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半日前,奉命埋伏在榆河附近的左右哨,斥候在查探周围地形时意外发现一队不明身份的缇骑,直奔着昌平州城的方向而来,觉得很可疑,故而立即上报给“沐勋”将军。

    其时,他们的主将正在城外野地里,与敌酋隔着篝火剑拔弩张,中间隔着个刚从树上摔下来、狼狈烤火的苏大人,因为身上衣衫脏污破损,还裹着贴身侍卫的外袍。

    怪只怪某人那副白衣飘飘、长发不簪的做派过于惹眼,苏晏一听就拍着座下的青石,说道:“如此装逼的打扮,必是鹤先生无疑。”

    “朕就知道,京畿乱成这样,又是造反的王氏贼军,又是不安好心的‘勤王’诸藩,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鹤先生不可能不来凑热闹,说不定弈者也悄悄现身了。”朱贺霖说着,再次瞪向阿勒坦,“明显奔着与你会面来的,说双方没有勾结谁信?真不知道清河失忆时,你给他喂了什么迷魂药,以至到了眼下这般水火不容的境地,还在为你说话!依朕看,在此直接杀了你,北漠与弈者势力的勾结自然土崩瓦解,我大铭也不至于腹背受敌。”

    阿勒坦同样没有好脸色给他:“铭国皇帝,我是看着乌尼格的面子上,才坐在这里与你商谈。你无视我递送的国书,又语气不善地出言指责,甚至挥剑追砍我的可敦,我正考虑要不要假戏真做,现在就下令开战,把你这颗尊贵的头颅挂在马鞍旁,再去踏平紫禁城。”

    眼见双方真要翻脸,苏晏头皮发麻,用力拍了几下条石,提高声量:“大家在一条船上,都给我坐好了!谁再试图折我的桨、烧我的帆,我就拆了他的脑后反骨。阿追,待会儿哪个先口出恶言,你就点了他的穴,让他当个木头人。”

    荆红追应声答:“是!”

    剑道宗师的这声诺,不仅有着言出必行的能力,更藏着正中下怀的快意,这下两位君主再深感不忿,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恶气,毕竟谁也不想在心上人面前露丑又掉份儿。

    苏晏深吸一口山野间的春寒凉意,决定暂时摒除私心,做个莫得感情的事业机器。他面无表情地问阿勒坦:“当初我离开旗乐和林之时,鹤先生的车队还没走吧,你再次接见他了?”

    阿勒坦很干脆地承认了:“对,不止一次。在朱栩竟伤了我的胳膊之后,以及你解了我的血毒又离我而去之后,我都与他密谈过。”

    朱贺霖面沉如水地攥紧了剑柄。

    苏晏微微眯起了眼:“你要让鹤先生觉察出你对豫王的恨意、对可敦被劫的愤怒,让他相信这是与你结盟的绝佳契机,因为你们的仇恨指向同一个目标——大铭。”

    阿勒坦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对。”

    “鹤先生趁机旧事重提,表达结盟之意,想必你也与其讨价还价,还提了不少条件。而条件越苛刻,就越显出你是认真对待这件事。”

    “不错。我提了三个条件,对方都答应了,最后还与我歃血为盟,签订了白纸黑字的契约。”

    “不妨让我猜猜这份盟约的内容……你兵发大铭,助弈者攻打京城,而弈者成事后将给予你大量财物与人口资源,甚至是割让中原的土地,与你重新划界而治?”

    阿勒坦嘴角微露笑意:“好个一本万利的交易,不是么。比起对我的国书不屑一顾的铭国皇帝,弈者的姿态可低多了。”

    苏晏也笑了:“可我认识的圣汗阿勒坦是攫猎的雄鹰,而非食腐的秃鹫,并不会被眼前的巨大利益冲昏头脑。反而会怀疑这个交易背后的陷阱,甚至会抢先对方一步设下陷阱,反守为攻。”

    火光中,阿勒坦注视他的双眼仿佛流动的黄金,在此刻迸发出骄傲的光彩:“我的乌尼格,乌兰神山所有的湖泊加起来也不及你的智慧深。你是我唯一的知心人。”

    朱贺霖与荆红追不约而同地犯嘀咕:这是夸清河大人?这是拐着弯儿地夸自己呢!真不要脸。

    苏晏耳根有点发热,只装作没听见,继续道:“同时,这也是对大铭的一种试探——试探国力,试探君臣的底线,从而判断我在献策中提出的‘南联西进’战略,是否真的具备足够远大的前景。时至今日,你得出结论了么?

    “你的大军轻易就进入了京畿地区,是否觉得大铭的战力孱弱不堪?”

    阿勒坦略作思索,答:“一开始,的确有这种感觉。但越是深入铭国境内,越觉得不对劲……后来我想明白了眼下的这形势,如果不是某些力量有意为之,那么我北漠铁骑或许连靖北军那一关都很难过,更别说兵临京城了。”

    “从哪一点想明白的?”苏晏问。

    阿勒坦定神看他:“靖北将军、豫王朱栩竟不见了。我虽与他交手不多,但对十几年前就名震北疆的‘战神’神往已久,在看到他率军冲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个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后退半步的雄将。这样的人,会躲在封地避战不出?哪怕用铁链拴着,他也会决力挣断桎梏,除非……这铁链是他自己绑在手脚上,给人看的。”

    苏晏心潮激荡,不由地握紧拳头,吸气道:“还有吗?”

    “还有就是这个剑术天下无敌的宗师。”阿勒坦颇有些无奈地看了荆红追一眼,“他像附骨之疽一样跟着我,以至于进入铭国境内之后,我没有一夜能睡得安稳,总担心自己有头睡觉,没头起床。”

    “他说监视我是他自己的意思,说他看不得你太过信任我。但我要是真信了这番说辞,那也太高估自己,太小看你了。”阿勒坦苦笑了一下,“我知道,荆红追是奉你之命来的。下令时的你,不是我的乌尼格与天赐可敦,而是铭国重臣、内阁次辅——苏晏,苏清河。”

    苏晏心底掠过一丝愧疚,但没有移开眼神。他郑重地说:“阿勒坦,我是你的乌尼格,但也是大铭的苏十二。”

    阿勒坦道:“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才能和铭国皇帝隔着篝火对面而坐。乌尼格,你竭尽全力,希望我能和他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给两国一个共通的前景,不就是为了在此刻的和平中,探寻更长远的和平么?”

    苏晏心底沉甸甸地压了两个月的石头终于落地,他钦佩般长叹一声,转向了朱贺霖:“贺霖,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不肯背弃阿勒坦了?不仅是为自己失忆时做过的事、许过的诺负责,更因为他值得。哪怕他真长成个妖魔模样,也是我心目中的草原雄鹰。”

    朱贺霖咬紧了牙关,两腮的肌肉微微抽搐。他不能输,也绝不会输,他是大铭天子,将来要成为开创盛世的明君。北漠有了阿勒坦这般枭雄坐镇,大铭再难像太祖时期,打到对方的王城脚下,即便当年把旗乐和林变成了杀胡城,胡人依然杀之不绝,留下的仍是绵延百年的边境战乱。

    与北漠改善关系,可以节省军费,控制朝廷的财政开支,从长远来看也有利于边塞的繁荣昌盛……清河的邦交策略是正确的。

    清河想要实现的国家远景,他能从只言片语中窥测到;清河将自己的政治抱负置于一切私情之上的做法,他未必乐于接受,但若不站在同等的位置,也许就会在对方亲手描绘的江山社稷图中慢慢黯淡了颜色。

    “……圣汗话中之意,是要设局回击弈者,以此向我大铭展示臣服的诚意,今后永绝边尘,为两国子民共谋福祉?”朱贺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连屋宇都没有的野地,在这种连觐见都称不上的按头碰面中,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个帝王。

    阿勒坦正色道:“既是两国,彼此独立,何来臣服?”

    朱贺霖:“华夷本一家,朕奉天命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皆朕赤子,岂有彼此?”

    阿勒坦:“中原有中原的天命,北漠有北漠的诸神,人心之信仰尚且不能一致,如何强求同主共治?”

    朱贺霖:“无同心则难同道。百余年来北漠反复无常,对中原时有入侵之举,若不受朕抚驭,战火息得了一时,息不了一世。”

    阿勒坦:“盟约既定,国策并行,双方互为利好。君不毁约,我有生之年亦不会使北漠反复。百年之后,世道变幻非你我所能预测,亦非你我所能掌控。到时是战是和,就看两国的造化了。”

    朱贺霖沉默片刻,丢出模棱两可的一句:“且拭目以待。”

    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两位君主算是在意向上基本靠拢,剩下的就是寸土必争、寸利必占的国与国之间的讨价还价了。

    而此刻,就连处于核心位置的苏晏本人也没有意识到,这场以“清和和议”之名载入史册、被后人戏称为“篝火和议”的两国元首的重要会晤,竟会是在这样一个围着火堆、嗅着远处烤肉香味的夜晚,在天做被、地为床的山野间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苏晏此刻琢磨的是,怎么让鹤先生看到一个漂亮的战场,好让幕后的弈者对阿勒坦一方的配合度与战斗力感到安心,从而从京城这片混乱的急流中跃出水面,现身摘取胜利的果实。

    黑暗中的影子也许并想不到,它庞大的身形正是黑暗所赋予,一旦暴露在强光下,便没有了容身之处。也许想到了,却舍不得放弃之前所付出的一切成本。苏晏相信,迈向胜利的瞬间,便是它最接近灭亡的瞬间,只不知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彻底铲除它。

    他要用一切可用之人,聚一切能聚之力。这最后一手棋,他要拼尽所能,与弈者争胜负、争生死。

    哪怕他其实并不怎么擅长下棋。

    从前,有个人耐心地教他下棋。那人不容他悔棋,却容他在膝上撒野,对他说:一目十手。什么时候对方走一手,你能推测出他之后的十手,以及每一手的各条分支,无论对方如何变手,应对之策都能在你脑中一闪而过,才算是入门了。

    我算入门了吗?苏晏有些空荡荡的心慌,忍不住想要呼唤那人的名字。

    一点灵光忽然跃出脑海,他猛地抓住朱贺霖的手腕,突兀地问:“你派人在京城内外查找了那么久,有没有找过梧桐水榭?”

    朱贺霖被苏晏问得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大概是父皇,于是反问:“梧桐水榭是什么地方?在哪里?”

    苏晏急促地说:“是豫王为了避开锦衣卫的耳目,在京郊偷偷置办的别院,藏于山顶密林间,隐秘得很。皇爷曾有所怀疑,但终究还是没去细查,由着被圈禁于京的豫王有时短暂脱离他的视线,算是一种体谅吧,也算是一份补偿。”

    朱贺霖问:“清河为何忽然说起这事?”

    苏晏喃喃道:“也许……也许我猜到皇爷身在何处了。”

    第435章

    一张最大底牌

    太庙之行,朱贤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与内阁与六部重臣们对视的第一眼,他紧张到险些反胃呕吐,生怕哪个人猛地唤一声:“苏小京!”但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别说那些素未蒙面的朝臣,就连曾经在他手里吃过闭门羹的谢时燕、江春年两位阁老,都没认出他来。

    其实,谁会记得一个不被正眼看待的仆役是什么长相?更何况他如今眉眼长开、衣着华丽,与一年前青衣小帽的小厮模样更是判若两人。

    朱贤定了神,说话也有了底气。面对朝臣们试探性的盘问时,他因为被鹤先生调教过一年,应对下来虽不显出彩,倒也没出什么大的错处。

    而众臣也并没有指望这位世子是什么惊艳之才,毕竟是半路寻回来的遗腹子,未曾接受过最好的教育。但见对方眉目清秀、口齿清晰,回应时侃侃而谈,虽然无甚新鲜见地,但胜在脑子活泛,觉得算是还行。

    最重要的是态度谦逊,感觉比清和帝好糊弄……谢、江二人对视一眼,心想。

    杨亭问朱贤,若是阿勒坦攻城,他所带来的五万勤王军队,准备如何使用?

    朱贤哪里知道如何用兵?场面话还能圆,到这种必须拿出真材实料的时候,叫他怎么说得出个所以然来。情急之下,他下意识想推卸责任,脱口道:“勤王的队伍可不止本世子这一支。卫王、珲王等诸位叔父也率军抵达了京畿,我身为晚辈,怎好无视他们的存在与效君报国之心呢?当请他们一并接受朝廷兵部的协调指挥,共同抵御北漠强敌。”

    这番话简直歪打正着——兵部觉得他懂放权,杨亭觉得他能顾全大局,而谢、江二人觉得他没什么主见,的的确确好糊弄。

    就连不顾复发的旧伤,匆匆赶来的于彻之,也喘着气说道:“不错,无论藩王们是真忧国还是捡便宜,谁也休想空手套白狼!诸公,我有一策,以内阁名义设个‘代储君’之位,向所有藩王宣告,率先击退北漠大军、挫败敌酋阿勒坦者,当得此位,如何?”

    其他大臣闻言色变,杨亭失声责问:“今上尚在,未奉圣意,内阁焉能擅自立储?”

    “皇上无踪,圣意难寻,所以我说是‘代’,留个余地,日后皇上若是回朝还能再做定夺。”

    礼部尚书严兴摇头:“就算如此,也该遵从祖训,‘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皇上无子嗣,按长幼伦序,应立皇上的庶弟为储。”

    于彻之道:“大敌当前,四岁储君如何守国门?再说,先帝有遗诏,当初不是你严大人与杨首辅一同保管的?遗诏上明确说了,‘二皇子昭由淑妃抚养至十五岁后出宫就藩’。”

    严兴想了想,又道:“如此,按伦序当从先帝的兄弟中找最年长者继任,若其已薨,则父死子继,其世子优先。先帝的长兄是信王,信王虽殁,却还遗有一子。”

    ——是我!朱贤心跳猛地加快,强行控制自己不露出喜色。

    于彻之当即反对:“信王被定了谋逆罪,当除名。”

    朱贤咬牙深吸口气,恨不得把这位脾气耿烈的名将阁老满口牙齿都捣烂,让他彻底闭嘴。

    严兴道:“先帝行二,排除了长兄信王后,接下来就是行三的宁王了。可惜宁王身患不治之症,恐命不久矣。那么再往下就是宁王世子。”

    ——还是我!朱贤的心又再次紧张地揪了起来,竭力做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于彻之看了他一眼,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杨亭出来当了和事佬:“严尚书遵从祖训理所应当,于侍郎立足当下也没错。不如这样,按伦序立宁王为代储君,又因宁王病体难支,一应权责皆委托于宁王世子朱贤,如何?至于其他藩王那边,的确如于侍郎所言,可以利相诱,驱使他们对外去杀敌,以免造成内乱。”

    严兴捻须点头。

    于彻之心里的储君天平其实是倾向行四的豫王,可惜豫王因暴病迟迟不回京,否则人若在眼前,他定会拼尽全力为其去争取。那条“率先击退北漠大军者,当得此位”的提议,也几乎是为豫王量身定制的。如今……他遗憾至极地长叹一声,也只能先这样了。

    殿中内心狂喜的只有一个朱贤,他含泪道:“我宁可不当什么宁王世子,唯愿父亲病体早日康复。”

    杨亭感念他纯孝,孰不知他心里想的是——等朝廷一宣布,立宁王为代储君,我这位好父亲、好叔叔就彻底完成了为我铺路的使命,可以驾鹤西归了!

    -

    藩王们上呈朝廷的“勤王请愿书”有了回应,内阁放出风声来,将立“代储君”,率先击退北漠大军者即此位。明知这是为了驱使他们去杀敌,但因为奖励太过诱人,可以说离龙椅仅一步之遥,藩王们依然趋之若鹜。

    ——想想也在理,若是任由阿勒坦攻破京城,入主中原,到时国都亡了,还有他们这些前朝宗室的好果子吃?

    故而就连一心想当黄雀的卫王,看着其他藩王的军队迫不及待地向昌平方向进发,也忍不住把喇嘛袍换成战甲,下令麾下拔营。

    北漠十几万骑兵浩浩荡荡地向着京城席卷而来,半途中就碰到了藩王们的军队。对这些铭国的藩王,阿勒坦可没什么好顾忌的,下令全军火力全开,将试图拔头筹的珲王军队打了个落花流水,连珲王本人也被北漠的强弓劲弩废了只眼睛,吓得落荒而逃,什么“代储君”,就算是明日就继位的储君也不要了。

    谷王原本只想给珲王带个路,事后也能沾一份功绩,谁料被珲王强行扣住,要拉着他同富贵共患难。此番见珲王军队不到半天就被敌酋打得四散溃逃,他也忙不迭地跟着跑路,可惜因为体型胖大、动作笨拙,从难以负荷的战马上摔了下来,直接摔断了两条腿,被敌军俘虏。

    斡丹俘虏了个大铭亲王,喜滋滋地去向阿勒坦报信,问他要不要在阵前杀鸡儆猴,把这个胖子拿来点天灯。阿勒坦好笑地摇摇头,吩咐道:“一个蠢货而已,放他滚蛋,留在军中不好携带,还费口粮。”

    斡丹很遗憾地去执行军令,谁料谷王竟然死了——因为断腿太疼,用木板与纱布紧紧裹住后,他嚎了两个时辰,然后向守卫要饭吃。吃饭时又忍不住继续嚎,肉块不慎呛入气管咳不出,窒息而死。

    听完手下的汇报,斡丹十分无语,又来向圣汗请示。阿勒坦啼笑皆非,最后命人将谷王的遗体送去下一拨前来迎击的军队阵前,意思是让他们领回去收殓。

    好巧不巧,这支是卫王的军队,卫王一见死状凄惨的兄弟谷王,当即把旌旗拔了,指挥全军调头就跑。

    卫王世子不甘地问:“父王,我们就这么退兵?不争‘代储君’,也不入京了?”

    卫王一边捻动手中的人骨佛珠,一边用高深莫测的表情说道:“宁王世子都还没出兵呢,我们急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得当那只黄雀,知道么?”

    卫王世子勉强点头,叹道:“要是辽王还在就好了,他爱打仗,脾气又爆,撺掇几下一准蹦出去打头阵,能给我们省多少力气!”

    卫王也深感遗憾,辽王死了,曾与他会面的鹤先生也随着王氏乱军的消亡而断了联系,如今他孤掌难鸣。但事已至此,空想无益。

    他虽也曾戍过边,打过北漠一些小部落,却没料到阿勒坦大军的战力竟如此强悍,简直横扫如风。看来就算争得了储君之位甚至是帝位,没命享也不行。

    卫王决定暂且退回到封地陕西,再观望观望形势。如果京城最终还是沦陷,他或许会率部西行,去他母家所在的吐蕃,向那里的大活.佛讨一个什么喇嘛上师的称号,圈个地盘继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

    藩王们的军队败了个稀里哗啦,“勤王”几乎成了一句自不量力的笑话。朝臣们收到消息后,一部分闹哄哄地想去向太皇太后讨懿旨,无论如何要把豫王召回来——毕竟是靖北将军,哪怕是带病上阵呢,也强过普通将领。实在不行,至少要把他的靖北军收归朝廷,交由于彻之或戚敬塘去率领,与阿勒坦做生死一搏。

    另一部分如内阁杨亭、于彻之等人,则更务实地部署着京城守卫战的具体战略,同时加快了立储的进程。

    阿勒坦的大军终于逼近至京师外城九门,列阵以待出击,夜晚从城头望去,乌泱泱一片暗潮,浮动着火把的点点亮光。

    而朱贺霖与苏晏也抵达了京郊,在外城东的山顶穿过密林,来到梧桐水榭所在的湖泊旁。水榭的亭台楼宇静悄悄地矗立在湖中央。

    苏晏拉着朱贺霖的手,跑过湖边栈道,进入水榭,却是一片黑灯瞎火,似乎并没有人。

    亲卫奉命守在湖边,不许任何人靠近。朱贺霖用火把照亮整座水榭,只见窗明几净、地板光可鉴人,床榻上铺着崭新的被褥,显然日常有人住。只是不知,这会儿人都去哪儿了。

    苏晏打开衣柜,见袍服琳琅满目,又从床褥上嗅到了一股久违的清雅冷香,登时雾湿视线,哽咽道:“是皇爷!他就睡在这张床上,被褥熏的清远香还未散去呢!”

    朱贺霖也红了眼眶,不甘地四顾:“怎么没人?就算父皇有事外出,服侍的下人总有留守的吧?清河,你说父皇究竟哪儿去了?”

    苏晏抱着锦被的一角,在床沿怔怔坐了片刻,难过地低声道:“皇爷是不是算准了我会想起梧桐水榭,会来这里找他……事到如今,为何他还是不肯露面?是生我的气,认为我不值得他再见一面,还是有其他什么难言的苦衷?”

    朱贺霖走过来,与苏晏并肩而坐,伸手抚摸他的肩头,面露沮丧:“不关你的事,是生我的气。父皇尚且活得好好的,我这当儿子却继位登基了,这叫他情何以堪!这一年来,我再怎么努力治理国家,也难像父皇当初那样游刃有余,如今我这一国之君甚至离京而走,连都城都被北蛮大军包围……他是对我感到极度失望了,才不肯露面的。”

    苏晏竭力打起精神,拍了拍肩头上朱贺霖的手:“我们都别瞎想了。皇爷或许另有用意,毕竟弈者还未现身。他把自己藏起来,仿佛藏着一张最大的底牌。”

    “也许吧,但满怀希望地赶过来,又期待落空的滋味真不好受。清河,你说我们在这里守一夜,能等到父皇么?”

    “我心里也没底,也许皇爷只是临时有事离开,过后还会回来……总之试试看吧。明日拂晓,皇爷若仍未现身,你在这里继续守着,我打算进城。”

    “你一个人进城?不行!如今苏小京带着宁王的军队盘踞在城里,他是鹤先生和弈者的一枚棋,身边想必有些布置,你若是与他碰面,这个叛主之仆唯恐昔日身份被拆穿,很可能会对你不利。”

    苏晏摇摇头:“我必须回到朝堂,把苏小京这颗明面上的棋子拔了,逼弈者不得不现身。苏小京不是心心念念想当信王之子,取回‘属于’他的帝位么?我偏不让他如愿。我要说服杨首辅,以内阁的名义发出诏令,请豫王回京‘继位’。豫王之前托病不奉朝廷的金牌,这次若是响应诏令准备入京,你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苏小京,以及他背后的弈者,会不会跳起来咬我?毕竟没了你,我就是他们达成目的的最大阻碍了。”

    朱贺霖知道他这招临门一脚的确可能逼得弈者现身,但也可能把自己的安危赔进去,坚决不同意。哪怕苏晏提出带他身边的一干锦衣卫同去,也不行。除非带上荆红追,他还安心些,其他人都达不到万无一失。

    “阿追要继续留在阿勒坦身边,暂时调不回来。而你要继续当‘沐将军’,率部在城外随时准备来个一锤定音。”最后苏晏想了个变通之法,“这样吧,你给写个密旨,我先联系腾骧卫指挥使龙泉,由他来保护我。”

    按他们的计划,这里势必要分开一小段时间,朱贺霖再怎么不放心也只能答应下来,起身去写这道密旨。

    他们在水榭不眠不休地等了一整夜,也没有等来心中思念的那个人。

    拂晓时分,苏晏带着百来个锦衣卫组成的一小支卫队,出现在城东的广渠门外。京城守军因为北漠大军压境而绷紧了神经,忙着进一步坚固城墙,又兼之前听从蓝喜要求放朱贤进来而挨了训斥,这会儿连个苍蝇都休想飞进去,多说两句还要用弓箭射他们。

    无奈之下,便衣的锦衣卫们换回麒麟服、绣春刀的打扮,又递交了腰牌、内阁印信等让守军送到五城兵马司去验明正身,折腾到天色大亮,方才见城门开启,一队北镇抚司的缇骑在高朔的率领下冲出城门,语气难掩激动:“苏大人可回来了!卑职奉杨首辅之命,前来迎接!”

    苏晏觌面便问:“阮姐姐呢?”

    高朔一怔,有些不好意思:“她没事,已从霸州被我安全护送回京城。”

    苏晏欣慰地笑了笑:“太好了。”

    高朔收敛笑意,肃然道:“有件大事,卑职必须立刻禀报皇上,敢问圣驾与苏大人不在一处吗?”

    苏晏道:“什么事,你先报给我听听。”

    “国无主,民心难定,尤其接下来要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守城之战,更是不能没有主心骨。所以朝臣们决定今日立宁王为‘代储君’,但因宁王病重,由宁王世子代为受封。辰时会在奉天殿里举行个简短的仪式,看天色这会儿就快开始了。”

    苏晏闻言连忙上马,催促道:“快,我们进宫。你先帮我做件事,去联络腾骧卫指挥使龙泉……”

    第436章

    本朝第一奸臣(上)

    一大队锦衣卫缇骑簇拥着苏晏,在清晨的京城街道上飞驰。

    比起往日的熙熙攘攘,眼下街道有些冷清。随着皇帝离宫、北漠兵临城下的消息传开,全京进入戒严状态,百姓们被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迫感笼罩着,连家门也不太敢出了。

    苏晏沿着宽阔的正阳门大街向北面的皇城飞驰,忽然觉得天光有点儿暗淡下来,像是哪片乌云遮住了太阳。

    路旁忽然有人高声叫:“快看——天狗吞日啦!”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东方的天空,果然看到了日食的罕见景象,明亮的日轮从右下角被蚕食出细细的一弯缺口。日食刚刚开始,不知是全食还是半食。

    “不祥之兆啊,只怕要出大事!”“北蛮子要攻城了,这是老天爷的警告……”“快,把锅碗瓢盆敲打起来,赶走天狗!”周围的民众们仰首望天,喧哗声四起,充满了担忧与恐慌。

    苏晏注目几秒后收回视线,沉着脸抖动缰绳,把马力催发到极致。

    威严的午门城楼矗立在前方,由羽林卫把守的左右掖门是朝臣们出入的通道。苏晏没有减速,策马直朝左掖门奔去。

    守门羽林卫将手中的长戈顿地,厉声大喝:“谁敢纵马午门?!”

    高朔急声提醒:“苏大人,午门外百官应下马步行……”

    苏晏转头,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我要闯宫。”

    “什么?”高朔错愕。

    “我,苏清河,要纵马直达奉天殿。”

    高朔整个儿懵了。

    在对方嫌弃似的微微皱眉中,他醍醐灌顶般开了窍,拿出与锦衣卫身份相配的嚣张气焰,冲着羽林卫高声反问:“苏相回朝,哪个敢阻拦?!”

    苏相回来了?传言皇上暗中离京时把苏相也带走了,如今他回来,是否意味着圣驾……守卫们一晃神,苏晏的坐骑已从眼前掠过,身后紧随着大队威风凛凛的锦衣卫,踏过金水桥,穿过奉天门广场,直向外廷第一殿的奉天殿去了。

    一名羽林卫喃喃道:“完了,没守住门,会治我们失职之罪……”

    另一名羽林卫霍然醒悟似的反驳:“完个屁!是有救了,有救了!”

    奉天殿内正在进行一场临时应急、堪称简陋的立储仪式。

    龙椅空置,司礼监的掌印与禀笔太监富宝、成胜分别手捧册、宝,立于御座旁。朝堂重臣们位列御座下方两侧。内阁首辅杨亭站在台阶上,正注视着代受宝册的宁王世子朱贤朝他一步步走来。

    “有制!”承制官在殿门外喊道。

    赞礼官应声喊:“跪!”

    朱贤向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双膝下跪,万分紧张激动,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杨亭沉声道:“册宁王朱檀络为代储君,宁王世子朱贤代父受册、宝。”

    朱贤伏身,向御座连拜三拜。

    富宝上前,躬身将册交予杨亭。杨亭郑重地手捧册,赞礼官高声道:“授册!”

    朱贤死死压抑着急促粗重的呼吸,掌心向上平举。

    就在杨亭将册放在朱贤手中时,殿门外传来一声清喝:“且慢——”

    这个声音并不高亢,也不洪亮,却仿佛平地一声惊雷,重重劈在朱贤身上。在那瞬间,令他产生了头顶一柄始终高悬的利剑终于降下的错觉,朱贤浑身一个剧烈震颤,册失手摔落于金砖地面。

    朝臣们下意识地转身,望向殿门口,在逆光中看清人影后,失口唤道:“苏阁老?!”

    “苏大人!”

    “苏十二!”

    “苏相!”

    苏晏未换朝服,一身淡色青衫只在腰身处绣了几枝将绽未绽、玉瓣容长的辛夷花,像个踏青归来的风流士子而非一国重臣。可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把他当寻常士子看待。

    首辅杨亭喜上眉梢,快步迎了上来:“收到广渠门守军的上报,我还担心会不会有人借你名号生事,故而命北镇抚司派人前去核验身份,竟然真的是你!”他又望了望殿门外,除侍立的锦衣卫之外再无动静,不由疑惑地皱眉,“圣驾安在?”

    苏晏平静地回答:“我独自回的京,不知圣驾何在。”

    杨亭大惊。其他人不知内情,只猜测同样失踪的苏阁老或与圣驾在一处,杨亭却是实打实地知道,皇上化名“沐勋”领军平乱,出京时的的确确将苏晏带在身边。如今苏晏孤身回来,皇上呢?

    “你怎会不知?!”杨亭追问。

    苏晏直视杨亭,一言不发。杨亭望着他的神情,竟发现自己已然看不透对方心中所想,油然生出了浓重的不安。

    内阁首辅与次辅角力般无声对视着,殿中人人屏息,一片安静。片刻之后,苏晏眼眶渐红,一颗在眼尾凝而不散的泪珠终于滑落下来。

    除了这颗泪,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声依然平静:“圣驾于乱军中失踪。”

    失踪?只是失踪,你苏清河会是这种语气,这种情态?杨亭听懂了题外话,仿佛兜头一盆冰雪,泼得他脸色惨白、肺腑凉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当众栽倒。

    “杨首辅。”苏晏伸手扶了杨亭一把,眼神中隐隐流露严厉之色,“圣驾只是失踪,也许在某日自会回来。如今国乱当头,唯仗内阁辅臣与朝中诸公鼎力襄助,共克时艰,你身为首辅当更加坚强才是。”

    杨亭始终抱着“皇上自有安排,会在关键时刻出现”的念头。这段时间苦苦打熬,竭力维系朝局稳定,也正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却怎知最后信念落了空,心绪顿时犹如大厦倾塌,几乎要全面崩溃。

    此刻被苏晏的一番话勉强唤回神智,他颤声道:“皇上也许……还有转机……”

    苏晏却已不再看他,转头俯视跪在御阶前的朱贤。

    朱贤心慌意乱之下,将册书紧紧抓在手里。

    苏晏问:“诸公,这位即将受册的是谁?”

    官员中有人立刻答:“回苏阁老的话,这位是宁王世子朱贤。”

    苏晏露出个意外的表情:“宁王世子?不是吧,他明明是苏小京,是我五年前花三两银子,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小厮。”

    众皆哗然!

    朱贤如遭锤击,几乎要晕过去,但同时一股恶气冲出胆边,在心底烧成狂暴的烈火。他知道人的一生中若真有决定命运的生死一刻,此时便是了!

    他不想死,他要活下来,必须铲除阻碍一步步爬上御阶,才能触碰到那张近在眼前的龙椅。

    “所言当真?”礼部尚书严兴震惊道,“苏大人莫非在说笑?”

    苏晏道:“册立代储,如此大事怎能说笑!我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么?”转而望向谢时燕、江春年,“我府上这小厮负责看门,二位阁老应该有印象?”

    谢、江二人顿时想起给他扶轿杆的耻辱往事,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江春年磕磕巴巴道:“没、没印象!”

    苏晏又问众臣:“这些年往我府上投名刺的京官可不少,诸位也都没印象?”

    无数视线盯向朱贤,众臣窃窃私语,有人不太确定地叫了出来:“似乎……还真有点像!既是苏阁老府上小厮,何以会成了宁王世子?”

    “那就要问他本人了。”苏晏嘴角露出微薄的哂笑,望向朱贤,“是不是,苏小京?”

    朱贤暗中咬牙,定神起身,向苏晏拱手:“原来是内阁最年轻的苏阁老,久仰大名。听苏阁老所言,贵府小厮与本世子生得有几分相似?那可真是他的造化。”

    “那是你的造化。”苏晏向他逼近两步,“我说小京啊,当初你假冒我的名义偷走太庙的天潢玉牒,叛主而逃,就应当逃到海角天边去才是,偏偏又再一次假冒宁王世子之名进京行骗,这不是自投罗网么?难道你不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八个字?”

    朱贤起身,与他岸然对峙:“看来苏阁老失了圣驾行踪,伤心过头有些失心疯了,硬要指认本世子是你府上小厮,实在可笑!我朱贤,乃是信王之子,有天潢玉牒与信王遗物为证,宁王殿下收我为养子时,亲口说我容貌酷似他长兄,必为血亲。我身边还有一个老嬷嬷,是伺候过信王与信王妃的王府旧人,亦可为人证。不知苏阁老胡乱指认本世子冒名,是有什么铁证?”

    双方都言之凿凿,叫众臣一时间也有些难辨真假。按理说,相比刚进京的朱贤,苏晏这个内阁次辅的威望、分量与可信度都远胜之,但宁王世子的身份真伪涉及到“代储君”的册立与将来的新君继任,是一件天大之事,必须十分慎重对待。

    于是众臣纷纷将求证的目光投向苏晏。谢时燕问:“苏大人可有证据,证明这位宁王世子是冒充的?”

    苏晏不疾不徐地道:“他十三岁时便被我买来,取名为苏小京,与另一个小厮苏小北共同服侍我。我府上仆从不多,近身伺候的更少,也就这两个小厮。我把他二人当子弟看待,起居之间也无甚避讳,夏日他常赤身在井边冲凉,被我看见左臀有铜钱大小、草帽形状的黑痣一块,痣上长毛。诸公欲知我所言真假,将他裤子一扒不就知道了?”

    如此证据,说得漫不经心,更显出不屑一顾的轻蔑。众臣听得掩口葫芦,朱贤却是一张脸白里泛青、青里透紫,肩膀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苏晏嗤道:“若是觉得有辱斯文,拿朱砂来,叫他当众盖个手印也行。我手中还有他的卖身契,上面掌印清晰可辨。虽说人长大了几岁,手印也会变大一点,但掌纹、指纹的形状与走向变不了,是不是苏府小厮苏小京,一对比便知真相。”

    卖身契……朱贤忽然想起,在他决心离开苏府之前,苏晏曾对他提起削奴籍之事,说要把卖身契还他,还想送他去书院与官宦子弟一同读书,对外宣称是自己堂弟,等他学有所成,金榜题名,就可以入仕为官,另立门户了。可他那时心中反意已生,如春日野草肆意蔓延,且并不觉得自己是读书的料,对于苏晏这份迟来的安排最终还是选择舍弃。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卖身契拿到手,彻底销毁了再离开!朱贤悔不当初。

    富宝很机灵地从御案上拿了白纸与盛朱砂的砚台凑过来。苏晏似笑非笑地对朱贤道:“只是按个手印而已,不困难吧?”

    朱贤瞳孔紧缩,摇头后退一步:“我是宁王世子,天潢贵胄,凭什么要被你一个臣子任意攻击?你说验身就验身,说按手印就按手印,何其霸道,何其嚣张!再说,我今日是代父王来受宝册的,你苏晏不过是内阁辅臣之一,凭什么你一来,就要推翻六部与内阁其他重臣,甚至是首辅杨大人的决议,难道你苏十二自认为大权在握,就可以一手遮天,欺压宗室、傲视群臣吗?”

    这番话切中要害,在苏晏与群臣之间挑拨得明明白白,简直爆发出超强的战斗力,倒叫苏晏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按说对方这话抛出来,应对之策是宜退不宜进,应当先安抚众臣被挑起的不满,表明自己并无仗势欺人的意思。但苏晏却一反常态,冷笑出声:“说得好!我苏十二还真的是一回来,就要推翻众臣的决议!今日我就把话撂在这里,立‘代储君’可以,但必须按规矩来,再怎样,也论不到什么宁王世子头上!”

    这下,不但群臣诧然,就连首辅杨亭也吃惊地望向苏晏,对他这般睥睨一世的作派感到无比陌生。

    苏晏向身边的富宝抬起一只手。富宝心领神会,当即搁下纸砚,用自己手背托住他的掌心,虚扶着步上台阶,服侍他站在龙椅前的御案旁。

    “诸公。”苏晏沉静而清晰地开口,清越的语声回荡在大殿内,“按祖制,应册立先帝的次子、皇上的亲弟朱贺昭为储君。诸公皆是饱学之士,难道不知长幼伦序?就算其他人不知,难道身为礼部尚书的严兴严大人你,也不知道么?”

    严兴被噎得一时无话。于彻之挺身而出:“严大人提了,是我出言反对的。一来大敌当前,四岁储君守不了京城;二来先帝有遗诏在前,命二皇子昭成年后出宫就藩。这一点,苏大人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苏晏道:“先帝遗诏,自当遵从,但此一时彼一时,先帝立下这份遗诏时,如何料到眼下皇上失踪、无有子嗣的状况?至于四岁储君守不了京城,没错。但诸位大臣们守得了,我苏晏苏清河守得了!立朱贺昭为储君,我身为帝师,自然会尽全力匡扶幼主,领理朝政。”

    众臣再一次哗然!这是赤裸裸地告诉所有人:立个黄口小儿为储君,因为我要摄政!

    谢时燕忍无可忍地叱责:“苏晏!你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种话,这是大逆不道!”

    苏晏朝他露出个嘲弄的表情:“谢阁老,说话要负责任,怎么就大逆不道了?难道我这‘帝师’不是景隆帝亲口御封的?我将像辅佐清和帝一样呕心沥血,尽全力匡扶下一任幼主,难道有错?你们放着正统的皇弟不册立,却去册立旁支,心里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为国绸缪的一腔赤胆被泼了污水,这下连于彻之都被激怒了,大声道:“天日昭昭!若非国难当头,皇弟幼弱、豫王又不奉召,何须考虑宁王一脉!我等忠心报国,在你苏清河眼里竟然是别有所图?天日昭昭!”

    “何须考虑”的宁王世子朱贤知道自己是众臣迫不得已的选择,但被当着所有人的面喝破,屈辱感扑面而来。

    偏偏此刻殿门外又传来钦天监官员的警示之声:“全蚀!日是人君之象,日为蚀,主君王不王啊!”

    站在殿门附近的官员们忍不住挪动脚步,去走廊上看天象。

    只见中天之日成了一轮漆黑的圆,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周围又镶着迷离的金边,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望之令人心神震颤。天日无光,使得整个大地都笼罩在巨大无形的阴影中,如暝如晦。

    日全蚀,君王不王……可不正印证了眼下大铭之困境?

    谁能化解这大凶天象?谁能击退城外气势汹汹的北漠大军?谁能为朝廷掌舵,为大铭王朝破除困局?

    命不久矣的宁王与涉嫌冒充的宁王世子能吗?淑太妃怀抱中奶味犹存的四岁稚子能吗?

    还是他——苏晏,苏清河可以办到?

    殿门外,于彻之猛地收回视线,往殿内疾走几步,直截了当地说道:“苏晏苏清河自然有这个资格。这些年来,无论先帝还是今上,都对你的治国策略从之如流。你的盟友遍布朝纲,你的新政深入人心,你的文字流传天下,你不是宰相,胜似宰相。但正因如此,我于彻之坚决反对你扶持幼主,以防你生出摄政之心,将来成为一场新逆乱的隐患!须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目前谁又能说得准忠奸呢?”

    于彻之这番话,耿烈敢言,纯然公心,群臣也为之触动,纷纷露出赞同之色。

    苏晏目视杨亭:“杨首辅也是这个意思?”

    杨亭左右为难,一方面不愿相信苏晏是个贪图权势之人,另一方面又觉得于彻之的担忧在情在理。优柔寡断的天性占了上风,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苏晏颔首:“明白了。放心,诸公都反对之事,我苏晏不会一意孤行。”

    众臣无不松了口气,有冯去恶、卫氏、太皇太后等等前车之鉴,没人想跟这个手中底牌频出的苏十二死磕到底。哪怕是对他再不满的谢、江二人,也因扶轿杆一事留下了心理阴影,忌惮大过于怨恨。

    于是又听苏晏接着道:“既然皇弟朱贺昭不合适,那就册立豫王朱槿城。”

    ……豫王?他不是因暴病不肯出封地,连朝廷的金牌都催不动么?

    豫王倒是个更合适的储君选择……只是他取回兵权后倍加跋扈,恐怕得势后更不把文臣们放在眼里。

    总好过幼主懵懂无知,叫苏十二挟天子以令群臣!

    朝臣们正低声议论,殿中忽然响起一阵“哈哈哈”的狂笑声,突兀至极。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身份存疑的宁王世子狂笑不止,笑得一张清秀脸蛋都扭曲变形了。他指着台阶上的苏晏,怪笑道:“好个打造傀儡不成,就提携情夫!

    “诸位大人难道不知,豫王与我们这位苏阁老是何等关系?或许你们私下觉得,一个风流,一个滥情,会传出点绯闻也正常,苏阁老跟谁没有点绯闻呢?与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沈柒,甚至是与失了踪的清和帝……”

    私下说闲话归说闲话,这么公然亮出来就很不体面了——不仅当事人不体面,揭露者同样不体面。在群臣皱眉反感的表情中,朱贤以为打蛇打中了七寸,继续笑道:“告诉你们,这些不是绯闻,是事实!我是亲眼见过这位高高在上的苏阁老,与豫王勾搭成奸时,在床榻间不堪入目的丑态。如今他要捧情夫上位,难道日后是想当六宫之主吗?哈哈哈……”

    群臣纷纷摇头叹气,甚至有人举袖掩耳,以示非礼勿听。

    苏晏面不改色,走下两层台阶,几乎是用亲切的语气问:“你怎么看到的,夜间侍奉时扒我寝室的门缝了?”

    朱贤脱口道:“是又怎样?你做得出,还怕被人看?”

    苏晏笑了笑:“所以,你还不承认自己是苏府小厮冒充的假世子?”

    朱贤愣住了。

    “这里是朝堂,谈的是国事,不是某个人的风流韵事。要说风流韵事,在场哪位大人家里家外不是一大堆呢?”苏晏面带微笑环视群臣,脸皮厚得令众人自愧不如,“所以,谁以官员们不犯法的私事来扰乱公务与国策,就是居心不良。立储之事,其实很简单,用排除法就好了。”

    “幼主你们不放心,怕被我这个权臣摄政,那就排除之。宁王病入膏肓又膝下无子,排除之。谷王、卫王战败,死的死,逃的逃,排除之。还剩下谁?不立与先帝一母同胞的豫王为储君,难道你们要立这个——”他手指朱贤,“这个出身卑贱、满口谎言、背叛成性、冒充宗室的小厮——苏小京吗?!”

    第437章

    本朝第一奸臣(中)

    众臣面面相觑:说得……似乎很有道理,竟令人无言以对?

    就算苏晏与豫王确有私情,那又如何?这十几年来,豫王有过多少个情人,哪个消磨了他的雄心壮志,影响他带兵打仗了?豫王神勇,既然能率领靖北军接连获得大捷,怎么就不能击退围攻京城的北漠大军?说来,力主让豫王重回战场的苏阁老功不可没才是。

    苏晏火上浇油似的补了一句:“豫王不奉金牌,那是与朝廷赌气呢。谁叫他的部下华翎作战失利时,你们把黑锅都扣在他头上?如今我以个人名义手书一封,附在内阁的调令后,你们且看他给不给我苏某人面子,看他奉不奉召。”

    这话说的……简直太不要脸了!

    众人侧目,台阶上的苏阁老神态自若,似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首辅杨亭则是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

    朱贤愤而高喊:“奸臣!你们就让这么一个厚颜无耻的奸臣把持朝政?国法公义何在?风骨气节何在?”

    苏晏当即下令:“咆哮朝堂是犯法的。来人,把这个冒充宗室的贼人嘴堵上!”

    殿门外的锦衣卫闻声而动,疾步进入大殿,将朱贤粗暴地按在地面,不仅用布条勒住他的嘴,还把他双手反剪在背后绑起来。

    有臣子异议道:“朱贤是否假冒信王之子,尚未公审公论,苏阁老此举未免过于擅断——”

    苏晏也不恼,笑微微地说:“所以我没发落,就先绑上,以防他逃跑。诸公放心,我苏清河做事有根有据,明明白白,同时非常尊重大家伙的意见,绝不会搞什么一言堂。”

    这下就连杨亭也听不下去了,严肃地道:“苏大人如此气焰,恐非良臣之象。立豫王为代储君,我没有意见,但你苏清河也该反省己身,如今的做派与你曾说过的‘不忘初心’,是否相悖?”

    苏晏将双手揣入袖中,直视杨亭,缓缓道:“师叔,你是不是忘了——师祖在卸任离京时,对你叮嘱过什么?”

    杨亭心中一凛。前任首辅李乘风那虚弱而坚定的声音,仿佛又回响在他耳畔……

    苏晏当然不知道杨亭与李乘风私聊了什么。但李乘风致仕之前,是与他会过面的,当时老大人中风后口齿含糊不清,依然对他表达了深深的寄望。苏晏猜测,李乘风很可能也对杨亭交代过,不仅关乎朝堂与君王,或许也包括了他这个寄予厚望的徒孙。

    果然,杨亭露出了一丝愧疚的神色。他对苏晏的怀疑与不信任并非无端而起,却也因此辜负了老师当年的那句重托——“清河是吾门千里驹,你要善待他,引导他,使他尽快成长到可以担负大任”。

    苏晏对他问出了第二句:“师叔,你告诉我,何为良臣之象?是写在脸上的谦谦君子吗,就像假世子暴露前对你们展现出的那样?评价一个人的得失,究竟是着重看他的风格做派,还是着重看他最终的功劳与成就?”

    杨亭沉默良久,最后叹道:“吾且观后效,你好自为之。”

    摆平了杨首辅,苏晏又抬头扫视群臣:“诸位大人,可知杨首辅之前为何认为我一定知道圣驾的下落?”

    显然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群臣等待着他的答案。

    苏晏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因为正如他所想,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圣驾的人。”

    这话并未说透,但足够朝臣们发散思维了——皇上“失踪”时,苏晏就在身边?皇上是否交付了他什么,才让他如此有底气,是遗诏,还是口谕?倘若我们坚持与他意见相左,会不会陷入像当初先帝那样,放纵部分官员下错赌本,最后再一网打尽的局?

    而之所以话不能说透,是因为没人敢问出诛心的一句:所谓的失踪,是不是驾崩?

    大敌当前,谁敢伸手去揭盖在致命真相上的那块布?谁能负得起动摇军心与民心的责任?就算有千万个必须追问的理由,也得等到举城上下合力击退了北蛮之后。

    朝臣们噤声了。眼下,就让皇上只是“失踪”,让这块布继续盖着吧!

    苏清河要立豫王为代储君,立就立吧,无论如何都算是个适宜的选择,不是么。

    “看起来,诸公对我的提议都没有异议了?有异议可以提,我说了不搞一言堂,就真的不搞。这样吧,不同意册立豫王为代储君的请举手……没人举手,一个也没有,很好,民主测评全票通过。”

    朱贤被锦衣卫看押着,双手被缚跌坐于地,嘴里勒着布条,瞠目望着眼前一幕……什么叫大权独揽?什么叫只手遮天?看看阶上这个满朝无人敢叫板的苏十二就知道了!

    诏书和册要另行起草了,不过也不麻烦,套话不变,把里面的名字一行替换掉就行。

    苏晏转头吩咐富宝:“准备笔墨纸砚,当着诸位大人的面,重新起草用印。”

    富宝诺了声,正待走向御案,忽然听见殿门外传来一声唱礼:“宁王殿下到——”

    ……宁王?宁王不是病危,卧床不起了吗?众臣皆是一惊,连苏晏也微露诧异之色。

    被制住的朱贤更是满脸不可思议,用力摇头:且不说宁王病入膏肓,说话都唯恐下一句断气,光是自己在他汤药中下的佐料,就足以使其日夜昏睡,怎么还能入宫进殿?

    可事实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宁王一身正式的亲王衮服,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下步上奉天殿前的石阶。

    按说宁王才是这场册立仪式的正主,但受传召允许进宫的是宁王世子,廊上的羽林守卫与锦衣卫把不准要不要放宁王进殿,于是挪步成排,无声地挡住了殿门。

    前路被拦,宁王也不恼,负手立在殿外行廊,耐心静候。

    殿内,苏晏率先回过神来,说道:“请宁王殿下入内。”

    朝臣们下意识地退到两侧,目视跨过殿门缓步入内的宁王。但见他年约三十许,身形颀长,容貌隽逸,因脸色有些苍白,更衬得双眉细而浓黑,眼白蓝蒙蒙的仿佛融入了青瓷。这是张令人见之如嗅翰墨书香的脸,可眼睑下方一颗砂砾大小的红痣,却给文质彬彬的眉宇平添了一丝柔冶之意。

    苏晏注视着宁王一步步走近,宁王的视线也越过众臣,投向御阶上方的他。两人目光交触的瞬间,彼此心神震荡了一下,仿佛冥冥中有种微妙感应,一如磁石同极相斥般。

    震荡感一闪而逝,快得像个错觉。宁王已在殿中站定,朝苏晏与杨亭等人拱了拱手:“诸位阁老,诸位六部大臣,有礼了。”

    杨亭代表大臣们连声道不敢,郑重还了礼,问道:“久闻宁王殿下身体不豫,以至常年卧床。如今亲眼一见,却与寻常人无异,不知是医官误诊,还是传言有误?”

    宁王温和地笑了笑:“医官当初并未误诊,传言也是对了一半。”

    杨亭面露意外:“怎么说?”

    “诸位皆知本王自弱冠起,便染上了痨瘵之症,缠绵病榻多年,甚至还惊动了先帝,前后数次派太医前来诊治。虽说太医亦无回天之力,本王仍对先帝感恩不尽。

    “原以为只能苟且捱尽残生,怎料上天垂怜,让本王在三年前得遇真人,获赠不世良方。本王按方服药,近来病情大有好转,几乎可算是痊愈了。”

    众臣闻言大为惊叹,有的感慨宁王洪福,竟能治愈绝症,还有的对他口中那名“真人”十分感兴趣。谢时燕当即问道:“不知是哪位真人能有此等神妙医术,又生得什么模样?”

    宁王答:“是个身着七星道袍的女冠,看着年轻飘逸,言谈举止出人意表,气质脱俗不似世间人。”

    苏晏越听越觉得哪儿不对劲。肺结核这种麻烦的慢性病,以当下的医疗水平而言可是算是不治之症了,如果没有特效药不可能好得这么彻底。那个送他药方的女道士如果确有其人,究竟是个什么角色,连做派都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

    脑中灵光忽然一闪而过,苏晏蓦然反应过来——莫不是个同样穿越来的老乡?

    年轻飘逸的女道士,言谈举止有异于时人……该不会是豫王口中那个为了修炼金丹大道狠心抛夫弃子的豫王妃吧?!

    如果真是前辈,这姐儿们不仅拿了修真剧本,还是原身带金手指穿越的?她怎么就这么好命!苏晏霎时间生出了人比人气死,货比货得扔的憋闷感。

    他很想问一问宁王,是在哪座山头碰见这女道士的,可是就在目光再次触及对方眼下红痣时,却仿佛从某种魇胜之术中挣脱出来般,骤然清醒。

    除了无以为证的虚无缥缈的女道士之外,还有一个更贴近事实的可能性——宁王或许根本就没有得过肺痨!

    他的眼白看着有些发蓝,是缺铁性贫血的症状。手型修长漂亮,可指头末端略显膨大,像是慢性缺氧导致的组织增生……他可能的确有过一些肺部疾病,算不上严重,却一直对外宣称是肺痨,好让一再削藩的皇爷对他放心。当初皇爷派太医前去探查时,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成功伪造出肺痨的症状,把自己从指使冯去恶作案的嫌疑中摘出来,也使得沈柒的告发落了空,反被皇爷猜疑与防备,导致最后不得不投身弈者的阵营。

    如果事实真相真是如此,那么眼前这位绝症奇迹般痊愈的宁王殿下,十有八九与幕后黑手弈者关系匪浅,亦或者就是弈者本人!

    我要把苏小京这颗险些赢得终局的棋子变为废子,目的就是为了逼出下棋的那只手,如今对方不就自己跳出来了么?

    苏晏的心脏快而激烈地擂动着胸腔,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心绪,神态自若地开口:“宁王殿下福缘深厚,能得真人传授仙方,着实令人羡慕。刚巧这里也有件冒充宗室的要案,因涉及世子,需要殿下也一起来分辨分辨。”

    “原来已经被你们戳穿了,”宁王面露愧疚之色,叹道,“本王今日正是为了这件事才进宫的。”他环视周围众臣,最后视线落在被堵了嘴,朝他“唔唔”求助的朱贤身上,眼神既难过又痛愤。

    “本王亦是在今日才惊闻真相,发现自己被一个胆大狡诈之徒欺骗,将此白眼狼当做兄长亲儿养在身边,还不慎着了他的道,险些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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