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原主苏晏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因此再次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以至于他一路上陷入了沉思与迷惘:

    继承了对方皮囊和身份的自己,能否活出不亚于原主的精彩?

    他在情感上对苏晏“姘头”们的排斥,并不能杜绝他们对他满怀真挚的帮助行为。出于种种原因他也的确接受了那些帮助,这是否算是一种利用原主皮囊与身份,既得利益却又不尽义务的自私表现?

    车厢里,苏彦郁闷地叹口气,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阿追,又叹了口气。

    荆红追问:“大人有心事,还是有难处?不妨告诉属下,属下为大人分忧。”

    苏彦见荆红追一路上都恪守主从关系,对他尊重有加,又想起对方许诺过并一直践行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守在大人身边……克制自己,绝不会做出伤害大人的任何举动”,越发生出了愧疚之意。

    他主动握了握荆红追的手,说道:“阿追,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我不是苏晏苏清河,是另一个占据了这副身体的人,真的,没骗你。”

    荆红追的心因为前半句话高高吊起,生怕苏大人吐出一句“我希望你别再跟着我了”,又因为后半句话落了地。

    他反手紧握,用一双冷冽而美丽的眼睛凝视着苏彦,嘴角甚至露出一丝微笑:“我不知道大人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也许失忆会令人怀疑自己的存在,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终生归属的人是谁,与我相爱的人是谁。我十分确定,他就在我面前。无论是皮囊,还是皮囊之内的魂魄,从未改变过。”

    苏彦越发惭愧,讷讷道:“阿追,你真的很好。豫王也很好。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沈柒,虽然表情阴郁、眼神吓人,手下一群血瞳像妖魔鬼怪,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不,是对苏清河的关切之情。唉,是我不配。”

    原主能让几个男人在彼此知晓的情况下仍对他死心塌地,我却连想起唯一那啥过的阿勒坦,都莫名地心生忐忑与内疚,实在不配鄙视原主是个海王——其实那也是一种常人所不能及的天赋好吗?

    荆红追见他脸上写满矛盾纠结,心疼的同时,短暂抛弃了对“大人”的唯命是从,反而品尝出与“清河”之间情缘难断的欣喜滋味。“清河,”他紧握住苏彦的手,低声道,“就算忘记了过往的情分,你也依然会对我心生好感,是不是?”

    苏彦怔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说过不止一次的“阿追是个好人”“阿追真的很好”,这算是心生好感吗?似乎的确是。

    明明与阿勒坦发生过更亲密的关系,也感念与接纳了对方的赤忱,却无法在此时此刻看着面前这双眼睛,说出一句绝情的冷语,不忍去伤阿追的心。难道海王属性也能和宿主的身体一起继承?苏彦在自我审视中陷入混乱,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沉重而绝望地叹了口气。

    荆红追却笑得更明显了:“清河的记忆能恢复最好,万一恢复不了,我也不会觉得遗憾。因为记忆只能代表过去,只要继续守护在你身边,将来迟早有一日,你会再次爱上我。”

    “我不知道……”苏彦有些茫然,“我有很多想做的事,而会不会爱上谁,似乎不该是现在着重考虑的。”

    对于这个回答,荆红追并不意外:“无妨,这才是我心目中的苏清河,苏大人。”

    苏彦心目中也有一个日渐清晰的苏清河。于是他很快摆脱了混乱思绪的影响,暗暗下决心,不会辜负继承来的身体与身份,他将接过原主以穿越者的力量点燃的火炬,继续前行,照亮这个世界的夜色。

    开道的缇骑在驿站附近勒马,马车也随之停了下来。荆红追问:“到京畿五里驿了,大人需要勘合符契么?”

    “照章办事吧。”苏彦说着,弯腰从荆红追打开的厢门钻出马车,立刻被一群热情涌上前的官吏们吓了一跳。

    “——恭迎苏相回京!”人群齐齐唱喏,拱手躬身,亮出官服上一背的文禽武兽补子。

    苏彦即将迈下车的半条腿下意识地往后缩。“这都是些什么人,也太隆重了……”他小声喃喃,“没必要这么夸张吧?”

    见他缩腿,站在最前方的某个五品京官灵机一动,当即说道:“苏相可是觉得马凳硌脚?下官愿以身为凳!”说着推开矮梯子,往车厢门下一趴,脊背拱起合适的高度。

    另一名官吏亦不甘示弱,忙不迭捧住了苏彦沾着黄尘的鞋履,边用袖子来回擦,边含泪说道:“苏相身居高位,仍不惜千金之躯,跋山涉水前往边陲督战,如此事必躬亲,实在令忝为顺天府通判的下官汗颜哪!下官只恨不能日日服侍左右,为苏相掸衣拭鞋,能沾得苏相的一丝德馨,此生足矣!”

    哦,顺天府通判,逢迎献媚之余还能不露痕迹地自报家门,激动的热泪说流就流,是个“人才”。苏彦面无表情地抽回腿,“砰”一声关上车门。

    坐回座位,他仔细端详过荆红追,说:“我是吏部左侍郎,文华殿大学士,内阁次辅,天子之师。何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会儿我才粗粗有了点感受……但这感受不是太好。”

    荆红追颔首:“大人素来不耐繁文缛节,更不喜溜须拍马之辈。”

    苏彦道:“几个人对你点头哈腰,这叫拍马。可乌泱泱一大群人,甚至上百万、上千万人对你点头哈腰,时间一长,任谁不会生出飘飘然之心呢?阿追,我希望你永远保持这副谁也不鸟的嘴脸,好提醒我自己的分量,别让我迷失在权势带来的膨胀感里。”

    荆红追失笑:“什么叫‘谁也不鸟的嘴脸’!大人这是在讽刺我?”

    苏彦肃然地按了按他的肩膀:“我这是在夸奖你。好了,我要出去面对那群马屁精了。”

    他再度打开车门,端起阁老的架子,朝接风的官吏们拱了拱手,笑道:“哎呀,诸位大人何须离城五里来迎呢,如若因擅离职守耽误了公事,倒成我苏清河的不是了。”

    打头的几名吏部官员抢着说道:“苏相放心,下官是办完了公事才来迎接的,并代百姓献德政牌一对、万民伞一顶,以彰苏相功德,聊表下官寸心。”

    “苏相千里迢迢回京,衣上风尘未去仍心系政务,如此境界,我等不及远矣!”

    “是极是极,要下官说,这满朝文武当以苏相为楷模,日夜自省,该如何更好地忠君报国才是。”

    苏彦快听吐了,面上依然和颜悦色,再次打官腔道:“不敢当如此厚赞,诸位心意我已收到,所送之物会让下人逐一登记,价值超过三两银的原样奉还。我还要赶着进宫面圣,就不耽误诸位大人的公事了,先行一步,先行一步。”

    他转身回到车厢内,隔着关闭的车门,犹自能听见外头的一片赞颂声:“苏相清廉若此,谦和若此,真乃霁月光风啊。”

    苏彦忍着牙酸,对荆红追道:“被这样一群马屁精包围,还不知心性未成熟的皇帝会被哄成什么样子?可别一窍不通!”

    “那倒不至于。”荆红追想了想,又补充,“不过,那小皇帝也确实不太像个皇帝。”

    苏彦听了有点心凉,不禁摸了摸行李中装北漠国书的金匣子,有点担心接下来与十七岁的少年皇帝的会面。万一他呕心沥血献了半天策,对方直接来一句“何不食肉糜”,那就彻底歇菜了!

    夹道欢迎的官吏们散去后,护送的锦衣卫禀报苏彦说可以直接进城门,无需在驿丞那里办理勘合,皇帝早已收到他回京的消息,并在奉先殿立时召见。

    苏彦本想先回府沐浴休息一番,闻言只好在车厢里匆匆洗把脸,由荆红追服侍着更换好二品常服,准备即刻入宫。

    马车停在午门外,有几名內侍抬着一顶青罗软轿在此等候,苏彦坚持要带贴身侍卫入宫,御林军头目倒也没有强行阻拦,把荆红追放了进去。

    到了奉先殿外的宫门,苏彦依然要拉着荆红追进去,宫人们通报完出来回话,说皇帝恩准了。

    苏彦一面疑惑小皇帝何以如此迁就他,一面想起豫王曾经对他提过的醒:

    “皇帝眼下还少不了你辅佐朝政,自然会对你做出各种亲厚举动,好赚取先帝遗臣们的效忠之心。况且你生得这般好容貌,皇帝自幼爱美色,在你青春未尽之前大抵也不会下狠手的。”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荆红追附耳道:“大人放心,有我在旁护卫,一根汗毛也少不了。”

    富宝有事不在,来迎他进殿的是个当值的小内侍。当然就算富宝在,如今的苏彦也不认得。他怀揣糅杂着紧张、担忧、好奇等等的复杂心情,刚踏入奉先殿的正殿,殿门就在身后关闭。

    荆红追未奉传召,最多只能候在殿门外的走廊。苏彦不想随意抗旨,以免惹怒皇帝导致献策功败垂成,便要求荆红追留在殿外,同时安慰自己:一门之隔而已,万一有什么不测,我喊一嗓子阿追就能听见。

    殿门关闭后,苏彦在大殿中左等右等不见皇帝,便朝深处望了望,依稀窥见穿堂内似有人影晃动,便举步过去探看究竟。

    结果他走过穿堂刚进入内殿,就被人从背后扑住,往前打了好几个趔趄,险些把额头撞在罗汉榻的扶手上。

    身后之人就着这个背后环抱的姿势,把他压在榻面上,咬牙切齿道:“舍得回京了?豫王一肚子花花肠子把你迷得,连当初对我的承诺都忘了!保证不超过两个月,结果前后整整三个月,还一封信都不写,苏清河,你是不是想死?!”

    苏彦吓得肝儿颤。身后这位要不是小皇帝,敢在皇宫对他这个内阁大臣放肆,背景得有多恐怖。要真是小皇帝……更恐怖!这是坐实了豫王“一路睡上去”的戏言啊!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身后之人更加恼火了,一手将他翻了过来,喝道:“梨花,上刑!”

    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大狸花猫,从罗汉榻的靠背蹦下来,猛一下踩在苏彦的胸口。如同大锤砸胸,苏彦眼前一黑险些吐血,“嗷”的一声大叫:“阿追——”

    狸花猫被这声大喝吓到,蹿走了。掌心压在他肩膀的朱贺霖却红着眼眶,疾言厉色地道:“你敢喊荆红追进来,朕立刻砍了他脑袋!”

    苏彦连忙改口:“——别进来!”

    年轻的皇帝俯身,仔细端详被压在榻面上的内阁重臣,态度软化的眉梢眼角犹自带着余怒,恨声道:“你始终没把我放在心上。嘴里说着‘比起去像什么人,我更喜欢你真实的模样’,实际上呢,一出京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倒与豫王打得火热,还不忘处处带着你那宝贝侍卫。”

    每个字眼似乎都很寻常,可这些寻常字眼连起来,把苏彦听出了满背鸡皮疙瘩——原主这是什么奏性,连皇帝都敢撩?!还什么“我更喜欢你真实的模样”,一股绿茶味直冲云霄了好吗!

    “皇、皇上……”他望着咫尺上方,皇帝年轻英气而充满锐意的脸庞,磕磕巴巴地开了口,“臣惶恐,并非有心冒犯君威……皇上先放臣起来,臣立刻赔礼谢罪。”

    朱贺霖危险地眯起了眼,审视道:“少来这套!装腔作势想惹怒我怎的?好好说话。”

    苏彦意识到自己走岔了,得赶紧换条正确的路子,才不会令皇帝起疑,心念急转之下,决定顺着对方的语气放肆一把:“关豫王什么事,别扯些不相干的。塞外行军,实在没找到合适的写信与寄信时机,这不一回到沙井,见到皇上派来的锦衣卫,就奉召回京了嘛。”

    朱贺霖这才收起狐疑与审视的目光,逼问:“豫王不可能不趁机撩拨你。你消受了?同他鬼混了?”

    “真没有。”

    “你之前叫我什么?”

    “皇上……”

    朱贺霖冷笑:“你再叫一声。”

    苏彦再次心道不好,这小皇帝喜怒无常,究竟要怎么称呼才对,圣上?陛下?万岁爷?他急得额角渗出细汗,见对方面色越发难看,忽然福至心灵地叫了声:“贺霖。”

    皇帝哼了一声。苏彦知道误打误撞叫对了,也不管会不会成将来祸端,过得一关是一关,便挤出笑容:“没按时写信是臣……”对方眼神不对,他立刻改口,“是我的错,我食言而肥。”

    朱贺霖捏了捏他的腰间肉:“一点都没肥,好似又瘦了点。”

    苏彦被他捏得受不了,忍不住扭身试图逃开:“别,我怕痒。”

    朱贺霖皱起眉,松手放开他,却在他喘气坐起身时,冷不丁冒出一句:“肯定有猫腻,这次山西与北漠一行,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苏彦正想顾左右而言他,转头见那只幼豹似的大狸花猫在桌腿后方探头探脑,与他目光对视后,陡然弓起背,龇着牙,似乎想扑过来狠狠挠他几下。

    他暗自一惊,脱口道:“那猫想咬我!”

    朱贺霖脸色渐渐变了,起身站在榻前,负手注视他,沉声道:“梨花半年多不见你,一下子不敢亲近也正常,可你不认得梨花,那就不正常了。清河,你是受伤还是患病,要这样瞒着我?”

    苏彦吃惊于这个“沉迷美色”小皇帝的惊人直觉,对方却已一脸凝重地走出内殿,打开殿门。

    抱剑待命的荆红追与朱贺霖生硬地对视一眼,便听他下令道:“来人,宣太医!叫汪院使带两个院判来会诊!”

    第407章

    不能信不能信

    荆红追听皇帝开口就宣太医,唯恐苏大人有失,不待传唤就闪身进了奉先殿。

    在场的宫人们只觉余光中残影晃过,面前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踪影,直骇得脸色作变。殿外金吾卫当即禀道:“皇上,此人犯上,臣等入殿擒他!”

    朱贺霖转念道:“不必了,朕自会处置他,正好也要向他问话。”

    说着转身返回内殿,听见苏晏正对荆红追说道:“……皇上只是不放心,召太医来把个平安脉而已。我真没事,你瞧,好好的。”

    朱贺霖掀开珠帘,沉着脸近前,对荆红追道:“你是清河的侍卫,这三个月发生了何事,他的身体到底什么状况,你应该很清楚。你给朕老实交代。”

    荆红追直视他,面色平静:“大人说没事就是没事,皇上不信,就让太医来瞧吧。”

    朱贺霖还是太子时,就对荆红追蔑视权贵的一身江湖气颇为不满,曾威胁过要砍他上下两个头。怎奈荆红追武功过人,朱贺霖又是个好动尚武的性子,恼火之余又不免有些羡慕,甚至偶尔还闪过一丝向他学武的念头。待到自己被孝陵卫护送着,从南京星夜火急奔返京师,在众人帮助下挫败太后的夺权阴谋得以继位大宝,荆红追从中出了不少力,又已晋升宗师境界,叫朱贺霖也说不清对他这一身绝世武功究竟是羡慕还是忌惮了。

    按说,作为一国之君,不该容忍这种一剑便能从大内深宫中取人首级的武学宗师存活于世。但荆红追偏偏是苏晏十分在意的贴身侍卫,又看他护驾有功的份上,朱贺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容忍到了现在。

    昔日当面顶撞太子时没砍了他的脑袋,后来得知他不要脸地爬了清河的床时没砍了他的脑袋,如今他剑道大成,更是不好砍了。

    朱贺霖用手指点了点内殿入口,示意荆红追滚远点,自己与苏彦同坐一张罗汉榻上,问起了这三个月的详细经历。

    苏彦哪里知道原主在云内城一战之前的经历?之后与阿勒坦同去了旗乐和林也不能说。于是边构思,边挑挑拣拣地说了些不打紧的事,被盘问得多了,难免会露出些许破绽。朱贺霖觉察出蹊跷,故意拿从前的事试探他,这下更是连春秋笔法都不管用了,苏彦干脆缄口不答,好似个闭目打坐的高僧,眼不见不尴尬。

    梨花之前被叫声吓跑,这会儿又探头探脑地凑过来,似乎终于认出了原主人,在榻前昂着脑袋叫了声“喵”。

    苏彦把眼皮撩开条缝,偷看了它一眼。

    猫。傲娇,脾气大,薄情寡义爱挠人,没兴趣。

    梨花抬起两只前爪扒拉他垂下榻沿的衣摆,娇滴滴地叫:“喵喵。”

    苏彦忍不住又看了几眼,发现这猫好大的一只,皮毛深栗与浅金相间,层层晕染似的,圆脸白嘴琉璃眼,说良心话还挺漂亮。

    “喵喵,喵。”

    猫撒娇个不停,苏彦被传染似的,鬼使神差地朝它张嘴:“喵?”

    梨花像得了个允许亲近的信号,猛地一蹿,扑进他怀里。苏彦被扑得险些倒仰,却没将这只颇有分量的猫扔出去,反而双手搂住,心想:手感还是那么好啊……等等,‘还是’?我以前什么时候撸过?

    朱贺霖嘴角翘起,轻声吟道:“只缘春欲尽——”

    “留著伴梨花。”苏彦下意识地接了后半句。

    朱贺霖微笑地看他:“这是我们的猫。”停顿一下,又道,“也是我们的女儿。还有,你当外公了,三个孙子,一个孙女。”

    苏彦抱着女儿猫,傻眼了。

    太医院院使汪春甫带着两名院判入殿,向皇帝行礼。朱贺霖摆手道:“免了免了,来给清河把个脉,看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苏阁老回京了,”汪院使寒暄道,“这寒冬腊月的,长途跋涉,可得注意保养身体。”

    苏彦嗯嗯唔唔地应付两声,由着他给自己把脉,心里十分怀疑光从脉象里能诊断出他脑子里有淤血块?要是中医把脉这么灵验,后世还要那些CT、造影做什么?

    果然汪院使仔细把过脉,捏着长须琢磨片刻,最后禀道:“回皇上,苏大人体内气血顺畅,元气充沛,身体并无大碍。”

    苏彦暗自松口气,瞥了一眼荆红追。

    荆红追心里有数:大人脑中那块淤血因为每日真气通络与服用汤药,已经化散殆尽,恢复记忆或许就是下一刻的事,亦或许只差一个契机了。

    “可朕瞧他不对劲,似乎忘了不少旧事。说话古里古怪,连朕都当成陌生人了似的。”朱贺霖皱眉道。

    汪院使闻言又把了一轮脉,还叫两个院判也上前诊脉,仍未发现异常,只好说道:“许是坐久了马车,精力上有些疲乏……哦对了,前两年苏大人曾因被地道爆炸波及,脑髓震动导致气机逆乱,当时就有过头晕、恶心与短时失忆。如今再次出现前事遗忘的症状,莫非苏大人近期又伤了脑袋?”

    “伤了脑袋?”朱贺霖闻言倾身去摘苏彦头上的乌纱帽。

    冬日的乌纱帽上缀着皮毛暖耳,把两鬓与后颈都遮住了,这下被他陡然一摘,暴露出内中一头两三寸长的短发,顿时叫除荆红追之外的所有人都一脸愕然。

    朱贺霖率先反应过来,勃然大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如断首,谁敢削你的发!难道是那些北蛮子?”

    苏彦连连摇头:“不是不是,这短发是我自己——”

    “不是蛮人削的,难道还是你自己剃发出家不成?”朱贺霖越想越生气,咬牙道,“出了一趟塞,被豫王裹挟着上阵,与北漠大军打了几场仗,结果把头发都打丢了!朕非狠狠惩治一番这个肆无忌惮的靖北将军不可!”

    苏彦从他手中抢回乌纱帽,扣在头顶,说道:“不关豫王的事。是我自己撞伤了后脑,为图治疗方便才削成短发。再说削了就削了,有什么打紧,大不了重新养起便是。”

    朱贺霖闻言既恼火又心疼:“还真伤了脑袋!伤口给我瞧瞧。”

    “早就养好了,伤口看不分明……哎呀,别到处乱摸,三位老太医看着呢!”

    三位老太医各自背过身去,开药箱的开药箱,收拾号脉枕的收拾号脉枕,实在没得收拾了就去书桌取纸笔,同时告退去大殿合议药方,总之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

    一颗脑袋被朱贺霖搂在怀里摸了个遍,又要去检查他全身,怀里的猫都被挤跑了,苏彦无奈地提醒皇帝注意影响。朱贺霖道:“方才问你,你硬说没事,死活瞒着——你是真失忆了?想不起我们之间的事,却还记得豫王与荆红追?苏清河啊苏清河,你这忆失得可真挑人!”

    苏彦十分尴尬,讷讷道:“他俩的事我也不记得了……其实是所有人,真没有针对性。”

    朱贺霖觉得心理平衡了些,却又听荆红追语气冷静:“也不是所有人,至少还记着一个阿勒坦。”顿时一股恶气直冲天灵盖——与其惦记敌酋,还不如惦记豫王与荆红追呢!朱贺霖冷声道:“好哇,原来不止挑人,还远香近臭!”

    “阿追,你这个叛徒!”苏彦狠狠瞪荆红追,“平白扯阿勒坦做什么?”

    荆红追不为所动,继续道:“大人不仅记得阿勒坦,还深知他的需求与软肋。从北漠回国之前,恰逢胡古雁叛乱,大人与阿勒坦密谈良久,最后带回一个黄金匣子,说此要紧之物关系两国百年国运,要面呈皇帝。”

    苏彦这才意识到荆红追的目的,哭笑不得地看他。

    朱贺霖的好奇心果然被这话吸引去,转而问苏彦:“你与阿勒坦密谈何事?匣子里又是什么,你可带入宫了?”

    苏彦伸手入怀,指尖刚触到匣子边缘,富宝恰好在此刻碎步小跑入殿,气喘吁吁地对朱贺霖禀道:“皇上,提塘官抵京,有紧急军情上报!”

    朱贺霖转头看他:“什么军情?”

    “王氏兄弟乱军打出重开混沌、替天行道的旗号,说要奉……”

    “奉什么?”

    “奉信王之子朱贤为正朔龙种,拥护他回归紫禁城,拨乱反正,取回被先帝……”

    朱贺霖起身逼近他:“说!”

    “鸠占鹊巢的皇位!”富宝一股脑说完,伏地屏息不敢喘气。

    朱贺霖面色铁青,抓起桌面的黄釉茶杯猛地一掷,脆响声中茶杯在金砖地面摔得四分五裂。“好个拨乱反正!”他怒极反笑,“一个卑贱的看门小厮,也敢妄称帝裔,背后不是弈者那伙人在兴风作浪,又是什么!污蔑父皇与朕并非正朔,当去年的全国公祭是白办的?”

    茶杯就在身旁爆裂,飞溅的碎片划过额角,富宝吓得不敢再吭声。

    苏彦于茫然中莫名地焦急起来,脑海里仿佛有股强烈念头想冲破屏障,跃然欲出,而茫然的空白感就像一道拦不住洪流的堤坝,被冲刷得越来越薄弱。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脸色也随之明昧不定。

    荆红追却是知道内情的,皱眉问:“苏小京手中可是另有倚仗?是什么?”

    富宝答:“是太庙中失踪的那本天潢玉牒!他以此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并联络诸位藩王,以期助其夺位。”

    “藩王们是什么态度?”荆红追追问。

    富宝摇头。

    朱贺霖道:“朕早命锦衣卫暗探盯着那些个藩王了,倘若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立时上报。”

    “也就是说,目前尚未发现藩王有异动?”

    “异心难保没有,但异动想是还不敢。”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苏彦,此刻喃喃地开了口:“弈者是个野心家。他既然能一手操纵王氏兄弟作乱,一手指使真空教鹤先生蛊惑人心,一手捧个所谓的‘真龙种’出来好师出有名,另一手还意图拉拢北漠为其盟友。从这些手段来看,此人擅下多路棋,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手隐藏在藩王之中。不可掉以轻心。”

    朱贺霖沉思着点了点头,忽而眼睛一亮,问苏彦:“你想起来了?”

    苏彦摇头:“我在北漠见过鹤先生一行人,替弈者来笼络阿勒坦的。后来从阿追口中得知了他与弈者的关系,大致知晓他们以前的所作所为,实乃国贼!可惜我仍想不起过往,不然的话,也许能从细节中推测出什么来。”

    朱贺霖上前握住苏彦的肩头:“清河,你千里迢迢才刚回京,先好好调理身体,不必急着谋划对策。此事朕会处理,你放心。”

    又转头对富宝道:“戚将军奉命去剿灭王氏乱军,如今战况如何,派人去催问,六百里加急呈报。另外传召内阁诸位辅臣、兵部尚书与左右侍郎、锦衣卫代指挥使立即来御书房议事。”

    富宝领命而去。苏彦正待再开口,那厢太医们已将调理温补的药方开好。朱贺霖命內侍去皇宫药库取上好药材,按方包裹送来,又对荆红追道:“朕这几日想是没空了,你送清河回府休养,他脸色方才不太好。”

    荆红追颔首,劝苏彦道:“大人回府休息一下罢,旅途疲劳亦会影响思绪,先缓过来再说。”

    苏彦只得从怀中掏出那个黄金匣子,递给朱贺霖:“这是北漠圣汗阿勒坦给大铭皇帝的国书,还望皇上抽空过目,考虑与北漠结盟的可能性。”

    朱贺霖收了,催他回去休息、服药。

    苏彦与荆红追走后,朱贺霖打开匣子,取出一卷彩色帛纸展开浏览,不多时将之往御案上一丢,冷笑道:“好个‘探讨平和相处之道’!他阿勒坦要真有心与大铭建交,何以首鼠两端,又与弈者暗中勾连?五百辆大车的过冬物资,以为能掩人耳目,当朕的夜不收暗探是吃素的不成!”

    富宝斗胆问:“国书中的谈和之意,莫不是在诓骗苏大人?”

    朱贺霖想了想,说:“也许是,也许不是。但目前各方形势混乱,朕不能信这个北蛮子。”

    苏彦走出奉先殿,下台阶时忽然站住,悻悻然道:“豫王骗我!妈的什么‘根基不稳’‘沉迷美色’,误导我以为朱贺霖是个见疑忠臣、荒淫无耻的昏君,结果人家脑子清醒得很,正事上比鬼还精……我就知道这个流氓将军的话不能信!”

    “至少有句话,豫王没撒谎。”荆红追冷不丁道。

    “什么?”

    “小皇帝打小就想睡你。”

    “……阿追!”

    第408章

    是大海的重量

    苏彦回到了位于黄华坊的苏府。

    在他去年六月挂冠离京时,苏小北就奉命留守看家,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十月他被朱贺霖寻回,起复原职,结果也只在京城短暂地待了十余日,又因豫王遭弹劾而匆匆赶往山西担任靖北军监军,苏府中又只剩苏小北一人打理各项事务。

    当然,现在的苏彦即使知晓这些前情,也只是从阿追口中听说,尚未有共情。

    苏小北过了个满怀牵挂的孤独的大年,终于在正月盼来了回京的大人,几乎要喜极而泣,却见大人回府时只与他随口寒暄几句,就回主屋歇息了。

    对此苏小北既失望又难过,倒也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其实大人对他的态度依然和蔼,但与以前比,总觉得少了那股子家人般的亲热劲,令他骤然难以接受,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日他打起精神去伺候大人梳洗时,仍被大人客气地支开,只留下荆红追贴身伺候。苏小北心里堵得慌,强忍眼泪去向荆红追私下打听,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以至被大人嫌弃。

    荆红追安慰地拍了拍小北的肩膀,让他别胡思乱想,大人只是因为长途劳累,精力不济,歇息一阵子就好了。

    苏小北还是觉得不对劲。他对苏晏太熟悉了,熟悉到能凭借本能,感应到大人与追哥有什么事瞒着他。但他与苏小京不同,知道有时不能刨根究底,更不会由着性子惹是生非,于是默默接受了现状,期待追哥口中的“歇息一阵子就好”尽快到来,好再回到亲如一家的幸福日子里。

    因为神思恍惚,小北在煎药时往药罐里多倒了一把捣碎的药材,又在惊忙挽救时,失手将一包干花瓣打翻在地。

    无奈之下,他只好拿着药方出门,去集市上的药铺寻了个郎中,将药方与一些糟蹋掉的药渣给对方看。

    “是延胡索与红花。”郎中安慰道,“小哥莫担心,我这铺子里药材全得很,缺什么都能给你补上。”

    苏小北这才放了心,站在药柜边上看伙计给药材称重。

    待药材打包完毕,他付钱时赫然发现,放在手边柜台上的药方不见了。他在地面与周围找了一圈,没找着,又急又恼:“这年头,连药方也有人偷?偷去给他全家照方抓药吃一年!”

    郎中见铺子里出了失窃案,连忙向客人赔不是,又说方才见方子开得精妙,有心记住,这下正好可以誊一份奉还。苏小北见这郎中态度诚恳,自己又赶着取药材回去重新煎,便只能作罢,拿着对方默出来的药方匆匆回府。

    另一厢,大帽与领巾遮着脸的褚渊走出药铺,怀里揣着从苏府小厮手边摸走的药方,准备拿回去给主人过目之后,再觑个空隙悄悄还回去。

    他架了一辆不起眼的运柴车,来到外城东的梧桐山脚,很快就消失在密林中。

    褚渊穿过密林深处,进入架设于山顶湖泊之上的梧桐水榭,在廊下除去鞋履,步入茶室,朝盘腿坐在矮几之后的男子下跪行礼。

    男子穿了身苍青色道袍,外罩御寒的银貂皮氅衣,半长不短的垂肩发难以束冠,便将额发向后梳了个光滑的背头,用细绳扎了一小束压在后脑乌发上,两鬓的发缕固定不住,任其随风轻拂肩头,更显得面容清俊,气质儒雅。乍一看好似隐士高人,再仔细观其眉宇与神色,一股凌云威仪浑然天成,又仿佛是个不世的君王。

    正是借着开颅术设局假死,苏醒后隐身幕后的景隆帝朱槿隚。

    褚渊呈上药方,恭敬地道:“皇爷,这是微臣从外出抓药的苏府小厮手里弄来的。臣打探到昨日苏大人进宫觐见,小爷不多时便召了太医。”

    景隆帝接过药方仔细看过,眉头微皱,执笔快速写道:

    确是汪春甫手笔。请应虚先生过来。

    褚渊接旨后告退,须臾陈实毓随之从药室过来。景隆帝示意老大夫免礼,将药方递给他。

    陈实毓浏览过方子上的十几味药——郁金、苏梗、青皮、乳香、茜草、泽兰、香附、延胡索、木香、红花、当归尾,颇为肯定地答:“老朽对内科只是粗通,但还是能看出这开方的手法出自太医院。此方具有行气祛淤的功效,适用于脑外伤所导致的气滞血瘀。”

    “脑外伤?”褚渊吃惊道,“我在宫门外远远见了一眼苏大人,感觉无伤无恙啊,难道这药并非他自己在服?”

    陈实毓捋须想了想:“有些脑伤从外是看不出来的,还有些症状并非当下显现,但可能会遗祸将来。”

    景隆帝一推面前矮几,霍然起身,大步往室外走。

    褚渊忙快步跟上,低声唤道:“皇爷?皇爷!”景隆帝转头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准备车马。褚渊略为犹豫,还是开口问,“皇爷曾教导过微臣,敌明我暗是在混乱形势中破局的关键。臣斗胆上谏,目前绝非现身的好时机,万一被弈者发现皇爷仍然在世,定会怀疑那……那么之前所有布局就前功尽弃了!请皇爷三思!”

    景隆帝脚步停滞,闭目不语,似乎内心也陷入权衡与挣扎,片刻后睁眼,指尖在褚渊抱拳的手背上写了两个字:暗中。

    褚渊顿时明白,这是不让他想见之人看见他的意思,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心酸,叹道:“臣翻遍史书,未见皇爷这般多谋又重情的帝王。”

    景隆帝自嘲地摇了摇头,无声地道:天子无情。

    倘若有情,又怎忍心为大局瞒了清河这么久,明知他会因此伤苦,却仍按兵不动?说来还是这一颗被皇权帝业锤炼多年的心太过冷硬,纵已卸下肩头重任,仍无法放下所有,只求一个情字。

    或许终有一日,他会放下所有,但不在此时,不在此处。

    -

    除了去花厅用膳之外,苏彦在寝室内窝了整整两天,不是睡觉,就是躺在床上翻看原主的藏书、信件,啥正事也不干,慵懒得像一只冬眠的虫子。

    入夜荆红追来给他真气通络,也不劝他起床,反而说:“大人若是乏得厉害,明日我把三餐端进来?用完我拿煮沸的橘皮水熏一熏屋子,也就没味道了。”

    苏彦笑问:“我要是懒在床上一辈子,你也不劝我振作?”

    荆红追答:“大人想懒散就懒散,想振作就振作,哪怕躺久了筋骨松懈,也有我给大人按摩,有什么关系。”

    阿追真是个大宝贝!忽然有些嫉妒原主。闪念过后,苏彦哂笑着丢下书册,伸了个懒腰跳下床:“缓过劲来,我好了,我又可以大干一场了……不是那个‘干’!你反应这么快做什么,把腰带给我系回去!今夜元宵,我们去街市上溜达溜达,算是过好春假最后一天。明日开始,我苏十二要重回大铭朝堂。”

    荆红追已不是当初动不动就脸红羞涩的吴下阿蒙,闻言若无其事地系好腰带:“苏十二?大人莫非想起来了?”

    苏彦拍了拍满被面的书信与册子:“想不想得起来不重要了,反正我已经摸透了这个苏清河的底细,怎么说呢……同道中人,吾辈不孤,哈哈哈!得,就冲这四年来他的勇气与举措,哪怕这具皮囊再弯,我也认了。”

    荆红追从未见过他的大人笑得如此豪迈,但不知为何却觉得这副面目亦是其真实的一部分,与或风流、或睿智、或婉转的姿态同样令他倾倒——当然最后那一面基本只能在床笫间见识,而他已许久未摸到过大人的枕边。他忍得住,但也渴得紧。

    苏彦穿好了外出的衣物,一把拉住荆红追的手腕:“阿追,走,我们去看灯。”

    京城的灯没有前两年好看了。前年的鳌山灯会盛况空前,京城百姓至今仍津津乐道那场“海晏河清”的盛大烟火。去年因为国丧,灯会取消,省下的银子被苏大人拿去填补天工院的无底洞。苏大人尝到了甜头,上书提议朝廷节省非必须的用度,少搞些门面工程。今年新帝下旨,开源节流,先保证基础建设、民生工程与军费,把元宵灯会的总用度控制在五万两银子以内。

    所以灯会不比从前辉煌,苏彦更觉得欣慰,兴致勃勃地拉着荆红追满集市乱逛,还买了两副今年时兴的面具来戴。他自己戴了张红眉尖嘴的白狐狸,歪斜地扣在脑门上,又给阿追挑了个古朴诡异的鬼神傩面。

    两人边逛,边买了酒水小吃与不少杂什物件,全给荆红追提着。

    他二人玩得开心,好容易微服出宫的朱贺霖亲自往苏府送来一车节礼,结果扑了个空,一肚子不高兴,带着侍卫去东市逮人。

    结果满街都是戴着面具游玩的百姓,哪能一个个分辨过去?年轻天子郁闷地想起前年父皇在城楼前放的那一场烟火,直接把清河放成了一尾被兜进斗篷里的鱼,不得不承认还是老姜更辣人啊!

    所幸朱贺霖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半个时辰后,在一家小吃摊子上发现了正在吃肉圆子馄饨鸡蛋头脑汤的苏彦。

    他故意沉着脸走过去,往桌对面长凳上一坐,说道:“好哇,给小爷吃闭门羹,自己倒开开心心吃起了嘎饭,这像话吗?”

    筷尖的肉圆子刚送到唇间,苏彦愕然抬脸:“皇……小爷?”

    朱贺霖故意作态给旁边的荆红追看,握住他的手背把筷头拗过来,就着他的手,将那颗肉圆子送进自己嘴里,边嚼边说:“这家肉丸子不错,给小爷也上一碗头脑汤。”

    又对荆红追斜眼道:“你吃够了没有?吃够了就自便,还想霸着主人家一晚上不成?”

    荆红追只当他的话是秋风吹过耳,淡定地喝着碗底的汤。微服的御前侍卫们脸色却变了,杀气从推开的刀锋间弥漫上来。其中一人低声道:“抗旨不从,格杀勿论!”

    苏彦见势不妙,连忙打圆场:“老板——再来碗一样的头脑汤!”转头对荆红追软声道,“阿追,我忽然想起忘记买给同僚的节礼了,单子在这里,你帮我去买一下好不好?”

    他在袖里摸来摸去,摸出一张纸,折成四折递过去。

    荆红追把碗底往桌面一撴,接过苏彦递来的折纸,指尖挑开边沿一瞥,哪里是采购单,分明是方才猜中的灯谜。大人的面子无论如何要给足,于是他擦了擦嘴,道:“属下去买。但属下没钱。”

    屁!我荷包在你怀里,刚才不都是你结的账?

    苏彦把眉一挑,却没立时反驳,看荆红追什么用意。果不其然,朱贺霖财大气粗地示意侍卫掏出一沓宝钞,并一袋沉甸甸的金银丢在桌面,问荆红追:“可以买下半条街了,够不够?”

    荆红追满意地收了金银宝钞:“草民替大人谢皇上赏赐。”这是白拿,不打算还了。

    他拎着剑起身,对苏彦叮嘱了声:“有危险事,大人大声喊我,再远我都能听到。”

    天子作陪,侍卫在侧,能有什么危险?朱贺霖怒道:“荆红追,我忍你很久了!宗师又如何,三千火器营枪炮齐发,照样灰飞烟灭!”

    “哎哟喂,快走吧我的哥!”苏彦推了荆红追一把,转头朝龙颜不悦的天子笑道,“小爷先用夜宵,完了我们去买花灯?”

    朱贺霖怔住:“你还记得,我年年要给母后买宫灯……你忘了所有人,竟还记得这件事……”

    苏彦也是一怔,心道:我随口说的啊弟弟,元宵节买几盏灯不是常规操作么?

    朱贺霖憋了两日的郁火散去大半,面上雨霁天青地泛出了晴色。他动情地握住了苏彦的手:“前年我们一起挑花灯,没挑完最后一盏,你就被父皇传唤走了。今年,谁也打扰不了我们。清河,记住你曾对我的许诺,‘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侍卫们听麻了,苏彦的脸绿了。

    去他妈的“同道”!去他妈的“吾辈”!苏十二你不仅弯,你还九曲十八弯,上至天子下至平民你一个不放过,我就算穿着你这身浪皮子,也打死也不认账!

    苏彦深吸口气,挤出一个冷漠的微笑:“小爷,汤来了,趁、热、吃。”

    用完夜宵,苏彦还是陪着朱贺霖买齐了十二盏花灯。侍卫们把花灯拿去集市外的马车安置。朱贺霖打发走了不相干的,借着并肩而行,把手伸进氅衣内,仿佛很自然地揽住了苏彦的腰身。

    苏彦僵了一下,下意识想挣开,朱贺霖贴着他的耳郭低语:“老师,你还记得那一夜是如何教导学生的么?不记得也无妨,学生可是刻骨铭心呢。学生这就把老师传授的口诀背一遍,请老师点评对错……‘冲破玉壶开妙窍,潜游金谷觅花心’。”

    ——苏彦足足愣了三秒,反应过来这口诀的含义。

    草……草草草!他面无表情,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刷屏般飘过了无数个情绪激烈的红字。

    “老师诲人不倦,还为学生耐心释义,说那妙窍‘可大可小、收放自如’,还说潜游时当‘如蛟龙,如大鲲,重轻深浅,搅海翻波。不可横冲直撞,毫无章法’。”朱贺霖嘴角挂着一丝玄妙的笑意,“可惜当时学生年纪尚轻、定力尚浅,在此之前从无经验,故而对于老师所教授之学识,吃得还不够深——”

    他的手指在苏彦腰间蓦然收紧,苏彦如烙烫般抖了抖,“不够透——”手指隔着布料,深深陷入腰窝,苏彦长吸口气,觉得自己快要淹死在汹涌的羞耻感里。

    “不够精益求精。”

    “不够历久弥新!”

    “但今日不同往日了,学生发愤图强,一心想让老师从边塞回来之后,再来考校学业,看学生能否令老师……”他呻吟般吐出最后四个字,“刮目相看。”

    苏彦足底陡然发虚,脚踝一崴,人失衡往下跌的同时,一把拽住朱贺霖的氅衣,方才稳住了身形。

    朱贺霖扶住他:“好好走着平路,怎么脚软了呢。是不是之前喝了酒,此番酒气上涌?来,靠着小爷……唔,如今小爷个头比你高了。过完年小爷还能继续长,而你这个身高嘛……正正合适。”

    “闭嘴,小朱同志。”苏彦虚脱似的喃喃,“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是大海的重量。”

    -

    耳鬓厮磨,绵声细语。相扶相携,一路同行。

    这样的光景,在许久以前曾属于他,伴随着一句深情而郑重的承诺:“前路再崎岖,我陪你走到底。”

    御案之后衣袂交叠,布料间露出的半截臂与腿,是重重烈焰下的雪色。醉翁椅上,结着梅花络子的玉印挂在扶手处来回摇晃,声声慢,步步娇。

    一切画面都历历在目。

    而一句句穿透迷障的倾诉,将这些画面如镜片般击碎——

    “父皇,清河是我的人了……你会为我骄傲么,父皇?”

    不愧是、朕的、亲生儿子、朕可真为你、感到、骄、傲!

    “咔嚓”一声,直立路边的一支树形宫灯,手臂粗的长灯杆从半人高的地方折断。木杆子连带着“树冠”上的串串宫灯,斜斜地朝路中倒下去,压塌了一个卖字画的路边摊子,虽未砸到人,也引发了路人的一片惊呼声。

    不远处的苏彦与朱贺霖缘着惊呼声抬眼望过去,只见杆折灯坠,灯油泼洒而出,在地面燃起火苗簇簇,两旁店里的伙计连忙打水出来扑灭小火。

    苏彦的视线越过一地狼藉与慌乱的行人,正正投入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里。

    那是个身披银貂皮长斗篷的中年男子,斗篷连带着风帽。身旁跑过的行人衣袖带风,将他的风帽向后掀动,露出一张清俊端华的面容,与一头半长不短的齐肩发。

    苏彦仿佛被扑面而来的风霜迷了一下眼睛,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他甚至还没有生出任何心酸痛楚、悲伤难过之意,只是空茫茫地望着对方,眼泪便径自流个不停。

    那人似乎看到了他的泪水,不禁向前迈出半步,旋即迅速转身,走入元宵灯火照不亮的阑珊处。

    苏彦五脏六腑沉重地向深渊中坠去,失声叫道:“等等——”

    朱贺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意图拔腿狂奔的苏彦的胳膊,担心道:“那边起火了,先别过去,等扑灭了再说。”

    苏彦使劲扒开他的手未果,一急之下高声喝:“阿追,送我过去!”

    荆红追本在长街的另一头,听见“灯杆断了”“起火了”的惊呼声,便已搁下手上采买之物,朝这边过来探看究竟。接着听见苏彦呼叫,顾不得惊世骇俗了,直接施展轻功疾掠过人群头顶,眨眼而至,从朱贺霖手中卷走自家大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追去。

    苏彦追到偏僻的幽暗处,哪里还有那个男人的身影,恍惚做了个迷梦一般。

    “大人,你看见了什么,竟这般着急?”荆红追问,转头见苏彦面上泪痕斑驳,惊痛地抬指一抹,“大人你……你哭了?”

    “……我没哭。”苏彦摇头,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想哭,是眼泪它自己要流出来。那个人,同我一样的短发……不,比我更长些,他肯定也看见我了……我想不起来……”

    “大人究竟看见了谁?”荆红追用掌心轻抚他后背,缓缓输入真气,平复他翻涌的心血,“慢慢想,慢慢说,不着急。”

    苏彦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着急,就好像眼皮多眨一下,那个身影就如云烟消散,再也不能凝固成型了似的。他急促地呼吸着,抓住荆红追的手臂:“阿追,我胸闷,喘不过气……我还头疼,疼得要炸开!”

    他握拳用力捶向自己的脑侧,拳头被荆红追的掌心轻巧包裹。“大人,冷静下来,你曾受过七情伤,万不可再伤了情志!什么也别想,放空脑子,好好睡一觉……”

    一缕细微的真气渗入穴位,苏彦在陷入沉睡的一瞬间,脑海里仿佛巨浪席卷,发出了海潮轰鸣的回音。那回音萦绕在他体内无垠又窄小的天地间,是呼啸的风,也是缠绵的雨。风和雨交织成了一个名字:

    朱槿隚。

    第409章

    一只手数不完

    苏晏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

    仿佛历尽劫波,醒来的瞬间却回想不起梦中动荡的世界,他茫然地望着熟悉的帐顶,心道:我不是随豫王的靖北军去云内城阻击阿勒坦大军,怎么又突然回到了京城的家中?

    短暂的空白之后,记忆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了沙滩。他想起那场灭世般猛烈的暴风雪,想起救了自己一命的阿勒坦,想起在旗乐和林的时光,想起老严、老霍与赫司,想起潜入王宫带他飞出城的阿追,想起随鹤先生车队出现的沈柒,想起豫王与阿勒坦的那场被他打断的战役,想起殚精竭虑的献策与真心诚意的国书。

    想起至今仍藏在怀中的定情发带,亲手安顿在马厩里的汗血马“八吉祥”,与夜深人静时萦绕耳畔的情歌:“愿将这举世无双的宝马,送给我举世无双的爱人,载他缓缓离开我的目光,接他飞一样回到我的身旁。”

    当然也想起了与阿勒坦牵手走过神明祝福的婚礼火门,熊熊篝火包围着的穹帐中风狂雨横的一夜。

    苏晏猛地坐起身——

    我真把北漠圣汗给睡了?!

    睡完后,还对阿勒坦说,“实话告诉你,我从没喜欢过男人,一直以为自己是直的”“我没想与别个男人做这种事”……这可太他妈不要脸了啊!

    失忆后的自己,竟然回到了刚穿越来的状态,把失忆前的自己当做被投舍的原身,在腹诽中一口一个“海王”“端水大师”,每一句对“苏清河”的评价,如今都像拿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苏晏双手掩面,羞愧到恨不得人道毁灭。

    休得浪言调戏!我乃良家好儿郎,一身不事二妻,要为将过门的草原夫人守身如玉哩——他对豫王如是说。

    第六个了,大人!该收心了——阿追对他如是说。

    六个!一只手都数不完!

    “啊啊啊啊啊——”苏晏抱着头,把脸埋进被面,羞惭而绝望地哀嚎起来。

    主屋房门被劲气震开,荆红追的身影飞掠而入,闪现至床边唤道:“大人!大人哪里疼,竟疼成这样?”说着伸手搭上苏晏的脉门。

    苏晏避开他的手掌,退向壁里,拿前额一下一下地磕着墙壁,笃笃有声。

    在苏晏被点了穴昏睡后一直守在苏府,此刻闻声冲进屋的朱贺霖见状,惊道:“清河,这是做什么?荆红追你还不快拦住他!”

    荆红追注视着自家大人紧绷的后背,似乎反应过来,默默叹口气,抄起个羽毛软枕塞进对方脑门与墙壁之间,然后伸手阻止爬上床去拽人的朱贺霖,低声道:“我早说过,大人清醒后会撞墙的……”

    “撞墙?为何?”

    “为失忆期间的事感到懊恼吧。”

    “那你就由着他撞?!”朱贺霖用力甩开荆红追的手,恼火又心疼,“既然是‘失忆期间’,就算做出什么离谱的事,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

    荆红追道:“那倒也是。当时大人连自己究竟是谁都忘了。”

    “这不得了,不知者无罪。再说能有什么懊恼事,能比他身体要紧。”朱贺霖硬把苏晏从壁里拖出来,紧紧抱住,“好啦,没事了没事了,不会有人责怪你,你也别责怪自己。”

    翻滚在马勒戈壁的一颗心仍未平复下来,苏晏额头红肿,抱膝蜷着,耻于同任何人说话。

    荆红追知道他心结所在,于是坐在床沿,伸手覆住苏晏的手背,拇指指腹安慰似的轻轻揉摩。“清河,”他轻声说道,“你没做错任何事。有些事,本就无法用对与错、是与否去界定。”

    “这到底是怎么了……你们打的什么哑谜?”朱贺霖莫名有些心慌,瞪向荆红追,“究竟是什么事,你交代清楚!”

    荆红追一张冷漠脸:“这是大人的事,他想说时自己会说,不用我越俎代庖。”

    朱贺霖只恨不得命人拿下这个桀骜不驯的江湖草莽,却在即将发难时,被苏晏握住了胳膊。苏晏梦呓般说道:“小爷,方才我在东市灯会上,似乎看见了皇爷。”

    这句话犹如石破天惊,把朱贺霖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他难以抑制激动,连声问道:“真的?真的是父皇么?你没看错?”

    苏晏的语气不太肯定:“也许不是皇爷,是我的错觉。那时我的记忆将醒未醒,集市上又那么多人戴着面具,恍惚之下,把其中一张面具看做了皇爷的脸,也是有可能的。”

    朱贺霖不甘心:“你叫荆红追带你追过去,之后呢,有没有看清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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