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徐晏然心弦微松,吃到第三块时,她借着渐暗天色望向高溪午。他半仰着靠在坑壁旁,嘴里叼着根茅草,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似忘了胳膊上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

    过去?不过去

    一番天人交战后,徐晏然还是没稳住,她抽了干净帕子,隔得老远努力往前递:“那个…绑绑胳膊…”

    高溪午一时意外,倒没想到这样胆小的姑娘还有胆量靠近他。他探身接过来,瞟她道:“怎么,不怕我夺你糕点了?”

    徐晏然吓得立刻又捂住自己的小包袱。

    “别推了,你那糕点我还不稀罕!”高溪午心气略舒爽,从怀里面拎出个小包裹:“小爷这,多的是,样样比你精细,整个柳安难寻的手艺!”

    他慢条斯理将油纸包一个个摆出来,每打开一个,那姑娘的眼神便亮上一分,等他呈出了十来种还不见包袱瘪下去,徐晏然睁着善睐明眸,里面灿然生光。

    “喲,这是什么?”高溪午胡乱擦了手,拎起一条来:“麻辣兔丝!这姜汁花椒豆粉加得好,也没辜负了我送来的顶肥的灰兔子!”

    “呵!这也不错!”他才尝了两口,手又伸向一旁的干芭蕉叶:“幸好这芭蕉蒸肉是今儿才做出来的,还能热乎着,八大杏仁汁浇得香,蘸上椒盐更好!”

    徐晏然不由往前挪了两步,小小咽了一下口水,瞅瞅高溪午大快朵颐的陶醉模样,再低头瞧瞧自己的,忽然觉得一向喜欢的甜食糕点,也没那么香。

    但徐晏然是何许人也,自小,她唯独在吃上,从没栽过跟头。

    她思忖片刻,见高溪午不曾理睬他,便走了两步:“那个…公子,你这里有些吃食,可要只吃这些,也不过是十来种,可巧,我这里也有些,不如咱们换上一些,那不是两人都有许多了?”

    以利动人,徐晏然认为,如果对方是个合格的吃货,根本拒绝不了她的要求。

    高溪午却一脸傲然:“吃食同吃食也是不一样的,我这吃食,那可是云桥池家的手艺,别说你拿一种了,便是拿百种我也不换!”

    “云桥池家?”方才还十分端庄持礼的徐晏然忽然绽开一个笑:“你也喜欢她家的吃食?”

    陡然的热情让高溪午有些招架不住,他有些狐疑:“也?”

    徐晏然喜笑颜开:“巧了,我这里的吃食,也是池家的手艺!”

    她拽了包袱出来,也开始一个个往外拿油纸包,嘴里念叨:“穿桥糕,蜂腰糕,这是油炙的白云片,这是松仁压出的糯米糕,这是撒了红绿丝的松糕…”

    高溪午本来大喜,听到后面不由心里嘀咕:这姑娘是有多爱吃甜啊。

    等他听到第十八种糕点时,便觉出了不对:“你认识池小秋?”

    池家食铺可从没卖过这么多的糕点,他拿起徐晏然殷勤递过来的三层玉带糕,只尝了一口便问:“你同小秋妹子甚好?”

    他仔细观察一番徐晏然身上衣着,忽道:“你是徐家三姑娘?”

    徐晏然刚要咬上麻辣兔丝,檀口半张就这么顿在半空。

    这个模样让外男识得了身份,若是传将出去,按照嬷嬷教的规矩,她现在可以将白绫当围脖,把脖子往里套了。

    可她于识人上头颇有一些机敏,现下高溪午脸上的神色,更像是异乡遇故知的欣喜,见她呆呆模样,出言宽慰。

    “小秋妹子只提起过,常往你家去送吃食。若不是十分在意的,她怎么愿意费这么多功夫,再糕点上花这么多细巧心思,你放心,凡同小秋妹子相好的,都是我高某的兄弟!”

    “兄弟?”

    “平日说顺了嘴,对不住!”高溪午赧然,摸摸头:“便都是朋友了,你放心,我今日定能帮你出去。”

    他这模样,顿时让徐晏然觉得,被认出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欢欢喜喜道:“那我们怎么出去?”

    她无比信任地望过来时,高溪午顿觉心头一热,他挺直了身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靠谱一些。

    “你看,这大坑应是山间猎户废弃的陷阱,想必是为了困住虎豹,因此坑底极宽,而坑口光滑,极难攀援。”

    “那我们怎么办?”徐晏然蹙起眉来。

    “现下月已东升,离我们跌进来已过了近两个时辰,而我们…”他拿起一块碎石在地上画了两个圈,胸有成竹的模样。

    “我们只需在此地坐着,等上片刻,便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第153章

    徐晏然刷刷刷在心里列出了一道题。

    已知:两人同被困在坑底,

    无借力工具,无攀爬能力,有吃食三十余种,

    其中糕点有四十余块,

    她每顿食量大约为五块糕点。

    问:他们能在坑中坚持多久?

    徐晏然将目光对准了唯一的变量:“你一顿大约要吃多少?”

    “变量”老老实实答道:“不多不多,

    也就两碗饭。”他比划了一个圆:“只这么大的碗。”

    虽吃得多,可他带的也多。

    徐晏然仔细算了一下数目,

    立刻淡定许多,她将裙子捋顺坐下,

    轻松道:“那便等着,

    有这些吃食,咱们再等上两天也不怕的。”

    能同池小秋结交甚深的人,不须她如此防备。

    一旦全然放松下来,

    徐晏然便安心琢磨起了下一口该吃哪一个。

    咸肉松还是油糖酥饼?

    她凝神细思的时候,

    眼睛极认真地盯着荷叶包,只看转头的弧度,

    和她目光落定的锚点,

    便能知道她在犹豫哪两个饭食。

    徐晏然显然是让自己难住了,她犹犹豫豫左望右看,

    睫毛纤长蝶翼般扑闪,显示着主人挣扎的心思。

    “都拿去吃罢。”

    自小便惯常同人争食的高溪午,鬼使神差将这两份都递了出去。

    徐晏然咽咽口水,却摇头:

    “不行,

    我方才已经吃了四块,只剩一块的定额了。”

    她解释道:“不然,

    你的饭便没了。”

    高溪午失笑,不想这辈子还有被人操心吃不起饭的时候。

    “那你尝尝这个,

    ”他变戏法一般,又掏出一个油纸包,他摔下来的时候只顾护着大包袱,这个却给嗑了一下,所幸绑得结实,并没碎得厉害。

    里面黑漆漆一团,高溪午怕她嫌弃,将已经变了形裂了缝的整块物事又摔了数下,拨拉出了一个纸包,再揭开露出黄灿灿圆咕隆咚一个芋头。

    高溪午擦干净手,揭开上头一层芋头盖,递给她:“这里面有鸡茸有肉松,外头的芋头是在黄泥里煨出来的,十分香甜。”

    徐晏然拿在手里有些愣怔:“我分一半就行…”

    “不用!来之前,我可吃了整整一筐!”高溪午摆手大声地笑,好来掩盖说谎的痕迹:“也只剩这一个了,再想多吃还得等出去,那时候你便请我一百个!”

    徐晏然看他一眼,露出小小笑涡:“好。”

    可她没说出来,若是出去了,家里是定不会放她出去见外人的。

    吃食很多,肚子却是有限的,来回折腾一天,芋头沙质肉中透出的香甜,给予她一些抚慰,才刚啃上两口,眼皮就重了起来。

    从垂下眼皮到酣然睡去,只用了一息时间。

    高溪午看她靠在壁边,头半歪着,呈现出看着极不舒服的姿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芋头。

    山月斜升,初春的山林一到夜间,阴冷潮湿,而溶溶月色有一种银质的光泽,落在坑中便如轻纱,无端覆上一层温柔气息。

    山风刮得厉害起来,松涛声起起伏伏,徐晏然不由缩了缩身子。

    一件狐狸皮披风将她盖住,皮毛的温暖让她多了安稳,又重新舒展开来。

    等高溪午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不由震惊得连退了两步。

    可这姑娘身上的衣服,确确然是他方才莫名其妙脱了又重给她披上的。

    高溪午遍读话本,让他开口相啐的段子成篇累牍多了去,读着风月情深的戏码常道牙疼,这会竟能将这事做得温柔缱绻,他觉得自己见鬼了。

    更离谱的是,徐晏然借着他的衣裳睡梦安然,而他在这冷风里打着抖,咂摸着自己心里这滋味时,竟是心甘情愿。

    “完了完了,”高溪午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开始摸自己的额头:“我这不是烧成了个傻子吧!”

    手冰凉,便显出额头滚烫,辨不清温度。

    高溪午愣怔怔地,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又看了一眼这徐三姑娘,恰看见她在恬然睡梦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咕哝出一句:“桥头糕,还要一块。”

    笑意在他还未察觉之前溜到唇角,心不听话,无视他的慌张,自作主张又轻又缓跳缓了一下。

    好似花开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听得极清晰:嘣!”

    高溪午终于明白了一回。

    他对着月亮拜了拜,喃喃道:“娘,我好似寻着你儿媳妇了。”

    这会高太太必然是听不见的,但高溪午也是独苗一棵,娇养长大,若是确定了有自己想要的,便要想办法做到,颇有些固执的任性。

    不过片刻,他心里已开始筹划起来。

    忽然,哗啦啦林风松语虫鸣鸟声中,渐渐响起了不属于山林的声音,开始不过稀稀落落几不可闻,到后来,渐大渐清楚,高溪午的耳朵迅速捕捉到了一句:“溪哥儿!大爷!”

    这声音也惊醒了熟睡中的徐晏然,她直起身来,茫然片刻,这时声音已经十分相近。

    “是我家的人!”高溪午已经能辨认出其中一个声音正是家中小厮,他爹在高唤溪哥,而那声高兄弟,便是钟应忱和池小秋一起叫的。

    拉拉杂杂总得有十几个声音,来得人必定不少。

    他看向徐晏然,两人谁也没有唤出一声应答。

    高溪午决定不再等待,若等他们寻过这一片走了,他们怕是没有出去的机会了。

    “你信不信我?”他目光灼然,问得果断。

    徐晏然点点头,亦无拖泥带水。

    “那好,你躲在这里,别出来,”他指的地方正是一处上凸下凹的坑壁,徐晏然缩在角落里,从上面看时再无人能察觉。

    他咧嘴一笑:“你等着,别怕,只数半炷香的时间,我定让人来悄悄接你出去。”

    等徐晏然听话地藏得妥帖,高溪午才扯着一条嗓子大声道:“我——在——这——里!”

    “大爷!”

    “那边,东边!”

    一阵乱七八糟嘈嘈杂杂的声响中,高溪午转头看向徐晏然,舔了舔好几下嘴唇也止不住紧张,心仍然跳得厉害,声音听着豪爽却还在打抖:“那个…你今天在宴上可看中了人?”

    徐晏然一怔,脸哗得一下子烧了起来。

    高溪午好似怕她说是,抢着道:“我家也在北桥,姓高,有十几间铺子,都是南北杂货,吃食也多,我也喜欢吃食,我今年中的举,今个宴上也有我,我家里还有好多吃的,我…”

    “这里有个坑,大爷必定就在底下!”

    他心里直擂鼓,眼见寻他的人都已到了,他愈加着慌,说话颠三倒四,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要说些什么。

    徐晏然忽得噗嗤一笑,她拽着袖子掩住口,只能看见半弯的笑眼,和一点点红菱唇。

    高溪午恼自己太蠢笨,这时已有几道绳索垂下来,头顶十几根松油火把围着,照得这一片亮如白昼。

    果然,不止是高家的人,还有今日宴席上的几家,都遣人出来寻了。

    徐晏然这会不敢再发出声音,她将身子竭力往里缩得更紧,高溪午站在正中,仰头瞧时,就听见一声哭叫:“我的儿啊!你可摔着哪里?”

    高太太慌得话不成句:“下去,下去,把大爷托上来!”

    “娘!我好好的!不用人下来,我自己能上去!”

    高溪午不及再往旁边看一眼,揪了绳子便使劲踩着坑壁往上爬。

    他全身摔得青紫,划的口子、半扭伤的骨节在这大幅度的动作中,疼得钻心,可他不敢旁顾,也不敢停下。

    一群人七手八脚将他拉了上来,最先扶住他的是钟应忱,高太太搂他入怀,上下看了一遍,心疼得好似让人狠狠揪着,泣道:“这哪里是还好,大夫,胡大夫呢?快来给溪哥儿瞧瞧。”

    高溪午一边一叠声安慰他,一边给钟应忱递了个眼色。

    钟应忱一怔,顺他目光看去,正是坑口。

    他眼光在坑中与高溪午身上打了个转,点了点头。

    池小秋立刻一拉小齐哥的衣裳,三人便慢慢退到人群外缘。

    不须高溪午多说,高太太已使人将他抬到藤席春凳上,忙着往山外赶。

    他们三个便恰好可以趁着这机会,一起缀在了最后,慢慢和人群拉开了距离,藏在了粗大枝干后面。

    只待他们一走远,钟应忱便疾步往坑口而去:“里面还有人!”

    他待要对着里面唤,忽而人影一晃,池小秋单手一撑,就直接往坑里跳了下去。

    “小秋!”

    钟应忱心几乎停跳,迅速前扑,却扑了个空,坑底传来两声极轻巧的落地声,池小秋站在坑中,好端端仰头对他道:“三姑娘在里面!”

    他这才看见她腰间系着绳索,而绳子的另一端正牢牢绑在树上。

    亏得池小秋一身的好力气,才能拉着徐三姑娘从如此深的洞里爬上来,几人无暇说话,生怕方才走的人察觉丢了几个人在这里。

    怕让旁人看见徐晏然落在外头,池小秋带着徐晏然回了家,给她熬上一些姜汤去寒,又请人悄悄往徐家报了信。

    两个小姐妹一起挤在床上,池小秋蘸了药,一道一道给她涂抹伤口。

    徐晏然皮肤娇嫩,嘶嘶嘶不停得倒吸冷气,池小秋说着今天是如何接着消息前去寻人,她全然没听进去。

    第154章

    面疙瘩汤

    “今天那个公子…可是姓高?”

    这句话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

    终究是脱口而出。

    咦——池小秋停下动作,歪头看她,眨眨眼,

    好似明了了什么,

    回话时声音拉得长长的:“是呀——怎么样,

    模样挺好的吧?”

    不等徐晏然脸上两朵红云浮出,池小秋便似推销个生怕卖不出去的菜,

    噼里啪啦开始讲他好处:“我认识他已好几年了,家住北桥,

    南北货铺子开到了江州,

    高太太温柔和气,高老爷仗义疏财,虽然家里面只他一个独苗,

    也没宠上了天,

    该教训时候也不手软…”

    徐晏然窘然,轻戳池小秋手背:“我又没问他家怎么样!”

    “啊,

    不想听他爹娘,

    必是想听他了,”池小秋挑眉,

    故作恍然大悟状,躲过徐晏然轻轻扬起拍过来的手,笑道:“要说他,那便更有的说了!”

    她掰着手指头给她数:“人生得聪明,

    也中了功名,又有美色,

    都说秀色可餐,便在家里放着,

    一边吃饭一边看,两头都占便宜,凡认准的事没往后退过,该下的功夫从不含糊,品性上上等,凡遇着不平事总要出头。真要说个不好,大约就是不怎么爱读书…”

    “这算什么不好!我也不爱读!”徐晏然听了神,才反驳都是脱口而出不经思考,换来池小秋一场大笑。

    她拍手道:“好极了!他不爱读书爱吃食,不正好和你一模一样!”

    她也是同徐晏然相处久了,才知晓她房间那些书,都是徐家太太给她布置的。

    徐晏然这才悟出方才说了些什么,可池小秋戏谑的打趣又好似戳破了她隐秘心事,让她羞涩地无处遁逃,只能用双手捂住脸,却也忍不住笑。

    “若论菜,他便是红烧排骨,有滋有味,要论粥,便是大冬天深夜时候小火慢炖的白米粥,又饱肚又踏实,要论糕点,那也得是你最喜欢的三层玉带糕,又好看又香甜…”

    池小秋想起高溪午昨日委屈巴巴说,寻不着一个“爱吃的媳妇”,这会天上掉下来一个,郎有情妾有意,更加努力地添油加火,恨不得在话里重打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溪哥儿。

    可惜才打制了一半,就让外面断续的敲门声给止住了。

    “小秋,灶上的粥已快好了。”里面有女眷,钟应忱止步于外,不再进来。

    池小秋一边答应着踏踏踏往外走,一边抓紧时间再跟徐晏然比划。

    白米粥啊白米粥,烧排骨啊烧排骨,玉带糕啊玉带糕。

    好好考虑一下啊亲!过时售卖,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小秋!”

    钟应忱加重了语气,池小秋忙加快了脚步,一开门,果不其然,钟哥儿正沉了脸看她。

    “就去,我就去。”池小秋乖觉,撒丫子就进了厨下,一揭锅,米粒润藏了一整季的香气释放出来,她搅了搅,已经粘稠起来。

    米开了花,粥油浮上来,池小秋先给钟应忱盛了一碗,讨好道:“你累了一天,你先吃。”

    钟应忱看着那碗粥,却不接,昏暗油灯下,他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十分危险,连放缓的语调都如潮汐起伏,触不到底。”白米粥?”

    “红烧排骨?”

    “三层玉带糕?”

    最后几个字,便似在山壁上碎裂的石头,一顿一顿滚落得十分坎坷,压得人心沉:“秀色可餐?”

    强烈的危机感袭来,池小秋迅速选择应对战术。

    她扑上去搂着他脖颈,可怜巴巴道:“我不过说他是一顿饭,可我还说你是一座城呢!”

    这明显是在指先前那“倾国倾城”的典故,按照钟应忱的理解,这话明摆着是池小秋说来哄他的,这下一句才是真心实意:“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池小秋觉得,所谓“女人心海底针”改一改。

    钟哥心,海底针,还是二姨用的那种最细最小的绣花针。

    算了,媳妇傻,不计较。

    钟应忱报复性地揉乱了她的头发,看碗里的粥都多了嫌弃:“我不要吃这个。”

    池小秋轻轻瞪一眼,说话时带着夫子谆谆教诲的语气:“永远不要迁怒于一碗粥,吃食便是吃食,是帮你养身体的。”

    “你比得,我为何不能迁怒?”钟应忱不讲理得理直气壮。

    “好好好,”池小秋转身去找面:“我给你再熬面疙瘩。”

    “算了,吃便吃。”钟应忱不想再让她忙活。

    “不想吃就不吃了,”他这么一折腾,池小秋再看这粥也觉得有些怪,她踮起脚摸了摸钟应忱的头,笑眯眯道:“谁让你有个爱做饭的娘子,淘气便淘气些吧,咱不怕。”

    她做起菜对于看的人来说,是一种享受。

    钟应忱便心安理得斜靠在灶旁,看她用筷子将面搅成细细的一颗颗一粒粒面穗。做吃食手艺的人家厨下灶上常年都坐着吊好的高汤,便加了水也有着透骨浓郁的醇鲜,面疙瘩泼到汤里,随着渐开的汤起伏窜动,十分不安分。

    那边池小秋嫌摊饼切丝太慢,便直接用勺子淋下蛋液,在平锅里迅速转出蛋丝,一道道如同裱花般,等到半凝固再倒进面疙瘩中,小白菜原本鲜灵挺括的叶子浸在汤中,慢慢软下来,但颜色仍旧青翠好看。

    钟应忱笑她:“你现今做菜跟薛师傅越来越像了。”

    要在他们方认识的时候,池小秋才不耐烦连这样顺手吃食,都要做得精精致致,色香俱全。

    他跟着池小秋吃着的第一顿饭,便是偷就着别人盛出菜的锅,拿别处寻来的冰凉剩米饭,随便铲上翻了几回,米饭蹭着锅上残存的汤油,吃在饿久了的口中,竟如珍馐。

    钟应忱肠胃薄,他的饭食油盐轻重冷热温度,池小秋把握的最严。她将做好的面疙瘩推给钟应忱,趴在桌上,散碎刘海中露出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你说,三姑娘和高兄弟,能成吗?”

    头一回有机会做媒人,她很是上心,钟应忱却沉吟着,泼了一盆冷水。

    “成与不成,无关徐三姑娘和高兄,只同徐高两家有关。”他温声细语,跟池小秋捋着这件事:“只是他二人有意,还差得远,联姻是两族大事,高兄尚可一争,徐姑娘几无置喙之地。”

    他冷静地说出对他们有些残忍的话:“不是人人,都似你我这般身无挂碍,你同徐姑娘说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池小秋也听明白了,两人对坐于灯下,一时寂寂无言。

    徐家来人接徐晏然时,连天都未亮。街上无人,正好能像做贼似的,再将徐晏然从池家后门偷出去,不落轿不见人,一路直抬到了她的小院。

    “儿,没事罢?”徐太太也是一样心慌,看徐晏然行动自如才放下心来,紧接着便问:“你这一天,可遇着咱们熟悉的人家,让人看了去?”

    徐晏然吃了一天的苦头,才想埋进娘怀里哭上一顿,让这句话截回了还未诉的委屈。

    她环视一圈,未见着自己的贴身丫头。

    “太太,香园呢?”

    徐太太这才想起,吩咐旁人道:“将她从柴房里放出来罢,不必发卖了。”

    “太太…”徐晏然话语极轻,哽着方说出半句,便泪盈于睫。

    她有些灰败的容色,给了徐太太更甚的惊吓。

    “怎、怎么?你遇着什么人了?莫不是、莫不是?莫不是!”

    徐太太仿佛联想到了什么事,脸色便如过水的劣质染布,一下子褪去所有的颜色。

    徐晏然沉默着。

    她想起这两三年没油没盐饿到发晕的日子,反复枯燥令人折磨的宫规练习,和爹娘日夜不绝于耳的耳提面命。

    池小秋对她说的话又浮现在心里。

    自她失踪到回来,徐家没有向任何人透漏消息或求救,找起人来都是静悄悄的,便人手不够也不敢借。池小秋接着消息,都是她的丫鬟见他们在寻人,擅自做主说与她的。

    徐晏然忽然起了叛逆心。

    她明知道这一路上,高溪午帮她引开了来寻的其他人,池小秋护她回家亦是小心,断不会将她掉落坑中遇到何人的事情往外说,她便编出个谎话出来,也是无人知晓的。

    可她这会偏想要说。

    “高公子护了我一路,并没旁人看见。”

    徐太太她软着脚几乎要跌坐在地:“他…他可…”

    “高公子正人君子,并没动过女儿。”徐晏然口气淡淡:“太太尽可放心。”

    徐太太的模样并不像是放了心,她睁大眼睛,如见鬼一般:“哪个高家?”

    “北桥的高家。”

    她镇定地超乎寻常,徐太太挤出一个笑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徐晏然确实没事,不必选秀,她吃好睡好,只是梦中总是还在黑漆漆的林子里,一张笑脸一次次帮她平复了心慌。

    相形之下,徐太太却像遭了一场大病。

    她心神不宁,生怕高溪午借此要挟,辗转不安之下,干脆请了姑子进家来,在庙里又添了五百两的长明灯。

    姑子喜笑颜开,念了佛号,道:“太太放心,菩萨慈悲,许愿无有不成的,府上必定一切顺遂。”

    徐太太见她说得妥当,才放下心来,便听门人报消息道:“太太,高老爷府人来提亲。”

    徐太太倒抽一口气,愤然看向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姑子。

    偏那姑子还笑吟吟恭贺她:“小姐珠兰之质,有的是好人家来求,果真是顺遂!”

    第155章

    十顾徐府

    高溪午从回家后便上蹿下跳,

    高太太先时心疼他,待仔细听了他一番话,才知道自家儿子起得什么心思。

    她叹了口气,

    觉得比起旁人,

    不如她这个做亲娘的,

    亲手打碎这傻儿子对自家的错误认知比较好。

    “溪哥儿,你可知道咱们家是做什么的?”

    “南北杂货铺子,

    最远的一家已开到江州了!”坐拥家产的傻儿子对答如流。

    “那你可知,这次乡试你名列第几?”

    到底不是什么光荣成绩,

    高溪午不好大声,

    扭扭捏捏道:“侥幸最后。”

    “咱们家中可有为官之人?”

    高溪午摇头。

    “那便是了,可你瞧中的徐三小姐,祖父曾官至佥都御史,

    进士门庭,

    最是清贵,你掂量掂量,

    若是掉个个儿,

    像咱家这样的,你可愿嫁?”

    高溪午很认真地设想了一下这个情景,

    因太过入戏,他连说出接下来的话时,都是学着小媳妇低头敛容羞颜未尝开的模样,拧着衣角道:“奴家愿意。”

    正想要进来的高老爷让门槛绊了一个趔趄,

    蒲扇巴掌立刻就蠢蠢欲动想向高溪午身上拍去。

    因他伤势未好,高太太还是拦了,

    气得高老爷指着他骂道:“书没读出个名堂,就想着去做凤凰了!你也不瞧瞧你是什么身家,

    便要去耽误读书人家的小姐!”

    高太太说得委婉一些:“你便是要想,也总得等着春闱中榜,才好去求亲啊!”

    高老爷不禁侧目,并深深意识到了,不止儿子,连家中的夫人对自家都没有正确认知。

    凭溪哥这顽劣,若真是中了,他便要怀疑是不是亲生的了。

    高溪午却急了:“娘!春闱还有一年多!早迟了!”

    他攥着拳头,跪在地上,问道:“娘,我只问你,若是徐家点头,你许不许!”

    “许!许!吃饭罢!”高太太本是缓兵之计,筹措着先把他按下来,再择合适时候来劝。

    不想,没过两天,小厮便传了消息,说大爷亲自去登徐家门提亲去了。

    在高太太不知道的时候,得到消息的一瞬间,她的情绪和徐家太太达到了奇妙的高度一致。

    甚至连气得倒仰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还在室内时,徐太太脸色都已十分难看,婆子便已准备要回绝这不懂事的小爷了。

    不想徐太太连骂了几句:“如此顽劣商户子弟,竟也敢来求亲!”之后吸气吐气数下,勉强挤出一个好脸色:“让那厮进来,我来给他说。”

    她心中便是怒火万丈,却不敢现在脸上。只因听说过高溪午的脾气,怕事有不谐惹得他嚷嚷出林中事情,到时候女儿便更难嫁了。

    到了外面坐下,她一扫堂前,见各色礼品办得十分齐整,果品花红,珠玉雁礼,一应具备,原先心里准备好要挑的礼数便顿在喉里。

    但有一样是绝对不合规矩的,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温言道:“多谢高家公子抬爱,只是这婚姻之事,该由父母上门,或是遣人前来说媒合帖,万万没有你一个小人家上门提亲的道理…”

    马上要说到拒绝的话,高溪午却眼前一亮,截住她话语空当:“若我家遣媒前来,夫人必定是依了?”

    徐太太一噎:“此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

    “那小子便在此等着老爷。”

    “实是我家小女蒲柳之质,当不起公子盛情。”

    “夫人何必过谦,府上翰墨之家,小姐也必定温柔和顺。”

    徐太太见不管说什么,他都一副我听不懂听不明白的装傻模样,终于按捺不住怒气:“小女婚事家中自有考量,公子且回吧。”

    高溪午却长揖不起:“小子乡试侥幸中举,来年便赴春闱,若夫人忧心小姐所托非人,小子可先悄悄纳采,若来年不中,听凭退婚。”

    徐太太听他说着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只觉从未见过这样没有规矩的人,脑壳不禁痛了起来:“什么话!拿我姑娘终身搏你前途不成!出去!”

    她话方说出来便后悔了,生恐高溪午翻脸,却见他仍旧神态自若,又是一礼:“小子确是对小姐一见倾心,愿托中馈,还请夫人再好生思量,小子过几日再来。”

    徐太太捂着胸口靠在太师椅上倒喘气,高溪午虽气着了她,自己也没好过,回家就让高老爷的柳条抽了一顿。

    “这样大事,你大喇喇全无筹划就冲过去了?擅作主张,自请婚事,谁教的你这规矩!”

    “我筹划了!”高溪午辩解。

    “你同谁商量的?与谁筹划的?谁人是你父母是你爹娘?!”

    高溪午闷在那里,却又不能说,与他通了声气的人,正是徐家三姑娘。

    他做出这事前,在池小秋送去的点心中夹了一个纸条,上书四字:“可愿嫁我?”

    简单直白到了极致。

    徐晏然的回信比他还要直接:“快些上门!”

    “娘,那天我落坑,是她将所有吃食都分了我,”高溪午知道求不得爹,便转向高太太:“娘,我喜欢她。”

    “娘!”他声音里渐渐噙了泪,带着呜咽:“徐家寻了一个在外放了五品的官儿,想许她做填房,我等不得了!”

    这才是他们如此急切的真正原因。

    徐晏然因要备选秀,年龄已大,现如今又落在这场风波里,徐家选出的人虽年纪已经三十,却有前途,已颇有意动。

    高太太止住丈夫的柳条,弯下身来直视他眼睛,问得郑重:“你是认真的?”

    “是!”

    “若他家不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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