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卫阙是卫演的儿子,卫贵妃的长兄。此来必为苏晏弹劾卫家之事。

    但于情于理,又不能不准他上朝说话,于是景隆帝颔首道:“宣。”

    不多时,卫阙一身伯爵朝服,手持笏板与奏本,大步流星地来到奉天门广场,向御座行礼。

    与父亲和叔父比起来,长宁伯卫阙要低调与收敛得多,甚至被戏称为“老实人”。他平时在朝堂上很少说话,偶尔参与政事讨论,言辞也谦逊,故而朝臣们对他印象颇佳。

    景隆帝问:“长宁伯早朝不是告了假,怎么又半途赶来了?”

    卫阙道:“臣有本要奏。”

    景隆帝微微颔首,左右內侍下去将奏本取来,上呈给皇帝。皇帝打开迅速浏览,只看到中段,就把奏本一合,说道:“奏本朕收了。但今日朝会拖得太久,朕略感疲乏,需要歇口气。退朝后,长宁伯来一趟御书房,再与朕详细分说。”

    他起身要离开御座,卫阙却提高了声量,一嗓子吼道:“臣卫阙——弹劾大理寺少卿苏晏苏清河,不仅容留隐剑门余孽,收为心腹死士,更指使其与真空教勾结,名义上查案,实为伪绩邀功,愚弄陛下与天下臣民!陛下曾经颁发过旨意,凡与隐剑门过从密切者,无论权贵均以余孽论处,不知这旨意还做不做数?”

    作者有话说:

    章节标题的出处是宋代吴芾所著《寄龚漕六首其一》,前后词语稍作对调:

    自古知心不易逢,君心还与我心同。纵令自择交成契,更有何人得似公。

    第225章

    讲个先来后到

    一语震惊场中文武百官。

    众人原本以为,长宁伯卫阙是来为卫家陈辩的。毕竟苏晏指控的罪名十分严重,提供的证据也都清晰可查,这种事一旦摊到了台面上,哪怕皇帝看在卫贵妃的面子上要保卫家,也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要付出圣名大损的代价。

    除了极力撇清干系,再求皇帝与太后顾念亲戚之情与卫老爷子的功勋之外,似乎并没有更有效的脱身办法。

    谁知卫阙非但没有向皇帝做任何辩解或请求,反而将炮口对准苏晏,狠狠轰了他一炮。

    看不出来啊,“老实人”竟还有这么狠辣的一招!背后是哪位高人指点?还是说,某位高高在上的存在终于忍无可忍,要借着卫家的手把这个上下蹦跶的苏十二给收拾了?

    朝堂老油条们立刻想到了太后,再看御座上的皇帝八风不动的神情、不置可否的模样,决定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先保持观望态度。

    老谋深算的与左右逢源的都沉默了,剩下那些立场分明的顿时出现了明显的分化。

    攀附卫家的纷纷站出来附和卫阙,有说苏晏私藏钦犯图谋不轨,说他贼喊捉贼、勾结真空教策划了白纸坊爆炸案。他们也曾上疏过,可那些奏本却一律留中不发,究竟陛下圣意如何,还请明示云云。

    还有说卫途率领庆州军曾为先帝扫荡北疆,是从龙的勋臣,如今陛下若是因为“一些过失”而治罪他的儿子,显得朝廷寡恩,怕会寒了天下勋臣的心。且卫演是卫贵妃的父亲、二皇子的外祖父,他的正妻又是太后的亲妹妹,就算为了天家颜面着想,也不宜苛责。

    ——这部分大多是与卫家沾亲带故的勋贵与国戚,以及隶属次辅焦阳、王千禾一派系的文官。

    其中不少人参与了利益分配。还有些老臣经历过先帝秦王时期的正妃之争、今上初登基时期的国策之争,与太后在经年累月的利益交换与人情纠葛中早已结成同盟,最后选择站在太后所支持的卫家这边。

    另一边,力挺苏晏的官员们也站出来,对卫家目无法纪、蠹国害民的罪行表示极大愤慨,请求皇帝依律惩处,否则如何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说卫家对苏晏的指控捕风捉影,分明是被弹劾后的恶意报复打击。

    ——这部分的主力是以都察院御史楚丘为首的一众言官,以及隶属首辅李乘风、次辅杨庭派系的文官。

    今科状元郎、通政司参议崔锦屏也没能忍住。同年、同门、同乡,这“三同”本来就是朝中官员们最重要的关系纽带,崔状元自觉与苏晏有同年之谊、朋友之义,加之邸报一事他已经表明了站在太子这边,于是抓住这次表现的机会,不顾顶头上司拼命使眼色阻止,袖子一撸也下场开火。

    两边唾沫星子对喷中,苏晏与卫家父子互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觉悟与决心。

    玉阶上,蓝喜尖着嗓子叫了声:“肃静!御前奏对,谁敢失仪?”朝会上两拨冲撞的狂浪终于被压制住,暂时恢复了平静。

    所有臣僚的视线都投向了御座,似乎在等待皇帝表态,哪怕只是轻微的一个动作,或者简单的几个字,都会引发这些久浸朝堂的人精们对圣意的揣测。

    苏晏在卫阙刚开口时心底一凛,但又立刻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罪名,尤其是阿追隐剑门出身的身份,就像个定时炸弹,迟早是要引爆的。

    曾经他考虑过要向皇帝坦白,但话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来担心自己对阿追的维护是在送人头,使得皇帝又有了除沈柒之外的发落对象;二来也是希望阿追再多立些功劳,将来万一暴露了,好抵消身份的原罪。

    此事当时若是坦白了,给皇爷一个缓冲和心理准备,也许比在朝堂上猛地被人掀盖子要好。不知皇爷现下是什么心情……这个念头在苏晏脑中一闪而逝,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能尽他所能地把“势”扳回来。

    苏晏趁众臣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朝站在证物箱旁的一名锦衣卫校尉挪近两步,极轻、极快地说了句:“去找沈柒。”

    ……苏大人这是让他去找同知大人?他要说什么、做什么?那名校尉怔了怔,但旁边的官员已经望了过来,他不好多问,便微微点头表示得令,觑隙悄悄退出广场。

    御座上,景隆帝的声音喜怒莫测,只一脉庄严:“朕看诸卿在弹劾与指谪他人之前,得先学学朝堂的规矩——还是说,你们觉得习惯成自然,就不需要规矩了?”

    众臣连忙屈身行礼,口称:“臣不敢,请陛下恕罪。”

    卫阙拱手道:“还请陛下容臣继续禀奏,弹劾苏少卿并非捕风捉影,臣有铁证——”

    “——卫伯爷!”苏晏骤然开口,声音清亮高亢,打断了卫阙的话,“陛下方才说的,你没听见?”

    卫阙正按部就班地进入下一个环节,被这莫名其妙的当头棒敲得有些发蒙:“陛下说的……我听见了呀。”

    “没有吧。”苏晏逼近几步,气势十足,“陛下方才明明说了,要讲‘规矩’。请问朝堂上奏对的规矩是什么?是不是臣子奉旨向陛下复命时,其他人仗着自己官衔更高就可以随意打断、转移话题,不让陛下将回复听完?

    “是不是陛下听什么、不听什么、听到几分几成,都要由你来说了算?

    “老百姓尚且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家中父亲向幼子询问时,长子随意插嘴打断被视为无礼仪、无教养的举动,你不知道?这就是你们卫家的门风?这就是你卫阙对陛下的忠敬之心?难怪都说卫家跋扈,甚至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连珠炮似的逼问把卫阙彻底绕进去了:“我没有,我不是,我对陛下的忠敬之心,天日可表……”

    卫演见儿子乱了阵脚,心里暗骂这苏晏刁钻得很,无论说什么他都能鸡蛋里挑骨头,一顶顶帽子堂而皇之地往下扣,果然是个天生吃言官饭的。

    可不能由着他把控了节奏!卫演上前两步,正要开口把风向掰回来。不料苏晏无视他的存在,直接把脸转向御座,朗声道:“向陛下的复命被人随意打断,臣有轻忽之过。请陛下宽恕,容臣继续禀奏。”

    景隆帝压住了嘴角扬起的些微弧度:“是得讲个先来后到,朕只有两只耳朵,事总得一件一件地听。长宁伯,你等苏少卿说完了,再说不迟。”

    卫阙如同喉咙里噎了个鸡蛋,憋屈地望向他老爹。

    卫演低声道:“稳住。他这是故意拖延。但再怎么拖也有个头,等他说完我们再发难不迟。”

    卫阙深吸口气,点头。

    苏晏朝御座拱手后,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仿佛卫阙方才的弹劾对他而言连放屁都不是。

    众臣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也不由得猜测此人究竟是脸皮太厚、心理素质太过强大;还是早有准备,卫阙对他的攻讦其实正落在他的算计中?

    也罢,继续看。

    “罪行其五,去年端午节东苑射柳,卫浚趁陛下与百官皆在校场,色欲熏心于龙德殿后殿的廊庑内奸淫宫女,事后又逼迫奉冯去恶之命来保护他的锦衣卫替他杀人善后。所幸那名锦衣卫心存仁义,虽迫于卫浚与冯去恶的淫威不敢举报,私下将那可怜的宫女从投缳自尽的绝境中救下,暂时送出宫去避祸。如今此女仍在人世,手中更有卫浚施暴时从他衣上扯下的绶环可以为证……”

    宫女往通俗里说,可以看做是尚未有名分的皇帝的女人,一旦被皇帝看中后临幸,便有了升为嫔妾的资格。故而在这个时代,奸淫宫女的罪名可比奸淫民女大得多,那是往皇帝头上戴隐形的绿帽——

    也无怪乎苏晏此言一出,场中众臣满脸错愕,望向卫家父子的眼神,就好像他们身上涂了一层屎,自己要是不及时避开,也会被那股恶臭沾染到。

    卫演涨红了脸,一半因为苏晏咄咄逼人,一半是被自家弟弟气的。他知道卫浚好色,但没想到竟狗胆包天地动了宫中的女子,还留下了当事人与物证!这叫他们该如何自辩澄清?卫阙还有几分廉耻心,更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罪行其六……”

    “罪行其七……”

    桩桩件件,苏晏都说得条理清晰、证据确凿,不由得听的人不信。更值得一提的是,所言细节非常详尽,以至于光是三个罪名,就讲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日上中天,他还没讲完。

    朝臣们三更起床,四更天就集中午门准备上朝,吃的那点早餐到现在早就消化光了。此刻若是走到人群中,能听见一片饥肠辘辘的空鸣声,可碍于朝会礼仪,又不能在言行举止上显露出来。

    不少人又累又饿,满心期盼着朝会早点结束,至于苏十二和卫家的这场战斗——爱谁赢谁赢吧,本官只想回家吃饭!

    可惜这位苏少卿兼御史斗志昂扬,还在滔滔不绝地开炮,一口水没喝,依然口齿清晰、字正腔圆,眼见日头开始偏斜了才讲到“罪行其十”,这是要耗一整天的节奏啊!

    体弱的朝臣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有个低血糖发作,身体一晃,软倒在地,激起一片惊呼。

    景隆帝朝蓝喜递了个眼神。

    蓝喜心领神会,拂尘一甩,高声唱道:“日已过午,陛下退朝。尚未及禀奏之事,明日早朝继续——”

    明日?苏十二这场弹劾,该不会跟折子戏似的,还得一连唱三天吧?这谁耗得起啊!卫演和卫阙眼前也发黑了——别说拖到明日,只要一下朝,这小瘪犊子就能找到机会,去处理那个余孽侍卫,到时他们没了人证,还怎么弹劾?

    不行,得尽快通知鹤先生,将荆红追及时拿下!卫阙捏着奏本的手指微微颤抖。

    卫演深吸口气,低声对儿子说:“放心,鹤先生深谋远虑,既然教你这般弹劾,定然另有后手。说不定那个隐剑门余孽已经被他抓住了。”

    卫阙颔首:“但愿如此。但叔父奸淫宫女那事——”

    卫演气恨道:“他自己不争气,平白着把这么荒唐龌龊的罪行往敌人手里送,自作孽不可活。实在保不住他的话,那就再安排,总之不能拖累你我父子和你妹妹。”

    皇帝下了御座离开,百官按顺序退朝,苏晏让几名锦衣卫扛起证物箱子跟他走,准备明日再战。

    眼下他有迫在眉睫的问题,必须马上解决。

    ——但愿七郎与我心有灵犀,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苏晏暗想。从卫阙上朝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可千万要赶得及!

    第226章

    这就是你的命

    荆红追站在街角,望着不远处顺天府衙的大门,一手握剑,一手伸到怀中,指尖触碰到折叠好的状纸。

    状纸是昨日苏大人亲自为他写的,告的是奉安侯卫浚强抢与囚禁民女,奸杀他的姐姐荆红桃。

    “这东西根本没有用。”他说,“自古官官相护,卫老贼又是国戚,顺天府尹也不敢开罪他,更别说秉公执法了。”

    苏大人答:“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都说下民易虐,但还有句话叫水能覆舟,谁也不能小看了百姓的力量。”

    荆红追依然不想去。

    苏晏只好劝解:“你就当是帮我。我撺掇了不少苦主去顺天府衙投状纸,这也是弹劾计划的一部分,你就去帮忙照看一下,以免他们还没进府衙大门,就被卫家的走狗拦住。”

    听他这么说,荆红追才点头,拿起状纸二话不说走了。

    眼下苏大人早朝未归,他恪守承诺,将状告卫家的苦主们一个个护送进衙门,轮到自己的时候反而踌躇起来。

    曾经作为一个童年饥困的平民、浪迹江湖的刺客,荆红追从未指望与相信过官府,甚至对朝廷衙门有种天然的排斥心理,如今也一样。

    做苏大人的侍卫,也与他的官身毫无关系,仅仅是为了留在他身边。

    ——留在他身边,就必须尽量去理解与认同他的观念。苏大人说过:杀一个人血债血偿容易,但以公义为武器剪除一方恶势力,让无数潜在受害者摆脱被凌虐的命运,不是更有意义吗?

    荆红追站在无人的街角,把这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最后迈步向府衙走去。

    他刚走了几步,蓦然听见一阵幽微而诡异的笛声,磷火般在空中飘浮,若隐若现。

    ……这笛声,像是出自浮音的鹤骨笛?荆红追一怔。

    但浮音已经死了,就算死不见尸,亲手刺入丹田的那一剑,他也极为肯定废掉了对方的修为。所以吹笛人不是浮音……是谁在装神弄鬼!

    荆红追闭目聆听,长剑骤然出鞘,如划破苍穹的一道电光,朝侧方屋脊上疾射而去。

    吹笛人在屋脊上现了形,头戴斗笠遮住了面目,脚步飘忽地避开攻势,但一角衣摆被凌冽的剑气擦过,瞬间碎成了齑粉。

    荆红追没有一句多余的问话,也没有一个迟疑的动作,只是进攻,剑光如惊涛怒浪接连席卷而去——对方有何意图,等他把人打到毫无还手之力了,自然会知道。

    吹笛人接连避开纵横的剑气,身上多了好几道血痕,但仍吹奏不停。

    笛音使人气血翻腾,胸口涌动起一股躁恶之火,连带体内真气也开始滞涩甚至逆行,显然是以魇魅之术的功法吹奏出的迷魂飞音。荆红追越发肯定对方不是浮音,因为这份功力要比浮音深厚得多。

    是七杀营的天字刺客!荆红追目中寒芒掠过,剑刃裹挟着浓烈的杀气长驱直入,以飞鸿难追的迅疾与飞瀑难遏的气势,刺向吹笛人的咽喉。

    这一剑灿烂而锋锐,仿佛死亡本身凝结成的光影。

    吹笛人避无可避,按孔的手指因这惊人的剑气而变得僵硬不听使唤,笛声也陡然停滞——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直到一名蓦然出现的红袍人挡在他面前,接住了这道剑光。

    “营主……”吹笛人死里逃生,失声唤道。

    荆红追撤剑回防,冷冷盯着面前的七杀营营主。

    之前追踪浮音时,营主突然出现,以高深莫测的武功击败并擒住了他,给他灌下秘药。

    那是他与营主的第一次交手,只支撑了百余回合。恢复神智后,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对方出手的招式,极力寻求破解之道,后院升起的剑光因此彻夜不休。

    如今他再次面对营主,未必有胜的把握,但至少有了一战之力。

    营主没有立刻出手,雌雄难辨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二十三号,你的剑法又精进了……一个绝佳的胚子,可惜心太野,想法太多,看来的确只有‘血瞳’才最适合你。”

    荆红追冷冷道:“少废话!出手吧。”话音未落,剑气撩起屋顶千百瓦片,暴雨般向对方倾泻而去。

    营主挥动血红长袍的大袖,卷起劲气罡风,那些瓦片未及近身就纷纷炸裂开来。

    一点剑芒就在这漫天粉尘中,如冲破迷雾的明光,带着断恩仇的锐利与舍生死的气势,飞射向七杀营主。这一剑之快、之烈、之决绝,似乎已经脱离了剑刃本身的束缚,从有形的“器”化为无形的“道”,隐隐窥见了人剑合一之上的另一重境界。

    这样的一剑,连营主都不能轻率对待。

    倒有几分老罗锅“无剑无我”的味道了。营主在剑光亮起的瞬间,不禁想起隐剑门的门主。那老罗锅对待门下数千弟子犹如择菜,觉得长势旺盛的就多薅几把,觉得不堪造就的半眼不会多看。恐怕他到死都没想到,最后得了他剑法精髓的,竟然是个刚入门就被评为末等资质、被直接丢进七杀营自生自灭的穷小子——可惜,火候还差了不少。

    营主从长袍内抽出一对刃身扭曲锋锐、形状险恶到令人胆寒的断肠钩,戴着黑色革套的手指握在月牙状的手柄上。

    剑光电射而来时,他的左手钩就像从沉睡中醒来的蛟龙,骤然活转,角度刁钻地一架一挂,獠牙似的钩尖便紧扣住剑身,使其动弹不得;右手钩刃同时削向对方的脖颈。

    左钩控制敌人兵器,右手钩取敌性命,一招毙敌,故而他的这对钩又名“两殿阎罗”。

    荆红追若想避开这斩首的一钩,就必须抽剑回防。但钩刃如扣如锁,从中拔剑很是费力,且他的剑意落在了“一往无前”四个字上,一旦生出退却之心,气势与战意都将大为折损,甚至会导致战未竟而心先败。

    生死关头,荆红追的应对令营主始料未及——松手弃剑,右掌运劲猛击剑柄末端,竟是把长剑当做一枚灌注了真气的炮弹,仗着乌兹钢极为坚硬的质地强行冲破扣锁,向营主心口轰去。

    钩刃削断对方脖颈的同时,剑尖也必将洞穿自己的胸口,营主不得不反手变招,击飞即将穿胸的剑锋。

    而荆红追的身影如轻烟、如鬼魅,从营主身前飘走,同时袖口内滑出一柄惯用的柳叶飞刀,手腕一抖,激射向吹笛人的咽喉——

    刺向营主的那一剑只是声东击西,他真正要下手的目标是吹笛人。

    “噗”的一声轻响,吹笛人的咽喉开出了一小朵猩艳的血花,扰人心志的诡音终于停歇,鹤骨笛从他指间无力地掉落。荆红追随即射出第二支灌注了真气的飞刀,要将那根笛子在半空击个粉碎。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遗憾的轻叹。

    荆红追心下凛然——他看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吹笛人的身后伸出,拨弦似的随手一弹,就将他的飞刀击落。这只手看起来很年轻、清瘦,像个风雅的乐师与文士,却用言语难以形容的迅捷接住了那根鹤骨笛。

    戴着大斗笠的吹笛人的尸体此刻堪堪倒地,而掩藏于他身后的那个人,此刻也堪堪转身,只留下个白衣散发、手拈长笛的背影。

    ……这个人,看似飘逸,却散发着比营主更危险的气息。荆红追哑着嗓子问:“你是谁?”

    白衣男子背对着他,轻笑一声,将鹤骨笛举到唇边,开始吹奏。

    胸口像被巨锤重重敲击,肺腑尽碎似的剧痛袭来,荆红追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尖锐诡异的笛音飞旋着直往他耳鼓里钻,如箭矢般冲进他的头颅,要将他的脑浆连同意识搅个稀烂。

    荆红追难忍到了极处,紧紧捂住双耳。

    但笛音不仅是刺入头颅的箭矢,更是在经脉中攒动的无数钢针,推动真气逆行,将他牢牢压制住的魇魅之术的功法再度激活……

    眼前似乎泛起猩红色的雾气,使得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血光中。荆红追半跪在地,用手掌紧紧覆盖住双眼,在与混乱与剧痛的极力对抗中,发出困兽般低沉惨厉的咆哮。

    营主走过来,将钩刃抵在他的后颈,语气平板地说道:“没想到吧,能强制你进入血瞳状态的,除了秘药,还有迷魂飞音。但浮音不行,他功力低微,简直有辱天音派掌门的名声。”

    浮音……天音派……荆红追在疼痛中模模糊糊想起,调查鸿胪寺瓦剌使者投水案时,苏大人曾经说过,他拜托北镇抚司去调查江湖上用音律作为攻击手段的门派,沈柒给了他一个答案——天音派。但这个门派大约二十年前便在江湖争斗中覆灭。

    二十年前……与浮音出生的年份大致吻合。在七杀营时,浮音偶尔也对他说起过,父母在除夕被人上门寻仇,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自己才沦落江湖,投身隐剑门的。

    由此看来,浮音很可能是天音派遗孤,所以才能靠着祖传的功法,将魇魅之术融入音律中,从而研创出迷魂飞音。

    但这份新的功法,与浮音本人一样沦为了助纣为虐的工具。并且在他死后,仍继续为祸人间。

    眼球在灼烧,逆行的真气如同刮骨钢刀,更为难忍的是,神智与意识正在离他而去,荆红追痛苦地喘息着,指尖在石板地面抓出道道血痕。

    “少一分抵抗,就少一分痛苦。”营主将长剑踢到他的手边,“拿起剑——血瞳无名。”

    荆红追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嘶喊:“我不是……血瞳无名……我是,荆红追!”

    营主命令道:“拿起剑!走到集市中去,让所有人看到你的血瞳。鲜血飞溅、惨叫四起,尽你所能地去杀戮,这就是你的命!”

    -

    一名锦衣卫校尉翻身下马,脚步匆匆地进入沈府,表明奉苏大人之命来传话后,立刻见到了沈柒。

    沈柒劈面就问:“可是朝会上出了什么事?”

    校尉将长宁伯卫阙忽然赶来弹劾苏晏之事,仔细描述了一通,又道:“苏大人只对卑职说了四个字,‘去找沈’……找沈大人,别的什么也没交代。”

    沈柒皱眉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先回午门守着,等苏大人一下朝就来禀报。”

    校尉应承后告退。

    沈柒深吸口气,忍着尚未痊愈的伤口传来的隐痛,起身道:“来人,更衣。”

    婢女们给他穿上曳撒之前,沈柒把那件苏晏又还了回来的金丝软甲贴肉穿好,既能防兵刃,又能束缚伤口不至崩裂。

    他的心腹探子高朔方才在门外听了个大概,进屋问道:“大人,这是要去做什么?”

    沈柒反问:“你说呢?”

    高朔想了想,说:“卫家能查出荆红追的出身,背后定然有知晓内情之人的提点。如今他们把这当做了攻击苏大人的武器,事情看起来有些麻烦。”

    “你知道更大的麻烦是什么?”

    “……卑职愚钝,请大人明示。”

    沈柒扣好腰带,将绣春刀一提,就往屋外走。高朔连忙跟上。沈柒边走边说:“荆红追这狗东西的出身是洗不白的。哪怕清河再怎么证明他早已叛出师门,对七杀营反戈相向,甚至在查办真空教中立下天大功劳,也抵不过他万一再次走火入魔,被人

    操纵着疯狂杀戮。到那时,清河才真叫百口莫辩!”

    高朔倒抽了口冷气:“那该怎么办?苏大人派人来知会大人,想是也预料到这一点,希望大人能捞荆红追一把。”

    沈柒冷笑:“捞他一把?不,我要杀他,赶在真空教动手,惹出无可挽回的祸端之前。”

    高朔托着他的胳膊助他上马。沈柒皱眉,摸了摸被扯痛的伤处,神情狠戾:“立刻去调锦衣卫的刀阵队,随我同去顺天府衙。”

    ——

    第227章

    命由我不由人

    笛音回荡在偏僻的小巷上空,刺耳而诡厉。

    荆红追竭尽全力对抗着体内汹涌逆窜的真气,血丝从七窍内缓缓流出。他像一头垂死而不屈的野兽,用指尖稀烂的手紧紧攥住剑柄,向着七杀营主攻出了一剑又一剑,每一剑都仿佛在燃烧他的神智与生命。

    营主轻而易举地击落他的长剑,踩在脚下:“从你踏进隐剑门的第一步、修炼七杀营功法的第一天开始,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反抗或接受,最后的结果都一样,何必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荆红追喘着气,在一片迷离的血色视野中,看见了剑锋上星云般的纹路——在灵州浩瀚的星空下,秋风带着草原上霜叶的气息吹拂过长城的烽火台,撩起了苏大人脸颊旁的碎发。那时的他手中有剑,身边有想要守护的人,沉默而幸福。

    他曾经死寂荒芜,后来以为得到了世间的最好,可如今却发现,自己终究还是要被拖回鬼域里去。

    出生、童年、染血的剑、惨死的姐姐与潮湿的桥洞,在命运的洪流下,一个人的抗争是多么渺小,但他始终都是那个不肯屈服的亡命徒。

    他把自己竭力争夺到的生机与力量,毫无保留地交到了一个人的手上,现在他同样愿意为了这个人,毫无保留地摧毁它。

    -

    沈柒策马飞驰,身后紧随着一大队锦衣卫缇骑,如狂风卷过街道,摊贩与行人们惊慌躲避。

    他隐隐见听笛音,与临花阁那夜浮音所奏的极为相似,但又较之更为凌厉,令人肺腑间气血紊乱。沈柒从怀中掏出一块黄连丢进嘴里嚼,奇苦无比的味道直冲天灵盖,缓解了烦躁眩晕的感觉。

    仅仅受余音波及,就能产生如此强烈的冲击,被笛音针对的荆红追,恐怕这关难过。沈柒皱着眉,遥望向顺天府衙高大的屋脊。

    藏身市井的探子回来禀报:“离府衙不远的一处小巷中,发现正在打斗的两人,屋顶上似乎还有一个人,周围劲气充斥,卑职难以靠近侦察。”

    沈柒下令道:“全队包围那条巷子,下马,结阵!”

    缇骑队伍跟随他再次提速,游龙般盘住了巷头巷尾。巷子狭窄,马匹难以入内,缇骑们翻身下马,抽出腰间的绣春刀,结阵步步逼近。

    但无处不在的笛音同样影响到了他们的意识与真气运行,不少人难忍强烈刺激,露出痛苦之色。高朔手捂双耳,叫道:“用布条把耳朵堵起来!堵起来会好受一些……”

    于是缇骑们纷纷从衣摆上撕下布条,团成团往耳孔里塞。

    沈柒远远就看见荆红追的狼狈模样与那双猩红的眼睛,心下一沉:还是来迟一步,这狗子已经入魔成为血瞳刺客,功力提升一大截不说,人也会变得狂暴不要命,这下怕是难杀了。

    荆红追仿佛站在悬崖边,背后有无数怨魂的手在推搡他,要把他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趔趄着向前扑,在坠落的那一刻,双手死死扣住了断崖的边缘。

    所有为“人”的一切,全靠指尖的那点微力维系着,正如此刻他血色双瞳中仅存的一线清明。

    营主的靴底碾住了他的一只手:“锦衣卫来了,来得正好,用他们来磨一磨你的剑。我知道你做好准备了,对吧无名?我帮你数三下——一。”

    荆红追发出了不甘又痛苦的嘶吼,从眼角淌下大颗大颗的血泪。

    “二。”

    “还给你们……”

    营主低头俯视他:“你说什么?大点声。”

    荆红追牙关紧咬,将全身劲气灌注在唯独能动的那只手,一掌拍在了丹田上。“还给你们!魇魅之术、冲神决、七杀剑法——所有隐剑门与七杀营的功法心法,我不要了!”

    丹田内真气剧烈震动起来,如同一团旋转不休的气云,从凝实变得越来越松散,最后淡薄到彻底消失……

    “你——散功了?”营主藏在面具下的脸一片震惊,连同伪声都产生了破裂感,“你居然宁可当一个废人,都不肯回到七杀营……蠢货!天大的蠢货!”

    荆红追眼中的血色逐渐散去,更深的无力感笼罩了全身。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健步如飞的壮汉,突然变成了瘫痪在床的病叟;像一只翱翔云端的鹰隼,突然双翼折断,摔落在尘泥中。

    他知道他失去的是什么,是从向死而生的磨砺中拼杀出的强大力量,是他在这世间的立身之本与自由来去的最大依仗……也是他在苏晏身边能够发挥出的最重要的作用。

    这些力量得来得如此艰难,失去得却如此容易。

    荆红追拳头紧握,惨烈地大笑起来:“没了这些功法,你们就无法再用笛音与秘药控制我,更无法利用我来对付苏大人……计划到了最关键的一步突然受挫,感觉如何?是不是很恼火、很憋气?”

    笛音停歇了。屋脊上的白衣人垂下鹤骨笛,风中传来一声轻叹:“花落徒余馥,云散空长天。”

    他的人影也随这阵风飘忽而去。

    “除了功法,把命也还来!”营主眼中杀气大盛,断肠钩如水面一弯扭曲的残月倒影,向荆红追脖颈削去。

    荆红追功力散尽,但招式与对敌技巧仍在,当即抽剑格挡。可惜长剑如今缺乏真气的加持,相触的瞬间被钩刃击飞出去,因着坚而韧的质地倒是没有断裂。

    这一挡,为荆红追争取到了极短暂而关键的时间。

    锦衣卫的缇骑没有了笛音的干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绣春刀雪亮的锋刃映照四壁,刀光如水。

    高朔喝道:“什么贼子,敢当街行凶,还不束手就擒!”

    荆红追以袖擦拭眼角口鼻血迹,冷冷道:“他是七杀营主,官府通缉榜上排名第二的反贼。”

    高朔一惊,继而大喜:“哟呵,这个桃子摘大了!”

    营主森冷的声音从青铜面具下传出:“那也得摘得到才行。”言毕手中双钩轮出两道寒光,一名试图从背后偷袭他的锦衣卫缇骑顿时血溅当场。

    其他锦衣卫见状,打起了十二分警惕,不再单打独斗,而是以训练有素的步伐与招式结为刀阵,合力对敌。

    小巷中只见刀光翻飞如狂狼,而钩刃则如一叶扁舟在浪尖穿梭,屡屡穿波劈浪,带起串串血花。

    荆红追吃力地喘口气,起身拾起被击飞的长剑,跌跌撞撞走出战圈。

    感觉到身后沈柒不怀好意的目光,他盯着前方砖墙上顽固的苔痕,漠然问:“你想怎样?”

    沈柒手按刀柄,从后方一步步逼近:“你真的散功了?让我探一探脉门。”

    荆红追侧过脸,将剑锋指向他:“就你这满身伤,我只用剑招不用内力,一样赢你。”

    沈柒冷笑:“也只剩嘴硬

    了。方才被人打成了死狗样的又是谁?”

    荆红追沉默许久,忽然将长剑往沈柒身上一抛。

    沈柒抬手接住,嘲道:“弃剑投降?”

    荆红追道:“把这剑带回去,还给苏大人。剑是他花了三百金买给我的,如今我用不了了,物归原主。”

    三百金!就住那么个小破宅子,家里连个像样的摆设都没有,竟能拿出、也舍得拿出三百金给侍卫买一把剑?买给我的两坛羊羔酒也才三两呢!沈柒心里又酸又涩,直恨得牙根发痒,盘计着趁他病要他命,干脆就在这里把人结果了,回头推说是七杀营主下的手。

    刀锋推出寸许,又听荆红追说道:“大人若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怕是会心里难过。你不要说实话,就说赶到现场时,我已经走了。”

    “……你要走?不是死活都要赖在他身边,这下怎么就离开得那么干脆?”沈柒半是嘲弄,半是狐疑。

    荆红追面无表情,像一块被坚冰层层包裹的石雕,硬邦邦地道:“我走之后,大人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你得用你的命去护着他。”

    “这还用你说!”沈柒咬牙,“没了你——以及那些豺狼虎豹——我和他两个好得很。”

    荆红追又一次沉默了。片刻后,他说:“告诉大人,我去追寻我的‘道’了,原本我以为那就是他,经此一战我才发现,只有剑才是我毕生的追求。不能当面拜别,我很抱歉,希望他海涵。”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脚步有些踉跄、有些僵硬,脊梁却挺得笔直。

    沈柒目视他孤旷的背影逐渐远去,眼神复杂。

    那厢,营主见锦衣卫人多势众,所结刀阵又颇为棘手,哪怕自己可以尽数诛杀也得耗费些时间,恐拖久了朝廷大批援军赶到。于是觑了个机会突出重围,运起轻功朝城外方向疾掠而走。锦衣卫们如何甘心被他走脱,当即上马追击。

    高朔也想上马去追,忽然见自家主官站在墙边,手中还拿着荆红追的佩剑。他迟疑一下,走过去问:“大人,你放那草寇走了?”

    沈柒俯身拾起剑鞘,将黑白交织的剑锋送入鞘中,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种时候,他走了,比死了好。”

    高朔想了想,又问:“他为何要离开?如若真的功力尽失,昔日仇家闻风上门,岂不是要命?现在苏大人是他最好的依靠。”

    沈柒道:“荆红追此人虽然多余又讨嫌,却是个真正的硬骨头。他自觉成了个废人,无法再行护卫之职,留在清河身边反而成了拖累,所以干脆一走了之。”

    高朔方才依稀也听见荆红追最后几句话,心中感慨万分:“他让大人替他转达的理由,不近人情到了极点,苏大人听了想必会心中生怨。何必呢。”

    沈柒的拇指在刀柄上慢慢摩挲,垂目道:“既然这是他的心愿,那我就一字不漏地转达,让他求仁得仁。”

    荆红追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巷,周围的人或行色匆匆、或指指点点,都像与他隔着重重帘幕,依稀可见又毫无意义。

    他第一次觉得天地如此空旷,剑不在手中,似乎连心都失落了,只余一具皮囊在尘世间踟蹰行走。

    ——他要走去哪里?

    余生——那么漫长而无望的余生,煎人的岁月,又该如何熬到尽头呢?

    荆红追突然停下脚步,回首望向皇城方向,仿佛看见苏大人一身朝服,从金水桥上从容走来,注视着他微微一笑,说:“阿追,劳你久等啦。”

    大人,我愿意等,高兴等,多久都行。但请你不要等我……你可以怨我恨我,最终连这怨恨都被时间带走,彻底忘记我。

    第228章

    不心虚我心慌

    苏晏一身朝服,步态端正地走过金水桥,出了午门,远远见到等候在马车旁啃干粮的苏小北,眼睛一亮,提起袍摆就朝对方飞奔过去。

    “快,给我喝两口!”他从小北手中抢过装满清茶的水壶,咕嘟咕嘟狠灌一通。

    苏小北心惊肉跳地叫:“慢点!大人慢点喝,当心呛着——”

    苏晏一口气灌下半壶,用袖子抹了抹嘴角,长舒口气:“连说了两个时辰,差点没把你老爷我渴死。”

    今日朝会格外漫长,足足三个时辰才散朝,也就是说,大人一个人就占用了朝会三分二的时间……他可真能说!苏小北钦佩地望着苏晏:“大人成功了?”

    苏晏道:“朝会上的情况之后再说,现在还有更急的事,咱们先上车,立刻去顺天府衙。”

    苏小北没有多问,当即坐上车辕准备赶车,苏晏抱着水壶钻进车厢。

    马车刚启动,车门忽然被拉开,一个人影矫健地跳了上来。车身没多大震动,苏晏却在看清对方的瞬间,一口水喷在壶口,倒溅了自己一脸。

    “看见本王就这么激动?”豫王笑谑,掏出帕子给他擦脸。

    苏晏看他手中的帕子眼熟:“这是我的——”

    豫王当即把帕子又揣回怀里:“送人的东西,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不是,我没送……算了。”苏晏懒得跟他掰扯,转了话风问,“王爷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印象中今日朝会上没看到豫王啊。不过这位的风格一贯都是爱来就来,参不参朝都不奇怪。

    豫王道:“今日母后召我进宫作陪,故而朝会上卫阙弹劾你我也是刚刚得知,便过来找你了。这事你打算如何解决?”

    苏晏知道豫王原本对卫家的态度有些鄙薄,但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不至于敌对。太子与二皇子的势力之争他两边不插手。自从真空教派浮音潜伏王府,挑起豫王和皇帝的争端,甚至意图让他弑君造反,而浮音临死前又拉韩奔垫背,这下彻底激怒了豫王,被真空教当枪使的卫家在他眼里就成了死不足惜的货色。

    至少在这件事上,豫王的确是他的盟友,所以苏晏也没隐瞒,如实道:“有人在后背给卫家支招,且此人必与七杀营和真空教有关,不然他们如何得知荆红追的出身?”

    这份干脆劲儿取悦了豫王,他故意沉下脸:“你那狗皮膏药侍卫果然是隐剑门余孽。你帮着他隐瞒身份,连本王也蒙在鼓里,如今事发,看谁救得了你!”

    苏晏半点不带怕,还朝他翻了个白眼:“阿追早八百年就叛出师门了,浮音那事多亏有他调查追踪,才发现了地下密道。七杀营的情报大部分也都是他提供的,若论以功抵过,他多出一半还有余。”

    豫王轻哂:“既如此,你为何不把这番话在朝会上大大方方说出来,偏要使个拖字诀?”

    “因为时机与势头都不对。‘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孙子这话是真理啊。”苏晏在朝会上站久了,这会儿腰酸腿痛,于是往座椅旁的软垫上一瘫,活像条没骨头的蛇。

    在那些重视礼仪的士子眼里,他这叫有辱斯文。但豫王比他还洒脱随性,且认为只有面对自己人、真正放松时才会有这副姿态,心里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含笑道:“愿闻其详。”

    “卫阙以荆红追的出身作为攻击点,此刻我无论矢口否认还是替阿追辩解,都落了下风,很容易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我置若罔闻,朝臣们就会有两种理解——苏十二心虚了,不敢回应;苏十二只当他狗放屁,根本懒得理。如此信疑参半,总比我和他争个脸红脖子粗,让所有人越发觉得真有这回事要好得多。”

    豫王琢磨完,颔首:“有道理。有时‘不理睬’反而是一种更有力的回击。”

    “不止如此。我故意打断对方的势头,不让他有一鼓作气的机会,就要把节奏掌握在自己手里。今日是我在向皇爷复命,是我先弹劾卫家,只要皇爷不发话阻止,你卫演和卫阙不想听也得听!”

    “……所以你整整骂了卫家两个时辰,逼着一侯一伯与满朝文武不得不从头听到尾,连带我皇兄也得饿着肚子奉陪到底?”豫王哈哈大笑,“干得好!”

    苏晏叹口气:“我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事出突然,我需要时间思考对策,也需要找人去核实阿追的情况,以免落入对方设的局。我让抬证物箱的锦衣卫帮我给沈柒传消息,就是希望他能领会我的意思,先确保阿追那边不出事。”

    豫王笑声顿敛,神情有些一言难尽:“你让沈柒去救荆红追?”

    苏晏回了个“这有什么不对”的眼神:“沈柒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且又与我在一条船上,不找他找谁?”

    “你就不怕他两个争风——”受到苏晏的死亡凝视,豫王当即改口,“是一言不合!一言不合打起来,彼此都想趁机解决对方?”

    “解决什么解决?”苏晏用力一拍椅面,“如今大敌当前,个人恩怨都得先放一边,若是你砍我舵盘、我烧你船帆,这条船不等敌军开炮就立马翻在自己人手里,到时大家一起玩儿完!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不信他们两人看不透。”

    豫王无话可说的同时,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沈柒当初可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的拉拢,如今若是与荆红追联手,就意味着对方并非只愿单打独斗,而是不愿选择他这个盟友。这究竟是因为瞧他不起,还是出于某种顾忌不想与皇室掺和,只有沈柒自己心里清楚了。

    怀着一股微妙的不爽,豫王问:“那么你这是要去哪里?”

    苏晏说:“顺天府衙。之前我让阿追保护告状的苦主,且他自己也有状子要递,顺利的话,这会儿他应该还在府衙大堂,如若不在……就很可能被七杀营与真空教盯上了。”

    事态紧急,苏小北把马车赶得飞快,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赶到府衙。

    苏晏让豫王在马车上等着,自己官服在身,轻易就进了门。今日是府丞坐堂。这位府丞姓毛,年纪四旬左右,与他这个大理寺少卿官阶相当。两人按平级行了礼,苏晏说明来意。

    “今日确有许多人来投状纸,还在衙门外击鼓鸣冤,告的都是……”毛府丞十分为难地叹口气,“卫家两位侯爷。一个个都是血案、大案。府尹大人收了状纸头疼得很,这不,让本官暂代堂上事务,他在后方张罗,也好先探一探卫家的口风。”

    苏晏一听就听出门道了——感情这位副职在不动声色地给正职上眼药呢。不然为何要说给他听?言下之意就是:我们这领导不行,身为京城市长,胆小畏难又无能,一接到状告国戚的棘手案子就把我拉出来顶锅。他还怕得罪卫家,先去找被告通风报信了。

    果然毛府丞紧接着就问:“苏大人刚下得朝来,敢问风向哪方、天色如何?”

    这是在问他,朝臣们对此是什么看法,皇帝又是什么意思呢。苏晏一边心想此君说话真是深谙“雾里看花”之道,一边打哈哈:“风向由来多变幻,天色……也无风雨也无晴。”

    毛府丞一愣,心道:这苏少卿看着不过十七八的毛头小子,怎么说话比我还老油条?

    苏晏向前微微倾身,用极为诚挚的语气说:“毛大人,咱俩都是副职,有些掏心窝的话,咱们彼此说说也无妨——有些棘手公务,主官若不愿担责任,那么咱们副官不仅要干活,还要随时准备背锅,这种事各府各衙都一样。”

    毛府丞心有戚戚地点头:“苏大人可有什么好招数,传授传授?”

    苏晏放下茶盏,道:“什么好招数,都抵不过两个字——流程。但凡公务只要按章办、按流程办,就错不了。哪怕最后错了,也错不在咱们。顺天府接到状子,按律走什么流程,那就一步一步走啊,遇到阻力了,实在走不动了,就把报告……呃,把奏章往上一提交,让上头指明方向,不就把责任撇干净了么?总比巴巴地去讨好原告或被告的任何一方,最后落得两边不是人要好。”

    毛府丞茅塞顿开:“有道理!苏大人真乃少年老成,稳得很呐。”

    “哪里哪里,还不都是磨出来的。”苏晏做了个研墨的动作,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见气氛良好,苏晏又问起了今日那些原告的大致情况,从中并没有发现与荆红追形貌吻合的原告与相关的案子,便起身告辞。

    毛府丞送他离开时,默默感叹:这样年少不气盛,有头脑又有分寸的人物,难怪得了圣上青眼……咳,主要还是会投胎,生了副好相貌!不然我也是当年殿试的二甲第七,怎么圣上就没属意我?

    苏晏一出府衙大门,脸色便沉了下来。钻进车厢后,他对豫王说:“荆红追出事了!”

    “怎么说?”

    “他答应了我要去顺天府衙告状。他答应我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做到,除非……”苏晏忧心忡忡地皱眉,“我刚也问了府衙门口的守卫,说是没看见锦衣卫人马来去。我担心沈柒那边没对接上,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豫王丝毫不想管荆红追与沈柒,但又见不得苏晏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暗叹一声,道:“先换身衣服,我带你去四周转转,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

    线索就在离府衙不远的巷子里。

    苏晏对着地面还来不及清理的斑斑血迹直吸气,豫王前后兜了一圈,还跳上屋脊仔细查看,回到苏晏身边说道:“有两个高手在此处打斗过,用的是剑类的兵器,屋顶上留下的那道巨大裂痕就是剑气所致。还有巷子周围,你看墙上有不少新鲜的血迹和划痕,分明是进行过围斗,人数还不少。”

    苏晏心生不祥的预感,转头就往回走。

    豫王追上来,问:“去哪里?”

    “北镇抚司。”

    两人刚走出巷子,与追击七杀营主未果、只好打道回府的一队锦衣卫迎面碰上。苏晏抬头看马背上,面色有些苍白的锦衣卫首领,又把视线从他腰间左侧的绣春刀,移到右侧所佩的一柄与中原兵器造型迥异的长剑上,诧然道:“那是阿追的剑!”

    沈柒看见他与豫王一道,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再听这话,不禁微微冷笑:“胡说,这是我的剑。”

    苏晏哭笑不得:“别开玩笑了七郎,这真是阿追的剑,剑名‘誓约’。”

    沈柒绿着一张脸,冷冷道:“这是我的剑,剑名‘三百金’!”

    苏晏:“……”

    豫王挑眉,把嘴凑到苏晏耳边:“一把剑两人抢?你说给谁就给谁,心虚什么!”

    苏晏讷讷道:“我不心虚,我心慌。阿追是剑客,剑在人在的那种。”

    他在意念中往脸颊上贴了好几层厚皮,终于稳住心神,问沈柒:“阿追人呢?”

    沈柒目光闪了闪,答:“此处人多嘴杂,说话不便,先回家。”

    他翻身下马,向苏晏的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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