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韩奔单膝点地,恭敬道:“见过殿下。”

    殷福似乎有些错愕,迅速反应过来,也跟着行礼:“草民叩见豫王殿下。”

    豫王吩咐韩奔:“给他拿一柄短剑。”

    又从侍卫手中随意抽了根哨棒,对殷福说道:“尽你所能,不许留手,撑不过三招就自己滚蛋,本王不招废物。”

    韩奔一听就知道,豫王看出殷福刚才留手了,这是要逼对方尽全力,故而以三招为约——他们殿下若是动真格,披挂上马、手持长槊,估计在场没人能走得过三招。这下也就是在练武场上试试对方的底细。

    殷福接过剑,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竭尽全力地挡住了十招,在第十一招时,短剑脱手飞出。

    豫王基本摸透了他的武功路数,喝问:“你或许幼年学掌,但中途改换学剑,而且是杀人剑。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殷福捂着震伤的虎口,脸色转为沉痛,跪地道:“草民出身武学世家,幼年家中剧变,父母皆亡于隐剑门刺客之手,无奈另投门派改学了剑,只为有一日能为家人复仇。未及心愿达成,隐剑门已被朝廷剿灭,草民大仇得报,业已离开师门,却没有谋生手段,衣食无着,故而来投王府,想求个安身立命之所。”

    说着,他报出了门派名称与掌门人,是江湖上一个二流的用剑门派。

    豫王朝韩奔点点头。韩奔知道,这是要他去调查、核实殷福的身份,确认对方所言为实,才会收入王府。

    殷福顿首:“求王爷收留。”

    豫王把哨棒往人群里一丢,淡淡道:“人先留下,如身份属实,让你当个护院侍卫。”

    殷福大喜过望,连连谢恩。

    “这小子归你了。”豫王对韩奔说。

    又转头骂一众侍卫:“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养你们看热闹的?一群瘪犊子!”

    侍卫们被骂得亲切又舒坦,笑嘻嘻地四散,回各自岗位。

    豫王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练武场上。

    韩奔领走了殷福。

    殷福走到院墙的月门边,忽然回首望了一眼练武场中央:曾经的骁将在火盆亮光下孑然而立,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深渊般的黑影。

    殷福轻轻压了压嘴角,转回头脚步不停,眨眼消失在月洞门外。

    第148章

    你个王八蛋!

    韩奔做事风风火火,很快就把殷福的底细调查结果呈给了豫王。

    身世、门派都是真实的。那个二流门派的老掌门新殁,眼见青黄不接要往三四流掉下去,韩奔轻易就拿到了该派的弟子名录,查到殷福入门时间是在八年前,与他父母亡故的时间基本一致。

    韩奔放了心,回禀豫王:“这人没问题。”

    豫王正忙着逗娃,随口说:“可以留下,交给你操练。”

    一句话没说话,世子在他大腿上尿了一大泡。豫王感觉热烘烘的湿意从长裤一直渗入双腿.间,脸色有点发青,问奶妈:“他都快两岁了,怎么还尿裤子?是不是个傻的?”

    奶妈赶紧把世子抱起来,泼辣辣地回道:“王爷瞧您这话说的!世子还小,尿床尿裤很正常,您见哪家不满两岁的娃没尿湿过裤子?再说了,奴还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娃娃,一周十就会喊‘爹买糖葫芦’,哪里不聪明了?”

    “爹买糖芦芦,阿骛吃。”世子奶声奶气说。

    豫王挑眉,捏开他的小嘴,看上下两排没长齐的乳牙,“整天催我买糖葫芦,又咬不动,糖汁黏黏哒哒抹我一身,烦人精。”

    他动作随意,把世子红嘟嘟的小嘴捏变了形,奶妈不乐意了,抱着孩子侧身避开,瞪了豫王一眼。

    豫王搓了搓手指,干笑一声,对世子说:“你先去换裤子,完了爹带你上街。”

    奶妈抱着世子去清理,豫王也打算沐浴更衣。

    韩奔早就觉得王府里缺主母,各种内务无人统筹,世子还这么小,王爷又是个不靠谱的爹,这么下去不成事,于是再次规劝:“横竖王妃不会回来了,殿下真不考虑立个侧妃?无论感不感兴趣,娶个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至少能把世子照顾得更周到。”

    豫王一脸的不以为然:“几个奶妈不是把世子照顾得挺好,要什么累赘的后娘。非要找的话,后爹还差不多。”

    韩奔知道自家王爷新中意了个年轻官员,这回倒像是认真的样子,竟然好几个月都没有拈花惹草,连士子们邀请的宴饮都不去,一门心思投入天工院的创建,可以说是兢兢业业了。

    他更知道王爷被圈在京城这十年心底不好过,又不得不提防着上面那位的帝王心思,干脆弄些手法自污,以免被各方惦念。王爷不屑敛财,酗酒吧又千杯不醉,唯独就是一个天生的好男风还值得拿来做文章,于是就放纵自己浪迹花丛。

    可到底意难平,心里怄气,于是不去烟花地、不养娈童,专门找年轻美貌的文官做“知己”,明摆着给皇帝难堪。

    为此韩奔也委婉劝过几次,大意是:卑职知道王爷就喜欢风流才子那一挂的,但可以找没有官身的士子啊,何必非要招惹官员。毕竟同朝为官,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王爷是泰然自若,可那些前任们未必甘心,一碰面就互相瞪眼甩脸子,看着多膈应。

    最后劝的那次,豫王正准备出门,去礼部赴恩荣宴,见识新科进士们,闻言哂笑:“膈应就对了。要么杀,要么放,非要圈着,那就别怪本王搅浑水,整天膈应他。

    “再说,不求仕途的才子们,清高者多,应酬一下也就罢了,真要弄上手,动不动就‘举身赴清池’,本王可吃不消。还是官员好,来往几次就开始提条件,想升迁的就向吏部举荐,想开方便门的就找人交代两声,多省心。”

    韩奔摇头,彻底放弃了劝说。

    “你也别一脸无奈了。指不定这批新科进士中能出一两个妖娆人物,把本王整得五迷三道,从此弱水只取一瓢饮,也未可知啊。”豫王说着自己都嗤鼻的戏言,仰天大笑出门去。

    抛出这话距今不过九个月,就已经把后爹都给世子定好了……韩奔有些好笑,王爷这究竟是一语成谶,还是打了自己的脸?

    -

    豫王微服出府,臂弯里夹着世子,去集市上闲逛,像个普通百姓家的新手父亲。

    世子被夹得小短腿儿直蹬,一哭就被父亲威胁不给买糖葫芦。小可怜为了糖葫芦,只好硬忍着。

    只要尿布包得够厚,豫王就觉得自己能搞定儿子。他没让侍卫们跟随,一来离除夕只剩四五天,侍卫也要轮班回家过年,二来艺高人胆大,无所畏惧。

    这天是腊月二十六,是沈柒在拜帖中说好要回京的日子。

    苏晏为了避开上门拉壮丁的太子,一大早就穿戴整齐打算出门。

    荆红追比他还早,在前院练剑,见状问:“大人有事?请让属下陪同。”

    苏晏暗暗吐槽:你陪?到时两个都陪进医庐里!哦,大过年的,别人守夜,我守药罐子。

    脸上笑吟吟道:“不必了,我去参加同年聚会,和崔状元他们。对了,我吩咐铁匠打制的九宫格火锅不知好了没有,你帮我去瞧瞧?若是今日可以完成,你就在场等他,顺道验一下热得够不够快、漏不漏水。”

    荆红追答应了,又给苏晏雇了辆马车,送他上车才走。

    苏晏吩咐车夫:“去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凶名赫赫,诏狱简直鬼神辟易,阴风能从门口的大石狮子嘴里吹出来,百姓连路过时都觉得瘆人。车夫打了个哆嗦:“贵客这是要……”

    “放心,不是去归案。”苏晏安慰他,“去访友。”

    车夫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马鞭一甩,出发了。

    街道上熙熙攘攘,挤满了过年的闲汉——全京城从朝臣到百姓,春假期间就没有一个不闲的,人人都在逛街购物、吃吃喝喝。光是这个月的酒水消耗量,就能占全年的一半。

    马车为了避让人群,慢吞吞地行驶,苏晏坐得有些不耐烦,挑起车帘看旁边摊子。

    刚到大时雍坊的主路口,前面堵得水泄不通,车夫只好对苏晏说:“实在对不住,前面过不去,要劳烦贵客自己走了。”

    苏晏只好付了车钱,下车步行。

    走了一阵子,在个卖零嘴的小摊前,看到个哇哇大哭的小男童,孤零零地站着,手里还攥了根咬得乱七八糟的糖葫芦。

    苏晏见这孩子不过两岁大,身边也没个家人,怕是被人群挤散了。万一被人贩子盯上,连拍花都不用,直接给抱走卖掉,也太可怜。他恻隐心顿起,停住脚步,蹲下来问:“小朋友,你的爹娘呢?”

    小童兀自嚎啕,五官皱成一团。

    苏晏问小贩,小贩也摇头表示不清楚。于是他买了个花花绿绿的孙猴子糖人,递过去。

    小童被糖人吸引,立刻不哭了,伸手去拿。忘记右手上还有东西,结果糖人拿到手,糖葫芦掉了。

    苏晏见他小嘴一咧又要哭,赶忙又买了根糖葫芦,塞进他空的左手。

    小童这下心满意足,开始咬糖人。苏晏耐心问了几次,他才用奶音,说:“爹爹,王,阿骛吃糖芦芦。”

    苏晏猜测:“你叫阿五?爹爹姓王?家在哪里,会走吗?”

    小童摇头,继续吃。

    看这小童打扮得富贵,剃光的小脑袋扣着兔毛暖耳,脑门上方两撮小发揪用金银绞线扎成桃心形状,颈上还戴着金项圈,估计是京城富贵人家的孩子。

    但只知道姓王、行五,偌大京师,要帮他找家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苏晏没法子,打算抱这孩子去西城兵马司,让衙门把人送回家。

    刚走了几步,小童忽然叫了声:“爹爹!”苏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人流攒动,不知他在喊哪个。

    朝那方向走了百步,小童又开始叫“爹”,苏晏就这么边走边找,逐渐偏离原定的路线,向东一直走向南薰坊。

    这孩子虽然小,但虎头虎脑结实得很,三十斤抱在手上,还扭来扭去乱动,时间久了苏晏也有些吃不消,在一间酒肆门口停下来,歇口气。

    “你到底看没看见你爹啊?”苏晏微喘着问,“再找不到人,我还是送你去兵马司官署。”

    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了声“阿骛”。小童吐出山楂块,循声望去,喊:“爹爹!”两个小脚突然乱踢,想要从苏晏怀中下来。

    苏晏正要转身,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挣扎,险些失去平衡跌在店门旁边的条凳上。

    幸亏身后那人及时伸手,将大人小孩都揽住了,同时说道:“这是我儿子,人多被冲散了,幸亏公子仗义相助,鄙人定当重谢。”

    声音耳熟极了,苏晏回头看清对方的脸,脱口道:“是你!”

    豫王自从他下马车,就开始心血来潮地策划,算好时机把孩子丢在摊子前,然后盯了他两人一路。此刻只装作吃惊,异口同声道:“是你!”

    苏晏微怔后,从他怀中挣出来,把小童放在地上。小童扑向豫王抱大腿,开心地连声叫爹爹,苏晏这才相信,的确是豫王的孩子。

    他忽的想起殿试后没多久,跟状元崔锦屏喝酒时,崔状元就八卦说叶东楼给豫王世子当西席,还说世子才岁许,路还走不稳当。

    如今半年多过去,豫王世子差不多两岁大,刚刚会说话。

    ……等等,豫王有王妃?有王妃了还各种弄柳拈花,“知己”遍朝野?渣男!

    苏晏沉着脸,拱手敷衍了句:“举手之劳,王……家老爷不必挂怀,在下还有事,告辞了。”

    脸都黑成那样了,还考虑到自己微服出行,想必不愿被人知道真实身份,临出口时改了称呼,实在是……豫王失笑,眼波漾动如月夜风过湖面,低声解释:“他娘刚生下他没多久,就抛夫弃子离开京城。”

    苏晏皱眉:“离家出走,被你气的?”

    豫王道:“哪儿啊,喜滋滋穿个七星道袍,出门大笑三声,说尘缘已了,要去追求金丹大道。毫不留恋就走了,只留下孩子和一封和离书。这孩子乳名‘阿骛’,就是她临走前取的,说只有心无旁骛,才能斩三尸顺利筑基,所以这‘骛’就留给我了。”

    苏晏感叹:“真乃奇女子。”

    等等!金丹大道、筑基什么的好耳熟,颇似前世的仙侠玄幻……卧槽,王妃不会也是穿越的吧?人家怎么这么好命,拿到的是男频修真剧本,而我呢?!如果真是老乡,还是穿越界的前辈,说不定知道些什么……譬如穿回去的办法?

    饶是苏晏已经认命留在这个时代,也难免瞬间心态失衡,急切问道:“可知王妃如今何在,能找到人么?我有要事相询。”

    豫王带着点狐疑看他,琢磨着未曾谋面就倾慕神往的可能性有多大,当即不咸不淡地说:“天广地阔,也不知在哪座山头修炼,如何找?再说,她现在是出家人,你又何必去招惹。”

    苏晏也意识到问得太急,毕竟是人家前妻,万一让人误会自己意图染指那就冤枉了,忙笑了笑,“我只是好奇,是否真有修仙一说,随口问问。”

    豫王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玄道,顺手抱起世子,反而劝他:“自古帝王多好证长生,长生却是个最荒谬的谎言,丹士方士之流无一不是骗子,清河何等聪明之人,难道信它?”

    在穿越之前,苏晏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如今……不好说,但依然认为穿越是科幻事件,而非玄幻事件。听了豫王的话,觉得对方是古代人中十分难得的清醒者。

    尤其是统治阶级,权势越大越迷恋尘世,一想到寿有尽时就恐慌得不行,所以历朝历代多有皇帝热衷炼丹、修道、吃红丸,即使英武如先帝——显祖皇帝,那样一个南征北战、挥斥八极的人物,到了老病缠身,为求延年续命也免不了求助鬼神之道。

    苏晏倒是能理解他们的心态,就跟现代人总觉得医学技术应该发达到消灭一切疾病,临终关怀时还念叨着“医生,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同样的道理。不同的是,一个迷信玄学,一个迷信医学。

    所以一个不迷信的古代王爷就凸显出了可贵之处,苏晏反问:“若是真有凡人难以想象的大道之力,你就不心动,不想见识见识它的神奇?”

    豫王笑了:“倘若有这股真力,它为什么要给予我神奇,又需要从我这里取走什么作为交换?天地山川有玄妙,风雪雷电有威力,但未必有性灵。有性灵的,只有人,所以人才是万物之首。我不信鬼神、不信命,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生死轮回,只信人,信我自己。”

    承认宇宙的力量,但不承认宇宙的意识,这点看法与苏晏不谋而合。

    豫王见他微微点头,眉目间浮现赞许之色,态度与常人迥然不同。幼年时,父母因为他不肯叩拜天地而斥责他不敬神明,长大后,他身居高位,周围人即便听到些狂悖之言也不敢反驳,但心里终归是不认同。

    还不止如此,他甚至对皇帝私下说过,鱼水.之欢乃是人之天性,寡妇不易,何须守节,母后若是要养个把面首泄火,只要不碍着国事政事,让她养就是了,只当收用了个人形玉·势。他还记得当时皇兄看他的眼神……一言难尽。

    这类离经叛道的话若是同苏晏说,也许他能理解?豫王心底隐隐生出了某种期待。

    他笑道:“你帮我找回儿子,不好好酬谢一番,情理上也说不过去,不若我请你喝酒?这间酒肆就不错,他们家的羊羔酒别具一格,酒色白莹,味极甘滑,脂香浓郁,冬日饮用大补元气,健脾胃,益腰肾。”

    苏晏对他芥蒂极深,能好声好气说几句话不翻脸骂人,就已经是极限了,哪里肯同他喝酒,怕不给喝到床上去。当即婉拒:“并非在下不识抬举,实是尊卑有别,贵人好意心领,不敢造次。”

    豫王听出了暗搓搓讽刺的意思,这是说自己身份尊贵但品行卑劣,他高攀不起呢。否则太子也是贵人,他怎么就肯留宿东宫,造次得很。

    真因为水榭一场欢.好而记恨至今?那次他不也享受得很,用得着这么钻牛角尖。

    前半程是用了些强硬手段没错,后半程他若是坚决叫停,宁死不从,自己难道会眼睁睁看他也“举身赴清池”?

    之前那些床伴也时常玩这种欲拒还迎的把戏,嘴里叫得有多惨,身体扭得有多软,可见床上的威逼利诱和哄骗,怎能叫强迫,那不是情趣么。

    豫王有意把掏心窝的话说给苏晏听,希望他也能和“唯人有性灵”一样赞同赞同,可惜苏晏并不想和认定的强奸犯喝酒畅谈人生。

    苏晏此刻心里记挂着抵京的沈柒,想把人堵在官署或是沈府,可别被直接寻上门,回头阿追知道了两人又要打起来——简直是一对拆家狗。

    苏晏敷衍地再次拱手,转身要走,豫王忽然把怀里的孩子往他身上一抛。他吓一跳,下意识伸手抱住。

    阿骛扒拉着苏晏的衣襟嗷嗷哭,可怜兮兮地叫爹。

    豫王果断地说:“阿骛喜欢你,要认你做干爹。过年府里杂乱,奶娘又回家了,孩子没人带,要不你就先替我看两天,等我备好谢礼送上门时,再把他赎回去。”

    苏晏又惊又怒,同时觉得对方脑子有坑:“这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随手就丢给我是几个意思?我又没有责任义务替你养!还说什么‘赎回去’,合着我是强盗,是绑匪咯?”

    豫王打定主意要跟他纠缠不清,无论是养两天等自己上门来领,还是不依不饶地送回王府,按照苏晏的性子总要出面,不会放心把这么小的孩子假手他人。这么你来我往的,还愁找不到机会?

    所以昔日的靖北将军拿出了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气势,二话不说走了。

    苏晏抱着孩子追不上他,气得声音都抖了,和孩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像个眼望负心丈夫扬长而去的苦逼弃妇:“朱栩竟,你个王八蛋!连亲儿子都能利用的王八蛋!”

    第149章

    我拿命陪你赌

    苏晏在京城街头的腊月寒风中凌乱,胸前巴着个哭唧唧还抓着糖葫芦不放的奶娃。

    眼瞅着奶娃的亲爹消失在闹市中,他气得想杀人。

    慢慢冷静下来后,苏晏一边哄着哭个不停的小世子,一边琢磨这会儿该怎么处理。把阿骛送去兵马司,让衙役们送去豫王府?估计他们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怕自己拐了世子栽赃。

    直接去豫王府,把阿骛交给门口守卫?似乎可行,就算豫王不接收,我把孩子往台阶上面一放就走,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嗷嗷哭的世子不管吧。

    拿定主意后,苏晏用衣袖给世子抹干净满是泪的脸蛋,暗骂豫王渣爹没心肝,这么可爱的亲儿子也舍得说扔就扔,然后抱着孩子走去附近牙行雇马车。

    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问酒肆老板:“你们店的羊羔酒真能健脾胃,益腰肾?”

    “那是太能了!”老板挥舞着酒勺自夸,“特别是肾虚导致的腰膝酸软,喝两次就见效。我们店的羊羔酒,是全京城最出名的。”

    苏晏果断道:“给我来两坛。”

    酒坛子不大,挂在腰带上不会太影响走路,就是要小心别被怀里的孩子踢掉。

    豫王府离此不远,在东北方向的澄清坊。苏晏走到牙行,发现马车都被雇去运年货了,只好租了一匹温顺的老马,抱着孩子上了马背,从拥挤的街巷间慢吞吞溜达过去。

    阿骛被他搂在怀中,手里摇着新买的拨浪鼓,很开心地叫:“骑大马,骑大马!”苏晏摸摸他的小脑袋,忍不住微笑。

    正阳门大街上,一队锦衣卫缇骑刚从南城门驰入,见路上人多,勒马缓行。

    沈柒办完差,连夜从京城郊县大兴赶回,眉眼间还带着一路烟尘与落雪的余迹。

    他在十字路口停驻,对跟随的千户石严霜与韦缨说:“你们带队回衙门,我去办点私事。初七之前我就不去衙门了,你们安排好春假轮值人员,衙门内必须有人留守,诏狱的看管更不能松懈。”

    两名千户应声而诺。

    灵光寺事件中,石严霜得知上官藏了个“妖精娘子”,这下更是猜测他要去幽会。这位掌刑千户脑子里很会跑黄骠,于是凑上前低声问:“同知大人什么时候请咱弟兄们喝喜酒呀?该不会金屋藏娇一辈子,永远喝不上了罢?”

    沈柒心情好,也不计较老部下的爱八卦,答道:“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

    石严霜琢磨着,这句话似有深意,莫非是同知大人上赶着娶,人家还不乐意嫁?他早怀疑对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娘,或者根本就是个男人,身份还不好曝光。于是试探地问:“怎么着,同知大人才貌双全有权有势,对方还有什么不满意?”

    沈柒笑着用马鞭在他大腿上轻抽一记,“少打听上官的私事,否则你未婚妻今天就会知道你偷养了两个外房。”

    石严霜心底咯噔一下,立刻讪讪地闭了嘴。

    沈柒朝苏府所在的黄华坊方向行去,按捺着跃跃的心,终于来到苏府门口,下马敲门。

    苏小京啃着卤鸡爪来应门,口齿含糊:“我们家大人不在,还请阁下改日再来。”

    沈柒一怔,说:“我之前投过拜帖,约好时间了。你家大人去了哪里?”

    苏小京摇头。

    沈柒眉头微皱,又问:“那个冻梨脸侍卫呢?”

    苏小京扔掉鸡骨头,拿手帕擦擦嘴,噼里啪啦答:“大人让他去铁匠铺取火锅啦。打了个新火锅,还是照大人亲手画的图纸打的,准备年夜饭时候吃呢!”

    “年夜饭……和谁?在哪里?”

    苏小京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哪里?年夜饭当然在家里。大人、追哥,还有我和小北,咱家就四口人,没了。”

    年夜饭当然在家里。

    咱家就四口人。

    追哥。

    沈柒后槽牙都要酸掉了,咬牙道:“先让我进门,在厅堂等他回来。”

    苏小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大人没说留客,我一个小厮可做不了大人的主。”

    沈柒无奈,退而求其次:“那我给你家大人留封信,他一回来,还请务必转交。”

    他从怀中掏出锦衣卫随身携带的碳棒和本子,言简意赅地写了几句,说自己明日还会来,另外,这几日都住在府邸,扫径以待贵客登门,不去官署了。

    撕下那页对折好,想了想,随信附上十两纹银,递给苏小京:“小兄弟辛苦了,一点拜年礼,拿去买吃食。”

    苏小京看他出手如此阔绰,眼睛都直了,很是心动,但最终还是摇头,只接过纸张,“我家大人说了,不要随便收陌生人的财礼,谁知道对方是送贿还是下饵呢,拿人手软。”

    他的手指在纸张背面留下油汪汪的印记,沈柒眼角一抽,担心被苏晏嫌弃邋遢。

    清河多爱干净的一个人,当初在他肩膀上蹭个血手印,都要咭咭哝哝地擦洗半晌。这下子万一看纸张脏污,不愿沾手直接丢了怎么办?

    沈柒正打算再写一张,苏小京道了声“等大人回来就转交”,关门落锁了。

    凶名能止小儿夜啼的摧命七郎,在苏御史家的愣头青小厮面前吃了闭门羹,偏偏心里还生不出邪性和火气,唯独觉得年夜饭不该在娘家吃。

    以及清河喜欢养狗么?北镇抚司豢养了不少狪犬,又凶猛又灵气,更比他那个桀骜刺头侍卫听话、守本分。养侍卫不如养狗。

    沈柒离开后,不多时,荆红追拎着一口九个格子的大锡锅步行回来。

    -

    苏晏远远看,豫王府的黄铜钉红漆大门敞开着,像个等猎物自投罗网的口袋,忽然生出了警惕心。

    自己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上台阶,放下孩子,交代两句……

    然后守门侍卫大喝一声——

    “哪里来的歹人,竟敢拐走豫王世子!抓起来!”

    于是自己就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像祭天的羊牲一样被抬进王府,落在正中下怀的狗比豫王手里。王府深似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妈呀,差点上当!

    苏晏当即调转马头,决定按原计划去沈府。

    至于阿骛,暂时就带着吧,反正也挺乖,只要不停地拿东西给他吃,就不会闹腾,比前世堂姐家的熊娃好带多了。

    苏晏从澄清坊出来,沈柒从相邻的黄华坊出来,两人都往位于西边小时雍坊的沈府去,于是在十字路口碰个正着,都是一脸惊喜。

    苏晏是喜大于惊,笑道:“七郎回来了,可巧在这里撞上。”

    沈柒是惊大于喜,盯着他怀中的小娃娃,问:“谁家的孩子?怎么给你抱着。”

    苏晏不想提糟心的豫王,还在想怎么糊弄过去。阿骛似乎被沈柒吓到,往苏晏怀中一缩,叫道:“爹爹!”

    沈柒:“!!”

    苏晏:“……”

    阿骛:“╮(ˉ▽ˉ

    )╭”

    沈柒脸色沉下来,“你儿子?谁给你生的,胭脂巷的那个花魁老相好?去年夏天,你刚抵京赴考时,在她那里盘桓半年,今年三月出贡后才断了联系,休想瞒我。”

    苏晏忙解释:“不不,我在阮红蕉那里也就喝喝花酒、听听小曲,没做别的……我为什么要对你解释啊,你又不是我爹。而且那时你我还没认识吧?”

    他想想觉得哪里不对,忽然反应过来:“——你调查我?沈柒你想做什么,别在我这里犯职业病我告诉你!”

    何止是调查,沈柒还公器私用地动用了福州府的锦衣卫暗哨,把苏晏祖宗八代和他出生至今的大事小事翻了个底朝天,都连画带写地记录在一本册子上,就跟时下流行的带插图话本似的。

    见不到苏晏的面时就翻来覆去地看,从窥探对方短短的十七年人生中,寻找自己的参与感。

    每看过一遍,就觉得彼此的血肉又多黏合了些,最终成为骨中骨、肉中肉,完全融为一体了才好。

    而苏晏在刚穿越过来时,和名妓阮红蕉那点说不清的暧昧,哪里逃得过锦衣卫的眼睛,当即生出了辣手摧花的杀心——之前逢场作戏也就罢了,一个妓子愿意珠胎暗结留下血脉,将来必要各种纠缠,不如先行除之防患未然。

    苏晏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眼底的阴暗,下意识地搂住阿骛,提高音量:“你想做什么?都说了和阮红蕉没关系,不是她生的!”

    阿骛从他手中抠不到剩余的绿豆糕,着急地叫:“爹,阿骛吃糕。”

    沈柒:“那是谁生的?爹能乱叫?”

    苏晏翻个白眼,说反话:“我自己生的,行了吧!”

    沈柒盯着他的腰腹看,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就算第一次就怀上,也才七个月,没到生的时候。”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怀?你脑子有坑?”苏晏当他嘲讽,赌气道,“想儿子想疯了,就去找个女人给你生,别找我!”说着把缰绳一拽,转身要走。

    沈柒连忙驱马上前,俯身牵住他的马笼头,服软道:“我那下懵了一下。你只当说笑,别介意。”

    苏晏也没真恼,叹口气:“你别问这孩子谁的,知道了保证心里更膈应。反正就是暂时看一下,我再找个合适的人,给送回到他家去。”

    “……你不想说,那就不问了。先去我家,这小崽子让婢女照顾。”

    苏晏也担心这么小的孩子,屎尿乱拉自己弄不来,给婢女照顾更合适,于是点头同意。

    两人并排骑马而行。酒坛磕在胯骨上难受,苏晏接下来,递给沈柒:“喏,火镰的回礼。”

    他一直想送点什么给沈柒,但挑来挑去总觉得不合适。沈柒借过他金丝软甲——其实是送,但他当时觉得太过珍贵,死活不肯收,最后在离京前又给还回去了。于是对方又送了火镰,作为离别礼。

    自己也不知道回点什么,去过的陕西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特产,都是各种饼啊糕啊柿子红枣,京城物流通畅,什么南北货没有?

    本想再多考虑考虑,刚好给自己买了羊羔酒,就转手送给对方吧,当做重逢礼。

    至于拜年礼,那得隆重得多,等想好了,初二三再送。

    沈柒接过酒坛,闻了闻,挑眉道:“羊羔酒?”

    苏晏点头:“对,店家说,他家的酒全京城最出名,专治肾虚。像腰膝酸软啊什么的,还挺对(我的)症。”

    “我的”两个字,只存在于脑海中,没好意思说出口。于是这句话听在沈同知的耳中,就成了另一番意思。

    沈柒:“……”

    沈柒:“我知道了。”

    苏晏:“知道什么?”

    沈柒:“上次不是为夫不卖力,而是你老担心被附近的——”

    苏晏又羞又窘:“闭嘴!冷不丁地瞎开什么车!”

    开车?什么意思……难道是老汉推车的车。沈柒说:“这次你且好好看着,有你受的。”

    苏晏心里有点发慌,又有点荡漾,嘴硬道:“什么这次,没有这次,就是去坐坐,聊聊天,喝喝酒。”

    沈柒附和:“对对,聊天喝酒。”

    结果到了沈府,把阿骛从苏晏怀里提溜出来,扔给婢女,拉着他就直奔内室。

    苏晏挣扎道:“聊天……”

    “到床上聊。”

    “喝酒?”

    “到床上喂。”

    “等等……别扯……大白天的做什么……你一身尘土汗味,总该洗个澡吧!”

    沈柒停了手,悻悻然去沐浴。

    苏晏衣冠不整地坐在床沿,独自懵逼:我踏马这是来干什么?送炮?不行,这可太骚了,我是个有底线的直……直不直都得有底线,不能自甘堕落。

    他把衣物整理清楚,去找婢女讨要阿骛。

    阿骛在半路马背上尿了两泡,刚进门裤管里又拉了一坨,这会儿刚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新衣。

    苏晏把阿骛像挡箭牌般抱在怀里,往书房罗汉榻的软垫里一窝,开始在炕桌上画鸭子,教他数数。

    沈柒飞快沐浴完,在寝室不见人影,面色铁青地出门问婢女,而后立刻转去书房。

    看到一大一小其乐融融的场面,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问:“你就这么喜欢小崽子?”

    苏晏笑道:“肉嘟嘟的多可爱。”他拍了拍榻面,“来,喝酒,随便聊聊。”

    沈柒方才还欲.火中烧,现在忽然就不急了,坐上榻,亲自斟酒。

    两人细细碎碎地聊着这半年来的经历。阿骛听不懂,也坐不住,在书房满地乱爬,到处翻搜,打碎上好的瓷器两副,最后还是被婢女抱走了。

    苏晏不好意思地说:“回头我叫他家里人赔钱。”

    沈柒不心疼古董,用两个哥窑冰裂纹花瓶换这个小崽子滚蛋,再合算不过了。

    他把炕桌拎开,压着苏晏说:“不用赔钱,他‘爹’让我亲一亲就行。”

    苏晏噗嗤笑了:“他爹你真不能亲——唔……”随即再也说不出话。

    两人在榻上滚来滚去亲吻许久,苏晏搂着沈柒的脖子,气喘吁吁道:“北漠恐怕将有异变,京城里也不安宁,我一回来,就闻到蠢蠢欲动的气味……”

    沈柒咬着他的耳垂,沉声问:“你始终站在太子那边,是皇帝的意思?”

    苏晏道:“皇爷与小爷父子情深。再说,我与卫家已是势同水火,绝不能叫他们野心得逞。七郎,我说句实话,偷偷说——”

    他凑到沈柒耳边,“朱贺霖是下一任的皇帝。这是天命——哪怕天命被篡改,我也要硬生生把它拗回正道。”

    沈柒沉默片刻,说:“他还差不少火候。而且,皇帝还春秋鼎盛,未来几十年的事,不好说。我也说句实话,不要太早站队。天命深难问,帝心也一样,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明天吹哪阵风。”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东宫被人盯上了,毒蛇案只是个开始。疯死的那个血瞳刺客,背后还不止一个隐剑门。太子或许活不过下一次刺杀。”

    “我知道,但是……你就当我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苏晏看他,神情里带着期待,“我押朱贺霖。”

    沈柒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不假思索地说:“你押我跟。相公拿命陪你赌,同生共死。”

    第150章

    我梦见他们了

    天际残阳如血,将阴霾下的荒原笼上一层铁锈色,风中依稀夹杂着羌笛声,呜咽如哭。

    折断的长柄眉尖刀斜插在焦黑的土层间,锁子甲下的残缺尸体早已僵冷,骨肉支离的手掌依然紧攥着一支断箭。

    朱槿城突然嗳出一口气,缓缓睁眼。

    ……我还活着。他望着层云深处那越发黝黑的天幕,失神地想。

    身下饱浸人血的泥土腥臭扑鼻。他双手动了动,抓住一把草根,一点点积蓄力量,片刻后支起身子站了起来,朝着遍地尸体的战场,发出一声怒吼。

    这吼声还十分年轻,像只尚未成熟却不减爪牙之利的雄狮。他的脸庞轮廓犹带几分少年的稚气,此刻却被眉眼间横溢而锋锐的战意彻底压制。

    他拔出插在血地里的漆黑马槊,大喝道:“黑云突骑,集合——”

    五十名探路突骑,与千名越岭偷袭的鞑靼骑兵在乌兰山脚狭路相逢。他身为突骑领,不得不以十二岁稚龄扛起重担,指挥部下利用地形,迂回游击。

    他在前锋以强弓劲矢,于极限射程外,一箭射杀对方首领,震慑敌军。

    又冒险从五十突骑中,再分出十几骑绕到敌军后方,做出援军掩杀的假象,动摇对方军心。

    整整缠斗了一日夜,才让伤亡惨重的鞑靼骑兵意识到,这块骨头又小又硬,还崩牙,实在不值得为此付出玉石俱焚的代价,于是在副首领的撤兵命令中溃败而走,无功折返。

    而突骑们也几近阵亡殆尽,连同他自己,最后仅存区区六人。

    这场被后世称为“乌兰山遭遇战”的小规模战斗,成为了历史上以寡敌众遭遇战的经典案例。然而在正史的寥寥数笔记录中,指挥者的名字却只有“不详”二字。

    朱槿城静静等待,终于看见五个从血泊中爬起的人影,摇摇晃晃向他靠拢。

    越来越近,他看见他们满是血污的对襟锁子甲,手里残破的兵刃,熏黑的痕迹掩不住青白僵硬的脸。

    ——那是死人的脸色。

    风中羌笛声时断时续,如残魂夜哭。

    战死的袍泽们向他伸出手,像一杈杈蜡白枯槁的树枝,惨恻地逼问:

    “殿下,为何要抛下我们?”

    “殿下,塞上终年苦寒,你身在繁华京师,可还记得我们的埋骨之地?”

    “殿下,战旌已失,军魂犹在,你为何不回来?”

    “殿下……”

    “将军……”

    “主帅……”

    无数呼唤声在他脑中回荡,幽微如风声过隙,却又震耳欲聋。

    他用掌心紧紧捂住两耳,临万军之阵而岿然不动的身躯,竟无法面对这些质问似的,步步向后退却……

    后方天子都城香红缭绕,是烟花地,也是诛心牢。

    他向金粉装饰的天狱,无止境地坠下去、坠下去——

    豫王猛地坐起身,脸色发青,额上冷汗涔涔。他攥着厚软锦被,不断深呼吸,片刻后方才真正回魂,从噩梦重返人间。

    有多久,没有梦到十几年前的战场了?逼真得就像再次身临其境。

    窗户大开的寝殿外,远处仿佛传来极微弱的乐音,像羌笛,又像埙,尖锐地颤动着。

    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在肺腑间翻涌,令人胸闷欲呕、头脑发涨,逐渐绞成一股无法排解的戾气。

    经年累积的压抑、不甘、憋屈乃至恨意,都被这股戾气激发,如石油遇明火,蓬然烧成了一片火海!豫王掀开锦被跃下床,连外衫也不披,快步横穿寝殿,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殿门。

    门板在砰然巨响中四分五裂,木屑飞溅。

    守夜的内监与侍女们从瞌睡中惊醒,见自家王爷披发跣足,脸色铁青,恶鬼似的站在洞开的殿门口,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他们在王府伺候数年,见惯了豫王或慵懒闲适,或风流浪荡的做派,却从未见过这般狰狞面目,简直如传闻中的阿修罗一般,不禁纷纷腿软跪地,叩头请罪。

    被扑面的寒风一吹,那股恶气似乎消散了些,连带焚身烈焰也火势渐弱。豫王遥望着黑暗天际的一两点寒星,神情有些恍惚。

    他忽然问:“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踹门声?众人不敢回答,连连摇头。

    豫王侧耳细听,那一线非笛非埙的奇诡声音并不存在,似乎只是个错觉,因着梦境而影响到现实。

    他沉默良久,最后说:“没事了,本王突发噩梦,神思混乱时踹坏了门。明日着木匠订做一扇新的即可。今夜我去后殿睡,你们打理一下。”

    巡夜侍卫匆匆赶来。为首的正是韩奔,抱拳行礼:“殿下,出什么事了?”

    这声“殿下”,让豫王的手微颤了一下,吩咐道:“你随我来。”说着大步迈向后殿。

    韩奔见他雪夜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赶紧从侍女手中接过厚披风和毡靴,追赶而去。

    在走廊尽头,豫王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韩奔,突兀地问:“你可还记得十六年前乌兰山脚的那场遭遇战?”

    韩奔愣住,须臾后才反应过来:“殿下说的是您十二岁时的初战?率五十黑云突骑,击溃了鞑靼千名骑兵,当然记得。”

    “最后活了几人?”

    “除了殿下以外,幸存五人。”

    豫王松口气,又问:“他们还活着么?”

    韩奔迟疑,摇了摇头:“时隔太久,卑职不知。自殿下统领靖北军,将早年率领过的黑云突骑也编入其中。十年前,靖北军改弦更张,编制拆散后被几个边军卫所吸纳,各有领军。如今若再去寻找当年的老兵,怕是已生死茫茫。”

    玄色披风裹着豫王雕像似的身躯,在长久的屹立不动后,他用极为低沉的声音说:“我梦见他们了。”

    短短六个字,韩奔突然泪水盈眶。

    他连忙掩饰地转头拭去,答道:“卑职偶尔也梦见往事,醒来也感慨,但毕竟已经过去了。”

    “……不对。”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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