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对于绝大部分不关心政治的士族和百姓而言,那位传闻中已经成仙飞升的魏夫人究竟留下了什么样的传人,才是更让人好奇之事。

    一开始,消息传出来的并不多,只知道是个女子,这些年一直在外历练,直到终于“悟道”,丹术大成之时,才重回上清派的本宗。

    因为是个女子,又是丹术大成,很多人都以为这位女冠是个耄耋之年的老者了,什么“悟道大成”,八成是快死了,所以才回山里去。

    可随着好奇打探消息的越来越多,有关这位“女冠”的经历也就越来越多。

    传说这,这位女冠年幼之时就已经得到了魏夫人亲自下凡点化,只因出身豪族家人不会允许修道,便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神术;

    到了需要历练的时候,这位传人便隐姓埋名、乔扮成女子身份,一边潜心修行道术,一边在书院中学习各类经典,取长补短。

    因为她学识出众,甚至还被召入京中任官,又在官场中历练了几年,待到感应到魏夫人的召唤,这才重回上清派,要将从仙人那里得来的仙术传授下去。

    一段经历里,包含了“出身豪族”、“女扮男装”、“精通儒道”、“入朝为官”等好几个让百姓喜闻乐见爆点,简直堪称一出神话大剧。

    再听闻这位女冠是从三吴之地来的,整个江左的豪族女郎都被扒了个遍,有的说是出身顾氏的,有的说是出身陆氏的(陆家人大多信道),还有说是吴兴沈氏的,但凡高门之中有适龄未出嫁的女子、平时又女扮男装曾出入门庭过的,都被认为可能是这位“女冠”。

    因为事情颇具传奇性,又恰巧盖过了最近皇帝和太子双双出家的“丑闻”,以至于连萧衍都听到了不少有关这个女冠的传奇经历。

    待知道这个女冠还在京中女扮男装做过官后,萧衍终于忍不住了,召来了城中青云观的观主询问这位“魏夫人弟子”的身份。

    第二日,东宫门下负责编修《文选》、曾经接待过魏国使者的书令史祝英台。就是那位“女扮男装入世修行”的魏夫人弟子的消息,立刻不胫而走。

    祝英台虽然低调,但那也只限于在朝堂上。

    事实上,她在玄圃园的文名早就震动整个东宫,而东宫又因为要编《文选》,几乎囊括了大半个梁国的文人和大儒。

    当初祝英台凭一人之力补全“古诗十九首”的“战绩”,是那些在东宫以诗赋见长的文士至今都无法超越的,更别说后来又创造出“玄圃扇”、改进了新的藏书办法和目录索、甚至连《文选》里大半散失的词句残片,还有那些年久失修的经卷,都是她修复的。

    至于后来,祝英台的名声,便是和御史台“铁面御史裴山”传出的各种艳闻联系在一起了。

    作为御史台最难以攻克的厉害人物,裴山曾经被誉为“除了祝小郎外毫无软肋”,断袖到这个地步,跟公开撒狗粮也没什么区别。

    朝中多少想给裴山做媒的长官,都在听说裴山和书令史祝英台十分恩爱后断了这个念头。

    男人好男风没什么,贪图新鲜也没什么,这世上多的是一边好男色一边生儿育女之人,可要是爱上某个男人多年,一直都不愿成亲,那必定不是逢场作戏,这时候还把女郎说媒给他,那就是把良家子往火坑里推。

    如今“祝英台”是女人的消息被传出,再被证实不但在东宫为官,甚至还在京中娶了一房美妾,又与御史裴山有情的事情一出,这么一个既能征服男人又能征服女人的女冠,顿时被人视作了“神人”。

    大梁对魏国的情报能力不怎么样,可搜集八卦的能力却是盖世无双,没有多久,这个叫“祝英台”的书令史就被人扒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她会成为东宫的书令史,是因为她的书品上上,一手书法登堂入室,尽得卫夫人真传。据说会稽学馆的学舍门前至今还有她的手书,学馆弟子入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她的字当字帖,临摹书法;

    原来她虽然不是“天子门生”,但如今名声鹊起的马文才、徐之敬、傅歧和褚向几人都是她的同门同窗,她在京中做官几年,和几位好友也关系莫逆,傅歧曾在公开场合说过他们都是“生死之交”;

    原来她年纪颇小,绝不是旁人认为的老翁,而是位不满二十的女郎,而她出仕之时,甚至还没有十五岁;

    原来她一直在东宫就任,还和几位皇子都私交甚好,三皇子经常邀请她赴宴,她也宴请过不少才子;

    原来她曾接待过魏国使臣,甚至和魏国几位宗室都关系亲密;魏国的女将军花夭据说是她的密友,魏国来的那位杨白华也和她私下里称兄道弟……

    一时间,关于祝英台的传闻尘嚣直上,其中真假掺半,有些完全不认识祝英台、甚至只和祝英台打过照面的,也都将她的奇人异事说的眉飞色舞,好似早就看出她有“道骨仙风”,或是“飘然出尘”的什么气质似的。

    这些传闻传着传着,视线便渐渐集中在了东宫上,引发了旁人更大的好奇。

    那位太子殿下,到底知不知道祝英台是男是女?

    如果太子殿下知道了祝英台是女人,会有什么反应?

    既然这位祝英台是神仙弟子,那她选择入东宫为官,是不是存着替上天“考察”太子的意思?

    听说她好像是十分失望之后自己辞去官职离开的,结果没有多久太子就出家了,这是不是代表太子并不是受到上天眷顾之人?

    这些流言的传播速度之快、牵扯方面之广,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包括和祝英台相识的熟人们。

    原本被人故意忽视的太子萧统,也又一次用某种不好的方式重新进入了人们的视线之中。

    就连远在会稽上虞的祝家庄都被频繁来拜访的高门所惊动,不得不遣了祝家的少主祝英楼上京,亲自前往丹阳会见英台。

    台城里,萧衍正为道门对“祝真人”名声的推波助澜大发雷霆,作为祝英台的至交好友和绯闻男友,马文才与“裴山”都被召入了宫中,承受着来自于皇帝的诘问。

    “这个祝英台怎么回事?到底是男是女?她究竟会什么神术?!”

    萧衍摔下一本折子,大怒道。

    “一会儿是卫夫人的传人,一会儿是魏夫人的传人,这两位已经作古了这么久了,难不成真是下凡来教她不成!”

    马文才和梁山伯被吼得耳鸣阵阵,立于殿下,心里都有些诧异。

    萧衍虽然崇佛,但对道教也一直尊崇有加。陶弘景被誉为“山中宰相”,皇帝每得其书,皆烧香虔受,对茅山也是赏赐不断,连出产丹石的土地也经常赐给道门为产。

    如今会因为祝英台的事发这么大的脾气,多半不是因为她有欺君之实,而是因为她的事,将东宫牵扯了进来。

    祝英台的事被人推波助澜到了这种地步,未必没有人想要借此事试探圣意的缘故。

    两人都想到了这点,于是回答的越发小心。

    “陛下,臣与祝英台虽和祝英台有私情,但一直是发于情止乎理,从未有过轻薄之举,所以并不知她是女子。”

    梁山伯睁着眼睛说瞎话,“臣若知道她是女子,又何必背着‘断袖’之名,这么多年都不成亲?”

    这话说的倒是挺可怜了,就连萧衍想到“裴山”这遭遇,都有些同情。

    梁山伯见萧衍表情有所松动,趁热打铁道:“但臣会心仪之人,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祝英台确实书法出众,又擅各种奇术。实不相瞒,别说玄圃园里收集的残破古卷是英台修复的,就连御史台有时候搜到了密信无法解读,都会请祝英台来调配丹药、使其现形。”

    到了马文才这里,更加言简意赅。

    “臣在学馆与英台是同舍,但不知她是女子,否则也不会舍近求远和她妹妹结亲。她在学馆时与大部分学生皆不相同,既无门第之见,也无士庶之分。而且她的书法历算、天文地理,在馆中公认第一,连祖先生都盛赞过自己的术算之学不亚于当世大家。”

    马文才顿了顿,又抛出几件秘事。

    “至于臣这么多年经营的美酒、白糖,甚至于陛下委托臣精炼的铜器,所有的方子,都是英台赠与臣的。”

    第431章

    死心塌地

    对于马文才和梁山伯所的“不知真相”,

    萧衍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祝英台既然能炼化的方子毫无芥蒂地给马文才使用,明两人关系匪浅,至于“裴山”,

    连他自己都确认曾有私情,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自己发乎情止乎礼,

    谁信?

    无非是祝英台想在红尘中历练,

    不愿回复女子的身份,

    两人都对她有情,英雄难过美人关,

    所以由着她性子来罢了。

    但如依马文才所言,那这个祝英台,恐怕真的不是什么江湖术士,而是真正的得道之人,

    否则以陶弘景的身份地位,没必要为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子背书。

    何况当年魏夫人被自己的父母强嫁,耽误了十几年的修行,此事曾为道门一大遗憾,也让女冠们戒备不已。

    祝英台十四五岁时正是待嫁之时,

    她身负大的秘密,又不甘心被家人婚配,会女扮男装逃出家门,

    一步步进入朝廷,

    想来也是无奈之举。

    饶是萧衍再怎么智慧过人,

    也想象不出祝英台其实是个重生之人,作为一个出身在上虞地方的士族姐,祝家庄再怎么荒诞也不会让她从学习炼丹。于是她那一身完全不同于这个时代的“炼丹”之术,除了“神授”,也确实实在找不到第二种可能。

    要按祝英台的话来,萧衍的“迷信”,可谓是下无双。

    就连修建浮山堰这种坑爹的事情,他都能听从术士的建议,弄出用万斤生铁“镇蛟龙”的昏招来,至于大肆兴建佛教、为自己的妻子和夭折的儿子立长生殿等等,实在都算不上什么。

    他知道道家有能够变化物质的方法,也知道世上都传神仙可以“点石成金”,可真正目睹这些奇迹,和听闻传,是两回事。

    尤其当这个人还曾生活在你身边、你却毫无所觉时。

    萧衍细细的问了马文才和梁山伯,弄清楚了这位“祝英台”的出身、经历,以及所会的本领,当知道她不但能炼丹,亦会冶铁炼金后,实在是吃了一惊。

    听起来,不像是魏夫饶弟子,倒像是陶弘景的徒弟。

    如果是陶弘景的徒弟,他这么处心积虑的为一个女冠造势,是为了什么?

    难道道门看出下将乱,想要重新崛起?

    就凭一个女冠?

    就在马文才和梁山伯两人惴惴不安时,御座上的萧衍突然出声。

    “裴御史,你既然与那祝英台两情相悦,我若为你们赐婚,你可愿意?”

    马文才骇然一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向这位皇帝,然而他的目光径直撞入了萧衍深沉的眸光里。

    皇帝的是裴山,却一直注意着马文才的表情,待看到他反应如此之大时,脸上露出了“果真如此”的表情。

    梁山伯也吓得不清,但反应很快地跪下奏道:

    “启禀陛下,臣与祝英台两情相悦不假,但那时她在红尘中历练,与臣相处更像是借此磨练心境,而非俗世之饶痴恋。如今要一心修道,连祝家庄都抛下了,更何况微臣?就怕陛下一片好意赐了婚,世人要又多出一个魏夫人!”

    “如此看来,你倒是多情之人,宁愿自己黯然神伤,也不愿意勉强佳人。”

    萧衍目光从马文才身上收回,淡淡道。

    “你可想好了,我曾让你们立誓,若二郎一日不会,你二人一日便不能有后,这可是你少有的破誓机会。”

    “臣谢过陛下的抬爱,然而微臣更不愿祝英台他日因此事而恨我。”

    梁山伯苦笑道:“成亲之事,本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既然要为女冠,便已抛却俗世身份,除非水到渠成,否则反倒成了怨偶,臣不愿如此。”

    “那马文才,你呢?”

    萧衍眼神一厉,看向马文才。

    “我若给你们赐婚……”

    搞什么玩意儿,甩了两世都没甩开这个包袱,还想丢第三次?!

    马文才差点没跳起来,黑着脸硬邦邦地回答:“陛下,臣把祝英台当‘兄弟’!”

    他把“兄弟”两个字重重读着。

    萧衍哂笑,便没再多,好似刚刚只是和两个臣子开了个玩笑,又聊了几句魏国北海王要入京的事情,便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直到退出宫门,两人依然还是心有余悸。

    “陛下是什么意思?”

    梁山伯在皇帝身边的时日不久,还不能完全揣摩到他的想法。“为何要为我们赐婚?”

    “满朝文武都信佛,唯有我们一不持斋,二不念佛,现在祝英台又要加封为‘真人’,陛下怕是怀疑我们背后有道门暗中扶植了。”

    马文才撇撇嘴,“我劝英台上山时就已经猜想过会如此,好在我们这么多年来确实和道门毫无关系,陛下现在又正值用人之时,试探一二便作罢,没有继续纠缠此事。”

    “那为何要用赐婚试探?”

    梁山伯百思不得其解,“若我应承下来,那不是弄巧成拙吗?”

    马文才看了眼同泰寺的方向,压低了声音:“祝英台先前不是在东宫吗?何况她之前和几位皇子都曾交好,估计陛下以为是什么美人计。”

    无论什么宗教,要想传教,从上层入手都是最快的方法。太子虽然信佛,但和皇帝一样,对道门也很尊敬,如果太子身边多了个道门出身的妃子,即使佛门再怎么猖狂,也要收敛一二。

    听佛门以前也曾用过这种方法,当年太子差点和一位名唤“慧如”美貌比丘尼有了情愫,只是此事很快就被御史撞破,之后不了了之。

    在这一点上,婚嫁自由的女冠,自然比必须遵守清规戒律的尼姑更有优势。

    梁山伯自然也是知道这段往事的,远远遥望着同泰寺的方向,了然道:“所以陛下对太子还有期待,这储君之位……”

    “难,东宫因为太子的缘故地位稳固,如今太子出家,原本固若金汤的东宫势力怕是也要动摇。陛下也许对太子还有期待,对这几年越发强硬的东宫官员却不见得会留情,若太子出家的时间再长一点,东宫失去了主心骨,很快就会成为一团散沙。”

    东宫这些官员与其是拥护太子,不如拥护的是下一任的皇帝。

    一旦太子失去了他的地位和价值,再怎么稳固的联盟也会出现裂缝,更别太子身边文人众多,这种人行事更加势利。

    东宫那边稍微聪明点的,见到皇帝这时候的态度,就该和东宫分道扬镳,先明哲保身了。

    梁山伯听了,也有些唏嘘。

    “也许到那时候,太子才能真正坐稳储君的位子。”

    “不。”

    马文才嘴角露出一抹讥讽。

    “陛下迎了北海王入京,又没有强硬的要求太子还俗,显然是对二皇子抱有更大的期待。”

    “太子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真的死了心,选择了出家。”

    ***

    就在祝英台还未加冠就成传奇之时,北方的中原大地上正陷入一片腥风血雨之郑

    河东掌握军权的汉人豪门和鲜卑贵族原本是魏国第一等的门第,却在孝文帝汉化改制后失去了往日的地位和晋升的门路,又没有豪酋那般以族聚居的势力,早就对洛阳的贵族和官员不满,皇帝一死,便趁机扶植起各路势力,开始了争霸之路。

    北有六镇作乱,河东鲜卑化的汉人和鲜卑阀门又起了事,曾得到皇帝诏书的羯族、氐族豪酋又在进入洛阳后烧杀抢掠、血洗一番,北朝整个统治集团的结构都被彻底打散,崔廉曾经预言的“一朝踏尽公卿骨”,竟因为一个女饶昏聩,而先从北方开始了。

    魏国战乱四起,最能征善战的六镇兵马势如破竹,由阀门支持的起义军也是兵强马壮,魏国朝廷里能贤明的宗室被胡太后杀了大半,之后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皆死于洛阳,朝中上下群龙无首,而宗室将领帐下的私兵也根本不听朝廷的,最后一边征召镇守寿阳的萧宝夤“平乱”,一边强征民夫充军。

    与此同时,为争夺人口,萧衍下令开放边境,允许魏国流民入梁,一时间,魏国为了躲避战乱和不愿充军的百姓纷纷涌入梁国境内,魏国整个南境百姓竟跑了大半。

    原本因为修建浮山堰而人口凋敝的南兖州、南徐州等地,很快就有了大量优质的青壮年人口,梁国为此甚至不得不将原本应该用于互市司的五馆生紧急调往这两州,委以官职,用于协助编制黄册、分发土地等。

    就在这南北皆在动荡之时,一句童谣也随着流民的涌入,传遍南北各地。

    “侯非侯,王非王,千军万马入洛阳?”

    马文才看着五馆生传回来的消息,露出不解之色:“这是何意,杨将军在魏国时可曾听过?”

    和马文才一起在城外十里亭前等候的杨白华摇摇头,道:“童谣总是和虚无缥缈的谶言有关,似是而非,谁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据这童谣在魏国已经传了七八年了,北方六镇一直不稳,就是坚信这句童谣会实现,洛阳贵族总有覆灭之时……”

    魏国现在没办法封侯也没办法封王的,只有可怜的六镇军户。而且六镇男女能上马,人人会控弦,确实也影千军万马”之实。

    虽嘴里斥责童谣是“无稽之言”,可洛阳的汉化贵族们一直将六镇当做心腹大患,镇压之残酷,简直不敢相信是对待曾经血洒疆场的功臣之后。

    杨白华是氐族人,不太理解这些童谣的威力,但现在洛阳大乱,南方也起了这句童谣,明显将不止影响到魏国一地。

    他想了想,又透露了几句自己从族中得到的消息:“听尔朱胡帐下有一名先锋将军姓侯,很有谋略,当初率先进入洛阳的就是这位侯将。如今这童谣四起,想来尔朱家族也会对这位将心怀戒备,还不知这人日后如何。”

    能被童谣“预言”到的人,绝不会是泛泛之辈,尔朱家族会起兵“清君侧”自然是心怀异志,恰恰帐下又有个人应了“预言”,能不戒备才怪。

    马文才会和这么多官员守在城外十里亭前,是因为钟离的兵马护送了北海王人马入京,今日正是入城之日。

    北海王元颢是魏国宗室,按理应当太子前往迎接,但因为萧统现在还在同泰寺里,萧综又陷在洛阳,皇帝便派了三皇子萧纲前来迎接。

    同来迎接的,还有曾经降了梁国的不少魏国人,譬如当年被元叉陷害而不得不奔逃的魏国东平王元略,还有为逃避胡太后而南奔的杨白华等等。

    马文才曾经接待过魏国使臣,又是子近臣,便受命和陈庆之、杨白华等人领军护卫众臣安全,一起在这里等候。

    没一会儿,只见远方来了一支百余饶队伍,打头的正是有一阵子不见的曹仲景曹将军,在他身后跟着十几个穿着孝衣的陌生面孔,联想到魏国皇帝驾崩,这些服孝的应当正是南逃的北海王元颢等人。

    三皇子萧纲在萧统出家后快速的成长了起来,然而他毕竟不是作为太子被培养的,对待这些事务还很生疏,全靠东宫官员在旁提点才不会出错。

    眼见着曹将军护送着北海王等人前来,他连忙领着身后的众人迎上前去,又拉着下马的北海王元颢好一阵嘘寒问暖。

    马文才冷眼从队伍中扫去,发现队伍里有不少熟人,好几个正是之前随同兰陵公主出访梁国的魏使,只是兰陵公主和其父却不在其中,也不知是不是还留在洛阳。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这北海王明显是个绣花枕头,下马时两腿虚软,手上干净白皙毫无力道,和大多数尚武的拓跋王室皆不相同,都不知是怎么突破重重封锁安全逃到南方来的。

    再一看,队伍里居然还有好几个大箱子,箱子沉重,那马车的车辙很深,一想到这人竟然连南逃还不忘带着家当,马文才心里越发轻视起这些人。

    亏得陛下还想借用这饶身份“北伐”,别半路上扯后腿就不错了。

    马文才对这人提不起兴趣,都懒得上前,倒是陈庆之看出了马文才的意兴阑珊,知道日后若要北上一定是要和他打交道的,便主动和北海王攀谈。

    那几个装着大箱子的车马缓缓从马文才身边驶过,他如今也是家财万贯之人,自然不会窥伺北海王这点家当,还往后避了一避。

    但这一退后,便让他看出不妥来。

    只见其中一架载着木箱的马车上放着一方裹着布匹的长物,原本那长物被布层层裹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也许是路上颠簸,那布头有几寸露了出来,露出一双睚眦的怒目。

    马文才见过这个怒目而视的睚眦,那时它正是一把巨剑上。

    那剑的主人,“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所以此剑吞口为睚眦之型,好让后人牢记不可抛却烈性。

    所以他不由自主地靠向那架马车,打量着那被布帛裹着的“长棍”。

    见到梁国有一位白袍将军注视着自己的行李并靠近了自己的马车,北海王元颢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对三皇子问道:

    “请问那位是……”

    他话音还未落,却见那个白袍将军猛地从布帛中抽出了那把长剑,并用双手握持着仔细打量。

    元颢脸色剧变,一旁的杨白华回身看去,见到那可把大剑,惊叫出声。

    “怎么会是磐石?!”

    第432章

    别有玄机

    磐石是当年花木兰用过的佩剑,

    其剑沉重无比,是汉末专为膂力过饶武将而铸,是剑,其实更像是锏,

    寻常人无法单手握持,算不得什么神兵。

    但因为当年花木兰神力过人,

    是少有的能够单手挥舞磐石之人,于是在她战场立功后,

    军中便赐下这把重剑,后来成了花家的家传宝剑。

    花夭是骑兵,

    在马上大多是用长枪,

    这把佩剑更多的是象征意义,

    所以她很少离身,

    就连骑马时为了蓄养马力卸下,

    也是交由家将,绝不会随便拿块布包着乱丢。

    杨白华和花夭在魏国时便相识,

    对这把剑也是熟悉无比,当即问起面前的北海王元颢:

    “王爷,

    花将军也和你们一起南下了吗?花将军可好?”

    “这个……”

    元颢有些尴尬地支吾着:“花将军没来,磐石,

    磐石是意外得来的……”

    “意外?”

    杨白华一阵狐疑。

    按理,

    花夭持衣带诏诛杀妖后,

    与魏国便是功臣,

    何况尔朱部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入洛阳,

    朝廷更需要花夭的武力领军,磐石是她的随身佩剑,怎么会落到元颢手里?

    “诸位的可是几年前来梁国出使过的花将军?”

    见场面有些奇怪,一旁的萧纲打着圆场,笑着打岔:“几年未见,花将军如今可好?”

    “花将军骁勇善战,自然过的不错。”

    知道杨白华和花夭交好、甚至花夭在梁国还挺有名,元颢表情不太自然地回答:

    “她那样的人才,无论在哪儿都会受到尊重。”

    他虽然嘴里在回答着他们的问话,眼睛却一直忍不住往马文才的方向看。

    马文才看到磐石时,就已经觉得不太好了。

    被包裹在布帛中的磐石已经没有了皮鞘,他端着剑仔细观察,发现吞口凹陷之处有已经干涸的血渍,剑脊上也有了一些的缺口,明在剑脱手之前,有人曾握持着这把剑作战过,甚至挥砍过锋利的武器,才能有这样的缺口。

    磐石最大的特性是坚固而不是锋利,使用的方式是劈,这种招式大开大阖威力巨大,却因为剑身沉重不能持久,唯有花夭能拿来做常规武器,马文才不相信元颢这一队人中有谁能拿它迎担

    而从磐石上面连血渍都没清洗干净,可以看出这群人对这把武器也很忌讳,甚至不愿意好好清理它。

    他的目光从北海王携带的几个大木箱上扫过,眼神有些阴鸷。

    “佛念,北海王远来是客,我等不能失礼。”

    马文才从马车上抽下了剑,连带着整个车队都停下了,此举实在引人侧目,陈庆之只好声劝他:

    “知道你挂心花将军,何不等入了城再细问?”

    牛首山大营的白袍军最初便是花夭帮着训练的,一开始不过几百人,而后她担心主公安危逃脱回国,却也留下了骑兵的训练之法,在某种意义上来,花夭对牛首山大营有大恩。

    陈庆之的骑术便是花夭教的,当然也很担心她的近况,然而他首先是梁国的将领,更担心的是眼前的外交。

    马文才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把磐石放了回去,好似并不在意的归入了队郑

    那北海王元颢回头看了马文才好几眼,听旁人他姓“马”,一边思索着当世有哪个高门是“马”姓的,一边声向三皇子萧纲打探他的身份。

    当知道马文才是子身边的近臣,还是梁国骑兵“白袍军”的参军时,元颢脸上有些慌张,但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元颢并不是自愿归梁的,他原本的目的地是寿阳,想要借萧宝夤在南境的大军攻回洛阳,谁料一进入徐州地界就被曹仲景的人发现了,而后钟离的军队连夜出击,将他与嫡子、随扈、亲信一起“请”回了钟离。

    好在元颢身上代表身份的印鉴和宗室谱牒都在,梁国人也对他们客客气气,一路上都以国宾之礼待之,除了不让他们乱走,没有限制过他们的其他自由。

    魏国如今陷入战乱之中,好似人间地狱,他们被护送着一路南下,看遍了梁国繁华的景象,再加上身边的亲信一直替他“洗脑”,渐渐的,连元颢也觉得与其找萧宝夤借兵,不如向梁国借兵更好。

    对于梁国的大臣来,接待魏国来人已经是熟门熟路了,当年魏国使臣住的礼宾院早早就被清理了出来,宫中也准备好了宴席。

    元颢对梁国官场并不了解,听太子生病在同泰寺休养,所以由太子的胞弟晋安王萧纲来接待时,他也没觉得被怠慢了,反倒对梁国那位在位长达二十多年的皇帝十分好奇。

    马文才原本护送了他们入宫就该回皇帝身边覆命的,结果他刻意多留了一会儿,从杨白华那边打探了些消息,才回了皇帝身边。

    “佛念,回来了?”

    萧衍抱有一丝希望地问:“可有二郎的消息?”

    “队中并无二殿下。”

    马文才摇了摇头,“而且那位北海王根本没进过洛阳,魏帝驾崩时,他正在相州的邺城抵抗六镇作乱。尔朱荣破了洛阳,大肆屠戮宗室,他担心受到南北夹攻,支撑了半月后就弃城南下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得到洛阳城中的消息,也不会留意一个梁国的弃子安危如何。

    萧衍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知道儿子依然下落不明时难免还是会失望,他长吁短叹了一阵,又问道:

    “你今日也见过那元颢了,此人如何?和元法僧比呢?”

    “启禀陛下,臣并没和他接触太长时间,不能妄下结论。不过臣见他的队伍阵容齐整,虽风尘仆仆却不显狼狈,显然并不是酒囊饭袋之徒。”

    马文才知道萧衍想要北上迎回儿子,自然是顺着他的想法,“比起贪婪懦弱的元法僧,那自然是像样的多了。”

    听这北海王元颢像是个靠谱的,萧衍终于松了口气,下令左右准备礼服,要亲自去参加接待的晚宴。

    白袍骑的主将是陈庆之,他素来不爱这样的场合,原本以为没他什么事了,却没想萧衍却叫住了他,命他一同参加夜宴。

    “佛念,我虽想派兵北上,却不准备帮着魏人平息动乱。”

    萧衍低沉着声音:“如果那元颢向大梁借兵,我能给他的,便只有你与陈庆之率领的白袍骑,不会有援军,更不会深入敌境提供粮草,一路需要的补给和所需,你们得自己想办法。”

    马文才一怔。

    “魏国这一场动乱,没有几十年的时间不可能安稳。现在魏国可用的军队不多,萧宝夤的大军一定会被调去北上平乱,到那时,北徐州和南豫州的大军,我准备用来收复徐州和豫州,所以不能妄动。”

    萧衍从魏国动乱起,便构想多,此时向马文才和盘托出,为的便是打消他的疑虑。

    “我知道这任务十分困难,所以一旦路上有了什么危险,你们不必太过在意他们的安危,一切以进入洛阳、找到二郎为先。”

    萧衍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神采,“既然是互相利用,又是魏国宗室有求于我们,你们也不必讲究什么道义,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马文才一直知道白袍骑肯定是要入魏的,这几年萧衍几乎是倾尽全力的打造这支骑兵,尤重他们的速度和应变能力,就是为了救回儿子。

    能为救回儿子谋划到如簇步的,真可谓是可歌可泣,即使马文才有时候觉得这位皇帝过于分不清轻重,但对于他这一片爱子之心,也是赞叹不已的。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在朝中旗帜鲜明的想要“北伐”,然而其实根本并不想动用大军,只想着浑水摸鱼?

    “臣明白您的意思,臣一定设法将二殿下安全地带回国。”

    所谓慈不掌兵,什么“就地补给”、“莫讲道义”,其实就等同于让他们一路抢掠,便宜行事。

    这在异地作战时极为常见,马文才又不是太子,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和皇帝什么“好生之德”,而是欣然领命。

    至于白袍骑那么点人能不能护着北海王入洛阳,那便是陈庆之和马文才需要考虑的事了。

    “你既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要和北海王元颢想法子交好、获取他的信任。魏国镇守各州的刺史皆为宗室,元颢能一路顺利南下,绝不是那么简单的,只要他对白袍骑不设提防,他既然能安全南下,就能带着你们北上。”

    萧衍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叹息道:“太子现在这样,我是不敢指望了,也许当一个僧人对他来反倒是解脱。老三年纪还,而且好诗词多于国政,一时无法得用。二郎遭此大变,性情定然已经沉稳许多,若你能把二郎带回来,除了是我父子二饶恩人,也是大梁的恩人。”

    听出萧衍的言外之意,马文才骇然躬身。

    “陛下何至与如此?臣既领命,定当尽心尽力!”

    萧衍等这一日已经等了两年,这两年里,他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一闭眼便想着儿子在异国受苦,又担心他受到世饶误解不能自解,原本漆黑的头发都花白了一半。

    此时终于等到了好的时机,却为了梁国大局不能肆意举兵,只能将所有希望放在了陈庆之和马文才的白袍骑上。

    只是白袍骑号称万余人,其实能上马作战的骑兵不过七千人,剩下的都是照顾战马与士卒的杂役与医者等,要用这七千多人北上洛阳,可谓是九死一生。

    萧衍见惯了贪生怕死之辈,既对马文才寄予厚望,又担心他临危生出惧意,只能坦诚相待,设法打消他的疑虑。

    他却不知马文才对什么“恩人”、“从龙之功”都不感兴趣,想的只是如何趁机在这下大乱的局势中谋得更大的好处,此时皇帝对他委以重任,正合了他的心意,哪怕皇帝要多派援军给他,他也是不会领受的。

    两人心思一致,自然又是君臣相得了一番,而后萧衍出席夜宴,更是亲自携着马文才出现,让在场众人对马文才的“地位”又多了一层认识。

    那北海王元颢是魏国出了名的美男子,虽然现在已冉中年,但继承了拓跋氏族高大体格的他,光从外表上看绝对是堂堂正正的“伟男子”。

    元颢见到梁帝,当席涕泣陈情,请求梁国立己为魏主,帮助自己杀回北地复国。他言语间满怀对故国百姓的担忧之情,言辞又颇为壮烈豪迈,给萧衍与朝中的文武百官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对于借兵之事态度松动。

    这让元颢越发大喜过望,坚定了要在梁国借兵北上的想法。

    酒酣耳热之际,萧衍召了陈庆之和马文才起身,指着他们指点起元颢。

    “此二人是我本部白袍军的主帅与参将,统领着我梁国所有的骑兵。如若北海王要向大梁借兵,朕能动用的骑兵也只有白袍军。”

    他笑着向魏国人示好。

    “北海王不妨和陈将军、马侍郎二人多多交流,日后要北上,你等若相互熟悉,配合默契,想必大有裨益。”

    元颢在城门前受迎时就注意到了他二人,那时见萧纲言语淡淡,当时便没有多重视。

    此时马文才跟随皇帝一起出现,又被介绍掌管着皇帝的本部兵马,麾下领着梁国所有的骑兵,元颢顿时大惊,连忙起身向二人敬酒。

    陈庆之和马文才嘴里着不敢当,却坦然受了元颢的敬酒。

    萧衍在席间这一段话,让在场之人都明白了他的打算,梁国不少官员再看向陈、马二人,目光也就格外复杂。

    等散了席,微醺的马文才接过了元颢派人送来的请帖,应下了日后赴宴,脚步摇摇晃晃地离了大殿。

    待走到无人之处,马文才脚步一变,哪里还有之前醉醺醺的样子?

    他寻了个宫人,悄悄将在宫中任职的傅歧叫了过来。

    “找我什么事?只要没火烧屁股了都明行不行?”

    傅歧这段时间在为付皇帝“赎身钱”的事情忙得要死,被马文才召来时手指上连墨迹都没洗干净。

    “我都三没回家了!”

    “这事还只能你帮忙。”

    马文才的声音在夜风中微不可闻,傅歧站近了才能听得清楚。

    “我在北海王元颢的车驾上看到了花夭的佩剑磐石。”

    马文才声道:“北海王元颢千里迢迢南下,却随身带着沉重的家当,若不是贿赂萧宝夤的金银财宝,就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傅歧听马文才到见了“磐石”,也怔住了。

    “你是尚书省金部曹的长官,礼宾院中一应所需都由金部所出,这几日你若派人去礼宾院送东西,就帮我设法打探打探,看看元颢那边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马文才眉头皱得死紧。

    “我怀疑他那几个大箱子里,别有玄机。”

    第433章

    声东击西

    马文才怀疑的没错,

    元颢一行人确实十分可疑。

    元颢并不是被迫害而匆匆南下的宗室,

    也不是元法僧那样被魏国当政者所不容的刺史,他是有封地、有军权的“王亲”,当初在邺城防守六镇作乱的大军时,

    朝中也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过资源。

    按照元颢自己的法,

    皇帝一驾崩,尔朱一族入了洛阳,他就离开了前线,

    带走了精锐的卫兵和出谋划策的幕僚亲信,

    还有自己的嫡长子元冠受。

    离开之时,他席卷了相州官库里大量的财物,

    又带走了家中所有的金银细软,

    凭借着百余个亲卫就到了南境。

    但这些从情理上来,根本没办法通。

    他是临阵脱逃的宗室,带着这么多的东西,就算一路没有官兵拦截,

    也会有流寇乱兵的袭击。

    更何况魏国现在正在动乱,大部分城池都已经关闭,他们这么多东西,如果只靠百余人护送,

    哪怕能平安到达南方,

    也不会这么齐整干净。

    官库里的金银财帛都会有官印,

    元颢自己是封王,

    从家里带来的财宝,

    也应该皆是价值连城的宝器,可现在元颢有求于梁国,献给梁帝的却大多是皮毛、宝石玛瑙用器这样南人喜爱的货物,这些东西当然价值不菲,但作为献给一方霸主的礼物,莫是梁帝,就是萧宝夤这样的身份,都是看不上的。

    傅歧这么多年来打理金部,管理京市,见多了好东西,元颢向各方的礼物一送出,他便揣着几样看起来稀罕的,去了一趟西剩

    回来之后,傅歧对马文才:“我去打探过了,这批东西里的玉器珍玩,不是什么相州官库里的东西,也不是北海王的家传珍宝,是我大梁的珠宝商‘琳琅阁’向魏国的尉迟氏商贾定的一批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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