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豫王伸手一拦:“马骑得好好的,跑过来挤什么车?车厢小,只够坐两人,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沈柒目视苏晏,手往腰腹伤口处一搭,不说话。

    苏晏以为他伤口又疼了,连忙上前扶住,对豫王道:“他伤势未愈,不宜骑马。王爷若是嫌挤,要不你俩坐车,我骑马?”

    “不必!”豫王与沈柒同声反对。

    两人斗鸡似的互瞪几秒,最后把苏晏的胳膊一左一右同时一拽,拽上了车。

    车厢内,三个人就座位安排的问题始终无法达成一致,于是在各种暗搓搓的小动作中你揽我推、我拉你顶地挤了一路。

    回到苏府门口,马车还没停稳,苏晏连步梯都等不得了,迫不及待地跳下车,狠狠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他被心底不祥的阴云笼罩着,没心情与两个抢食的狗比置气,快步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气喝光,把茶杯往桌面一顿:“到底什么情况,快说!”

    第229章

    打爆你的狗头

    “告诉大人,我去追寻我的‘道’了,原本我以为那就是他,经此一战我才发现,只有剑才是我毕生的追求。不能当面拜别,我很抱歉,希望他海涵。

    “——原话我一字不差地转达到了。”沈柒说。

    客厅中一片沉寂。

    这事是真是假,单凭沈柒的一面之词可不太好判断。若是真的,有人在作死;若是假的,有人马上就要倒霉了……豫王挑了挑眉,露出个含义介于幸灾乐祸与作壁上观之间的哂笑。

    苏晏端茶盏的手僵在胸前,一双凤眼惊愕地睁大了,望着沈柒:“七郎,你在开玩笑?”

    沈柒面无表情地答:“拿他?没兴趣。”

    苏晏难以置信地摇头:“这不可能!阿追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且不说他与我……就说眼下正是扳倒卫家与七杀营、真空教的关键时刻,他大仇未报,怎么可能不顾一切地就这么走了,去追寻什么‘剑道’?”

    “事实如此。他走了,走得很干脆,连这把剑也不要了。”

    苏晏将目光转向桌面上的长剑:它被保养得很好,一如刚买下来的时候,只能从螺旋状的剑柄上包浆似的透润光泽中,看出被人时时紧握与摩挲的痕迹。

    他还清楚记得阿追收到这把剑的神情——

    “这柄剑就叫‘誓约’吧,很合适。”荆红追手握剑柄,抬眼看他,立誓般严肃说道,“剑名如剑心。若违此心,剑道则不成,我将终生不再使剑。”

    “‘剑名如剑心’,言犹在耳……阿追是个心性坚毅到近乎死心眼的人,我不信他会出尔反尔。”苏晏喃喃道,“这事一定另有隐情。”

    可亲眼目睹一切的是七郎,说这事另有隐情,不就是在怀疑沈柒?苏晏一时间心乱如麻,既不相信情深义重的沈柒会欺骗他,也不相信生死相随的阿追会不辞而别。

    果然这话一出口,沈柒的脸色就变了。

    豫王“恰到好处”地接了苏晏的话茬:“这是……舵盘被砍了,还是船帆被烧了?”

    此刻苏晏的脑子凌乱且钝痛,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豫王这是暗指沈柒与荆红追辜负了他之前的信任,大敌当前非但没有同舟共济,还(疑似)内斗导致其中一方离开?

    沈柒也听出不是好话,但没有出言解释,只朝豫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令人遍体生寒的冷笑。

    苏晏竟被他笑出了一丝负罪感——这事要真和七郎没关系,我这么说,他听了会伤心吧?

    ——可阿追临走前与营主、吹笛人的一战,只有沈柒和他的手下是知情人,他所告诉我的就百分百是真相吗?

    苏晏头疼、心疼,空洞过久的胃也疼,又有股说不出的难过与恼怒包裹在这疼痛里,搅得他不得安生。

    观望已久的苏小京从门外探进半个头,大概被客厅内凝重的气氛影响,声音里也少了那股大大咧咧:“大人,开饭了……要不,先吃饱了再谈事?”

    苏晏把手里的茶杯往桌面一搁:“你们先吃,我没什么胃口,待会儿再说。小京,好好招呼王爷和沈大人。”言罢大步流星地离开客厅。

    沈柒和豫王见苏晏情绪低落、举止反常,如何放心让他一个人待着,当即起身追上去。

    两人追到东侧厢房,见苏晏进入了荆红追的房间,反手“砰”一声把门锁上了。

    沈柒略一犹豫,敲了几下房门。没人开门,他无声地叹口气,劝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那草……荆红追要走就随他去,清河,看开点。”

    门内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豫王也上前说道:“要不你先出来吃个饭?从四更天饿到现在可怎么行。”

    过了良久,房内才传出苏晏略显疲惫的声音:“我知道了。你们让我静一静,把脑子理清楚,行不行?”

    双双吃了闭门羹的两人,不甘又无奈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豫王低声道:“这事你就不能先压一压,或者就说荆红追为了暂避风头先躲起来几日?对卫家的弹劾尚未完成,荆红追这么不负责任地一走,清河在情绪上受了打击,影响明日朝会上的发挥怎么办。”

    “我本想先瞒一瞒,谁知那么不凑巧,两头撞上。”沈柒盯着紧闭的房门看,目光像一柄想要撬开门缝的刀子,“清河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不过是走了一个侍卫,清河也许会不习惯,会恼火,甚至会有那么些伤心难过,但他是个既聪明又练达的人,缘尽人散、覆水难收的道理,我相信他用不了多久就能想通。”

    他口中聪明练达的苏清河此时正在荆红追的房内,憋着一肚子的委屈与火气四下翻搜。

    上次不辞而别,好歹还留下一封亲笔信,这回就托沈柒转述了两句话——还他妈不是人话——算什么事!该死的荆红追,这最好是个抽风的玩笑,不然等回来时,头都给你拧掉!

    苏晏气冲冲地找了许久,没发现任何异常与遗留物。荆红追的房间就像他本人一样,坚硬、整齐、利落,没有任何花哨多余的装饰,唯独在床边柜内留存了一葫酒。

    拿起酒葫芦,苏晏泄气地坐在床沿,拔开盖子猛灌了一口。

    入口绵醇,酒劲十足,但有点酸尾——是自酿的红曲酒。

    他忽然想起去年六月初七的生辰,荆红追就拎着这么一葫酒拦在自己面前,冷毅的脸上隐隐透着紧张与期待,仿佛下一刻就要转身逃走,但最后还是把葫芦递过来,低声道:“祝大人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绵延个屁,还不是说断就断,说走就走。”苏晏喃喃着,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倒酒,喝得又急又狼狈,酒液洒得满衣襟都是,“我管你有什么理由、什么苦衷,这么一走了之就是辜负我!你不相信我能解决麻烦,不相信我能接受变故,也不相信我在面临取舍时的选择,你他妈就想着有事自己扛。

    “王八蛋!我以为至少还有你会比较听话,让人省心,结果呢?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王八蛋……”

    苏晏咭咭哝哝地骂着,把这葫酒当荆红追本人似的恶狠狠吞咽,脸颊与脖颈很快就浮起了大片红晕。

    房门外,沈柒与豫王越等越觉得心里发慌。忽然听见房内“咚”的一声,像什么硬物砸在地板上的声音,豫王忍不住了:“不行,本王要进去瞧瞧。”

    沈柒在他说话时掌劲一吐,震断了门栓,直接推门进去。

    两人转过屏风,一眼就见苏晏垂着脑袋坐在床沿,地上躺着个湿漉漉的空葫芦,满屋子都是蒸腾的酒气。

    空腹喝了这么多酒?沈柒与豫王连忙上前查看苏晏的情况。要说苏晏平时酒量还行,不是很烈性的酒,慢慢喝的话,两三斤不成问题,但眼下他喝的是急酒、闷酒,就特别容易上头。

    豫王抬起苏晏的下颌,果然见满脸酡红、眼神迷离,至少有了七八分醉意。

    “借酒浇愁啊。”千杯不醉的豫王半是酸涩、半是感慨地叹了一句,“能喝醉……也挺好。”

    “好个屁,闷酒伤身。”沈柒摸了摸苏晏发烫的额头与手心,皱眉道,“我去找小厮熬醒酒汤。”

    他刚要转身,被苏晏一把攥住手腕。“先、先别走……”苏晏恳求。

    沈柒在豫王酸溜溜的眼神中,另一只手覆住了苏晏的手背,温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你,让他去拿醒酒汤。”

    房间里就三个人,这被排除在外的“他”当然指的是豫王了。

    豫王还没来得及反击,只见苏晏抽回手,一边在空中胡乱比划了个人形,一边大着舌头说:“不用……陪……我就想问、问问,见到我家小妾了吗……我放在那儿……那么大的一个小妾呢?”

    沈柒:“……”

    豫王:“……”

    “怎么丢了,你们谁、谁见到了?是不是你们藏、藏起来了?快还我!妈的我就知、知道你们不安好心……”

    豫王左右看看,见桌面有壶冷茶,把壶盖一掀就想泼他。

    沈柒一把拦住:“他喝醉了!醉话作不得数。”

    “酒后吐真言。”豫王悻悻然磨着牙,“他心里就只记挂着走了的‘小妾’,站在面前的大活人却视而不见,还倒打一耙!”

    沈柒心里也不是滋味,冷着脸道:“人也好,东西也好,没了以后就格外念他的好处,这不是人之常情?”

    “那你打算让他这么念一辈子?”豫王嗤道。

    “念不了一辈子。”沈柒用衣袖擦去苏晏头发上的酒渍,语气低缓而平静,又从平静中渗出一丝带血腥味的寒意,“这就像皮肤上的赘生物,等到合适的时机一刀割去,或许他会痛过一阵,但有我陪伴左右,伤口终究会痊愈。”

    豫王琢磨着沈柒的言下之意,不仅嗅出血腥气,还有种阴狠偏执的病态,越发觉得此人不是好东西。

    苏晏发起了酒疯。他发酒疯的方式比较特别,既非寻衅滋事的武疯,亦非喋喋不休的文疯,他疯得特别入戏。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他拽着沈柒的衣袖,气势昂然地问。

    沈柒一怔,安抚他:“我不是贼,我是七郎。你喝醉了,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苏晏拍掉了对方试图抱起他的手:“台词错了!你得回答‘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沈柒无奈:“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苏晏露出一副凛然之色:“贼就是贼!”

    沈柒:“……”

    豫王忍俊不禁。

    苏晏:“请。”

    沈柒:“……请?”

    苏晏:“这句台词对了。接、接着。”

    接什么?谁知道醉酒之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被逼无奈的沈柒盯着苏晏的后颈,盘算着点他的睡穴能不能结束这场不知所云的对戏。

    豫王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一把将苏晏拉到自己身边:“对,接着,让他继续说。”

    苏晏瞪沈柒:“继续说!”

    沈柒深深叹气:“说什么?”

    苏晏十分不满:“你到底做没做功课?就这么几句台词老是记不住!你得对我说,‘以陛下之见识与镇定,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豫王转头看攀附着自己的胳膊勉强站立的“陛下”,心中闪过惊念:没想到他竟藏有如此野心……也是,这世上谁不想手握大权,君临天下?

    沈柒也有些怔忪。苏晏打了个酒嗝,挥挥手道:“算了算了,看你还是个新人,导演我勉为其难给你说说戏吧……话说有一位剑神。”

    “剑……神?”豫王挑眉——怎么又扯到神仙了?

    “对,剑神。‘神’指的是他在剑道上的境界,跟、跟神仙没关系……不要打断我,让我说完。你这人真烦!”

    “好好好,你说。”豫王苦笑着,扶他坐在桌旁的圆凳上。

    沈柒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晏。

    苏晏迷离的目光仿佛穿透这个时代,投射进了另一个玄妙世界:“剑神品格孤高,是远山的冰雪,是冬夜的流星。剑对他而言不是武器,而是他奉献一生的‘道’。人世间的成败与名利对他不值一哂,剑术对决时那一瞬间所能窥见的巅峰才是永恒。”

    剑神把剑道当做信仰,所以才能成就那样的境界。沈柒瞥了一眼腰间的绣春刀。刀就是刀,是杀人武器,不是什么“道”,至少对他而言绝对不是。

    ——这世上有没有某件事物,对它的痴迷与热爱可以超越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豫王问自己。胸口早已愈合的陈年疤痕又麻又痒地发作起来,带着隐隐的刺痛。

    “剑神经过了常人无法想像的艰苦锻炼,却离他想要到达的巅峰还欠一些距离,无论再怎么努力,那一步距离始终迈不过去。”

    “……那他该怎么办?”豫王沉声问。

    苏晏一脸“年轻人,你很上进”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得好。这个问题,连剑神自己也不知道,不然他早就到达巅峰了。直到有天,他遇见了命中注定的一个女人。

    “他忽然有所顿悟——他的剑是冰冷的,这是否就是阻碍他问道的瓶颈?于是雪从山顶飘下地面,神从云端降到尘世,他和那个女子相爱、结婚、生子,逐渐成为有烟火气的人,而他的剑也有了温度。为了想要守护的人,他的剑变得更快、更利、更强大——他用‘入情’,突破了那层瓶颈。”

    豫王微微笑道:“那不是很好么?”

    沈柒反而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如果他真的追求剑道,就绝不会停下脚步。一切的暂留,都只是为了走得更远。”

    “年轻人,你很优秀!对角色体会很深!”苏晏用力一拍大腿——用力过猛,疼得龇牙咧嘴,但不妨碍这位醉酒的敬业导演继续说戏,“有一天,剑神接到了来自另一位剑仙的挑战。两人对剑道的理解不同,这是赌上生命乃至信仰的一战。

    “虽然出于阴谋,这惊世骇俗的一战没法真正完成,但剑神却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之处——他放不下孕妻,担忧自己战死后无人照顾妻儿,这份担忧成了捆绑在剑上的沉重枷锁。

    “带他突破瓶颈的‘入情’,如今却成为了另一个更大的瓶颈,将他往所追求的剑道上越推越远……”

    豫王感同身受地追问:“然后呢?他在‘剑’与‘情’之间如何选择?”

    “你猜?”苏晏朝他呵呵一笑。

    “也许选‘情’?毕竟情之所至,神仙难逃。”

    沈柒却摇头:“他会选‘剑’,虽然这选择很艰难,但刻在一个人骨子里的本质,不会改变。”

    苏晏边狂笑边打嗝儿:“都猜错了哈哈哈哈……剑神之所以成为剑神,自然是我等凡人难以企及的境界!没有内心交战,没有艰难选择,他自然而然地领悟出了‘出情’!所以他离开妻儿,重回剑神境界并到达了剑术的巅峰。从此天下再无可战之人,他忍受并享受着这份寂寞,剑道大成。

    “‘情’这玩意儿,从自然的有了,再到自然的没了,最后成就‘道’,简直就他妈是个天底下最鬼斧神工的道具——你们说是不是?”苏晏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沈柒与豫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定定看着他不说话,目光中涌动着不忍、心疼、酸楚、懊恼以及更多复杂难辨的情绪。

    苏晏笑够了,用衣袖胡乱抹着脸,又开始语无伦次地骂:“狗屁,拿他跟剑神比,简直抬举上天了……妈的没这命,得这病,就是说你这个王八蛋……问屁个道,先问自己下顿饭有没有着落,晚上睡哪里再说!”

    又猛地抬头,对沈柒喝道:“剑在哪里?拿过来!不要就不要,还个鬼,砸碎得了!”

    沈柒二话不说,起身要去拿剑来砸。

    苏晏反悔了,一把薅住沈柒的衣摆:“三百金啊!一千五百两白银!折合成人民币,四舍五入就是一百万,他不稀罕,我心疼!别砸,送给你——”他转头又看看豫王,觉得这位仁兄也颇为养眼,“还有你,你俩平分。”

    “谢陛下赏赐。”豫王在沈柒投来的杀气中勾起嘴角,一边用袖子擦干净苏晏脸上的泪痕,一边拿出了对待小世子也不曾有的耐心哄道,“好了,戏讲完了,陛下也累了,微臣服侍你就寝。”

    苏晏:“我不要人服侍……要睡觉我自己不会睡?”

    他边说边连帽带鞋地往荆红追床上爬,被沈柒当即扣住腰身拖出来,冠帽掉了,簪子也没保住,一头青丝瀑布般流泻下来。沈柒将他打横抱起:“我们不睡别人的床,要睡回自己房间去睡。”

    苏晏嗷嗷叫:“翻了天!我是当家老爷,家里所有床都是我的,我爱睡哪个睡哪个!你们都滚蛋。”

    豫王看他气得脸颊越发潮红,迷蒙的双眼含着水雾,浑身散发出甜香的酒气,实在可口之极,不禁说道:“好,随你睡哪个,我先给你暖床?”

    “暖床”这个词不知怎的激怒了苏晏,他捶着沈柒的后腰,异常愤怒:“滚吧你,还不如个汤婆子!汤婆子起码不会跑路!”

    豫王被跑路的汤汉子牵连,遭受了无妄之灾。沈柒顾不上嘲讽,因为他被苏晏捶痛了伤口,咬牙强忍。

    苏晏趁机翻身跳下地——踩中了空酒葫芦,整个人往前扑,豫王急忙接住。

    怀中人没有了动静,豫王低头看,发现苏晏因为酒劲大发昏睡过去,眼角睫毛上还挂着一滴将坠未坠的泪。

    豫王沉默片刻,叹息道:“倘若有一天,离开的人是我,他会不会也这么伤心?”

    沈柒捂着余痛未消的伤口,替苏晏回答:“他也会喝酒,不过是庆祝的酒。”

    豫王斜乜沈柒:“荆红追离开的原因,恐怕没那么玄乎吧?他现在是心神大乱没法仔细思考,等日后追究深挖,本王等着看你如何收场。”

    沈柒冷冷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不劳王爷费心。既然主人家睡着了不便待客,王爷请回。”他上前两步,想要从豫王怀中带走苏晏。

    豫王把双臂一紧,针锋相对地道:“这是苏府,不是沈府,你也是客,凭什么我走你不走?”

    沈柒的手像铁钳般扣在豫王手上,丝毫感觉不到伤势带来的无力,他清晰而郑重地吐出每一个字:“凭我是他相公,凭他是我娘子。”

    豫王微怔,继而大笑:“你说是就是了?问过本王的意见了吗?”他转动手臂,轻易挣脱了铁钳,“你还能站着说话,是因为本王认为打趴一个伤势未愈的人胜之不武。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那就休怪本王不客气了。”

    沈柒目露凶光,却听苏晏皱眉咕哝一句:“都走吧都走吧,我一个人更好……妈的狗咬狗一嘴毛。”

    狗……咬狗?剑拔弩张的两人当即熄了火,并感到了处境相类的憋屈——他两人都是狗,谁不是?荆红追?“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果然是真理……

    “还有你,走了就别回来,敢回来打爆你的狗头!”

    没有对比就没有庆幸,两人的心态顿时平衡了。

    至于醉酒的苏晏交给谁照顾……无论是两人中的哪一个,另一个都对其“是否能把持住自己,不趁火打劫”深表怀疑,最终也没争出个胜负。

    当然这也托赖于沉睡后依然存在一定震慑力的苏大人,使得这两人其中一个不敢仗势压人,另一个不敢随便发疯。以及托赖于苏小北的铁面无私与当机立断——

    他就差没操起扫把,将位高权重的两人轰出了自家老爷睡觉的寝室。

    第230章

    不敢还是不能

    午时三刻,景隆帝刚下朝,没有返回养心殿,而是就近去了外廷的南书房。尚膳监的內侍早已等待许久,收到消息后连忙将膳食端往南书房,琳琅摆满一桌。

    侍驾的蓝喜腿都饿软了,景隆帝却不急着动筷子。蓝喜忍着饥火,劝道:“皇爷,从五更上朝到现在,将近四个时辰了,趁热用膳吧,龙体要紧啊。”

    殿外一名御前侍卫叩请面圣。皇帝传他进来,问:“人呢?”

    那侍卫答:“朝会后人流拥挤,臣追着苏大人过了金水桥,他一溜烟往马车跑。臣正要近前传皇爷口谕,却被豫王殿下的侍卫拦住,一通胡搅蛮缠。等臣摆脱了他们,苏大人的马车已经驶得没影了。”

    皇帝又问:“豫王呢?”

    侍卫答:“臣远远看着,豫王殿下似乎也上了苏大人的马车。”

    皇帝略一沉吟,挥手示意他退下。

    蓝喜觑着皇帝的脸色,讨好道:“皇爷想召苏少卿,奴婢这就着人去苏府传口谕。”

    皇帝摇头:“派人去苏府,再把他召进宫,动静太大。”

    蓝喜还想着动静大有什么关系,皇帝传召臣子,难道还要避开谁的耳目不成?却见景隆帝起身道:“朕出去一趟,这桌膳食就赐给你们分用了。”

    出宫?蓝喜忙不迭跟上。景隆帝转头瞥了他一眼:“你就不必跟着了。让人备好马车,挑两个办事谨慎的侍卫做车夫。”

    蓝喜只好领旨,下去安排。

    不多时,一辆格外宽大的马车骨碌碌地驶出了东华门,朝城东方向去。

    未时的街道相对宽敞,此去黄华坊不过小半个时辰。皇帝身穿便服,在车厢内就着茶水吃了几块点心,又躺在屏风后面的矮榻上假寐了片刻,枕骨两侧内的绞痛感大为减轻。

    近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发作的头疾,只要不是钻心刺骨的那般剧痛,就能面不改色,连近身服侍的宫人都看不出端倪。

    等他整理好仪容,马车也停了下来,侍卫搬来步梯放在车门下方。

    车门打开,皇帝刚走下两层台阶,忽然扶住了门框。侍卫以为步梯没放平稳,连忙伸手去搀扶。皇帝却深吸口气,抽回手,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捂在口鼻处,沉声道:“你们就候在这里。”

    说着转身又回到车厢里去了。

    两名御前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使劲嗅了嗅空气,狐疑道:“没闻到什么异味……啊,莫不是街对面那个卖臭豆腐的摊子太臭了,我去让他们挪个地儿。”

    这侍卫去驱赶摊贩。另一名侍卫则望向不远处的院落大门,门楣上写着“苏府”两个字。他知道这是大理寺右少卿苏大人的府邸,也知道太祖皇帝喜欢微服私访臣子们的住处,但今上极少这么做。至于这回为何破例,他就算心底再好奇,也绝不会问出口。

    皇帝关紧车门,才把帕子拿下来。他摸了摸帕子,指尖触碰到些许温热的潮湿,不禁眉头紧皱、神色凝重,目光却显得有些茫然。

    眼前一切事物的轮廓融化,只以光与影、明与暗的形式存在着,使他的视线仿佛穿透尘世,进入到冥冥中的另一个世界。

    皇帝闭上眼,静静地站立了许久。再度睁眼时,尘世的形状与色彩又从水墨中浮现出来,他低头看手中锦帕上几团晕开的殷红血迹。

    车厢内有镜子,就钉在洗脸盆架的后壁上,皇帝走过去,仔细盯着镜中的自己看,最后用锦帕沾了清水,将鼻下的血迹擦拭干净。

    他将锦帕叠起来收入怀中,转身走到车窗边,掀开帘子对侍卫说:“去明时坊,应虚先生的医庐。”

    前面就是苏府了,过门而不入,要转道?两名侍卫没敢多问,跳上车辕,驾着马车向南边的明时坊驶去。

    马车消失在街尾时,从放在它所停留的街角转过来一队锦衣卫缇骑,尾随着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了苏府门口。苏晏率先跳下车,狠狠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他转头对车厢内互飞眼刀的豫王与沈柒说:“去客厅详谈,带上那把剑。”

    -

    天色擦黑,陈实毓收拾着诊桌上的药方记录,吩咐药童去把门关上。

    今日医庐关得早,因为他答应了内人,要去喝亲戚家小孩儿的满月酒。屋内的灯火被一盏盏吹熄,陈实毓背着应急药箱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药童放声说:“大夫有事,今夜不看病啦,请明日再来。”

    敲门声依然在不疾不徐却坚定地响着。

    药童有点生气:“都说了不看病,也不看伤,怎么听不懂?”

    “好了,别叫了,许是十万火急的重伤,救人如救火,迟一点回去也无妨。”陈实毓拍了拍小药童的脑袋,亲自走过去开门。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屋内昏暗,将站在门外的男子的眉目陷在了阴影里,只两盏晕黄的灯光隐约照亮他的轮廓。陈实毓见对方站姿挺拔,呼吸听起来均匀沉稳,不像是伤员,于是客气地道:“这位客人,老夫另有急事,医庐要关门了,还请明日再来。”

    两名提灯侍卫从那男子背后转出来,刚想开口呵斥,被那人伸手阻止。

    那人伸手摘下斗篷的兜帽,低声唤道:“应虚先生。”

    声音颇为耳熟,陈实毓借着灯光看清对方的脸,手中药箱砰然坠地:“皇……”

    男子微微颔首:“进去说。”

    -

    主家大夫不走,药童也走不了,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地碾药材。两名带刀侍卫守在紧闭的门外,脸色严肃,目光警惕。

    诊室内灯火明亮,两人对案而坐。

    陈实毓诊完脉,又仔细检查过景隆帝的眼耳口鼻,末了讨要染血的帕子,辨认颜色,嗅了嗅气味。

    他偶尔进出宫廷,曾听宫人们说过皇帝的头痛痼疾,但皇帝并未下旨请他诊治,且太医院高手云集,他也就没有主动请缨。

    此番皇帝微服冒夜前来医庐,实在出乎他的意料。陈实毓隐约意识到,皇帝不愿意被宫中人知道自己的病情,也包括太医。

    景隆帝言简意赅地讲述完最近的新症状,问道:“忽而眼前发黑不可视物,忽而又清晰如常,究竟是何原因?”

    陈实毓捻须沉吟片刻,答:“看似是眼睛的问题,但草民仔细检查过皇爷的双眼,并未发现任何病变症状。那么更大的可能性是由头疾引发的。”

    “那么鼻内无故出血呢,也是头疾引发的?”

    “有这个可能。现下是春季,雨水多天气潮湿,基本不会因鼻腔干燥而出血。且从皇爷的脉象看,体内阴阳平和,阳气略有些亢盛,但没到肝火虚旺的程度,也不太可能导致流鼻血。草民思来想去,有一个推测,不知说不说得。”

    皇帝笑了笑:“说吧,朕不是讳疾忌医之人。应虚先生的人品与医术,朕是信得过的。”

    陈实毓拱手谢恩,方才道:“草民斗胆一问,皇爷的头疾究竟恶化到什么地步了?”

    皇帝叹道:“朕患头疾已有数年之久,从一年发作两三次,到后来一个月发作两三次,汤药、针灸、艾灸……太医提出的治疗方法朕都试过了,依然不能根治。近来不仅发作频繁,疼痛感也愈发强烈,尤其是在劳累或心绪起伏之后。”

    陈实毓劝道:“皇爷日理万机,操劳过度有损元气。按照内科的说法,人的身体讲究的是天人合一,五运六气皆协调才能健康,并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皇帝反问:“那么外科呢?”

    “外科……”陈实毓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遵从医职,该说的必须要说,“外科将人看做骨、肉、髓、筋、血等部分的组合,但这些部分彼此之间也不是孤立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最为精微复杂、最为难以探测与诊治的,就是脑。”

    “这话似曾相似,朕听清河说过类似的。”皇帝眼中掠过异样的光彩,当即垂目敛去,“他所献的热敷与熏蒸法都很有效,但也只能缓解一时。”

    陈实毓听了更是愁眉不展:“苏大人对医理颇有见地,手上也有神妙的偏方,若是连他的方法都不管用,那么这病就更加棘手了。容草民说句实话——皇爷的头疾原因未必是常说的风邪入侵,但隔着颅骨,内中具体什么情况实未可知。草民除了以内科手段继续汤药调理,辅以针灸等,也并无更好的法子。”

    皇帝心中失望,脸上并未表现丝毫,淡淡道:“昔年曹公头风严重,神医华佗献开颅之术以期根治顽疾,曹公疑其有意谋害,将其下入狱中,最终处死。此事应虚先生如何看待?”

    陈实毓心惊不已,但也依稀预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他斟酌片刻,开口道:“华神医的《青囊经》因此而失传,是我中华医术的巨大损失。但即使传了下来,他敢提的疗法,别人未必敢施行,就算斗胆去施行,也没有那份能力保证治疗成功。”

    皇帝目视他:“应虚先生被称为‘当世圣手’,是不敢,还是不能?”

    陈实毓拱手告罪:“草民枉有几分薄名,实则望华神医项背不及,不敢,也不能。”

    皇帝沉默良久,面色如同密云不雨的天空。

    就在陈实毓心中忐忑,以为龙颜将怒时,皇帝忽然起身,神情平静:“既然应虚先生这么说了,朕也不好强人所难,此事就到此为止,只当朕从未来过。”

    眼见皇帝即将走出诊室,陈实毓终于忍不住开口:“皇爷,要不请苏大人过来,草民与他一同商议商议,看能不能另辟蹊径?”

    “不必了。”皇帝脚步停顿,微转了头,语气平和却不容抗拒,“此事还望应虚先生替朕保密,在苏晏面前不可提及一字,否则朕可是要罚你的。”

    陈实毓知道这句轻飘飘的话中蕴含的分量,当即伏地行大礼道:“无论是出于恪守医德,还是谨遵圣旨,草民都绝不会透露求医者的相关信息,还请皇爷放心。”

    皇帝颔首,走之前留下一句:“倘若有什么新的想法,再来求见朕。”

    陈实毓恭送皇帝出门,直到对方所乘坐的马车隐没在夜色中,方才举袖擦了擦额际的细汗,自疚道:“平生唯恨无妙手,不能医尽天下人。”

    药童在他背后听了,不服气地说:“先生所著《外科本义》,被天下外科大夫引为经典,先生这双手若不算妙手,那全天下还有妙手吗?”

    陈实毓连连摇头:“医道如海,老夫不过沧海一粟。”

    景隆帝的病症,他着实是想好好钻研、尝试寻找新的疗法,但又怀有诸多顾忌,不好大包大揽。原本想着与苏大人探讨一番,或许能有所顿悟,但皇爷又严令不许泄露此事,他也只好三缄其口。

    药童催促道:“先生还不快回家,夫人等急了,又要发落您。上次夫人让先生回家路上顺道买菜,结果先生忘了个精光,跑去义庄解剖无主的尸首,带着一身臭气回来,夫人如何生气的先生您忘啦?”

    陈实毓打了个激灵,忽然灵光闪过,想起义庄昨日停了具尸体,据说是头疾严重,癫痫而亡的。不如趁此机会,剖开死者颅骨,看看脑中病灶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平日动的多是骨肉之间的手术,开颅还是第一次。但对医术的求知欲与精诚之心推动着他,迫不及待把门一关,背着药箱急匆匆上了马车。

    药童在后面叫:“先生,方向错啦!家在这边!”

    陈实毓头也不回地说:“你替我去向夫人陪个不是,就说老夫有急事要处理,让儿子陪她去喝满月酒罢!”

    第231章

    今日不会太久

    “外科圣手”陈实毓陈大夫半夜三更带着满脑子惊叹、疑惑与一身尸臭回到家,被他的荆人狠狠数落了半晌不提。

    微服的景隆帝终究还是没去苏府,乘坐马车回到皇宫,叫来几名极精干的锦衣卫,让他们分别调查苏晏身边那个叫荆红追的侍卫,以及卫家究竟是从何人处得知他的身份的。

    临睡前,永宁宫的內侍来禀告,说贵妃娘娘明日想去延福寺为抱恙的母亲祈福,恳请皇帝允准。

    蓝喜传完话,皇帝微微皱眉:“卫贵妃近来频繁出宫,这秦夫人病成什么样了?”

    蓝喜答:“听说是有些不好。太后那边也派人瞧过几次,赐了不少药材。秦夫人只得这么一个亲生女儿,贵妃娘娘心系母疾,想着祈福尽孝,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颔首:“倒是个有心的,随她去吧。”

    蓝喜眼珠子转了转,又道:“皇爷自个儿膝下就有几位一等一孝顺的龙子凤女,也许贵妃娘娘受了他们的感召,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皇帝由他服侍脱了外袍,似笑非笑:“朕的哪个儿子女儿,又给你塞好处,让你帮着说好话?”

    蓝喜忙道:“绝无此事。奴婢没这个胆,更没这个面子,皇爷取笑了。”

    “——太子这几日都在忙什么?”皇帝更换寝衣时,仿佛随口问了句。

    蓝喜答:“奴婢人在宫内,不知宫外事。太子殿下每日酉时左右都来养心殿请安,只是皇爷忙于政务,总不凑巧。”

    皇帝微叹口气。最近他的确忙,内内外外一件件事盘根错节,若是不能顺利解决,必成心腹之患,哪怕不患在眼下,也必患在将来。

    “既然是你接待的,总不会一无所知,说说吧。”

    “是。奴婢听东宫侍从说,太子殿下一面调查义善局调包赈粮案,在户部那些老大人手里很是受了些磋磨;一面还要遏制石柱上的妖言在京城流传,抓了不少趁机兴风作浪的神棍与混混,忙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不过人倒显得更精神了,那股子少年气一脱,嗨,还真有几分皇爷当储君时的风采……”

    景隆帝轻嗤一声:“好了,马屁就不用拍了。明日你替朕去向太子传句话——好好办事,课业也不能落下,至于每日请安能免则免,朕不差你那点摆在面上的孝心。”

    蓝喜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嘴里应承着,脑中习惯性地开始揣摩圣意:只听前半句,颇怀严父之心,再看后半句,又似乎含有讽刺意味……如今皇爷对东宫态度模糊,究竟是待见,还是不待见呢?常年随侍皇帝的大太监也有些把不准了。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连他都捉摸不定,朝堂上那些大人们就更加众说纷纭了。

    ——要不要提醒一下苏世侄,让他别死心塌地绑在太子这条船上?给自己多一个选择,将来才有退路。蓝喜退下去时,心里如此盘计着。

    刚出养心殿的殿门,便见卫贵妃下了轿,带着几名宫女与一个女伴,移步上阶。蓝喜忙笑迎上去:“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卫贵妃对皇帝身边这位大太监颇为客气,回道:“见大伴刚刚出来,皇爷想必还未歇息?可否通传一声,就说本宫有事要面圣。”

    蓝喜顺杆子上树,有意表功:“贵妃娘娘可是为了明日去延福寺祈福一事而来?奴婢已经禀报过皇爷,皇爷应允了。奴婢正打算去永宁宫给娘娘回话呢。”

    卫贵妃感谢过他,又道:“除了此事,还有别的话要说,劳烦大伴了。”

    蓝喜只得折返殿内,见景隆帝还未睡下,正拥着被子倚在床头看一本薄册子。他用眼角余光瞥去,发现既不是书籍也不是奏章,似乎是一份关于吏治改革的手稿,看字迹像是出自苏晏笔下。他不敢多看,把卫贵妃求见的事禀告皇帝。

    皇帝翻过一页,口中淡淡道:“就说朕睡下了,让她也早些回宫歇息。”

    蓝喜还在心里琢磨着,皇爷前阵子三天两头留宿永宁宫,虽说不临幸,但也给了卫贵妃天大的脸面。可自从出了刻字石柱那事,皇爷在大庭广众下将太子训斥了一通,又把苏晏召进御书房密谈。太后突然驾临时,苏晏也不知怎么搞的,竟躲进书桌底下去了……忆及当时的情形,蓝喜忍着笑想,自那天后,皇爷又不怎么去永宁宫了,莫不是与他那苏小侄子有关?

    转念后,他躬身回道:“是,奴婢这便去传话。”

    卫贵妃在殿外走廊上焦心等待,手指把锦帕绞来绞去。随侍的阮红蕉安抚她道:“娘娘莫急,一会儿就出来了。”卫贵妃摸了摸鬓角的凤钗,问:“方才轿子颠得厉害,你看我头饰歪没歪?”

    阮红蕉笑道:“一点没歪,都好好的,妆容也精致极了。皇爷见了定会眼前一亮。”

    说话间,蓝喜出了殿门,卫贵妃忙摆好从容的姿势,却见这位大太监十分自然地回道:“娘娘,皇爷已经睡下,被奴婢打扰了虽未发火,但心情不太好。不过,皇爷还是念着娘娘的,叮嘱娘娘早些回宫歇息。”

    卫贵妃心里失望,不禁又问了声:“皇爷真的不见我?”

    蓝喜赔笑:“许是时辰不对,要不娘娘改日午后再来?”

    “时辰不对?一天十二时辰,个个时辰都不对……”

    阮红蕉偷偷扯了一下卫贵妃的袖子。卫贵妃惊觉失言,忙朝蓝喜笑了笑,说:“那本宫就先回去了,等从寺庙祈福回来,再来求见皇爷。”

    她强打精神,姿态万千地下了台阶,一坐进轿子,脸色就垮了,几乎是立刻哭了出来。

    阮红蕉用帕子给她印眼泪(并小心避开了妆粉),嘴里柔声哄劝着。卫贵妃啜泣道:“这下你看到了,本宫在他面前就是个笑话……什么圣眷荣宠,什么光耀门楣,都是假的!在他眼里,本宫还比不上一摞奏本中看!我这下算是死了心了……你说,你们民间的夫妻也都是这样的?”

    阮红蕉安慰她:“帝王与后妃自然与民间夫妻不同,要守的规矩更多。要不娘娘试着换个角度看待——今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娘娘作为后妃侍奉皇爷安康,不也是对社稷的一份大功劳么?”

    卫贵妃含着泪,“呵”的一声冷笑:“后宫不得干政,社稷又与我何干?我是个女子,求的是伉俪情深,只想要一个爱我、陪伴我的丈夫。”

    你若是真的只求这个,当初为何要进宫?应当找个门当户对的男子嫁了,过平常小夫妻的生活。明知后宫妃嫔众多,皇帝不可能独宠一个,为了家族的福荫,抱着争宠的心态进了宫,失宠后又埋怨没能两全其美,何必呢?阮红蕉心里不以为然,面上却露出感同身受之色。

    卫贵妃敏感而尖锐地问道:“你这是什么脸色,同情本宫?本宫母仪天下,需要你一个烟花女子的同情?!”

    阮红蕉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错——方才她见到卫贵妃碰了一鼻子灰,对方面子上挂不下,所以要拿她发落。

    她反应很快,用另一件对方关心的事转移注意力:“明日延福寺之事,奴家已经都按娘娘的吩咐办妥了。”

    卫贵妃果然眼底一亮,拭干泪痕问:“他愿意来见我?”

    阮红蕉道:“何止愿意。娘娘上次送的璎珞与经文,他也收了,看来是襄王有意呀。”

    其实她去侯府向鹤先生转达卫贵妃的邀请时,鹤先生并不见得热切,反而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神色。他没有多加追问,只神态自若地双手合十:“谨遵娘娘懿旨。”

    浸淫欢场多年,阮红蕉能轻易分辨出男女之间那点心思究竟是两情相悦还是逢场作戏,鹤先生的反应令她心生异样,隐隐有股风雨将来似的不安。但她并未将这种感觉告诉卫贵妃——且不说立场相对,即便她提醒了,对方也听不进去。

    卫贵妃深吸口气,鲜妍的容光又回到了脸上。“你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她伸手拔下鬓角那支御赐的凤钗,丢在了裙襕上——如今她已不再关心它歪不歪了。

    阮红蕉带着些惧色说:“奴家的一条贱命,今后可全赖娘娘保全了。”

    卫贵妃道:“怕什么!古往今来这种事多了,只要小心隐秘,你给本宫把口风闭紧,要不了你的命。”

    阮红蕉谢过恩,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两人私会之事告知苏大人。

    -

    苏晏大醉一场,在昏沉沉的头痛中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黑透。

    被子透着荆红追的气味,像夏日刚刈割过的草叶,他忍不住深吸一口,又将被子猛地踢开。

    趿着鞋下了床,他连外衣都没穿,晕乎乎走到门边,边开门边唤:“小北!小京!”

    刚巧苏小京捧着一个装满热水的铜脸盆走过来,见状道:“大人醒啦。正好洗把脸,赶紧吃饭,饿一天了都。”

    苏晏酒醉方醒,半点胃口也无,左右看看,问:“那两人呢?”

    小京忍笑,反问:“哪两人?”

    苏晏瞪他:“逗我玩儿呢?别以为我喝醉了就什么都忘光。人呢?”

    谁知小京跟突然抽了风似的,非跟他转车轱辘话:“什么人?”

    苏晏气得将脸上的湿棉巾丢回盆里:“还能有谁,沈柒和豫王啊!”

    小京拍手笑:“哈哈,沈大人赢了!”

    苏晏怔住:“什么赢了?”

    小京说:“他俩之前对赌,苏大人醒了先提起谁的名字呢。”他没好意思说,这事自己也参了一份子,两头吃红包。

    苏晏:“……”

    苏晏:“无不无聊!啊?有病吧这两个,比我这喝醉酒的还神经!让他们都滚蛋!”

    结果两个闻声赶来的无聊男子非但没有滚蛋,还强摁着苏大人吃了一碗养胃的小米粥。

    晚饭后,苏大人瘫在圈椅上,揉着额角说:“赌注是什么,我没收了。”

    沈柒朝豫王伸手。豫王没理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房契,直接递给苏晏。原来是他之前为了避免真空教的暗算,就近保护苏晏,所买下的邻居家的院子。

    苏晏不知他们赌得这么大,忙道:“我开玩笑的。你们也别闹了,该谁的还是谁的。”

    豫王哂笑着将房契塞进他怀里:“拿着。回头等这事过去,把两个院子打通了,扩一扩宅邸。全京城就没有哪个四品官像你住得这么逼仄。你若是不扩宅,让那些官阶比你低、宅院比你大的官员们如何自处?”

    苏晏也知道在官场上鹤立鸡群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说他为官清廉,不知道还诽谤他沽名钓誉呢。

    他有些难为情地说道:“那就当下官赊的,以后按市价分期付款还给王爷。”

    豫王笑而摇头:“愿赌服输。清河想败坏本王的赌品,门都没有。”

    沈柒也道:“这是他输给我的,跟他没关系了,你要借也是向我借。”

    苏晏失笑:“我竟不知,原来七郎是个这么赖皮的人。得了,我一边付一半,这样总可以吧?”

    只要能把豫王这个不请自来的邻居从苏府边上撵走,别整天近水楼台地惦记着他的人,再赖皮的行径沈柒也干得出来。

    至于豫王有没有顺水推舟赚人情、刷好感的意思,这一套也得清河肯吃才行得通。豫王过往的斑斑劣迹摆在那里,沈柒相信就算如今苏晏与对方的关系有所缓和,心底也不可能毫无芥蒂。

    窗外梆子敲了四更,苏晏起身道:“我该参朝了。”

    豫王道:“本王今日也要去早朝。”

    沈柒觉得卫家必然还有后手,也想同去。苏晏却笑道:“放心,你在家好好养伤。省得皇爷见你才养半个月就到处跑,还以为之前的重伤是弄虚作假呢,万一削了你的功劳怎么办?”

    沈柒不在乎功劳。但苏晏最后还是以“留你做后方援军”为由说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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