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进了城,随从掀开帘子,一袭青衫的男人正坐在里面,手中持一卷《曲州志》。

    “大人,到杨府了。”

    男人合上书,目光锐利,从马车上下来,面前是杨知县的府邸大门,面前早就有人等候。

    杨知县带着妻儿迎上前,笑面盈盈,恭敬道:“严大人连日舟车劳顿,茶水早就准备好了,快进去歇歇吧。”

    曲州的新知州,姓严,名敬渊,半年多前就已上任,只是这半年他一直在巡查曲州各个县城,人又爱乔装打扮,从不显露自己的名讳,只装作普通富商,往往人都进城了,当地的官员还不知情,等察觉时,再想掩盖已经来不及了。

    严敬渊就这么出其不意地查了好几座县城,半年过去,杨知县早已打听清楚他的样貌体型,早早作出准备,严敬渊一进城,他就立刻摆下接风洗尘的宴会。

    席间除了杨知县外,一起迎接新知州的还有属官许县丞,以及许县丞的女婿,江环。

    严敬渊不理会他们的恭维,对面的人百般殷勤,又是夹菜又是敬酒,严敬渊一个漂亮话也不爱听,兀自冷冷道:“将临溪县这两年的税收账本拿给本官过目。”

    杨知县脸色僵住,知道新知州手段狠,哪想到这般难迂回,坐下来便直奔主题。

    他面如菜色,只能让下属去拿。

    这场接风宴吃得并不欢快,除了知州大人外,其他几人俱是战战兢兢,尤其是许县丞的女婿,本是被带出来见世面,他到底也是商贾出身,几个官员备好了礼,江家大房也出了一部分,奈何江环吓得头也不敢抬,更是插不上一句话。

    严敬渊没有久坐,拿着账本便起身出去。

    杨知县象征性追了几步,愁眉苦脸道:“完了,我的乌纱帽怕是不保了。”

    许县丞也唉声叹气。

    严敬渊饭都没吃几口,出了杨宅,坐回到马车上。

    想起来时在城外遇到那个少年,他掀起一半车帘,扬声问道:“对了,上次让你们去打听那个叫‘江泠’的孩子,打听得怎么样了?”

    “回大人,刚弄清楚,他是江家二房的孩子,呃……身份还有些复杂,他爹是新平八年的秀才,一直没考上举人,前两年在临溪县任主簿一职,后来又做了上一任知州的属官,不过,前知州贪污受贿,当年就被处斩了,这个江秀才手上也不干净,同年畏罪自尽,妻子和离再嫁,儿子嘛……就是大人问的江泠,倒是挺厉害的,很早就考进县学,原本去年要去国子监读书的。”

    随从顿了顿,“不过出了那样的事,他又被检举说犯下包庇之罪,这书便读不了了,据说大逆不道,忤逆长辈,也早就被赶出宗族,今日席上那个江环,许县丞的女婿,就是江泠的堂兄。”

    第57章

    芃芃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坐在马车中的严敬渊一听,

    皱眉,“罪臣之子?还被宗族赶出?”

    随从说:“是。”

    严敬渊回想,上次他问少年是不是县学里的学生,

    毕竟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会懂这么多,

    会算账还能写一手好字,他说不是,倒是实诚,

    犯了罪的学生,哪还有资格继续在县学读书。

    一个人再怎么与宗族不和,顶多不相往来,

    表面的联系是不会断的,要知道,世人最重忠孝礼义,

    能被家族赶出,只能是做了不仁不义,

    大逆不道的错事。

    “原来是这样。”

    严敬渊讥笑一声,

    不再谈及此事,

    低头继续翻开方才要来的税收账目。

    随从放下帘子。

    他家大人,

    最是嫉恶如仇,痛恶尸位素餐之人,不久前还说着再过几日要去城外一趟,

    与那小官人再谈谈水利方面的事,

    大人说,觉得自己与那小官人很合得来,

    小官人话虽少,

    但观点鞭辟入里,从不拐弯抹角,

    他喜欢,不过现下看,应当是不必再去了。

    秋收后,打完粮食,还要再晾晒,有些谷物成熟的时节晚,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采摘,叶秋水跟着江泠一起出城,她对水车农事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也看不懂,江泠教了一会儿,她听不下去了,反而对后面的山很感兴趣,一直跃跃欲试,隔几日则亲自带着伙计一起爬了上去。

    伙计们走在前面,用竹杖敲击地面,防止草丛里有毒蛇游走,叶秋水拨开杂草,时而蹲下来,用铁锹挖一块土壤,碾碎了查看。

    土壤湿润,其中还富含腐烂的草木以及虫蚁动物的粪便,叶秋水端详许久,继续往山上走去。

    “芃芃,这山是荒山,杂草丛生,平日怕是没人往山上跑,但是草木长得都很旺盛。”

    途径之地连人走过的痕迹都没有,几人一边走一边扫开挡道的草丛,四周树木枝繁叶茂,偶尔能看到在叶间跳动的灰鼠。

    铺子里伙计平日仍叫叶秋水小名,出门在外谈生意的时候才会在人前唤她东家,本来叶秋水年纪小,许多伙计是不服她的,但是叶秋水技艺好,会做生意,识香的能力也极好,她一日到头闷在作坊里,有时弄得一身脏,顾不得吃饭,从早到晚督工,她赚了钱,会分给手底下的伙计,从不亏待任何人,跟着小东家能赚钱,渐渐的,大家都服她了。

    叶秋水出来勘探山上地形,穿着长裤长靴,头发也挽起来,她觉得山上的土壤还不错,很适合种植香草瓜果,就是还未开垦,杂草太多。

    逛完一圈,叶秋水带着人从山上下来,山上虫蛇多,江泠很担心,书也看不下去了,一直等在道旁。

    一看到叶秋水下来,立刻伸手去拉她。

    “哥哥!”

    长靴上沾了泥,山中湿润,叶秋水险些滑一跤。

    江泠拉住她,带她到空地上坐下。

    他转身找茶棚的店家要来一壶紫苏汤,倒一碗递给她喝。

    叶秋水解开戴在头上的帷帽,她的鬓发上还沾着一片枯叶,江泠抬手拂开,叶秋水渴急了,抱着茶壶一连喝了几碗。

    “哥哥,山上的土很好,很适合种东西。”

    她低下头,悄悄对江泠道:“我想同胡娘子说,不如买下半个山头种香草,现在还是荒地,用不了多少钱,到时候我们自己开垦种植,等香草成熟后,可以赚很多钱。”

    “嗯。”

    江泠低着头,细心地择去叶秋水衣裤上沾着的杂草虫蚁,虽然她特地穿了很多衣服,但手上脚上还是被咬了许多包,叶秋水难受得伸手去抓,被江泠按住,他摇摇头,神情严肃,“不能抓。”

    “好痒啊。”

    叶秋水愁眉苦脸,方才一直走来走去没感觉,坐下来才发现脚踝被不知道什么虫子咬了一个包,肿起来一大片。

    “什么啊。”叶秋水看了几眼,担忧道:“是毒虫吗?”

    “是。”

    江泠站起身,他张望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忽然走到溪边拔了几丛野草,揉碎了,将汁液涂在叶秋水的脚踝上,方才的鼓包很快就消下去了,叶秋水十分惊奇,瞪大眼睛,先前奇痒无比的地方凉丝丝的,渐渐也不痒了。

    “这是什么?”

    “蕃荷。”

    江泠说道:“山上有蠓,被咬了之后用碾碎后的蕃荷汁液涂在叮咬处可以止痒。”

    叶秋水点点头,新奇地看着鼓包消下去,变成一个红点,她笑着问道:“哥哥怎么知道这些。”

    江泠说:“同一老伯学的,他们在农田劳作,经常被叮咬,河边便种了许多蕃荷。”

    江泠常往田里跑,最开始只是好奇何为农时,虫害,了解得多了,这样的技巧他信手拈来。

    休息了一会儿,叶秋水准备回城里,但江泠却还坐在茶棚中,他似乎在等什么人,时而往道旁张望。

    “哥哥,你在找谁?”

    “一位前辈,是个做布匹生意的商人,他会许多水利上的事情,先前我与他约好在茶棚再见,我拿了两本书,想与他再好好谈一谈。”江泠抿了抿唇,“不过,他已经许久不曾过来了。”

    叶秋水“噢”了一声,陪他一起等到傍晚,那个人还是没有来,江泠站起,牵她,“走吧,不用等了。”

    “哥哥,也许他是忙忘了。”

    叶秋水宽慰道。

    “嗯。”

    回到城里,叶秋水将她在山上的发现告诉胡娘子,有些香草种植起来并不麻烦,但宝和香铺注重品质,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想要采买便费时费力,可若自己有一片田地,专门用来种植香草,好把控,不怕品质参差不齐,胡娘子考虑许久,最终敲定,向官府申请买下城外的一座山头,请人占卜吉时,挑了一个好日子上山开荒。

    叶秋水俨然是个小大人,指挥香农劈开杂乱的草丛,他们一群人用了半个多月将山头的杂草清理完,划出上山的小路,用农具翻土松土,胡娘子来过几次,见叶秋水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她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叶秋水。

    从伐木,割草开始,叶秋水一直都在,能做的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山上条件艰苦,还要走许久的路,常有蚊虫叮咬,有的香农不愿意去做这样的事情,但叶秋水从来没有叫苦过,鞋子磨烂了,她就换上更结实耐穿的草鞋,脚底长出水泡,挑烂了,擦上药,用绷带缠紧,继续爬山督工,数日以来从未缺席。

    山上开荒的汉子多,每日都有妇人成群结队上山送饭,江泠也会去,他腿脚不便,走得比别人慢,但风雨无阻,带着瓜果,茶水,还有点心,跑到山上送给叶秋水。

    虽然已是秋天了,但日头毒辣,尤其是山顶,更是炎热,有经验的老农说,若是真将山头踏平,会破坏山林原本的稳定,本来肥沃的土地也许会渐渐荒败,所以开荒时并没有将所有的树木砍去,而是保留下了许多植被。

    江泠走到山上时,叶63*00

    秋水正扎着衣袖,吃力地用铁锹松土,她还小,做不了多少粗活,正午的时候,汉子们都停下来了,正巧妻子送来饭菜,大家各自散开,找地方吃饭休息。

    “芃芃。”

    少年温和的嗓音传来,叶秋水抬起头,日光晕眩,她笑起来,放下铁锹,穿着草鞋哒哒跑过去,搂住江泠的手臂,“哥哥,今日吃什么?”

    “松茸鸡汤。”

    江泠掀开菜篮子上盖着的巾帕,小砂锅里煲着汤,旁边的盘子里放着用井水镇过的瓜果,凉度正正好,这个时节吃着不会腹泻。

    叶秋水端起碗,坐在树底下小口小口地喝汤,篮子里还放着书,她吃饭的时候,江泠就坐在一边,拿出书翻开看。

    “哥哥,你现在做饭真的越来越好吃了。”

    叶秋水忍不住喟叹道,肉炖得很烂,还有菌菇的鲜香。

    江泠嘴角轻扬,无声地笑了笑。

    秋天,曲州的柑橘正是成熟的时候,叶秋水靠着江泠,姿态懒散,喝完汤,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剥橘子吃。

    而一旁,江泠巍然不动,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会时而传来,有时候叶秋水真的忍不住佩服江泠,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见缝插针地看书,一遍看不够,还要看几遍,背得滚瓜烂熟,每一本的批注都会写满纸张,连上山给她送饭,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任山头再炎热,周围再嘈杂,蚊虫还在耳边飞来飞去呢,他也能无动于衷地继续翻开下一页。

    正休息着,远处有一个汉子忽然站起来,手中高举什么,欣喜道:“俺刚捉到一只山鸡,正巧就扑到俺家菜篮子里来了。”

    叶秋水坐起来张望,汉子手里的山鸡颜色鲜亮,体型见状肥硕,怕是都有四五斤重。

    “好肥啊。”

    她感叹道,山上的野鸡长得特别壮,前几日她割草时也逮到一只被藤蔓缠住的兔子,头大体圆,姿态矫健,叶秋水刚割开藤蔓,它就倏地窜得没影了。

    可见,这座山是很适合禽畜生存的。

    叶秋水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睛发亮,扭头对江泠道:“哥哥,我想在山上养鸡!”

    江泠从书上抬起目光,看向她,有些疑惑她这突然的、稀奇古怪的想法。

    叶秋水有理有据道:“哥哥,以后山上会种香草,瓜果,这样肯定会招来虫蚁,还有飞鸟,若是我在林子里养鸡,鸡是不是可以吃掉虫子,杂草,粪便还能做肥料?”

    江泠琢磨了一下,感觉她说得好像有些道理,暂时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

    “鸡生蛋,蛋生鸡,一颗蛋卖五文钱左右,一只小鸡仔能卖十五文到二十文,一亩地种五十棵树,养五十只鸡,多了就不行了,不然虫子不够吃,它们就会吃果子。”

    叶秋水随身带算盘,从布包里翻出一只,手指灵巧翻动,啪嗒啪嗒的声音响起,她口中念念有词,将买鸡仔的成本,折损,利润全都算一遍,从这个想法冒出来开始,不到半个时辰,叶秋水已经将要用倒的钱,和可能的折损都算出来了。

    “哥哥,这个法子是可行的。”叶秋水一拍算盘,“我要养鸡!”

    一旁的江泠:“……嗯。”

    没太听得懂,但芃芃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叶秋水满脑子想着养鸡的事情,她没有贸然决定,准备先观望几天山上的气候,再决定究竟要不要实行。

    休息完,江泠与附近的乡民一起查探山间的地形,判断要在哪里建造沟渠,引水灌溉山上辟出的农田,本来江泠还没有决定,但与乡民沟通后,又经过那位严姓商人的提点,他心中有了思路,回去翻看几本书,第二日就画出图纸。

    工匠若有所思,山脚的乡民说:“小江很会做这些,他上次帮我修了水车,比原先的更坚固耐用,水量也稳定。”

    匠作坊的工匠听了,先是半信半疑,可江泠拿来图纸,几个人一商量,工匠一拍大腿,喜道:“妙啊,这真是个好主意,我先前怎么没想到,就这么造!”

    大家一起改进老式样的水车,使得它消耗的人力畜力比以往更低,建造的成本也省去一半,水车造好时,众人齐心协力将它抬上山,引来的水量比过去更多,能均匀灌溉到山上的农田中。

    不久后,新知州下令将其余几座山一并开垦,对参与开荒的乡民给予一定的税收减免以及土地使用权,大家争先拥后,后山热闹极了,一架一架水车造了起来,江泠变得很忙,都没有空去百川书局抄书了。

    田地翻新后,叶秋水开始考虑该种植什么香草最合适,这一阵子忙得找不到北,等种子种下,发芽,长高,已经是来年春了。

    宝和香铺要收一批沉香,叶秋水带着人去谈生意,到了地儿,才发现对接的竟然是一个老熟人。

    江大爷。

    第58章

    “我还小,我会更有能耐。”

    分家那日,

    江大爷使了些心计,他很早就惦记四房的香料铺子,前年四房不知怎么搭上宝和香铺的胡娘子,

    每个月都有一批货物能跟着宝和香铺的商队一起送往京城,

    售卖给达官贵人,那段日子,四房进账很多,

    江四爷与四夫人在族中都昂着头颅走。

    江大爷很眼红,分家时,他将那间香铺划到自己名下,

    怕江四爷闹,又补偿给他三间铺子,这事才罢休。

    那三间铺子,

    地段不好,生意惨淡,

    每年都在亏钱,

    只是表面看着繁荣。

    江大爷兴致冲冲,

    然而,

    香铺到了名下,却连续几个月都在亏钱,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他不知道,

    江四爷也使了些心计,

    那大半年虽然靠胡家的人脉赚了不少钱,但江四爷目光短浅,

    之后便降低成本,

    大幅提高价格,京城里的富人也不是傻子,

    根本不认账,后来胡娘子也不愿再给他们搭线,铺子里的生意就渐渐不景气了。

    江大爷拿三间铺子与他交换,江四爷巴不得,结果换完之后才发现,双方都被骗了。

    撑了几个月,江大爷知道,当初香铺之所以能赚钱,是因为胡娘子重情,念着当初江四爷从海上将她救回的情义,将自己的人脉介绍给他,带着他做生意,可后来闹掰,江家的香料再也没能搭载胡家的货送往京城,江大爷咬了咬牙,不得已设下宴,请胡娘子过来一叙。

    “老爷。”

    大房管事小声道:“那胡大当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当初四爷得罪了她,怕是她心里还怪罪着呢,今日说不定会为难老爷您。”

    “老四是老四,胡娘子不会不给我面子。”

    江大爷挺了挺腰,低头整理衣襟,他可是江家长兄。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说话声,江大爷严阵以待,连忙催促一旁的管事,“来了来了,去开门,迎胡娘子进来。”

    管事立刻躬身去开门,站在二楼雅间门口等候,不远处传来木梯被踩动的哒哒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管事扬起笑,下一刻,来人走上二楼,香铺的伙计簇拥着,为首的是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杏衣粉裙,声音脆甜,对上管事的视线,见他呆愣,扬了扬下巴,“不是要谈生意?带路吧。”

    管事怔怔然,下意识退让,将一行人领进雅间。

    江大爷听到脚步声走近,起身迎上去,殷勤道:“胡大当家请……欸?”

    叶秋水跨过门槛,笑着说:“我们大当家去福州进货了,临走前让晚辈替她过来坐一坐。”

    江大爷愣住,“你是谁?”

    叶秋水身后一起来的伙计说道:“这是我们宝和香铺的三当家,姓叶。”

    江大爷顿时惊讶,疑道:“你?怎么会是你?”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丫头,眼神一样的狡黠,一样的狂妄,他还记得,两年前,这个死丫头是怎么险些毁了环儿的婚事。

    她怎么会是宝和香铺的东家之一呢?

    叶秋水兀自上前拉开椅子,坐下,见对面的人站着不动,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坐呀,江伯父。”

    江大爷回过神,一直到坐下,脸上还是一副呆怔的表情。

    他喝了一口茶,掩饰尴尬,觑了一眼对面的女孩,她脸颊稚嫩,年纪还小,可眼眸中闪着精明的光,不像是好诓骗的模样,江大爷说道:“生意上的事,得大人来决定才行,遣个孩子来不是胡闹吗,我不放心。”

    他抬头,示意宝和香铺的伙计道:“胡娘子何时回来,我们可以改日再商谈。”

    “不必。”伙计说:“娘子不在,铺子里的生意都是我们小东家与掌柜协理,江老爷有什么话,直接与我们小东家说也是一样的。”

    伙计神情认真,来时,他们也是站在小姑娘身后,毕恭毕敬。

    江大爷脸上的表情很难看,颜色纷呈。

    “我们铺子,先前与胡娘子也合作过,不过那是以前我四弟管理铺子的时候了,先前,胡娘子给我们江家面子,让我们江家香铺的货物也能搭载货船去京城售卖,老四是个不懂事的,竟然就这么占了大半年便宜,我这次来,是特地给诸位赔罪的,我已经教训过老四了,下次,我们江氏香铺愿意让利三分,只求娘子能再宽宥则个。”

    他缓了缓,说出自己此次的来意。

    叶秋水慢条斯理地喝了杯茶,闻言,挑眉问:“让利三分,什么意思?江伯父这是想让我们的商队继续带江家的货物去京城?”

    “是。”江大爷哂笑,“卖出的钱,我们愿意让三成给宝和香铺。”

    虽然损失一部分利益,但是只要能与宝和香铺搞好关系,何愁赚不到钱。

    三成的利润,只要让江家的货物随他们的商队一起进京就可以了,不过是多两箱子的事,不需要做其他什么,江大爷不怕宝和香铺不心动。

    然而,叶秋水听了,却摇头,“这生意做不了。”

    江大爷笑容僵住,顿了顿,端着茶盏站起,“叶小东家,两年前的那件事,纯属误会,怪我有眼无珠,当时只想着环儿的婚宴不能叫人毁了,又实在怕怠慢贵客,这才一时心急,险些伤了小东家,是我的错,我给小东家赔不是,望你海涵。”

    他脸带歉意,神情看着很诚恳,举着茶杯一饮而尽。

    叶秋水低头玩着辫子,头都没抬。

    江大爷抿着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殷勤给瞎子看。

    他是个极重面子的商人,为了利益可以低头,但不代表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欺辱。

    江大爷脸一沉,怒道:“小崽子,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法子成了宝和香铺的东家,你别以为你如今有些能耐了,你就可以不将我放在眼里。”

    北坊的死孩子,就算穿上锦绣罗衣了,也遮不住那一身穷酸的土气。

    他眉头紧锁,唇瓣抿成一线,眼中有怒意闪烁。

    叶秋水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江伯父这就沉不住气啦。”

    她也站起身,说:“若我早知今日要见的人是你,我进门的时候就会先吐一口唾沫。”

    “你!”

    叶秋水笑着说:“别气别气,你可不能一时喘不过气倒在这儿了,晚辈还小,害怕背人命。”

    江大爷脸色很难看,胡须抖动,快要竖起来。

    叶秋水拍拍手,理理衣襟,无视他的愤怒。

    “对了,江伯父,方才您说,不要以为我如今有点能耐了,就不将您放在眼里,您误会我了。”

    江大爷瞪着她,听到这么一句话,以为她是反悔了,发觉自己刚刚说的话有多么无礼

    然而,叶秋水讥笑着道:“我还小,我以后会长大,我会更有能耐,而您已经老了,半只脚踏进棺材,现在就有些受不了,以后要是看到我将你们江氏的产业踩在脚下,岂不是要气得撅过去?”

    “你!”

    江大爷脸又黑又绿,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伸手就要拦住她,只是一个起身,膝盖撞到桌角,江大爷低声痛呼,捂住膝盖,等他再抬头时,那丫头早就不见了。

    叶秋水走下台阶,伙计跟在后面,问道:“小东家,你与江老爷有什么过节吗?今日火气怎么这么旺。”

    他们有些担心,得罪了江氏,江大爷会给宝和香铺使绊子。

    “是有些恩怨,他险些将我打死。”

    叶秋水是个很记仇的人,记得当初江家的人如何高傲,颠倒是非,将她套进麻袋,要拖出去打死。

    也记得,江泠是怎么被赶出来的,那些族人趁机霸占了二房的产业,逼得江泠再也回不了家。

    伙计们听了,惊讶于竟然还有这样一件旧事。

    “可是……不知大当家是何想法,若是她想与江家做生意,今日小东家话又说得这么绝,以后怕是不好收场啊。”

    叶秋水道:“等胡娘子回来,我会将原委告诉她,好好赔罪,只是,江家的这些人都是一个样,唯利是图,依我看,绝不能与这样的人合作。”

    雅间中,江大爷坐下来缓了许久,膝盖撞伤的地方痛得发麻,他气得牙痒痒,额角突突跳动,只恨当初没将那胆大包天的丫头早些打死了。

    管事在一旁唯唯诺诺,询问,“老爷,这下怎么办,宝和香铺不同意这件事。”

    “怕什么。”江大爷揉了揉膝盖,“她就是个丫头片子,她才多大,她能做得了什么主,等胡娘子回来了,我再与她好好商议,兔崽子,看我之后不找机会弄死她。”

    管事了然,放下心来。

    没多久,胡娘子从福州府回来,江大爷又一次差人登门拜访,邀约。

    她问叶秋水,“芃芃,上次的事情你们还没有谈完吗?”

    叶秋水将从前的事一并告诉她,“娘子,我有错,我乱逞威风,确实是因为咽不下当年之气,还有,我觉得我们不能答应江大爷,他名下的铺子经常偷工减料,虽然让江家的货物跟随我们的商队一起进京,我们确实没付出什么,还赚了他们三成利润,但是,这件事并不利于我们宝和香铺长久的经营,如果我们商队的货物有任何问题,旁人只会认为是我们铺子偷奸耍滑,这样太影响我们自己的信誉了。”

    胡娘子听了,琢磨片刻,点头,“是这样。”

    先前她也是看不过四房的作风,才不再捎带他们铺子的货物。

    就算江大爷不是那样的人,可拒绝了四房,又接受大房的示好,这算什么?如今江家几个兄弟分家,大房四房老死不相往来,不管如何,少给自己惹点麻烦总归不会有错的。

    胡娘子道:“明日去回绝了他们。”

    掌柜颔首,“是。”

    江大爷热脸贴了冷屁股,更加气闷不已。

    回头就找亲家抱怨。

    许大人虽然只是临溪县丞,但家大业大,又与杨知县走得近,听说新来的严知州来临溪县巡查了,两位大人都忙得团团转,许县丞很早就通知江大爷,要备一份厚礼送给新知州。

    然而新知州每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成日就喜欢钻稻田果林里转悠,除了最开始的洗尘宴外,连杨知县都很少见到他。

    新知州为人严苛,手段狠辣,杨知县与许县丞一开始知道他要来,如临大敌,态度恭敬,生怕一朝不慎自己头顶的乌纱帽就会保不住。

    如果有官员作保,还怕江家的货物送不到京城去?

    江大爷需要官府的通行符碟,这样他的货物才不会在别的地方被官府扣留,也不怕遇到盗贼劫掠。

    春三月,杨知县在家中设宴,给严敬渊递了帖子。

    上次他拿走税收账目,这里面被动了太多手脚,严敬渊看出不对劲,但是没有点明,事态比杨知县与许县丞以为得平静,让他们觉得严知州也并非传说中那么清正恐怖。

    “礼都备好了。”

    许县丞小声说道,身后江环熟练地让下人搭起戏台子,伶人们在廊下吊嗓子,宴席将开,一片喜庆热闹。

    严敬渊很快落座,众人纷纷起身敬酒。

    水榭外,传来婉转悠扬的唱音,严敬渊喝了酒,有些醉,杨知县想让他在府上休息,但严敬渊坚持要离开,杨知县告诉许县丞,让他赶紧将提前准备的厚礼搬到知州的马车上。

    严敬渊一掀开帘子,见到两只大箱子,顿时气得冷笑。

    “果然。”

    他对随从道:“今日你们都瞧见了,杨家一个小小的知县府,竟然比我在京城的宅子还要华丽,天高皇帝远,真是富得流油啊。”

    “人证物证俱在,不必等了,将这两口箱子一并搬到衙门去,明日就拿人吧。”

    第59章

    亦如少年始终挺拔的脊梁

    江大爷吃了几次闭门羹,

    渐渐也就不再打宝和香铺的主意了,不过他不甘心,暗地里叫人装作普通客人到宝和香铺门前闹事,

    只是胡娘子身经百战,

    早年经常被同行抹黑挑衅,经验丰富,三下五除二将前来找麻烦的人都打发走了。

    香铺的生意做不成,

    接连亏钱,江大爷没有办法,只能将铺子关了。

    “不要紧,

    我们还有许大人。”

    想到这儿,江大爷总算松了一口气,新知州来到临溪县后,

    大房在许县丞的暗示下备下一份厚礼送出去,杨知县与许县丞二人已经将新知州的底细摸清楚了,

    严敬渊原本是朝中御史,

    去年被外派到曲州任知州一职。

    他处事果决,

    先前在别的县城巡视时,

    就严正地查办了许多案子,杨知县与许县丞事先打听了很久,最开始摸不清严敬渊的性情,

    可后来几次邀请他赴宴,

    他未曾拒绝,送些意味暧昧的小礼他也悉数收下,

    杨知县断言:“我看前面几个县令就是送礼送少了,

    我送十倍,我不信他不动心。”

    许县丞将这件事告诉江大爷,

    “严知州位高权重,他这次来曲州府任职可是连升数级,定然极受官家器重,我们将他哄开心了,也能得好处,你还愁你们家的货物卖不出去?”

    江大爷只是个商人,弄不懂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听了,觉得许县丞说得很有道理,唤来长子江环,告诉他,大房名下还有一处大宅子,不妨孝敬给严知州。

    江环了然,杨知县办春日宴,请严知州过来听戏的那夜,他将宅子的地契并杨许二人准备的几箱白银一起抬进了严敬渊的马车中。

    以前二房巴结孙知州,大房也跟着巴结杨知县与许县丞,千方百计要与他们结为姻亲,杨知县的女儿嫁给了许县丞的儿子,前年,许县丞的小女儿嫁给了大房长子江环,江大爷一颗心总算落地,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姻亲关系更为牢固的纽带了。

    “区区一个宝和香铺。”

    江大爷冷哼,不再将它当一回事,他笑着对大房管事道:“以后说不定宝和香铺的人还要来求我们江家同他们做买卖呢。”

    管事也笑着恭维。

    然而下一刻,他们的笑容就维持不住了,江环慌不择路地冲进来,一脸惨白,“爹……爹出事了,杨知县与许县丞都被带走了。”

    正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的江大爷“蹭”的一声站起。

    “被谁带走了?”

    “严知州的人!”

    江大爷腿一软,跌坐在太师椅上,茶水撒了一身。

    送给严知州的礼,全部被他原封不动地抬到了衙门,江家送的地契,许县丞送的银子,杨知县送的美人都在,抵赖不得。

    恰巧严敬渊查清了税收上的问题,知道他们二人巧立名目,多收了许多税款,许县丞擅长造假账,明面上的账目看不出任何端倪,严敬渊按兵不动,查了大半年才摸到一点蛛丝马迹。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江家是商户,没有参与巧立名目一事,犯不上什么大罪,但也被狠狠敲打。

    听说父兄入狱,大房的新妇吓得晕了过去,江环急忙扑上去掐她人中,另一边,江大爷惊愕不已,还没搞清楚状况。

    严敬渊做事雷厉风行,半个月了结这件事。

    夏初的时候,麦子成熟,去年建造的水车很有用,山上的果树灌溉均匀,农田里的作物生长旺盛,今年的收成肉眼可见的比往年要好。

    叶秋水真的在山上养起了鸡,圈起围栏,一开始,周围的人都说她异想天开,可渐渐的,鸡食杂草虫蚁,满山乱飞,长得肥硕健壮,她连月进账,攒下的钱继续用来加高入股的份额,每月拿的分红越来越多,大家都开始眼馋了,也跃跃欲试。

    叶秋水立了个小目标,她要攒一笔钱,在城东买一间小院子。

    一间可以有书房的院子,这样江泠就不用坐在矮小的板凳上看书,屋里打几个放东西的架子,现在住的地方,房屋矮小,家徒四壁,书籍只能存放在木箱中,长虫潮湿,必须三天两头地晾晒。

    为了新院子,叶秋水赚钱很卖力,第一批香草在春末开始成熟,品质上佳,除了供给宝和香铺本身制作香料外,还有很多被卖到其他铺子,

    胡娘子将这件事交给叶秋水,而她从不懈怠,将所有的事情都完成得很好。

    江泠经常陪她过来干活,有时也帮忙看田地里坏掉的水车和农具,向乡民请教如何治理虫害,叶秋水觉得,附近的人对江泠越来越客气喜爱了,他谦逊有礼,教人识字算数,帮乡邻写信看信,修理工具,从不收取分文,谁都看在眼里,不再轻信传言。

    对此,叶秋水早有所料,江泠本来就很好,就算被诋毁污蔑,他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去让世人对他改观。

    暑热蒸腾时,叶秋水做了许多可以驱蚊的蔷薇花露,自从江泠告诉她蕃荷可以用来减缓被蠓虫叮咬产生的瘙痒后,叶秋水将蕃荷汁液加到其他的香草中,做好的花露送给附近的乡农,告诉他们去田里农作时在衣服上滴几滴,可以防止被蚊虫叮咬。

    用过的人都说好,叶秋水又与铺子中的其他师傅商讨,要怎么在旧香谱上改进,完善香料配方,使其香味更持久,层次更复杂。

    杨知县与许县丞下狱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新知州惩治了许多不作为的官员,废除冗杂的税目,曲州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眨眼间,又到了麦子成熟的时候,严敬渊出城巡视农田,过去的几个月,因为忙于抓杨知县等人的把柄,他已许久不曾出城察看,先前下令将后山开荒,种植瓜果等作物,据说成效颇丰,严敬渊决定亲自过去看一看,刚一出城,就看到金浪翻滚的麦田上,高大的水车滚滚而作,涓涓不断的水源流淌在田野间。

    “好精巧。”

    他凑近一看,不由感叹。

    “这是哪个匠作坊的师傅做的?”

    “是小江画的图纸。”

    一位正在收麦子的老农说道。

    严敬渊怔愣,“小江?可是匠作坊的新师傅?”

    “不是。”老农说:“是一个很年轻的小官人,会算账,会画图纸,还教人识字算数。”

    听到这样的描述,严敬渊心里隐隐有了个答案,常在农田走动,帮人算账,还很年轻的小官人,只有那个江泠。

    原本严敬渊是很欣赏这个孩子的,但听说了他的身世后,他不免也有些偏见,后来公务繁忙,鲜少来这儿,也未曾再见过那个少年。

    严敬渊抬头,张望四周,“他今日来了吗?”

    “来了。”

    老农抬起手,指了指田野深处,“在那里帮翁老婆子收麦子呢。”

    严敬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极目远眺,万顷金波涌动,少年一身白衣,夕阳余晖在他身后缓缓铺开,微风拂过,麦浪环绕着他,如群山拥翠。

    严敬渊问道:“他常来此地?”

    “是。”老农说:“小江是个顶好的孩子啊,虽然话不多,看着冷淡,但其实只要找他帮忙,他都应的,他自己腿脚不好,还帮我们这些老东西干活,从来都不要钱,去年田主故意克扣工钱,还是小江拿着账本去帮我们要回来的,田主凶悍,那孩子被打了一顿,养了几日的伤。”

    老农夸起少年,好像怎么都说不完,说到他被打,脸上又流露出心疼与愤怒。

    严敬渊若有所思。

    田里的麦子收完,少年一步步走到茶棚下,严敬渊仔细观察许久,发现他真的腿脚不便,走路也有些不平,传言中,他因为犯了包庇之罪,还是罪臣的儿子,因此被抓进大牢,出来时腿就断了。

    严敬渊想起许县丞的亲家,那个给他送过地契的江家大爷。

    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阴险狡诈,又愚蠢狂妄,江泠究竟犯下了何事,才会被宗族赶出呢。

    正想着,少年已经走近茶棚,店家一见到他,就给他端去一碗麦茶,江泠要给钱,店家不收,两个人推拒许久。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