你去和她多说说话吧!”

    既然她没什么说的,顾锦朝也就不问了。她站起身向冯氏告退了,才带着顾锦荣去顾漪那里。

    嬷嬷正在教顾漪出嫁之后的事。敬茶要注意什么,认亲又要注意什么,在别人家做媳妇不比还是姑娘的时候随意,一是侍奉公婆,二是侍奉夫君,要恭从温顺。

    顾漪听得脸色通红。顾汐也不好意思听,避去了花厅喝茶。

    听到顾锦朝来了,两人都很高兴。顾汐现在长大了,性格也稳重了不少。

    顾锦朝笑眯眯把自己准备的一套金满冠头面、一套成色上好的玉件给她。又另外拿了陈老夫人、陈三爷准备好的东西,“这些都给你做添箱,好不好?”

    顾漪都吓到了:“长姐,用不了这么多东西的!”

    反正都是她的私房,多也不嫌多。又是私底下给顾漪的。

    顾锦朝都让顾漪的丫头收起来了,笑着问她请的全福人是谁,又请了谁给她梳头的问题。

    三姐妹一直谈到晚上,乳娘抱着长锁来找人。还带着顾德昭送给外孙的几方端砚、青花笔洗、一把狼毫笔。说是要给外孙识字的时候用。顾锦朝有些无奈,这些东西不好带不说,在陈家的库房里说成堆积如山都不为过。不过好歹是父亲的一番好意。

    宾客陆续的来,晚上就已经开席了。

    顾锦朝看到了顾怜,她是和姚文秀一起来的,还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

    父亲官职被贬之后,顾怜性格反倒是收敛不少。因祸得福,也没有被休回顾家的事。

    徐静宜指了顾怜怀里的孩子给她看:“那就是兰芝的孩子——现在该是兰姨娘了!是个男孩,养在顾怜名下,说是平时兰姨娘连孩子都看不到。我看按了顾怜下手杀顾澜的狠劲儿,说不定以后还要除兰姨娘,去母保子。她也算是有个保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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