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过不去。”豫王面无表情地站立着,连指尖都不曾动一下,“他们的阴魂来质问我了。”

    韩奔心头一惊,劝解道:“殿下刚刚做了噩梦?心思郁结易生梦,殿下还是看开点,放宽心。”

    豫王梦呓般说道:“那不像梦,太逼真……直到这下我鼻腔里还能嗅到血腥味,手上还残留着尸体的触感。”

    韩奔觉得自家王爷今夜的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劲,不放心地说:“卑职去请府内的医官来,给王爷把个平安脉。”

    豫王叫住了他,问:“刚才,你可听到笛声?有点像羌笛,但又不是。”

    韩奔回忆了一下,摇头:“卑职只听见半夜零星的几声爆竹,王爷听见的丝竹声,大约是从教坊司那边飘过来的,为了元宵节鳌山灯会上的歌舞表演,教坊司的乐师和女乐们都在加紧排练。”

    豫王皱眉,总觉得并非丝竹,但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声音。最后摇头道:“算了。除夕将至,你们也别巡夜了,回去与家人团聚罢。”

    韩奔微微笑道:“选择年关轮值的这批侍卫,哪里还有家?王府就是我们的家。”

    豫王把手按在他肩膀上,轻叹:“委屈你们了。”

    韩奔半跪下来,一边为他踩在冰冷砖面的赤足穿上毡靴,一边回答:“怎么就委屈了?以前在将军帐下当亲兵,整日操练,吃个饭都是囫囵的。如今在王府做侍卫,长胖十来斤,过去的腰带都束不住了。享福才是。”

    豫王手上一用力,五指陷入他肩膀的肌肉中,沉声问:“想不想回去吃苦?”

    “想——”韩奔顿住,又笑笑,“想想就算了。在京城也挺好。”

    豫王垂目看他,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心,随即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韩奔目送王爷的背影消失在后殿台阶上,方才回到值守的侍卫中,继续巡夜。他扫了一眼队伍,问:“新来的那小子呢?”

    “殷福?”一名侍卫答,“之前在啊。后来闹肚子,你放他去出恭,忘记了?哦哦,人来了。”

    韩奔见殷福从恭房方向走过来,蹙眉揉着腹部,脸色有些苍白。看到他后,习惯性地见人就笑,半边脸颊上露出个月牙形的靥涡,透着几许天真又甜蜜的孩子气。

    韩奔不明所以地心软了一下,对殷福说:“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回房歇息,不用跟着巡了。”

    “谢统领关心,但其他兄弟能做到的,我也能,不需要照顾。”殷福不肯回房,坚守岗位。

    韩奔眼底掠过欣赏之意,说:“行,撑不住了再告诉我。”

    殷福朝他含笑点头。站得近了,借着明亮灯光,韩奔蓦然发现,这小子的瞳色是蜜一般的琥珀色,与靥涡相得益彰,给人一种软乎乎的感觉。

    ……想捏一捏这带靥涡的脸蛋,韩奔鬼使神差地想。

    随即回过神,暗啐自己一口,招呼众人:“走,继续。”

    豫王换了间寝殿,被侍女伺候着用热水泡完脚,重又躺回床上。他睁眼看着深色帐顶上银线绣的云海明月出关山,隔着十几年光阴,对战场上的幽魂喃喃低语:

    “记得。”

    “不会抛下你们。”

    “塞上苦寒,却是心安之地。”

    “再等等,时机总会来。”

    第151章

    关系有点复杂

    是夜,豫王府寝殿的门碎了。

    苏府小厮收到了自家大人亲笔的一封“今夜不回家,不必守门”的手书。贴身侍卫彻夜不眠,把某位访客留下的,散发着卤鸡爪味的纸条捏成了粉末。

    沈府主院正房内的灯火亮了又熄,熄了又亮,整整两日夜没有人出来,饭菜只送到门口,连窗棱缝儿里都透出了酒香。

    一岁零十个月的阿骛小朋友,在婢女姐姐的温柔陪护下,有吃有玩,乐不思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亲爹已经把他弃置了两天。

    腊月二十八上午,苏晏打开房门,刚抬脚就踢在门槛上,险些跌个倒栽葱。幸好身后的沈柒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来。

    苏晏埋怨:“都是你,这下我越补越虚了。”

    沈柒轻笑着蹭了蹭他的后脑勺,“没事,慢慢再补。”

    “手撒开,撒开!来来往往都是人,疯了你。”

    “能在我府上留下的人,首要就是口风紧,保证一个字也漏不出去。”

    苏御史要脸,某些时候脸甚至比菊花重要,闻言心放下大半,推开沈柒,慢吞吞往外走。

    沈同知还想缠他,“再两天就除夕了,不如留下过年,初二再回娘家。”

    苏晏刻意沉着脸,眉梢眼角慵懒又餍足的春意,却似三月柳絮悄无声息地飘飞。他薄斥道:“什么娘不娘家,扯淡!我当然要回去,谁过年在兄弟家过。”

    一下床,他嘴又硬.了,把沈柒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拿绸带给捆在床上,这辈子都别想出房门半步。

    这个阴暗的念头一闪而过,脑海中随即又跳出了高朔的话。

    高朔来向他汇报陕西这半年的经历时,劝解道:“酒也一起喝得,觉也一起睡得,如此看来,‘兄弟’和‘娘子’又有何区别呢?苏大人想留着这块遮羞布,就让他留呗。”

    沈柒深吸口气,觉得心里好过了些,于是也不再强留,另做打算。

    苏晏嘀咕道:“就剩两天了,我要送人的拜年礼还没买齐,得赶紧回家开清单……不对,我得先把阿骛送回去,家里哪有婢女照顾他呢。”

    “到底谁家的娃,我帮你送?”沈柒说。

    苏晏连连摇头,急中生智,忽然想起个极合适的人选。他一拍大腿:“我怎么把应虚先生忘了?”

    大腿上有好几道牙印,这一下拍疼了,他气得在沈柒的小腿上踢了一脚,抱起阿骛就往门外走。沈柒命人备好马车,想亲自送他,也被直接拒绝了。

    苏晏在路过的集市上买了不少年货,同拎着去陈实毓的医庐。

    陈实毓悬壶济世,快过年了还开着医庐接待病人,见苏晏进来,微愣后起身迎接:“苏大人从陕西回来了?一路都平安顺遂罢。”

    苏晏笑着把年货放在桌上:“前几日回来,放心,不是来看病的,是来看应虚先生的。”

    陈实毓捋须而笑:“苏大人仁厚,老朽愧不敢当,回头就把年礼送去贵府。”

    说话间又觉得他怀中娃娃眼熟,定睛一看,“这不是豫王世子?”

    苏晏顺势把阿骛放在地上,任他爬条凳玩儿,对陈实毓拱手:“这事儿还得辛苦应虚先生,把孩子送回去。”

    “苏大人不是与豫王殿下有旧,这是何意?”

    苏晏尴尬地笑笑:“有旧是有旧,但也有点龃龉,如今不好碰面。还望应虚先生不嫌麻烦,帮我跑一趟豫王府。”

    陈实毓答应了,并说愿意卖自己这张老脸,帮他在豫王面前尽量化解。

    苏晏连连说不用,只要把世子送回豫王手上就行。

    陈实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当即关了医庐,带着阿骛坐车来到豫王府,通报后进了门。

    奶妈们听说世子回来,一涌而上抱起阿骛,又是亲又是哭,心疼他在外面受了委屈,甚至还有人小声骂了声:“这爹是怎么当的!”

    长史崔醍匆匆迎上来,拱手:“应虚先生真是及时雨啊!在下正想命人去请先生呐。”

    陈实毓怔道:“怎么了崔长史,可是你家王爷出了什么事?”

    崔醍说:“王爷这几日抱恙在身,夜里睡不好,噩梦不断,性情也变得暴躁许多。府内的医官开了宁神败火的药,不见效果,还望应虚先生前去看一看。”

    陈实毓为难道:“老朽是外科大夫,不是内科,怕不对症……先看看什么情况吧,不行再找其他大夫。”

    崔醍大喜,领着他前往后殿。

    豫王坐在圆桌旁,抱着头,双肘撑在桌沿,一动不动。听见通报方才抬头,疲惫地看了陈实毓一眼,道:“毓翁来了。”

    “四殿下。”陈实毓上前,在旁边的圆凳坐下,观颜察色。见豫王精神有些萎靡,印堂无光,眼眶底下透着乌青,眼白布满血丝,像是邪火犯心的失寐之证。又切了脉搏,躁乱不安。

    “殿下哪里感觉不适?”

    “……胸闷欲呕、头昏耳鸣、焦躁难宁,心里总憋着一股火气,恨不得暴起发难。有时分不清醒耶非耶,犹如庄周梦蝶。”

    “长史说殿下噩梦不断,梦见什么了?”

    “毓翁难道不知?”豫王用一双困兽般的眼睛看他,于重重束缚的绝望下闪着狂暴而锋锐的凶光:“此心不改,此志难夺,遇风为虎,乘云化龙——这不正是你亲口劝本王的么!”

    陈实毓吸了口凉气,似乎发现了症结所在。

    如果说豫王面上表现出的是一片泥泞沼泽,内心是一条沉郁而奔流的大江,如今这条江已泥沙浑浊、水位暴涨,滚滚洪峰即将冲垮理智的堤岸。

    若无连日暴雨,江水不会忽然变成这样。

    但他望闻问切后,尚未找到这异常状态的激发点。

    陈实毓皱眉捋须思索良久,最后才道:“老朽先为殿下施针,降一降犯心邪火,再开些助眠药物。但这些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除了己身,殿下可有感觉到外界有任何异常?譬如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受了什么刺激。”

    “笛声……”豫王按捺着胸口窜动的恶气,闭上双眼,“仿佛在梦境里,又仿佛在现实中;近在耳畔,又远在天际。醒后再去倾听,杳然无踪。”

    “幻听?什么样的笛声?”

    “诡异尖锐的颤音,令人心神也跟着震颤。”

    陈实毓颔首:“老朽回去琢磨琢磨,查找医书,看有没有相关的记载。这下先给殿下用针。对了,殿下要不要暂时去别院安顿几日?换个环境,或许心境也就不同了。”

    -

    苏晏从医庐回到家,就忙着开购物单,指示小北小京去买送人的节礼。

    又写了封家书,告诉远在福州的父母,自己如今正在京城过年,三两个月后或许还要再去趟陕西,让他们不必牵挂,自己一切安好。

    带来家书的几名仆役已在客栈住了个把月,这次刚好把回信和年货、礼物一并捎上返回福州。

    别的都好说,就是母亲林氏在家书中,提到他已满十七,也到成家立业的年龄了。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对象,父母可以前去提亲。若是没有,就由家里做主,给他定一门亲事。

    苏晏在回信中态度坚决地告诉父母,大丈夫建功立业是首要,不能被女色消磨了心志,至少二十岁前不考虑婚事。

    他半点也不想接受包办婚姻,打算先拖延几年再说。

    而且朝内朝外,操心的事多得去了,北漠厉兵秣马,卫氏蠢蠢欲动,暗中还有刺客对东宫虎视眈眈,哪有空想什么娶妻生子?

    再说,成亲这事要是被沈柒、阿追,甚至是太子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他不由得浮想了一下——

    阿追委屈:大人这就要给属下找个主母,难道是嫌属下照顾不周?

    太子愤怒:好哇!本来待在东宫的时间就少,这下娶了妻,可不得日日温柔乡里躺,眼里更是没有小爷了!

    沈柒冷笑:娘子对女人竟还硬得起来,看来为夫调教得还不够……

    打住,什么鬼东西!苏晏挥散了脑中乱七八糟的画面,心虚地喘口气,暗暗道,看来哪天得空了,最好去胭脂胡同走一趟,弄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态……直的?弯的?还是橡胶棒,被外力压着才不得已弯曲,那股力道一撤,就能笔直如初地弹回去?

    苏晏把老家仆役打发走后,一面低着头在廊下行走,一面还在纠结自己如今扑朔迷离的性取向,魂不守舍地撞在了荆红追身上。

    他回神抬眼,见贴身侍卫一张臭脸。

    “大人整整两日不着家,去哪里了?”侍卫以下犯上地盘问,语气虽平淡,脸色却冷硬。

    苏晏干咳一声,后退站稳,把手抄进袖口,端起当家老爷的架子:“大人去哪里,还要向你汇报?”

    荆红追逼近一步:“家里人都担心得很。大人不顾念家里,也不顾念自身安危?京城街头龙蛇混杂,万一有人对大人不利,怎么办?”

    “我去……访友,并不在街头闲逛。”

    “人心隔肚皮,大人若是误访了一条披着人皮的豺狼,又该怎么办?”

    这么明显的敌意,莫非他知道我去沈柒那儿了?苏晏扯动嘴角笑了笑,“我这不是安全回家了么,又没少块肉。好啦阿追,别闹脾气了,你和沈柒不能总这么针锋相对下去,这样我夹在中间很为难。你也不想让我难做,对吧?

    “我知道当初他追捕你时砍了三刀,你到现在身上还留着疤,但那时他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么。再说,前几日.你在温泉不是给了他一剑,刺得挺深,他也没说要报复回来。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看在我的份上,你们之间扯平了,今后别再见面就打,好伐?”

    苏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贴身侍卫能给他这个主上一点面子。

    结果荆红追的脸更黑了,咬牙问:“我那一剑刺在他大腿内侧——本来是想废他的子孙根,可惜被他错开了些许。大人又是如何知道伤口深不深,亲眼看过了,还是亲手摸过了?”

    苏晏无言以对,最后把周之道周知府的千古名句借用了过来:“唔……嗯……哎。”

    荆红追气得心肝都要裂了。

    满腹恼恨与杀意,对着苏大人却发作不出来——苏大人有什么错呢,招人的模样是父母给的,对别人的付出容易心软和受感动是因为他天性善良。他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注上政务上,为国为民办事,从未揣着风花雪月的心思去接近谁、勾引谁,反倒是那些强取豪夺的权贵总来招惹他、纠缠他。

    既要清除那些垂涎大人的豺狼虎豹,又不能陷大人于左右为难的困境,更不能伤及大人的仕途前程。做不到的话,那是自己能力不足,空奉珍宝而无力守护,又怎么能怪大人在情之一字上耳软心活呢?

    退一万步说,自己有什么资格管大人的床事,真当自己是小妾了?

    荆红追嘴角抿成一条锋利的线,一声不吭转身走了。

    刺儿头醋缸子侍卫突然偃旗息鼓,不追究了,苏晏心底反倒有些不安起来,犹豫一下,追上去。

    荆红追快步走到自己的厢房,进门,反手关门。

    苏晏把手抵在门上,讪讪地问:“你生气啦。真生气啦?”

    荆红追不说话,推了推门板边沿,示意自己要独处。

    苏大人从未在贴身侍卫这里吃过闭门羹,这下反常得令他有些不安。他从门缝里挤了半条腿进来,颇有诚意地解释:“我和沈柒之间……关系有点复杂。他曾为我险些丧命——”

    “我也曾。”

    “唔,我是说,他是真把我当成世上最重要的人——”

    “我也是。”

    “那不一样,我和他毕竟,呃,做过那事——”

    “难道大人和属下就没做过那事?”荆红追反问,想起当时的情景,耳根又没出息地烧热起来。

    苏晏老脸一红:“意外的不算。你当时走火入魔,我不怪你。”

    “这会儿属下没入魔,把大人拽上……”荆红追打了个磕巴,但仍顽强地说下去,“拽上床,大人怪不怪我?”

    苏晏忙转移话题:“别老提你自己,我们在说沈柒。我的意思是,兄弟也罢,其他什么也罢,反正如今这种关系,他乐意,我也能接受,就这么先处着。阿追你就别阻拦了,好不好?”

    一双冰河寒星似的眼睛盯着苏晏看了许久,看得他头皮有些发麻,荆红追方才手上微使劲,把苏晏拽进了房,砰一声扣上门。

    “侍卫也罢,其他什么也罢,反正如今这种关系,我乐意,也请大人接受,就别介意属下的冒犯了,好不好?”

    苏晏被噎了口气:“不是,你这人怎么听不懂——”

    “大人,属下得罪了。”荆红追先行谢罪,然后仗着自己内息绵长,把苏大人抵在门板上亲到差点断气。

    苏晏满面潮红,又是呛咳,又是大口喘气,眼里蓄满险些窒息导致的泪水。

    荆红追脸颊比他还红,但不是憋红的,是羞红的。他愧疚道:“属下又忘了,中途要让大人换气,都怪我技艺生疏。不过,这回绝不会忘了,请大人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还来?你太得寸进唔——”

    妈的,能不能让本大人说句完整话?!苏晏在心底咆哮,去他妈的冷面忠犬,去他妈的乖僻木讷,都是装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比鬼还精,这侍卫不能留了!

    第152章

    火锅以和为贵

    陈实毓施完针后告辞,临走还留下医嘱,让豫王千万放松心情,尽量不要回忆往事,以免郁结伤神加重失寐之症。能换个环境,出去散散心更好。

    散心?去哪里散,京畿的界碑么?豫王自嘲地冷笑了一下,起身吩咐崔长史:“着人打扫梧桐水榭,本王要过去小住。”

    崔长史劝:“水榭四面透风,夏日凉爽。可如今是严冬,湖面结冰、朔风灌宇不堪居住,王爷要不还是去红梅暖阁?”

    豫王挥挥手,让他退下。

    崔长史只好派专门负责水榭的仆役前去打扫,再让婢女整理好需要带去的衣食用具,搬上马车。

    豫王只带了个车夫,没让侍卫同行。

    一干府臣、侍卫在王府门口,目送豫王的马车离开时,殷福小声问韩奔:“统领,真不要我们跟随护卫么?”

    韩奔答:“你新来,不知道梧桐水榭是禁地,没有王爷的允准,谁也不许接近。”

    “可王爷的安危……”

    “放心,王爷的身手你还不清楚?且水榭在大湖中央,周围淼淼烟波、平岸草野一览无余,就算有歹人欲行不轨,也难以潜伏接近。”

    “……这我就放心了。”殷福答。

    韩奔斜眼看他:“你才刚来没多久,就对王爷忠心耿耿,很好嘛。不过忠心可以,其他心思就免了。”

    “什么其他心思?”殷福撩起眼皮,自下往上看他,勾着嘴角浅笑,左颊上那个甜美的靥涡又现了出来。

    韩奔忍着作痒的手指,板着脸道:“我听见你和仆役聊天时,问起王府为何没有女主人。没错,王爷不爱女色,只好男风,但不是你这一款的。所以不该有的念头,尽早打消的好,以免误己。”

    “你以为我对王爷……狗眼看人低,哼!”殷福敛笑,扭头走了。

    “小样儿,还挺有脾气的。”韩奔望着他的背影自语,觉得腹中隐隐有簇火苗在跳动,灼得丹田有点儿疼。

    殷福背对他走向府内,面色微沉,琥珀色双眼如寒潭不波。

    冬日枯黄的梧桐林,叶落殆尽,豫王把车夫打发走,独自穿过林子与曲折的木栈道,进入水榭。

    此刻他头昏耳鸣,胸口烦闷,把头探出围廊的美人靠,朝外干呕了一阵。寒风带着水汽扑面袭来,凉如饮冰,一激之下,头脑似乎有些清醒。

    他想起有人曾坐在这个位置,也是这样半倚在美人靠上,在粼粼波光的辉映中,朝自己惬意地眯眼,微笑道“水底长林云似雪,栈边平岸草如烟。看来下官前次说对了,王爷爱野趣。”

    如今没有碧波,湖面冰封如镜。豫王怔怔坐了一会儿,手掌在红漆栏杆上无意识地摩挲。

    他起身,走到茶室。地板上的黄琉璃色簟席,已换成了暖和的吐蕃地毯,由藏红花染就,颜色明丽经久不褪。各藩属地进贡之物,皇帝分赐时从来没有少过他的一份,故而朝野上下人皆道:天子亲爱手足,哪怕胞弟再嬉靡浪荡,帝仍宽仁以待。

    豫王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踩过地毯,低头注视茶案。案几也是新换的,旧的那张被他一怒之下掷进湖里。就是在这里,他撕开苏晏身上的衣物,被遍身欢爱后的余痕刺痛双眼,以至于之后的事一发不可收拾。

    到处都残留着对方的气息,梁下、榻上、衣镜前……水榭犹如秘境,封存着一段仅属于他与苏晏两人的,短暂而激烈缠縻的时光。

    “放我走吧……”耳边依稀响起游丝般的呻吟。

    那个外柔内刚,能直接操起棋盘砸他脸的少年,的的确确曾向他哀求过,但他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反把人又做晕了一次。

    榻旁桌面,来自番邦的琉璃沙漏仍立在那里。一刻钟的时限,究竟是赌约,还是熬鹰似的一场肉体驯服?

    豫王用掌心重重抹了把脸,微叹一声。

    他打开衣柜,找到一件撕破后又叠好收藏的青衫,是那天苏晏穿在身上的衣物。

    豫王和衣躺在矮榻,将这件青衫展开后盖在身上,嗅着衣领上早已不存在的幽香,辗转许久,终于睡着。

    他恍惚回到了恩荣宴上,新科进士们纷纷举杯对皇帝歌功颂德,献诗献画以博圣悦。而人群缝隙中,露出角落里的一张少年脸庞,风流俊美,我行我素,洒然地伸筷去夹满桌菜肴,吃得不亦乐乎。太子因此竖眉瞋目,少年则回以一个满不在乎的眼神。

    那瞬间他想:这是个妙人,我要定了。

    豫王缓缓睁眼……天亮了?

    这一夜,梦境中没有铁马冰河,没有战场硝烟,没有鲜血残尸,也没有呜咽的羌笛声。

    豫王坐起身,发现头昏、胸闷、反胃的症状有所减轻,体内的那股烦躁的恶气也平息了不少。

    于是他独自在水榭又待了一整日,直到入夜后爆竹齐鸣,声震云霄,连绵半个时辰也不停歇,才赫然想起——除夕夜到了。

    万家团圆。

    皇宫想必正照惯例举行盛大的除夕宫宴,他这个亲王告病缺席,估计真正会担心的也只有母后罢?

    王府张灯结彩,大开筵席,戏班堂会连场不断。那些当官的、想当官的,有才名的、无才卖脸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流水般上门拜贺,大概不会料到,连王爷的一片衣角都见不着罢?

    豫王忽然发笑。

    他起身脱掉身上象征亲王威仪的蟠龙袍服与金冠,从衣柜中取出一套不起眼的纁色曳撒换上,离开水榭。

    骑马奔驰在外城荒旷的街道上,他望着灯火如昼的内城,迫不及待地想见一个人。

    -

    苏府的厅堂,小厮们摆好特制的炭火桌子,架上了新打造的九宫格大锡锅。

    熬制的三鲜高汤在火锅里沸腾,桌面上各种涮锅的鱼片、牛羊肉、鹿心兔脯、参鲍虾蟹、菌菇菜蔬……琳琅摆满桌面。

    苏晏正琢磨着,这年头辣椒尚未引进,那么辣锅锅底该用茱.萸酱还是黄芥末调味。最后各放了一格。

    再用一格,两个酱都放,并加辣米油,红彤彤的霸王辣。吃倒未必吃得来,拿来捉弄人不错。

    荆红追端了最后一盘切好的生鱼片出来,对苏晏说:“大人,可以开始了。”

    苏晏说:“等等,还有个人要来。”

    见荆红追脸色沉下来,苏老爷把眉峰一挑,摆起了架子:“怎么,之前说好的,想变卦?”

    荆红追咬咬牙,不吭声了。

    叩门声响起,苏小北去应门,沈柒大包小包地拎了许多吃食进来。苏小京凑过去,上下打量,面上带着好奇与更复杂的古怪神色。

    沈柒问:“看什么,前几日不是已经见过了?”

    苏小京说:“前几日以为就是个访客,没仔细看,如今才知道,原来就是住在静巷的那个小浪——”

    苏小北暗中狠踹了他一脚。“蹄”字在苏小京的嘴里变成了一波三折的“咿嗷嗷”,他抱着腿像蛤蟆似的满院蹦跶。

    “失礼了,”苏小北对沈柒躬身拱手,声色沉稳,颇有些大户人家管事的气度,“同知大人里面请,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

    沈柒微微颔首,将手上的食材交给他。

    苏小北又道:“小人多嘴,提醒沈同知一句——除夕佳节,以和为贵,无论是哪位,今夜若是惹得我家大人不痛快,里面的赶将出去,外面的休想再上门。”

    沈柒脸色一沉,咬咬牙,默认了。

    走进厅堂,他与荆红追打了个对眼。

    火锅中央的红铜火筒内,热炭哔啵作响,爆出几团火星。

    苏晏两手抱臂,背靠着堂柱,神色活像个严厉的裁判,准备把不守规则的某人或某些人开除出局。

    沈柒与荆红追互相瞪视良久,最后各自把视线撇开,装作没看见对方。

    苏晏勉强满意,招呼大家坐下。

    八仙桌宽敞得很。苏大人坐对门的主位,锦衣卫兄弟占据了他左侧的位置,贴身侍卫二话不说坐在右侧,两个小厮一起坐对面。

    火锅蒸腾的白烟与香气中,这顿年夜饭吃得表面风平浪静,暗中刀光剑影。

    苏大人想涮肉,于是左边递鹿肉、右边递兔肉。苏大人想吃鱼,一个夹鱼背、一个夹鱼肚。

    无论先接受哪一边,另一边明面上不甩脸子,桌下的脚却带着真气,点切对方下盘,互较暗劲。

    苏大人管得了人管不住心,不得不同时接受两份投喂,成了只两腮鼓鼓的花栗鼠。

    小京低头吃吃地笑。

    小北用筷子敲他的脑袋,低声训:“快吃,吃完回房睡觉!”

    小京:“为什么赶我去睡觉,除夕不是要守夜嘛。”

    小北:“叫你去睡就去睡,哪儿那么多废话,再叨叨拿你的脑花涮火锅!”

    “成天拿吃脑花吓唬我……”小京委屈地嘀咕,稀里呼噜吃完,把嘴巴一抹,离席回屋。

    小北紧接着也告退了。桌旁只剩三个人。

    苏大人吃着吃着,感觉大腿被蹭了。先是左边,后来右边不甘示弱,也蹭了上来。他又窘又恼,把筷子往桌面一拍:“都给我老实吃饭!”

    两条腿老实了没多久,又开始较劲。

    苏大人一怒之下,抬脚狠踩两只作怪的脚背,要把兴风作浪的妖孽打回原形。

    妖孽们怕硌疼了身娇肉贵的苏大人,只得撤回真气,各自挨了这一碾,扯动僵硬的嘴角,嘶地抽口气。

    这下苏晏心情好转,贸然挑战重辣锅底,结果把自己给呛到了,满面通红,眼泪哗哗,咳个半死。

    两人只得分工合作,一个拍背顺气,一个去倒冷水,然后再明争暗抢地伺候苏老爷。

    窗外火树银花,炫目的爆竹烟火映亮了半片夜空。

    豫王悄然站在老桃树下,望着厅堂内的一幕——

    苏晏半倚在沈柒臂弯,噙着泪花直喘气。沈柒在轻抚他的后背,荆红追收回空杯,顺势用指腹抹去他嘴角的水渍。

    豫王沉默片刻,转身消失在阴影中。

    -

    鸿胪寺主掌外宾之事,四名瓦剌来使如今就住在官署的客舍中。

    三更时分,窗外仍是喧嚣不断,整个京城都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与烟火的亮光笼罩。

    瓦剌使者凑在一桌,边喝酒吃烤肉,边用蛮语抱怨:“吵成这个样子,晚上还怎么睡觉?”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国书,赶紧上路回去。整天把我们圈在这破官署里,跟防贼似的!”

    “要我说,就是直接开打,搞这些来来去去的花把式做什么?”

    “中原人黏黏糊糊,皇帝态度也黏黏糊糊。叫人不痛快。”

    “唉,少说几句吧,听说他们有个叫‘锦衣卫’的探子机构,厉害着呢,万一偷听去皇帝面前告密,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

    其中一个使者仰头喝光了酒,放下碗,忽然支起耳朵仔细听,皱眉问:“你们有没听见……一种奇怪的笛声?”

    第153章

    完了我死定了

    正月初一寅时,东方未明,景隆帝便已起身。

    按照祖制,皇帝先前往祖庙祭告,而后大驾出乾清门,浩浩荡荡的锦衣卫队簇拥着金辇升上三台,经过谨身殿、华盖殿,最后御奉天殿,端坐金銮宝座,接受臣民的新年朝拜。

    这场在奉天殿举行的大朝会,王公百官均要来参礼。

    苏晏因为回京后官职尚未变动,仍只是七品御史,所以没有参加大朝会的资格。他也乐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初一在家睡懒觉。

    睡到日上三竿,听见小北在屋外边敲门,边压低声音叫道:“大人!大人快起来,出事了!”

    苏晏一激灵睁开眼,匆忙着衣,开门问:“出什么事?”

    “褚侍卫从宫里来,说皇爷即刻要见大人。这大年初一就急着召见,不是大事是什么?大人,您心里可有数?”苏小北神色有些严肃。

    苏小京虽然爱咋呼,脑子不拐弯,但至少有句话说对了,“伴君如伴虎”。对于宫里那两位手握生死大权的爷,他也始终替自家大人存着一份忧心。

    苏晏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就算有事,也连累不到大人我。你和小京这便给我准备官服,再打包点吃食,我在马车上用……等等!还有两份年礼,用黄绸子扎的那两份,帮我也一起搬上马车。”

    走到院下,遇到荆红追。荆红追说:“大人去哪里,请让属下陪同。”

    苏晏婉拒:“我要进宫,带着你不方便,你就在家等我。”

    荆红追不放心,说:“属下就在午门外等着,大人一出宫就能看见。”

    苏晏知道他固执,便同意了。

    荆红追又问:“皇帝突然召见,大人认为是公事,还是私事?”

    “公事吧。”苏晏认为公事的可能性更大,但话一出口,又觉得帝心难测,自己还是不要托大,要做好所有的应对方案。

    他想了想,把回京后还未来得及还回去的尚方剑、督理陕西马政的阶段性报告、魏巡抚协助整理的“各级政府机关班子管理模式”手册,连同弹劾平凉郡王朱攸苟的奏折(万一对方恶人先告状),还有豫王写的那封小黄信(必要时脸也不要了拼个鱼死网破),统统都带上,以备万全。

    到时看皇帝出什么招,自己就打对应的那张牌,完美。

    宫里来的马车在苏府门口等着,苏晏走出门,见褚渊站在一旁等待,互相拜完年后,直接把他拉上了车。

    苏晏问:“这时间点儿皇爷该结束了外廷朝会,在内廷受贺才是,怎么突然传召我,是不是出事了?黑炭头,你得给我先透个底。”

    他敢问,一来因为褚渊之前在陕西一路随行,两人共过患难,也算有感情基础;二来,皇爷没有派传旨太监,而是派御前侍卫,有护卫他安全之意,说明此事有风险,他得未雨绸缪。

    “不瞒苏大人,的确是出事了。但不是宫里,而是鸿胪鸿胪寺?最近没到藩属各国的朝贡时间,鸿胪寺里只有瓦剌使者,莫非——

    “那几个正在等国书回复的瓦剌人出事了?”

    褚渊点头:“死了!数九天寒大半夜,那四人脱光衣物,跳下鸿胪寺内的锦鲤池,冻死了!”

    苏晏裹着狐裘披风,联想到赤身跳冰水,忍不住打个激灵,“死得可真蹊跷!”

    “可不是?偏偏又是除夕夜,鸿胪寺的官吏们都回家过年,只有几个仆役值守,结果到了今早,尸体才被发现。皇爷接到奏报时正在奉天殿朝会,我在御前侍卫,便命我来接大人入宫商议。”

    苏晏一路上琢磨着这件怪事,所坐的马车直抵内廷,来到南书房外。

    在前厅等候不多时,御驾便到了,景隆帝与太子一前一后走进来。苏晏连忙起身,行了个叩拜大礼,贺道:“给皇爷、小爷拜年。吾主圣体康健,万寿无疆;吾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帝亲手扶起他,“来,里头叙话。”

    进了御书房,分尊卑落座。內侍端上茶点后,全数退出殿门,连向来贴身伺候的蓝喜都没有留下。

    皇帝对苏晏说:“鸿胪寺的事,你应该知道了罢。”

    苏晏点头。

    “瓦剌使者之死,你怎么看?”

    这熟悉的问法、平淡的语气,听不出半点个人喜恶,很“景隆帝”式。

    苏晏曾经一听皇帝问这话,胸口就紧张得直抽抽,总觉得像公务员国考。如今习惯成自然,更兼心里对皇帝多了几分亲近甚至是温存,回答起来也就不觉得紧张了。

    他在马车上已有所思考,这会儿从容回答:“有人不愿见我大铭与瓦剌释嫌,想给这场冲突火上浇油。”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反而问道:“记得皇爷曾对臣说,要用回复的国书麻痹黑朵萨满及其幕后主使,再另行遣人前去瓦剌,秘密联系虎阔力,澄清昆勒王子遇刺之事,不知进行得如何?”

    坐在旁边的朱贺霖第一次听说这事,刚想开口询问,转念又闭了嘴,先仔细听。

    皇帝说:“国书内阁已议论草拟,待朕审过,交由司礼监誊写用印,本打算再拖延几日交予瓦剌使者带回。密使也在腊月二十五派出,算算时间,连长城都还没出,至少还得一个月才能抵达瓦剌部。”

    苏晏道:“所以有人忍不住了。他不知国书里将会写什么,担心干戈将止,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让瓦剌使者死在大铭境内,死在鸿胪寺的官署里。

    “都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而我大铭却连几个使者都不放过,何其残暴不仁,穷兵黩武——这就是凶手要达到的舆论效果。皇爷想啊,他为什么要用如此离奇荒诞的手法杀人?”

    景隆帝转头看向太子,示意他来回答。

    太子之前并未参与过他们的讨论,只在朝会听政时,得知一些大铭与瓦剌之间的矛盾与局势,眼下被父皇考查似的一看,顿时心里直打鼓,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去瞟苏晏。

    苏晏鼓励地朝太子微微一笑。

    他知道朱贺霖聪明,虽然心性有些跳脱不定,却拥有一种能看透事物本质的直觉和远见,这是天生的智慧。眼下缺乏的只是历练,与独当一面的自信。

    朱贺霖读懂了他的笑意,果然心情大为镇定,快速思索后,说道:“因为这是最百口莫辩的死法。假设使者死于刀剑或是毒药,我们还能下令捉拿刺客,给瓦剌一个交代,而如今这个局面,我们要怎么说?说‘是你们使者自己犯了疯病,大冬天脱衣跳水而死’么?这个回答明明是事实,可在瓦剌看来,却是何其的荒谬与傲慢!必然举部激怒,不死不休!这便是凶手想要达成的目的。”

    皇帝颔首,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

    朱贺霖有点得意,更多的是疑虑:“凶手如此阴险,父皇却一点都不着急,也不担心眼下局势,难道已有破解之法?”

    皇帝举杯饮茶,“急有何用。若是连天子都稳不住阵脚,叫底下的臣民如何定心?太子你记住,为君者,当喜怒不形于色。”

    朱贺霖拱手表示受教,低头时却吐了吐舌头,发现苏晏在偷看,又朝他龇牙一笑。

    苏晏怕皇帝发现他们两个眉来眼去,赶紧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皇帝说:“朕已命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理寺联手彻查此案,苏晏,你可愿官复原职,继续任大理寺右少卿,替朕把这案子查清,揪出幕后黑手?”

    既然皇帝有意让他接手此案,而再去陕西至少也要等到三月,中间还有不少时间。

    这两三个月的时间,放在督理陕西马政上,并非那么迫切,反正基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可是对瓦剌与大铭的边事,却是至关重要的公关反应期。苏晏也就应承下来,拱手道:“臣定当竭尽全力。”

    太子主动请缨:“父皇,儿臣也想出力。让儿臣来督办此案,有什么情况也可及时向父皇汇报。”

    景隆帝略一沉吟,点头允准,并派一队锦衣卫精锐给太子当护卫,要求他出宫时必须带上卫队,不得单独行动。

    太子满口答应,便要告退,拉着苏晏去看现场。

    皇帝说:“你先去东宫准备,朕还有几句话交代苏卿。”

    太子挨挨蹭蹭不肯走,“要不儿臣就在书房外等,父皇慢慢交代,完了我再与他同去。”

    皇帝逼视自己的儿子,目光如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太子先是理直气壮地对视,最终没扛过天子威压,气势渐馁,最后像只斗败的小公鸡,对苏晏叮嘱一句“我在午门外等你”,灰溜溜地走了。

    苏晏忍笑,低头喝茶以作掩饰。

    他以为皇帝打算就这个案子继续深入探讨,不料却听上方不动声色地问了句:“梅仙汤温泉,感觉如何?”

    一口茶顿时呛进气管,咳个半死。

    苏晏用一只袖子捂脸,呛咳不止,另一只手摸索着把茶杯放回桌面,险些打翻。

    他一边难受得眼泪汪汪,一边在心里哀嚎:完了完了我死定了皇爷怎么什么都知道!

    皇帝四平八稳地坐在位子上,任由他咳得死去活来,似乎很冷淡,也很有耐心地等他开口招供。

    苏晏脑子里飞快运转——也许皇爷听了褚渊的密报后,只是有所怀疑,但并不清楚内情,也不知道在场的人是谁。只是习惯性拿来敲山震虎,看能不能把真相讹出来。

    对,我不能自乱阵脚,得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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