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是我。”太后的身影从屏风后转出,身后跟着两名贴身宫女。

    景隆帝面露意外之色,站起身来,行礼道:“原来是母后来了,母后万安。”

    太后看着御案附近一片狼藉,奏本、笔砚等散落满地,一方面怀疑依皇帝的性情,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另一方面想到庭下那根石柱,又觉得皇帝这火发得在她意料之中。

    “皇帝,政事再棘手也不值得动怒,保重龙体啊。”

    “多谢母后教诲,儿子知道了。”

    太后颔首请他落座,自己也捡了张御案下首的圈椅坐了,朝两名大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会意,无声地退下,假托沏茶去检查殿内各处角落是否藏了人。

    而蓝喜也悄悄打开殿门溜进来,得到皇帝的眼神示意后,赶忙走到御案旁收拾满地物什。他用眼角余光扫视书房内,不见苏晏,心里正犯嘀咕,突然发觉自家鞋底踩着一角绯红的布料,与皇帝身上绛红龙袍的颜色深浅不同,目光不由地沿着布料伸进御案下方——

    皇帝清咳一声,把龙袍下摆又往外轻抖了两下,蓝喜忙不迭地后退半步,那一角绯红的布料就“嗖”地缩进桌案底下去了。

    太后抿了口茶水,放下杯盏。皇帝道:“母后有事吩咐儿子,派人来传个话便是,何至于劳动玉体。”

    “吩咐谈不上,就是听到些流言,想向皇帝求证。方才我在庭下见那根立起来的石柱子,看来证据确凿了。”

    皇帝垂下眼皮,手指在袖中把玩着青荷玉佩,“母后所指的流言,莫不是今早才发生的义善局那件事,竟如此迅速就传进了慈宁宫?”

    太后当然不好直接说,卫贵妃抱着孩子哭哭啼啼地来找她讨公道。但即使没有这一出,她知道了后也绝不会置之不理,再加上卫贵妃说话间明里暗里地将幕后指使者指向太子。太后本就格外偏爱小孙儿,如今越发怀疑太子气量狭小无法容人,故而使出这等毁人根基的伎俩,丝毫不顾念兄弟情分。

    太后自己有两个儿子,二人相处并不算太融洽,使得她将兄弟情分看得尤重,石柱之事若真是太子所为,那便是犯了她的忌讳。

    “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先说说,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答道:“母后放心,此事儿子定会妥善解决。”

    太后没得到满意的回答,霍然起身,一步步走到皇帝所坐的御椅旁。

    苏晏缩在御案底下,听见太后的脚步声渐近,心里越发忐忑——连外袍都来不及穿,半拉身子还在皇帝的袍裾下,如此不成体统的模样万一被太后发现,自己又该作何解释?怕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给他,直接叫人拖出去示众了。

    紧张之下,他不禁往皇帝袍裾深处又挤了挤,一片漆黑中,鼻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半软不硬的物件,同时从薰衣的御香中嗅到了一缕熟悉的雄性气息。

    他怔了怔,随着鼻息热气喷洒,那物很快又膨

    胀起来,隔着衣料正正抵在他的嘴唇上。

    苏晏蓦然反应过来,窘切地将头尽量往下低,一心只希望太后发完威快点离开。

    皇帝紧捏着袖中的玉佩,呼吸急促,脸颊上隐隐浮现一层潮红。

    太后因为怀着心事,并未留意他细微的神情变化,走到御座旁停住,疾言厉色:“皇帝对太子溺爱了十五年,如今还打算继续下去么?他才这点年纪,就已强横霸道得容不下幼弟,将来大权在握时,岂不是要祸起萧墙!”

    皇帝气息有些紊乱,勉强把话说平顺:“母后未免……有些担心过头,贺霖……不至于。”

    太后说:“他不像你!我一直就觉得,他不像你,无论长相还是性情。长得倒是颇似几分他娘,可性情却自成一家。你对待弟弟如何,这些年母后都看在眼里,不管城儿心里如何不满,母后都站在你这边,始终不置一词。因为母后知道,你断不会害他。”

    在她说话间,皇帝逐渐缓过了那股劲,轻叹:“可四弟不信朕。朕禁锢了他十年,摧毁了他最为重视的自由与征战沙场的雄心壮志。他怨恨朕,也是情理之中。”

    “——你是替我担了这份埋怨,母后心里清楚。”太后的语气柔和了下来,伸手去抚摸皇帝放在御案上的拳头。皇帝的拳头紧了紧,似乎想收回去,但又松弛了。太后接着说,“当年大同险些兵变,我唯恐城儿被军心挟持,干出糊涂事,也担忧你疑心他、防备乃至制裁他,这才装病,让你召他回来侍疾的。”

    皇帝沉默片刻,道:“朕还记得母后当时说的那句话。记了十几年。”

    太后点头:“是,我说过——我不要一个死了的名垂青史的亲王将军,只要一个活着的儿子。

    “城儿十二岁跟随先帝出征漠北,六年来历经大小战役无数,几度险死还生,身上每添加一道伤痕,就像用刀尖在我心底也狠狠划了一道。善泳者溺于水,自古至今,哪有一辈子的常胜将军?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我有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仿佛见他的每一面都是最后一面。这种折磨,我实在是无法忍受,才借着军中哗变的机会,让你召他回来。”

    皇帝微微摇头:“若非朕放心不下他手中的兵权,也不会强硬地将他圈在京城,所以不能说是替母后担了这份埋怨,而是朕该当的。”

    太后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城儿虽然心里有怨气,但还是个识大体、重大局的人,你们相安无事,就是母后最乐见的。可换作是太子呢?幼弟尚且牙牙学语,他就恨不得除之后快,如此性情暴虐、心胸狭窄,非人君之德——皇帝,你好好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是如何教诲太子,还是再斟酌国本,太后没有明说。

    但皇帝听出了言下之意,再度沉默。

    御案底下的苏晏也听明白了,太后对太子的不满已经累计到相当的程度,哪怕二皇子还只是个天赋与性情尚且不得而知的幼童,也不能影响她心里天平的偏移。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他诧然——圈着豫王不肯让他领兵的原因,除了皇帝无可避免的戒备心,更多的竟然是因为太后的爱子之心!

    豫王因此始终怨恨着他的兄长,却不知背后一锤定音者另有其人。

    而太后,这十年间眼看着豫王对皇帝诸多非议与挑衅,看着豫王寻花问柳浪荡度日,却始终不发一言解释,究竟是因为要成全自己一个母慈子孝的人伦之乐;还是觉得既然是儿子,一个替母亲担责、一个使母亲得偿所愿,都是天经地义?

    与豫王喝酒时,苏晏曾听他随口提过,说他一直以来就觉得母后偏爱皇兄,不知为何,皇兄却觉得母后偏爱的是他。两兄弟幼年时因此没少争过嘴。

    可从眼下的情形看,连苏晏也有些迷糊了——太后真正心爱的,究竟是谁?

    或许这种“爱”,就是一个母亲能控制她的子女们的最大力量。

    苏晏默然不动,心情忽然变得低落,也不知是为了谁。

    皇帝终于开了口:“朕会仔细考虑。母后辛苦,早些回宫歇息罢。”

    太后知道她这个儿子沉稳,从不随口应承,便放了一半心,临走前又道:“殿外那根石柱,看着就一股子邪气,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让人将它砸碎扔进河里,再请两位大师来作作法,消一消这宫中的妖氛瘴气。”

    苏晏自嘲一笑:在太后心里,“一股子邪气”“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除了太子之外,大概也包括非要和卫家干仗的他吧。

    终于捱到太后离开,苏晏听见蓝喜恭送她出殿门,趁机从御案下钻出来,狠狠喘了几口气,朝皇帝低声告罪:“臣失礼至极,羞愧万分,无颜见君王,这便回去反躬自省。”

    皇帝起身,从他手中拿过官服抖了抖褶皱,披在他肩膀上:“是朕没把持住,险些连累你。方才万一真被太后发现闹腾起来,朕倒是无伤大雅,你却声名扫地,只怕从此都要背着狐媚惑主的骂名,此生仕途无望了。”

    苏晏迅速穿衣系带,羞耻感随着裹回来的布料逐渐淡去,恳切地道:“皇爷呵护之心,臣谢恩领受。臣之私事不足一提,外面那根柱子,连同牵连出的一大串后续与内幕,才是棘手的大事——不知皇爷心里是否有数?”

    皇帝凝视着他,问了句:“你信不信朕?”

    苏晏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信。”

    皇帝笑了:“那就继续信。”

    他伸手挽起苏晏落下来的几绺发丝,仔细地塞进冠帽内,又将那枚玉印重新挂回苏晏的脖子上,贴肉放置,然后附耳低声道:“你献的曲谱朕很喜欢,本想赏赐你一管红玉箫,可惜太后来得不是时候。也罢,下次再说。”

    苏晏怀疑皇帝话中有话,又担心是自己想岔了,要笑不笑地回答:“臣不会吹箫,皇爷赐给臣这么名贵的乐器也是暴殄天物。”

    “不会可以学。朕可以指点你。”皇帝轻嗅他的鬓角,像嗅着晚风中丝缕扰动人心的暗香,在他告退前又提醒了一句,“记得,别把朕的名字给抹没了。”

    苏晏想起腿根处的朱砂印记,十分为难:“总不能让臣每次沐浴时,都小心翼翼地先把它盖住吧?”

    皇帝微微一笑:“放心,用不了多久,朕会亲自蹭掉它。”

    亲自……蹭掉?苏晏打个哆嗦,不敢深想,行礼告退。

    出了御书房,他犹豫着要不要去一趟东宫,看望挨了训斥的朱贺霖。且石柱谶谣这件事必须妥善解决,他也想问问太子心里有何计划,但又担心自己现在身处旋涡,去了反而会给对方带来麻烦。想必太子也需要时间消化今日之事,自己还是先回家,回头找富宝传个口信,再约碰面的时间与地点好了。

    今日是二月十四,一波三折的万寿节。

    休沐三日后,二月十七日的朝会上,他准备对敌手露出明面的那一部分主动出击。

    第222章

    可惜他站错队

    咸安侯府。

    鹤先生从回廊走来,见一名侯府婢女候在他房门外。

    此外还有一位身穿白绫袄儿、蓝缎裙的女子凭栏而立,似乎正欣赏着院中的那棵大樱花树。她乌云般的发髻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光是婀娜的背影就足以令无数男子想入非非。

    但鹤先生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眼神淡然得就像扫过一块石头。

    婢女福了福身,说道:“先生安好。这位是从永宁宫来的阮姑姑,奉娘娘懿旨,来与先生议事。”

    鹤先生点头,温和地答:“我知道了,辛苦姑娘久候,你去吧。”

    婢女脸颊微红,福身告退。

    “不知贵妃娘娘派阮姑姑来,要与我商议什么?”鹤先生招呼背对着他的女子。

    那女子款款转身,含笑而视,端的是眉如柳叶唇如樱,杏仁眼儿芙蓉面,虽不比卫贵妃的娇艳无双,却又更添一股风情与意蕴。

    “先生要与奴家在廊下谈事么?”女子说话时语调柔美,尾音微颤,像一道勾人的滑弦。

    鹤先生垂目凝思了一瞬,打开房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姑姑请。”

    阮红蕉进了门,与他分宾主落座后,方才说起正题:“奴家奉娘娘之命来见先生,此为娘娘的鸾凤璎珞,请先生惠鉴。”

    鹤先生接过来仔细翻看,的确是卫贵妃常悬于腰间宫绦上用以压裙幅的璎珞串,与他见面的那几次,也都挂着。

    他将璎珞串还给阮红蕉,阮红蕉却故意不接,接着道:“娘娘想问先生,可知昨日义善局井中出石柱之事?”

    鹤先生将鸾凤璎珞放在茶几上,点燃小炉里的檀香,在氤氲升起的白烟中从容地答:“此事一夜之间传遍京城,市井间不少流言称其为天降异象,暗指二皇子乃是不祥之人,将来会给大铭带来灾祸。想必娘娘听闻后,凤体不安。”

    “可不是么,娘娘急得一宿没睡好。”阮红蕉说,“那石柱虽已在太后的授意下砸碎沉了河,但流言难断,恐大为损害二皇子声誉。二皇子还只是个稚童,何以要承担如此恶名?娘娘想不通,让奴家来找先生,询问此事究竟是不是人为?有何解决之道?”

    鹤先生亲手为阮红蕉沏了茶,待她端杯啜饮后露出满意之色,方才说道:“娘娘信它是天意,那就是天意;当它是人为,那就是人为。”

    阮红蕉莞尔一笑:“奴家是俗人,先生与我打机锋真个叫对牛弹琴。先生的话,奴家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与其说是天借人手扬意,不如说是人借天意行事呢?”

    “姑姑真是天生慧根。”

    “娘娘说先生睿智,可知此事何人所为?”

    鹤先生道:“我想娘娘心中已有怀疑对象,实不必再来问我。”

    阮红蕉轻叹:“先生果然万事在心。娘娘说,那石柱是从太子手上被发现的,毁了二皇子的名声,也是太子得利最大。做局之人除了太子,她不做第二想。如今流言纷纷,敢问先生可有破局之策?”

    香烟袅袅,鹤先生起身走到琴案旁,在蒲团上跏趺而坐,乌发瀑布般披散在素白的长衫上。他拨动琴弦,发出了一连串金石似的脆响:“倘若只是见招拆招,永远落于被动。其实解决之道,我在早前就已经对侯爷、夫人与娘娘说过了,如今还是那四个字,见机诸般化用而已。”

    “奴家愚钝,也未曾听娘娘提起,敢问先生是哪四个字?”

    “‘釜底抽薪’。”鹤先生边抚琴,边淡然道,“与其苦思如何破局,不如把做局之人直接端了,不就是釜底抽薪么?”

    阮红蕉眉头微皱:“太子毕竟是太子,如何端得了?”

    “先削其臂膀,使其剧痛且自顾不暇,再断其根基,一劳永逸。”

    “太子的臂膀……”

    鹤先生只手按弦暂停琴音,注视着阮红蕉,缓缓道:“大理寺少卿苏晏,苏清河。”

    阮红蕉心下一凛,险些露出惊撼之色。所幸她心思机巧,当即举袖掩住半张脸,娇笑道:“奴家听过这名字,也在进士游街时见过这位苏大人,真是个好俊俏的少年郎。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他站错了队。既然不能为娘娘所用,那就如先生所言,削了罢。”

    古琴声又悠悠响起,鹤先生双目微合,指尖在琴弦间拨动,似已物我两忘。

    阮红蕉走近他,倚着琴案斜坐在蒲团上,蓝色裙裾海浪般铺了一地,倾身轻语:“具体如何操作,请先生赐教。”

    鹤先生闭目不语,一曲《风入松》终了,方才转头,对阮红蕉附耳道来。

    阮红蕉越听越心惊,面上却露出钦佩之色,最后颔首道:“奴家这便回宫,将先生之言转告娘娘。还请先生等奴家的回复。”

    她起身福了一福,走出两步后蓦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转过来,从袖中取出一卷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的高丽贡纸,递给鹤先生:“此乃娘娘亲自手书的经文与所作注释,知道先生精于佛道,特送来请先生指点。先生有何见解,都可以写在上面,下次见面时交由奴家带回宫去。”

    不等鹤先生回复,她将纸卷往对方怀里一放,径自走了。

    鹤先生展开纸卷,见上面是明王与明妃相互搂抱、手足叠合的画像,下方只一行字:“《大日经疏九》曰:‘复次若男女交会因缘种子托于胎藏而不失坏,即是相加持义’。是为何意,万望先生赐教。”

    这哪里是经文,分明是借由密宗双修之法,表名求欢之意,卫贵妃竟然对他动了这样的心思……鹤先生挑眉,又望向阮红蕉遗留在茶几上的那串鸾凤璎珞,含义莫测地笑了笑,走到书桌旁打开放战利品与收藏品的匣子,将纸卷与璎珞也一并锁了进去。

    阮红蕉出了侯府,忽然双脚一软,幸亏被婢女及时扶住。

    婢女掏出帕子,擦拭她额际冒出的细密汗珠,关切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可要去看大夫?”

    阮红蕉深吸口气,沉声道:“不必。先送我回胭脂巷,我得好好想清楚,再计划行事。对了,万寿节放假三日,想必苏大人也在家休沐,等我想好了,你悄悄儿跑一趟苏府帮我递个消息,别被人发现。”

    第223章

    但是他必须有

    阮红蕉坐在闺房的圆桌旁,周围洒落一地花生壳。她失神似的盯着桌面上的朱漆攒盒,纤细手指将一颗颗剥好的花生送进嘴里。

    攒盒是苏晏送的年礼,里面的花生、核桃、红枣等果品她吃得很珍惜,每天一点,到现在个把月过去,业已所剩无几。

    她边咀嚼边蹙着眉,像陷入迷惘,又像在做一个颇为艰难与危险的选择。

    “咯”的一声微响,她把指尖连同花生一起咬了,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像个冥冥中的决意,她握紧拳头霍然起身,走到门口唤贴身婢女进来,附耳详细交代。

    -

    苏小北习惯在苏府后门巷子里的货郎处买调味品。这天傍晚他去买黄豆酱,回来时连酱料都来不及放下,直接前往主人卧房,当着苏晏的面,在罐子里东掏西掏,掏出一个荔枝大小的蜜蜡丸子。

    “货郎这么舍得,买罐黄豆酱还附赠乌鸡白凤丸啊?”苏晏边看书,边坐等吃饭,随口道。

    苏小北不与自家大人逗趣,神情显得有些严肃:“我遇到了阮行首的侍女,装扮得像个大户人家的杂役,也来货郎处买酱。我买哪罐,她就看中哪罐,非要跟我换。”

    “那你呢?”

    “换就换呗,我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苏小北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才十五岁,老气横秋地说,“付了钱我就走,那丫头却偷偷告诉我,‘姑娘说罐子里有东西关乎人命,请你家大人务必要看’。喏,我给大人掏出来了,看不看随大人。”

    苏晏接过来用清水冲洗干净,打开蜜蜡壳子,从中抽出一卷小纸条。

    纸条上是阮红蕉写的蝇头小楷:“当心万鑫有变,留意侯府鹤先生”。

    苏晏怔了怔。以他与阮红蕉的关系,想必对方不会诓骗他,但阮红蕉又是从何得来的情报?这情报是真实的,还是烟雾弹?为何不与他当面说清楚?

    苏晏手捻纸条思索片刻,将之投进了煮茶的小火炉内,眨眼间烧成灰烬。

    苏小北问:“大人为何烧这纸条,莫非阮行首写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苏晏摇头:“我担心阮姐姐。她用这么隐蔽的方式给我传递情报,估计是怕被人盯梢,所以我也要阅后即焚。以她的性情与行事手段来推测,情报的真实性比较大,但这也说明了一点——情报的来源与获取方式比较危险。她再怎么老练,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姑娘,我实在不愿见她冒这种风险。”

    “那怎么办?”苏小北脸色还算平静,心里难免有些慌张,紧接着问,“大人是不是要根据她提供的情报去做安排?公审大会那天我也去了,见过万鑫,觉得此人眼神闪烁、说话圆滑,不是个实诚人,的确有临阵倒戈的可能。”

    苏晏想了想,回答:“万鑫已经把书面材料全都交给我了,北镇抚司从中挖出了不少卫氏犯法的铁证,就算他在公堂上反悔,矢口否认,也改变不了大局。”

    苏小北还是不太放心:“如果……如果他死了呢,北镇抚司会不会有逼供致死的嫌疑?”

    苏晏摇头:“万一他死了,卫家杀人灭口的嫌疑比我们还大。因为他们曾上疏撇清干系、请斩万鑫,刑部却迟迟提不走人。要是万鑫死了,我就一口咬定是卫家唯恐罪行败露,狗急跳墙,从动机上说完全合理。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没有对万鑫动过任何刑,这在尸体上可以查出来,他交了证词又不曾受刑,还得上公堂作证,北镇抚司保护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杀人?如此一对比,卫家百口莫辩。”

    “那么这个‘有变’,究竟指的是什么?”苏小北百思不得其解,“阮行首也真是的,为什么不能多写几个字,把话说清楚。”

    苏晏道:“也许她也不知详情,只知道有人要对万鑫下手……其实比起万鑫,我更在意的是‘鹤先生’这个人。这是个什么人?如果只是奉安侯的手下,那么可以说整个侯府里都是我的敌人,阮姐姐为何独独叫我留意他?”

    房门被敲了两声,荆红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吃午饭了。”

    苏晏走过去打开门,笑道:“来得正好,一起商量个事。”

    商量什么?荆红追一头雾水地被他拽进了房里。听苏晏说完前情,荆红追答:“我没听说过此人的名号,应该不是江湖中人。”

    苏晏道:“也许是个化名,就像你用过的‘无名’一样。既然阮姐姐让我留意他,此人身上定有古怪,阿追,你方便去查一查么?”

    荆红追点头:“除非他一步不出侯府,否则我定能盯住他。”

    “那他要真的足不出户呢?”苏小北问。

    荆红追瞥了他一眼:“那就得深夜潜入侯府,相对会麻烦些,但也不是查不到。”

    苏晏琢磨片刻,说:“那就拜托阿追先查一查这个人,看是什么底细。另外万鑫那边,我们先按兵不动,看清楚情况再说。”

    “大人有事尽管吩咐,说什么‘拜托’,未免生分。”荆红追明显不高兴了,冷着张脸。

    苏小北连忙打圆场:“大人习惯了,与我和小京说话,也经常‘拜托’来‘拜托’去,追哥别介意。”

    荆红追斜乜他:“我——跟你俩能一样?”

    这下苏小北也有点不高兴了:小厮和侍卫,都听大人使唤的,有什么本质区别?

    苏晏听出其中三味,不禁失笑,拍了拍荆红追的胳膊:“我同沈柒也这么说,真的是说话习惯。好了,以后我再随意点,好不好?”

    荆红追的脸色顿时好转,顺势拉住苏晏的手,同出了卧房往花厅去。苏小北赶紧跟上,嘀咕道:“冷面硬汉一个,撒的什么娇,邪性!”

    午饭后,荆红追出去了一下午,入夜时分回来,对苏晏回禀道:

    这个鹤先生是去年冬月从庆州来投靠侯府的。据说在当地是个赫赫有名的军师智囊,连鞑靼太师脱火台都想笼络他,但他不愿为鞑靼效命,就来到了京城。因为是老家人,又有儿子卫阕的引荐,卫演将其奉为上宾,待遇比普通门客高得多。

    “距接触过他的仆役说,是个彬彬有礼的年轻居士,瞧着大约二十六七岁,至于在侯府具体负责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荆红追洗干净手脸,坐到饭桌旁,“整个下午我没见他离开过侯府,准备半夜摸进去看看,是什么模样的。”

    苏晏思忖后摇头:“你还是先别去。别忘了七杀营主还在京城,你上次在他手上吃了大亏,万一再给撞上……”他忽然一怔,突发奇想地问,“等等,这个鹤先生该不会就是营主吧?”

    荆红追被他问得也有些晃神,仔细回忆完,并不能肯定:“营主藏头遮尾,从未显露过真实相貌与声音,我虽与之交过手,仍未能尽知武功底细。不过我摸到过营主的脸,这个鹤先生是不是营主,得摸过才知道。”

    苏小京正在布菜,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调侃问:“你摸过?皮滑不滑,肉嫩不嫩,手感好不好?会不会是个女的呀?”

    苏晏瞪他:“跟你追哥瞎扯什么?没大没小的。”

    苏小京吐了吐舌头。

    荆红追面无表情答:“皮肉不算光滑细嫩,但有弹性,脸上没有胡子,也没有明显的皱纹和伤疤,估摸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但七年前,营主就已经有这等功力,所以我推测他的年龄在大三十几岁。”

    苏小京见这人板硬板硬的逗不起来,又挨了大人的眼刀,自觉没趣地去盛饭。

    苏小北说:“他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屁蛋,大人别管他,继续说正事。”

    苏晏转头问荆红追:“所以你今夜想潜入侯府摸摸看?万一真是营主,能拿得下他吗,别又被抓去洗脑了。”

    荆红追面上掠过懊恼之色,不知想起什么,又有些脸红,低声道:“我知道来自七杀营的功法是个隐患,大人放心,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苏晏怕他自责,忙安慰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那个什么魇魅之术,把它封了不用就是。等以后我们铲除了七杀营,你也就不用担心受心法或药物影响而走火入魔了。”

    荆红追没有吭声。

    苏晏道:“还是先别去,以免打草惊蛇。”

    “万鑫那边呢?”苏小北问。

    苏晏思忖后做了决定:“别管,就当阮姐姐没传过消息。对了,你想法子暗中通知她,让她别再通风报信,自保为要,有什么困难及时告诉我,千万别做以身犯险的事。”

    苏小北为难:“这样行嘛,万一大人因此错过了重要的情报……”

    “情报和她的性命,我选择后者。”苏晏低头喝了口热腾腾的花菇乌鸡汤,“再说,那个鹤先生倘若真与七杀营、真空教有关,恐怕没那么容易让她泄露情报。这次的消息,搞不好是个针对她的试探,我们按兵不动,她才安全。”

    苏小北听明白了,点头道:“那就当不知道。大人吃鸡腿。”

    他说话的同时,荆红追已然夹了鸡腿送到苏晏碗里。苏晏叮嘱荆红追:“夜里别去探奉安侯府,听见了?”

    荆红追“唔”了一声。

    苏晏不满意:“唔什么唔。这两天倒春寒冷得很,你就睡我屋里,半夜记得给我换炭盆和汤婆子。”

    “好!”荆红追应得又快又干脆。

    “好什么好。你睡外间,我睡里间。”

    “……大人。”荆红追欲言又止,只碍着两个小厮在场。

    苏晏叹口气:“大人太难了。谁能想得到,奏本批红的朱砂是御用监特调的,还掺了金粉和香料呢?”

    厅中其余三人:“……”

    ——大人又在说我们听不懂的话了。真惭愧啊,看来要多念书。

    ——不过也无妨,反正大人说什么都有道理。

    -

    阮红蕉一宿没睡好觉,清晨起来多用了好几层粉,才遮住眼眶底下的乌青。

    婢女终于带来苏晏那边的回话,也只有两行小字:“姐姐安全为要,望尽快抽身,消息切勿再传。如需保护或离京,及时知会,我定全力护你周全。”

    阮红蕉怔忪半晌,把纸条移近烛火,将焚毁时又改变主意,小心地收进了贴身的荷包内。

    她坐在桌旁,开始用小锤子敲核桃。婢女不解地问:“姑娘不回个信么?”

    “不用回了。”

    “那以后还需要继续送么?”

    “以后……奴家有没有‘以后’不知道,但是他必须有。”阮红蕉将一瓣剥开的核桃仁送进嘴里,眼里依稀闪着泪光。

    -

    奉安侯府。

    深夜,窗外响起了鸟翅拍打的细微声响。鹤先生在长衫外套了件披风,走过去把窗户打开。

    一只体型小巧的黑羽雀鸟,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停在他手上,亲热地啄他的手指。

    鹤先生轻抚黑雀的尾翎,从脚爪上解下小竹管,又拿出个盛着谷物的小碗让它自己啄食。

    打开小竹管,他从中抽出一卷纸条,上面写着:“万鑫未被提审,诏狱也未加强戒备。苏晏没有异动,一切如昨。”

    鹤先生有点诧异地挑了挑眉:阮红蕉没有向苏晏通风报信?看来她真是卫贵妃的人。

    临花阁清倌梳笼那夜,阮红蕉是与苏晏一前一后进来的。按说像阮红蕉这种级别的名妓,交往甚广,大半个朝堂的官员都与她有过应酬,会认识苏晏也在情理之中。

    他还不放心,让人调查了一下,发现两人去年就认识了,苏晏在会试之前与她黏糊得很,当了官后就立刻疏远了她,几乎不再去胭脂巷,应该是怕惹人非议,影响仕途。

    如此看来,两人间也是露水情,搞不好阮红蕉因此对苏晏心生不满,更不可能向对方通风报信。

    自己的试探落了空,但谨慎点,总归没坏处。

    鹤先生销毁了纸条,将小竹筒重新系回黑雀脚爪上。黑雀吃饱后还舍不得走,歪着脑袋,转动黑眼珠,对着鹤先生东看西看。

    鹤先生微微一笑,说:“你吃饱了,我的环儿还没吃饱呢。”

    他走到衣柜旁,打开柜门,抱出一个藤箱。

    藤箱刚放到桌面,黑雀就像嗅到了什么极可怕的气味,浑身羽毛都炸了开来,尖鸣一声,从半开的窗户疾掠出去。

    “……众生皆贪生畏死,禽兽也如是。”鹤先生笑着关上窗户。

    第224章

    我心还与君心

    万鑫疯了。

    无论是真疯,还是装疯,总归是手舞足蹈、语无伦次,不可能再上公堂指证卫氏。

    苏晏听到这个消息时,人正在沈府,探望卧床养伤的沈柒——其时沈柒练完疗伤的内功,正在尝试着比划招式,听说苏晏来了,赶紧又躺回床上,同时吩咐婢女端参汤进来,好叫苏晏能应他要求亲手喂一喂。

    “这招厉害。”苏晏边拿着勺子喂参汤,边叹道,“万鑫要是死了,卫家有杀人灭口之嫌;要是不死,卫家又担心他出面作证。干脆就给弄疯,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证词呢?且疯病前兆多臆想,这下连带他之前提供的证据,真实性都存疑了。”

    沈柒也觉得这个手段阴邪却管用,换作是他,大概也能想到做出。但从敌人手中施展出来,就令人很不愉快了。

    “好在万鑫提供的信息,锦衣卫事先已经去查证过,留存了不少证物,也暗中联络上十几名苦主与证人。这些并不会因万鑫的发疯而作废。”沈柒道。

    苏晏点头:“损失有点大,但并非不能承受。”

    如果提前布防,将万鑫隔离起来,也许就不会出这种事。然而他选择放弃了这个情报,先保证阮红蕉的安全。苏晏问自己是否感到后悔——答案是“不”。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做出了最贴合本心的那个选择。

    “明日就是二月十七了。”沈柒说。

    “是。如今我有了参朝的资格,不用再击登闻鼓了。”苏晏放下空碗,用帕子去擦拭沈柒嘴角,“我要让他们瞧瞧,苏十二还是苏十二。”

    沈柒握住了他的手腕,稍微使力一带,把人拉进自己怀里:“朝堂如战场,相公这次不能与你并肩作战,心里难受。”

    “相什么公!”苏晏啐道,却毫无抗拒地靠在他胸膛,“你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整个北镇抚司上下任我差遣,若是没有你的命令,我怎么可能指挥得动那些锦衣卫暗探?”

    “明日早朝,你有几分把握?”沈柒问。

    苏晏笑道:“我没算。只当这是件十分把握与毫无把握都必须尽力去做的事。之前我也紧张,一遍遍地盘计是否有疏漏,直到皇爷给我看了御案上的奏本——

    沈柒手臂不由得一紧。

    苏晏有点透不过气,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背:“那些奏本,十本里有八本都在互相弹劾。我朝臣子嘴炮成风,专好抨击他人,既然如此,我姑且当一当头号嘴炮,看谁骂得过谁。如此一想,我就半点紧张也没有了。”

    沈柒低笑出声:“苏大人智勇双全,舌尖上有千军万马,看来卑职只能在后方为你摇旗呐喊,鼓舞士气。”

    “这马屁拍得太夸张,还千军万马。”

    “没有吗?待卑职探一探。”

    “唔……”

    一夫挡在关口,苏大人的千军万马也莫之奈何。几番鏖战来回拉锯,苏大人兵溃三千里,险些连城墙也给人扒倒了。

    他掩着衣襟,气喘吁吁道:“七郎,你的伤!”

    沈柒恨不得把伤处用石板填了,转而去扯苏晏的腰带:“我会小心,就摸一摸……真是太久了……”

    别说摸了,万一被看见腿根处的印记,那还了得!苏晏死死拽住腰带,借口道:“我要为明天养精蓄锐。”

    沈柒眼神阴沉地打量他的脸和脖子:“是那草寇侍卫这几天趁虚而入,把养的精、蓄的锐都使在你身上了,所以不敢被我瞧见?”

    苏晏连连摇头:“没这回事,他最近老实得很。”

    沈柒气笑了:“他老实?装大尾巴狼的本事比谁都高明。再说,跟你朝夕相处,能老实得了除非他是个太监。”

    苏晏能怎么样呢,又不能不打自招地替荆红追辩解,说他绝非太监,功能还挺强;更不能实话实说皇帝在他身上盖了个守宫章,思来想去,这个锅只能委屈自己背了。他带着难堪之色,小声说:“我最近有点虚,得固本培元。”

    沈柒怔住。“你才十八,正是气血最旺盛的年龄,怎么会虚?”他狐疑地问,“上次分明还好好的。”

    苏晏讷讷答:“肩膀的伤还没好透,最近操心的事又多,我……我再养养?”

    沈柒沉默片刻,替他整理好腰带与衣襟,亲了亲他的嘴唇:“等卫家与真空教这事了结,你就上书休个长假,放下担子,把身体养好。放心,无论什么原因,只要你不乐意,相公就不碰你。”

    苏晏越发愧疚,低头道:“七郎爱我。”

    “——才知道?”沈柒失笑,“那你呢?”

    苏晏凑到沈柒耳边,悄声说了七个字。

    沈柒浑身都在轻微颤抖。他用力抱住苏晏,在近乎疼痛的狂喜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二月十七,万寿节后的第一次常朝听政依然在奉天门进行。

    苏晏穿一身獬豸补子的御史服,站在都察院的队伍里。

    上次他这么穿着上朝时,出其不意地横插一刀,把逼迫皇帝下罪己诏的贾公济等人给放倒了。这次不知又要收拾哪个倒霉蛋,但愿不是我。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他这么好斗,迟早要翻船。

    朝堂沉浊已久,就需要这股一往无前的锋锐之气来涤荡,我当与他通力施为。

    又有好戏看了。

    ——不少朝臣如是想。

    苏晏神态自若地站在队列中,等六部主官一一向皇帝奏对完毕,蓝喜唱礼“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时,他出列道:“臣奉圣命成立专案组,查办白纸坊大爆炸一案,现已基本查清真相,特此上疏,向陛下复命。”

    景隆帝道:“如此大爆炸前所未有,整个京城为之撼动,白纸坊几成废墟,百姓死伤数千人,实乃我朝之难。有不少人传言,是因时局混沌,大劫将至,故上天降此灾祸示儆于朕。苏卿奉朕命清查此案,有何发现与结论,即便只是推测也尽管道来,不必有任何忌讳。”

    苏晏大胆问道:“若是涉及重臣勋贵,乃至皇亲国戚呢?”

    景隆帝道:“倘若处处掣肘,如何真相大白?无论涉及什么人,你只管说,朕先赦你不敬之罪。”

    苏晏连忙行礼谢恩。挺直腰身后,他凝望玉阶上方的圣驾,又环视广场上的群臣,朗声道:“想要弄清白纸坊大爆炸的真相,就要从去年八月的东宫遇刺案说起。”

    去年的东宫遇刺案?那不是早就抓到刺客,查明是隐剑门所为么?皇爷还因此下旨剿灭隐剑门。如今隐剑门彻底覆灭,余孽也逐一落网,怎么苏十二这里又翻起了旧账?

    不少朝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苏晏招手唤了两名小內侍过来,从怀中掏出叠好的布帛,打开来足有三尺见方,让內侍们两头拉着,展示给众人看。

    白色布帛上是朱砂绘制的椭圆形印记,八瓣印记扇形排列,像一朵巨大的血莲花,足以让最边缘的站班官员看得一清二楚。

    “意图刺杀太子的血瞳刺客,疯死之前在诏狱的墙壁上留下了这样的图案。这个神秘的图案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某种联络暗号?还是特殊的身份标识?锦衣卫们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半年后的正月,这个图案又一次出现在了京城偏僻小巷的墙根处。画下它的,是一个隐藏身份、潜伏在王府的吹笛人……”

    众人的胃口不由得被吊起,个个像听精彩说书似的竖起了耳朵。苏晏用后世电视节目《今日说法》加《走近科学》惯用的制造悬疑的口吻,将内情始末娓娓道来:

    ——刺客因为“血瞳”功法,被证实是隐剑门人,临死前留下了八瓣血莲的图案。

    ——隐剑门余孽浮音化名殷福,应招豫王府侍卫,暗中以笛声扰乱豫王神智,意图挑拨天子与亲王的兄弟之情——这就是为何春节前后豫王大病一场,连除夕夜都无法参加宫宴的原因。

    众臣不少都知道豫王抱恙之事,纷纷点头:“是啊,王爷那阵子脸色难看得很,脾气也暴躁,原来是中了迷魂笛音!”

    ——浮音在京城暗巷墙根留下血莲印记,苏晏的侍卫据此追踪到临花阁,发现地下密道连同着一处布道的明堂。苏晏、豫王、沈柒三人下到明堂后,地道发生爆炸,他们死里逃生,意外带出了几张经书残片。

    经书残片的原件,与经过豫王与苏晏联手补充过的完整版,先是呈现给皇帝御览,接着传示众臣。

    “诸位大人请看,这就是真空教的‘宝卷’,无论是传道偈语,还是血莲图案都对得上号。大家留意其中这一句——‘大劫在遇天地暗,红莲一现入真空’,怎么样,耳不耳熟?哪位大人还记得,白纸坊爆炸之前,京城大街小巷流传的童谣唱的是什么?”

    经过苏晏的提醒,有一名年轻官员拍了拍脑门,说道:“我想起来了,是‘霹雳兆’——”他陡然闭嘴,忐忑地看了一眼御座,就想缩回队列里去。

    景隆帝及时道:“恕你无罪,说。”

    那名官员声音小了许多:“霹雳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无光;真空救苦难,红莲现世,混沌重开。”紧接着赶忙补了一句,“此童谣实乃妖言惑众,无稽之谈!臣连转述都觉得羞于开口。”

    他旺盛的求生欲使得皇帝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给了他莫大的激励,于是他转而对苏晏说道:“很明显,真空教在京城私挖暗道,秘密经营,又四下散布流言,乃是大逆不道的邪教。听说苏大人在前几日的公审大会上扒了邪教的皮,如今真空教在京畿地区已是人人喊打。”

    苏晏颔首:“那么为真空教提供资金支援的钱庄老板万鑫,诸位大人也都知道吧?”

    ——戏肉来了!几名或知晓部分内情、或猜测到他与卫氏迟早要撕破脸的朝臣,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卫演,看他是什么反应。

    果然卫演抢先一步站了出来,大声应道:“诸位大人不但知道,还知道老夫大义灭亲,上疏恳请陛下按律处置万鑫,以正纲纪。怎么,你一个黄口小儿还想学商鞅搞连坐法,要替陛下诛他三族不成!”

    商鞅怎么死的,被君主五马分尸,这是赤裸裸的诅咒!苏晏淡定回击:“我可没这么说,咸安侯不必急着替我表态嘛。似侯爷这般年纪,首重养生,整天气急败坏的当心爆了血管——我这是关心,卫家两位侯爷已经倒下一个,另一个可不能再出事了。”

    卫演本来还没那么恼火,被他这么一“关心”,想起削断手臂成了废人的弟弟,气得脸色涨红。苏晏指着卫演额角跳动的青筋,失色道:“血管真要爆了,快!谁去拿冰块来镇一下!”

    这声喊得太情切,左右官员也有些慌了,忙不迭簇拥过去扶卫演。卫演直甩手,叫道:“老夫好得很,别听那小瘪犊子瞎嚷嚷!”真是气得不轻,别说顾不得朝会仪度,连乡音都冒出来了。

    眼看朝会又要往常见的撕逼掐架场面一路奔去,景隆帝重重地咳嗽一声。

    所有人都低眉敛目地退回了原位,就把场中央忍怒的卫演与一脸无辜的苏晏格外凸显出来。

    景隆帝说道:“苏晏,你对咸安侯的关心适可而止,朕还等着你继续复命。”

    苏晏朝御座拱了拱手:“臣遵旨。”

    他接着道:“万鑫被捕入狱后,专案组的几名审理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唤醒了他的良知。他决定大义灭亲,检举卫家犯下的十二条罪行。”

    又是十二条?这是要坐实了“苏十二”啊。不少朝臣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向苏晏。还有“大义灭亲”这个词,不是咸安侯刚刚用的?这苏十二故意的吧,着实刻薄。

    苏晏不管旁人眼光,一鼓作气,炮竹串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说:“万鑫揭发咸安侯与奉安侯通过奏讨庄田、残盐买补、开设私店等手段攫取暴利,是通济钱庄背后最大的老板。

    “所谓残盐买补,实乃侵夺正课,将国家税收窃为私财,是国之蠹虫。另外我朝律令,官员不得经商与民争利。可两位侯爵却蔑视法度、横行无忌,挑动后宫说项,向陛下讨要庄田不成,便公然抢夺民产,因此打死、打伤平民不下数十人!”

    周围官员纷纷抽了口气——本朝官员勋贵们贪墨受贿或是假公济私常见,但背负几十条人命债的却是罕见得很。哪怕是当初气焰熏天的冯去恶,想收拾什么人也得先罗织罪名,按流程下驾帖才派出缇骑捉拿。倘若咸安侯与奉安侯因抢夺田产就公然打死百姓,可谓嚣张以极!

    卫演当即叱责:“血口喷人!老夫与奉安侯什么时候占田害民?为何这么多年不见有人去衙门鸣冤告状?分明是你编造罪名诬陷老夫。污蔑构陷国戚侯伯是什么罪?你苏十二既然熟读大铭律,不妨也来说一说!”

    苏晏微微冷笑:“我既然会说出口,自然有实证。两位侯爷若以为将苦主家属驱逐至外地,贬为贱籍丐户任人捶楚,就能掩盖自己的罪行,那么我不妨告诉你,我已找到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如今都在顺天府衙门外,排着队等着状告两位侯爷呢!”

    “……那是你苏晏找的托儿!”卫演道,“因为奉安侯曾经弹劾过你勾结江湖草寇,蓄养死士谋刺他,你便怀恨在心,不仅要置他于死地,还想把整个卫家拖下水。这是你排除异己的惯用手段!看似大义凛然,实际上最为假仁假义的人就是你!”

    苏晏反问:“那还请咸安侯仔细说说,我如何假仁假义?是像二位侯爷这样,每年朝廷发禄米1200石,开销却是俸禄的千倍不止,名下住宅与园林加起来比皇宫东西两苑还大,养了数千仆婢以供自己享乐?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不是强取豪夺来的,难道还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天上怎么不也掉个庄园给我,以至于我拿着24石的月俸,只能住200两银子买的一套小宅子?”

    府邸与庄园是明摆着的,不仅京师,各地还有卫家的田产,这方面卫演无从辩驳,只能一口咬定:“那些都是老夫祖上传下来的!”

    苏晏大笑:骗鬼呢,豫王早在去年,在梧桐水榭,就已经把你卫家的老底都揭给我看啦!

    “早年庆州沦陷于鞑靼马蹄下,卫老爷子去世后,二位无力率领庆州军,接连溃败之下不得不逃至京城恳请先帝收留。别说偌大家产了,哪怕还有些金银细软,都不至于抵达京城时整个队伍只剩百余人,连盔甲都穿不齐!你的祖上财产莫不是随风邮寄过来的?”

    卫演冷不防被人揭了老底,窘迫得面红耳赤。

    “整整二十年,你们卫家在我大铭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才把自己养肥成一个盛阀大族?”苏晏毫不客气地指着他们的鼻子,“下梁不正下梁外,你们卫家的族子舍人在京杭运河上阻挠贸易,为垄断漕运利益拷掠无辜,简直是水匪恶霸,弄得两岸百姓谤怨载途。状子告到有司衙门,被你们强行压下。如今有部分状纸辗转到了我手里,咸安侯可要亲眼看看,也让诸位大人见识一下卫家的厉害?”

    朝臣们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卫演急促的辩白。

    两侧侍立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以金瓜的长柄顿地,发出统一的震响,才将这股声浪压制下来。

    苏晏趁热打铁,再次逼问:“还有奉安侯,这些年来强抢奸淫了多少民女?他的侯府内建有专供淫乐的房,不少反抗激烈不顺他心意的女子,暗中被杀、被逼自尽。整个奉安侯府深夜尽是女子冤魂的啼哭声,你身为兄长有没有听见?”

    最后一句阴森森的有如冤魂附体,卫演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仍咬着牙道:“奉安侯如今病体难支,哪怕你随便捏造什么罪名,他也难当面对质。但他再怎么老病,侯爵依然是侯爵,不是你空口白牙就能污蔑的!”

    苏晏冷笑:“证据?我当然也有。我身边有个侍卫叫荆红追,他的亲姐姐荆红桃,就是在奉安侯手上被一条衣带活活绞死的!苦主如今也在顺天府衙门外,等着告卫浚的状呢!”

    他朝场边的一名校尉抬手示意,便有一队锦衣卫搬了好几个木箱走进广场,放在砖石地面上。苏晏打开箱盖,向众臣展示箱中各种状子、证词、血书与遗物。

    众人围上前观看,更是哗然。

    卫演有如芒刺在背,也想看个究竟,又觉得堵心,同时还焦急难当,在心底埋怨着该来的人怎么还不来。

    一名负责传话的內侍在此刻悄悄走到蓝喜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蓝喜转而对景隆帝禀道:“皇爷,长宁伯卫阙在午门外求见。因为过了入朝时间,禁军不放他进来。但他自称,有极为要紧的事,要禀明皇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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