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叶秋水有些不明所以,弄不清现在的状况,

    干巴巴地回答。

    远处,江泠一直盯着她,看她被问得回不过来,

    又瞥见她眉宇间的青色,知道她近来一定没有休息好,

    他扬声道:“今日先这样吧,

    大家都先回去。”

    他一发话,

    众人停下来,

    三三两两告辞离开,原本热闹拥挤的宅院,一下子空旷下来。

    叶秋水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去关门,

    看着巷子里大家离去的背影,

    心中惊讶不已,为什么与她想象的不一样,

    四邻什么时候这么热情了?

    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从她手里拿走那块一直握着没放的砖头,江泠将它搁在一旁。

    叶秋水回过神,

    转身,扑过去,一把抱住江泠的腰,欣喜道:“哥哥!”

    江泠险些被她扑得跌倒。

    他笑了笑,扶住叶秋水的胳膊,低头盯着她左看右看,她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惫外,别的地方倒是齐齐整整的,没有受伤,江泠抿了抿唇,低声道:“瘦了。”

    “哪有。”

    叶秋水蹦跳两下,“明明是我长高了。”

    长高了,所以就显得人苗条了。

    她从外面回来,铺子里的人都说她高了不少,叶秋水比了比,结果发现自己与江泠依旧差很大一截。

    她撇了撇嘴,差点忘了,江泠也在长个子,长得比她还快。

    “哥哥,为什么那些人会在我们家?”

    叶秋水想起这个问题。

    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没有以前那般凶厉。

    江泠将最近发生的事告诉她。

    他帮邻里不认字的人看文书、算账、写信看信,大家对他的看法渐渐改观。

    “只是教他们一些最简单的字,未蒙教化的人,连自己被欺骗了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懂什么叫律法,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们没有概念。”

    江泠说:“‘化民成俗,其必由学……建国君民,教学为先’,我很久之前读过这句话,当时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才懂得。”

    富国以农为本,其次是教育。

    家中出了变故,腿受伤,也不能再继续求学后,江泠自暴自弃许久,但前些时日,见翁老婆子祖孙俩被恶霸诓骗,险些卖身为奴,江泠又觉得,人生并不是只有读书做官一条路可以走。

    他读过书,认识字,知道忠孝礼义,他可以将这些教给别人。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叶秋水似懂非懂,但下意识觉得江泠说得一定很有道理。

    为了能安全护送货物回城,叶秋水已经好几日没睡好觉了,头一沾到枕头,立刻眼皮子打起架,明明坐下来前还在和江泠絮絮叨叨说着途中发生的事,一会儿就没了声音,江泠扭头看她时,才发现叶秋水已经歪着脑袋睡得很沉。

    出门在外时,风餐露宿是常有之事,不是每一次都能找到客栈休息,只能自己见缝插针地打盹儿,出门两个月,叶秋水已经练成站着也能睡觉的本领。

    看着她坐在榻上,歪着头睡着,脑袋一点一点的,江泠心情很复杂,又心疼又觉得可爱。

    可爱?

    这个词突然浮现在他心头,江泠怔愣了一下。

    他回过神,走上前,拍一拍叶秋水,“芃芃。”

    叶秋水迷糊地掀起眼皮,无精打采的,还没来得及应答,又睡了过去。

    江泠弯腰抱起她,平放在榻上,等叶秋水睡着后,将她换下的脏衣服拿出去洗了。

    午后,叶秋水睡醒,一睁眼,看到江泠坐在旁边,一只手拿扇子轻轻对着她摇,另一只手执一卷书,侧脸轮廓褪去青涩,逐渐清晰俊朗,少年目光沉静,专注地看着书。

    叶秋水枕着自己的手臂,看了他好一会儿。

    江泠看书时很专心,许久才抬起目光,对上她的视线。

    “怎么了?”

    江泠放下书,担忧地看着她。

    现在气候炎热,他怕叶秋水在外奔波会中暑。

    叶秋水摇摇头,说:“哥哥,你好像黑了一些。”

    江泠眼睛眨了眨,重新将目光放回书页上,“这几天去垄头的次数多了,有些晒黑。”

    叶秋水不说话。

    须臾,他的视线重新抬起,询问,“难看吗?”

    “嗯?”叶秋水一开始没懂他问的什么意思,琢磨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江泠问的是,她说起这个,是不是觉得他晒黑了,变难看了。

    “没有。”叶秋水立刻回答,相反,她觉得江泠现在变高变壮了,比以前清瘦文弱的模样更好看一些,以前单薄得好似风一吹就会倒。

    “说起来。”叶秋水回想一番,“哥哥已经许久没生病了,也不像以前一样,总是咳喘,吃药。”

    以前在江家,江泠父母的教育方法太过偏激,觉得骑马踏青蹴鞠一类的事情都是不学无术,不准江泠接触,成日将他关在屋中看书,反而将人养得很虚弱,不能见风,走两步便气喘,经常心悸。

    现在他常做重活,忙活这个,忙活那个,反而变得越来越康健。

    “是吗?”江泠笑了一下,“我都没注意到这些。”

    叶秋水躺够了,坐起来,蹦下榻,去拉江泠的手,“走,哥哥。”

    江泠不解道:“去哪里?”

    “成衣铺!”

    叶秋水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江泠的衣服嫌小了,不过他有点钱就是给叶秋水买发绳,买零嘴,要么就是把钱送给路边乞讨的老人,再剩下一些存起来,根本没有闲余留给他自己。

    他以前锦衣玉食,被宋氏养得十分讲究,连手帕都有十几条,被褥要铺得厚厚的,稍微硬一点就睡不着,细皮嫩肉,衣裳若有个小疙瘩,便会被蹭伤,但是现在的江泠却变得很随便,衣服小了,穿着滑稽也舍不得丢掉。

    江泠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叶秋水就已经冲到面前,一把夺走他手里的书,扔到一边,拖着他站起。

    “我不需要新衣,你自己喜欢什么,就给你自己买。”

    江泠一路说:“麻糖吃吗?还有冰酪,前几日东家发了工钱,我给你买。”

    叶秋水直视前方,摆手,“不用不用,你不准说了,我也想给你花钱,我说了我有钱,我有很多钱!”

    江泠:“可……”

    他是哥哥呀,怎么可以用妹妹的钱。

    “没有可是。”

    叶秋水说一不二,她的神情看上去,就好像他再敢多说一个字,她立马就要翻脸,江泠抿紧唇,不敢再说话了。

    到了成衣铺子,叶小东家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同铺子里的绣娘说,要买衣服。

    江泠站在旁边,任她折腾,叶秋水指挥着铺子里的伙计拿来各式各样的衣袍,她站在柜臺前挑发饰,看中一条石青色抹额,拿起来对着江泠比划,她抬手,又踮脚,还是够不到,江泠无奈,弯下腰,叶秋水伸手,绕过他的脖子,在他脑后系上结。

    试完这个,她又去找来一个幞头,拆了抹额再换上。

    抱着料子,左看看,右看看,忙里忙外,早上还说着累,倒头就睡,现在又好像有无限的活力,跑来跑去,精力十足。

    叶秋水做事一向井井有条,心里有她自己的考量,罗衣、鞋袜、抹额、幞头、圆领袍,一个接一个,她都挑了个遍,江泠怕她花太多钱,但叶秋水直摆手,双手抱臂,十分阔绰,“我有钱,买!”

    铺子的绣娘掩面一笑,“小官人长得俊,穿什么都好看。”

    “是吧,我也觉得。”叶秋水很得意,扬起下巴。

    她哥哥就是全曲州最好看的小官人!

    江泠认命了,木偶一般,张着手,任绣娘们往他身上套衣服。

    出了成衣铺,叶秋水还没有消停,拉着江泠直往书肆跑,“哥哥,买书,你喜欢什么书,我们今日全拿下。”

    她偷偷告诉江泠,“我谈成了好几笔生意,分红很多,63*00

    哥哥不要省,快挑。”

    “嗯。”

    这次江泠没有拒绝,认真挑选起架子上的书。

    等回到家,江泠将买来的书放在她面前,叶秋水看清是什么,顿时面露难色,“哥哥……”

    江泠挑的,大多都是字帖。

    他给她磨墨,将笔递到她手边,“写吧。”

    叶秋水写的字,他见了,狗爬似的,很不像话,还经常偷工减料,缺笔画。

    江泠要监督她好好练字,不准养成这样的习惯。

    写字就像做人,绝不能偷奸耍滑。

    叶秋水仰起脸,看着他,撒娇,“哥哥,我不想练字。”

    江泠无情摇头。

    叶秋水道:“我觉得我写得也没问题呀……”

    大概自己也觉得心虚,她声音越说越小。

    “不想写嘛。”

    江泠不为所动,看着她。

    叶秋水也认命了,哼一声,拿起笔,恶狠狠地在纸上画了一道。

    ……

    叶秋水是个精明的商人,知道财不外露,她入股宝和香铺的事没让周围任何人知道,旁人只认为她在宝和香铺帮忙跑腿,做些洒扫的小事,哪里想到她已经攒下一笔钱,前阵子叶秋水出去谈生意,四邻也只以为她去大户人家当丫鬟了。

    暑夏过去后县学放了许久的假,方便秋收时部分学子回家收粮食,江晖也回来了,与江泠交谈时提起,江家的生意不景气,大房一连关了十几间铺子,江大爷愁得满头白发,几房兄弟关系不和,正处于分家的边缘。

    四房的产业也不好,虽然当初由胡娘子牵线,铺子中的香料也卖到京城去,但四房香铺的品质比不得宝和香铺,渐渐就无人问津了。

    江四爷与四夫人整日唉声叹气,唯一的指望成了江晖,家里吵得那么凶,族长也无法劝和,老夫人病得不省人事,大限也就这几日了。

    “其实我是不想回来的,一回来,就听到叔伯们吵架,为了族中那点田地,吵得面红耳赤。”

    江晖嗤笑,“母亲总是同我说,要争气,可是三哥,我好不容易考进县学,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怎么学都比不过他们,不知何时才能考进府学。”

    以前江泠年年评优第一,本来可以去国子监读书,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

    这次江晖过来找江泠,无意间提起县学老师留下的功课,他已思考许多日,还毫无头绪,愁得直挠头,但江泠听了,沉思一番,为他解答。

    江泠思路清晰,几句话让江晖醍醐灌顶。

    江晖感激之余,又不免震惊。

    他如今在县学读书,而江泠忙于生计,定然没有时间看书,疏于功课,可这次交谈,江晖才发现,江泠的学识没有减退,反而更深刻,如果换做是他遇上那么大的变故,早就跳河了,还读什么书?!

    江晖肃然起敬,震惊之余,又不免心塞,感叹自己与江泠的差距。

    ……

    入秋后,田间作物正是收成的时候,垄头人头攒动,乡民们一日到头都在收粮,这两日天象看着很不好,眼见着将有一场大雨即将落下。

    路边的茶棚里坐着几个人,江泠正在写字。

    “小江,田里的粮都收完了吗?”

    茶棚老板端来一碗麦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还有几亩。”

    田间闷热,江泠一身是汗,他喝一口茶,继续在纸上写划。

    乡民们收完粮,要卖给田主,江泠在帮大家算账。

    老板抬起头,看一眼外头,西天方向金乌要坠不坠,余晖铺洒在稻田上,风吹过,金浪翻滚。

    忽然,道旁扬起一阵沙尘,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个身形清癯的中年男人从上面下来,一旁的随从道:“老爷,前面有茶棚,坐下歇歇脚吧。”

    男人颔首,走进棚子,店家立刻迎上前,随从问道:“有没有龙井?”

    “没……”

    “那碧螺春?”

    “这……也没有。”

    店家讪讪笑,手无措地搓了搓。

    “怎么什么都没有?”

    随从扬声,看着很不耐。

    店家是个老实憨厚的汉子,见状,舌头如同打结,不知如何应对。

    江泠站起身,上前,先行礼,说道:“这茶棚搭在田边,来这儿的都是附近的乡民,不过是耕田累了时过来喝一杯茶,歇歇脚,棚子里卖的也都是乡民常喝的麦茶,紫苏汤,消暑解渴用的,要是官人想喝名茶,这条路再往前走十里就进城了。”

    少年声音清朗,礼数周全,作完揖,款款道来原因。

    为首的中年男人笑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我们一行人赶路数日,精疲力尽,正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喝两口茶,再继续赶路。”

    江泠道:“若官人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店面简陋,茶水单一,怕怠慢诸位。”

    “不妨事。”

    男人掀开衣袍,找了个地方坐下,店家很惶恐,缩着肩膀。

    “就来几碗麦茶吧。”

    男人抬头说道。

    江泠转头,看了眼店家,“吴伯,去准备吧,没事的。”

    “好……好。”

    店家转过身,去倒四碗茶过来,呈到几人面前。

    男人端起碗,吹一吹,抿几口。

    麦茶是用炒熟炒黄的大麦冲泡而得,香气浓郁,能消暑除热,附近田地里的农民干完活,经常过来喝一杯,攒一攒力气,再下地接着干活。

    男人喝了两口,挑眉,“与茶叶不一样,但也别有一番滋味啊。”

    店家憨厚一笑。

    江泠坐回原来的位子,低头继续算账。

    少年姿态端正,外面暑气蒸腾,人难免心浮气躁,但他巍然不动,字迹依旧清晰工整。

    男人坐累了,站起身,在一旁打量。

    “你仿的是赵子昂的字?”

    江泠抬头,看见男人正站在身后,点头,“是。”

    他看着少年面前的册子,读几行,发现他算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账,诸如收了几亩田,鸡生了几只蛋之类,那样好的字,写这种事情,实在有些大材小用,屈才了。

    “小郎君可是这些乡民的田主?”

    少年穿得不算富奢,但胜在气质清正,看着不像普通人。

    男人以为他是田主,坐在这里督促乡民收粮。

    江泠摇头,“不是,我住在这附近,帮忙算账、记录,秋收后要收粮,田主要看收成算工钱,将这些记清楚,年底拿钱时能省事些。”

    “原来如此。”男人点头,又问:“你是县学里的学生吗?”

    “不是,只是读过几年书。”

    男人笑,只是读过几年书,写不出这样好的字。

    “今年老乡们的收成怎么样?”

    江泠道:“不算好,田主收去大半,家中还要留一些作为存粮,扣去赋税,不剩多少。”

    男人若有所思。

    “小江,我的水车怎么不动了?!”

    田头传来一声惊呼,江泠立刻搁下笔,拿起一边的斗笠戴上,“来了!”

    他起身走出茶棚,循声过去。

    男人转头看去。

    少年卷起衣袖,踩在田间,他捣鼓两下,水车重新运转。

    动作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男人喝一口麦茶,目光落回他留下的账本上。

    下面还垫着几本书,男人好奇地翻开。

    “《农政全书》、《水经注》……”

    书上有关于引水渠道,农业灌溉的部分,记有许多批注,字迹清晰认真,一笔一划留下自己的思考与总结。

    男人随意翻看几页,频频点头。

    他问茶棚的店家道:“方才那个小官人叫什么名字。”

    店家说:“他叫江泠。”

    男人记住,喝完茶,叫随从付了钱,转身跨上马车,一行人扬长离开。

    走了没多久,他掀起帘子,说:“进城后去打听打听,谁家的孩子叫江泠。”

    第56章

    三哥的腿,居然是大伯叫人弄坏的!

    秋日过了一半,

    江家传来老夫人病逝的消息,族中子弟,旁支,

    姻亲都来了,

    江家的大宅院中快要坐不下人。

    老夫人年过七十,最后的几年一直病重,常年神志不清,

    偶尔梦呓的时候会念叨着孙儿的名字,屋里伺候的人听了,也只当听不见。

    因为她喊的是“泠哥儿”,

    是早就被赶出家门的三郎。

    快两年前,二房的江泠自族谱除名,被赶离江家,

    产业被族中叔伯争相瓜分,这件事在老夫人面前不可能长久地瞒下去,

    孙儿一年半载不到身边尽孝,

    老夫人就是傻了,

    也察觉些不对劲,

    一番逼问才得知了当初发生了什么,听到下人说,江泠和叔伯们闹僵后,

    江公宅的地契也被抢走,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老夫人闹过几次,但她年老体弱,

    这个江家早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病了多年,终于合了眼。

    江晖将这件事告诉江泠,

    问他要不要回去见祖母最后一面,停灵数日后,棺椁就要迁到祖坟下葬了。

    江泠沉默不语。

    老夫人是个极度偏心的人,偏心会读书的老二,兄弟阋墙,有一半父母一碗水端不平的原因,以至于病前无人尽孝,好不容易死了,儿子们站在灵前,商量的竟也只是分家。

    叶秋水问道:“哥哥,你要回去吗?”

    她对江家的人实在没什么好印象,若无必要,一点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不过,去世的毕竟是江泠亲祖母,他若想回去吊唁,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江泠摇了摇头,“我已不是江氏一族的人,不必登门,只是祖母于我毕竟有养育之恩,我在门外吊唁,为她守孝一年足矣。”

    况且就算他想要见一见祖母,叔伯们也不可能让他进门,何必白费功夫。

    “我陪哥哥去。”

    叶秋水走上前,牵住他的手。

    “嗯。”

    江泠应一声,江晖见了,诧异于他的决定,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周全的法子了。

    时隔一年多,江泠再次站到江家祖宅门前。门口挂着白幡,丧音自院内传来,来来往往有许多前来吊唁之人,江泠没有久待,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还不等旁人发现他是谁,转身就走了。

    叶秋水一直站在旁边,警惕地看着四周,等江泠磕完头站起身,牵住他,两个人一起离去。

    门前,有人注意到兄妹俩,脚下顿住,眯眼打量,不敢确定猜想,“那是谁?”

    “像……像是三郎!”

    那个孩子,自从被赶走后,族中人都已经一两年没见过他了。

    “他不进来吗?”

    “当然不了,他又不是江家的人,哪来的资格进门吊唁,走走走,大家别杵在门口了。”

    江晖走进灵堂时,叔伯们已经在了,一波一波地迎进宾客,孝子贤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娘们互相搀扶着,他上前,跪在灵前尽孝。

    长辈去世后,儿孙要守灵七日,堂前必须一直有人在,江晖跪了两日,实在有些受不了,四夫人心疼他,让他先去偏房休息一会儿。

    “这样不合礼数,我怕叔伯们会不乐意。”

    “你管他们做什么。”四夫人低声道:“人都已经去世了,还装什么派头,没见着生前他们有多孝顺,总不能叫你一个孩子一直跪着,这样身体哪能吃得消,况且……”

    她冷笑,眼神轻蔑,“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有空注意到你,我们四房,可不是任人拿捏的。”

    四夫人推了一把江晖,让他去偏房休息。

    灵堂内挤满了人,后半夜的时候,大家都陆陆续续地离开,棺椁前,檀香萦绕,江晖睡得正熟,一墙之隔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嘭的一声,江晖霎时惊醒。

    灵堂内,本在守灵的几个兄弟不知为何争吵起来,江四爷站起,横眉怒目,“你什么意思,母亲刚死,你就惦记起兄弟们的产业?”

    “分家难道不是你一直求的?”

    江大爷的声音响起。

    “我原本按照的就是母亲生前的意思,将族中产业划分,几个兄弟我从来没有亏待任何一个。”

    “我去你的。”

    江四爷吼道:“你能耐了,把持家业几年,无声无息抢去那么多铺子,你还敢舔着脸说没有亏待谁,这些年,你们大房做了多少腌臜事,我都不屑得说!”

    “好了好了,大哥,四弟,都是一家人,再怎么也不能在这吵啊……”

    “滚开。”

    江三爷上前劝和,但他是庶出,也没什么能耐,在族中说不上话,江四爷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伸手一推,“我怕什么,我今日就是要在母亲灵前将我们家的账算清楚,以前老二在,我忍气吞声,现在老二没了,你觉得我还会继续受你的气?”

    “这些年家中铺子的亏空,全都记在公账上,我们四房吃了多少亏,你们一个个鹌鹑似的不敢说,我敢。”

    江四爷环视四周的兄弟,“被老大划走的铺子,你们真认了?”

    几人面色各异。

    老二死后的这两年,长子翻身成了家中名副其实的老大,老夫人病重,无力调解兄弟之间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气氛,若非顾及着全族的脸面,绝不会拖到她病逝才正式分家。

    前几日,大爷将族中的账目清算完,许多铺子被划到大房名下,四房多了许多亏空,嫡亲的兄弟尚且如此,更何况几个庶出的老爷,更是有苦难言。

    江四爷不是个喜欢忍耐的脾气,撕了账本,直接冲过来对峙。

    江大爷脸色阴沉,“老四,母亲还在这里,你要闹得她泉下不宁吗?”

    “是你逼我的。”

    “如果你不满,你就滚出去,少在这里撒泼打滚,今日的事情传出去,我们江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难不成你还要赶我出宗族?”

    江四爷气笑了,瞪着对面的江大爷,见他面色冷漠,架势十足。

    堂中其他人倒是被震慑住,拉了拉江四爷的衣袖。

    “老四,大房的亲家是许大人,我们惹不起,你别闹了,其实你们四房也没吃亏多少。”

    去年大房的长子娶妻,聘礼足有两条街的铺子,原本新妇娘家是看不上江家的,但奈何大房出手阔绰,实在富奢,那名官员才最终将女儿下嫁过来。

    从此大房有了靠山,比之从前的二房更加趾高气扬,族里其他人都不敢惹江大爷。

    听到有人如是劝解,江大爷很是受用,理了理衣袖,目光沉静倨傲。

    然而,江四爷听了这么一句话,突然冷笑,“好啊,既然提到这件事,那我也有话要说。”

    “大哥,你别忘了,环哥儿娶妻的聘礼是怎么来的。”

    话音刚出,江大爷面色一变,“你闭嘴!”

    “老二死后,他婆娘离开前,将嫁妆全都留给了三郎。”

    他一开口,江大爷就站了起来,嘴唇抖动,目眦欲裂,上前要捂住他的嘴,“闭嘴!”

    江四爷甩开拉他的人,高声喊:“许家门第高,你怕巴结不上,为了凑聘礼,毁了三郎的名声,弄断了他的腿,霸占了人家娘亲留下的家产!”

    江大爷终于忍无可忍,一拳头砸过去,气得心口都在剧烈起伏,“你以为你干净?难道二房的产业你没抢?”

    争吵声愈来愈大,几个人扭打在一起,庶出的三爷、五爷吓呆了,扑上前要将他们拉开。

    “快去请族长!”

    江三爷扭头朝门外喊道。

    老夫人病逝后,族中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也来了,就在客房,很快就赶到,见到灵堂里这一幕,两眼一黑,捶胸顿足,“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快将他们拉开,亲兄弟在灵堂打架,这像什么话!”

    一墙之隔外,江晖脸色苍白。

    三哥的腿,居然是大伯叫人弄坏的!

    而这件事,他们四房竟然也知晓,甚至,二伯娘走前留下的嫁妆,四房也抢去不少。

    江晖呆怔,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

    霜降的这几天,江家几房彻底分家,闹得很难看,老大老四在灵前撕破脸,打得鼻青脸肿,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江晖不知道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江泠,犹豫许久,一直到县学又开始授课,他也没有作出决定。

    ……

    城外有个叫祁阳台的地方,名字听着挺贵气,其实是个打谷场,就在农田后面,这里常有乞儿出没,拿着破碗或是布兜,沿着打谷场的边缘缝隙里拾取散落的谷物。

    打谷场再往后,是曲州边际的群山,连绵起伏,山上有一大片荒地未曾开采,破败地立在那里。

    江泠站在田头,戴着斗笠,仰头打量荒山。

    今年的收成还不错,乡亲们原本很开心,以为可以多拿工钱,但田主比以往更加变本加厉,还有许多田地被官府征去,租金翻倍,若想来年还有地可种要花上更多的钱,还有人走投无路,将田地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卖给田主,或是官员,而这些田,又被以更高的价格卖给需要田地的乡民,循环往复,许多人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不欠债而已。

    江泠想,若是后山那一大片的荒地可以开垦,大家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

    然而,荒地并不是想开垦就能开垦的,要建造沟渠,引水灌溉,而山林地势高,水从低处引到高处,所用到的工具与普通的水车不一样,江泠已经在附近观察许多日了,带着图纸,伴随着身后打谷子时的噼啪声,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侧的道旁传来车轮碾过的声音,飞沙扬起,江泠压下帽檐,待尘土平静后抬起头。

    上次在茶棚里见过的男人自车上下来,对上江泠的视线,笑道:“小官人,又见面了。”

    江泠垂首示礼。

    男人笑容慈祥,从他的衣着谈吐上,江泠看出他身份不一般,但不知为何经常跑到这附近。

    这里都是田地,远处是山,不似城中繁华,歇脚的地方也只有那间茶棚。

    今天打谷场上没有人打粮食,道旁有几个衣着破烂的乞儿,端着豁了口的碗,蹲在地上捡谷子。

    男人见了,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打谷的时候有些谷子会散落在砖头缝隙里,或是草丛中,附近的孩子会来这儿捡遗落的谷物豆子带回家吃。”

    “原来如此。”

    男人点点头,眺望远处的荒山,“这后面山可真多啊,若是能开垦成田地,种上瓜果之类的东西就好了。”

    江泠正在低头写字,闻言,说:“曲州炎热,白昼长,确实适合种植瓜果,但引水上山是个问题,目前山下的乡民用的水车大多是平地式的,无法建造在高处。”

    “那翻车怎么样?”

    江泠看了一眼山头,说道:“可以,但只适用于较小水量提升,后山地面积太大,要想每个地方都关照到就太消耗人力了。”

    男人点点头,觉得少年说得很有道理,他一扭头,看到少年正在看图纸,不由凑近,“你在看水车的图纸?”

    “是,各式水车都有优缺点,要想引水上山,灌溉到每一个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工程,普通的水车是没法做到的,只能改进。”

    江泠这两个月快把百川书局的书翻遍了,研究水利,开荒,他腿脚不便,虽然想尝试自己上山勘探地形,土壤,但一直碍于有腿疾,只能在这附近查看。

    男人恰好对水利也很感兴趣,研究过许多年,见江泠对这方面也颇有见解,两个人又坐到路边的茶棚下,对着书说了许久。

    江泠平日话很少,只有谈论起这些的时候话才会很多,男人听得很认真,他见解独到,富有经验,说起自己的看法时也有理有据,江泠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仔细聆听,而后在纸上记下。

    少年虽然性子有些冷淡,但谦逊有礼,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与他交谈,比在酒宴上听遍恭维声要舒坦得多,男人眼底满是欣赏。

    两个人快把一壶麦茶当酒饮遍。

    临走时,江泠问道:“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男人抬手,捋了捋胡须,笑道:“敝姓严,在这附近做生意。”

    江泠记下,脑海中盘旋,印象里家中没有与哪个严姓商人做过生意,不过长辈一向不允许他插手生意上的事,也许有,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他行了个礼,男人笑了笑,与他摆摆手,转身上车离开,“下次再与小友闲谈。”

    江泠站在道边,目送马车扬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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