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我上辈子是两年后才和祝家结亲。那时候我在国子监并不出众,和祝家结亲算是门好亲事……”

    马文才突然领会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但吴兴离上虞何等远,我又没有来过会稽学馆,上辈子我家是如何与祝家有了干系?”

    在此之前,他是抱着要娶了祝英台再休了她的心结才来的会稽学馆,对于这些旧事是不愿想,也不敢多想。

    现在想来,难道他家早就已经入了局,只是不自知罢了?

    上辈子的祝家,或许和这辈子一般也深陷泥潭,两年后的祝家只会陷得更甚,娶了祝英台,马家能有什么好果子?

    祝英台一头撞死在梁山伯的墓碑上,说不定还是救了马家上下满门。

    祝英楼见马文才默然不语,可鼻尖、额头都是汗,显然内心绝不平静,也不知道这般善断狠辣的少年为何会吓成这样,只以为他被祝家背后的浑水吓到了,难得放软了语气解释。

    “我家虽为褚家做事,却没有效忠褚家。褚向也不是褚家扶持成事之人,我们并不惧怕褚家日后会将祝家如何,只是有些说不出来的苦衷,不得不为他们做事罢了。”

    祝英楼说,“士族惯例,若有罪责,罪不及外嫁女,你要是担心祝家庄日后出事会连累马家,大可不必。”

    “褚向不是褚家扶持之人,那谁是?”

    马文才抓住了祝英楼话中的重点,“是临川王?还是元魏的萧宝夤?”

    他看着祝英楼,摇头道:“不,不会是他们。临川王贪婪成性,褚家就算还没败落,连祝家带褚家那点身家根本都打动不了他,别说帮着成事,先满足他那无休无止的欲望就能将你们拖死……”

    马文才沉着脸。

    “萧宝夤也不可能。褚皇后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建康、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的和魏国人互通有无,此人必是在建康之中,位高权重,又和褚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这人深得皇帝信任,哪怕和褚家这样的人家来往,也不会让皇帝心生忌惮。”

    祝英楼听着马文才的分析,嘴唇几番翕动,似是想要反驳,可最后都化为了一声长叹。

    “你说的没错。”

    祝英楼颓然道:“那人确实是在建康。”

    “马文才,既然都到了这一步,我也不瞒你。我们家欲嫁于你的九娘,就是你的同窗、我祝家的小郎祝英台。”

    祝英楼话说完,正等着马文才大吃一惊,却见后者只蹙着眉,一丝震动都没有,心中一个推测油然而出。

    “你早就知道英台是女人?!”

    见马文才没有反驳,祝英楼抄起手边的砚台就向马文才砸了过去。

    砚台从马文才身边扫过,落于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你都知道英台是女人,还和她同居一室过,居然不肯负责?!”

    这个衣冠禽兽!!

    “我对祝英台,一直是以礼相待。”

    马文才见今天肯定是绕不过这个亲事去了,索性认了此事。

    “你若因此让我负责,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祝家同意祝英台和我同住一室,难道之前不知道我是个男人吗?”

    “你怪我不肯负责,我还没说你们祝家故意讹上我呢!”

    祝英楼被马文才的无赖气得额头一阵炸痛,感情上想找来几百刀斧手将马文才剁成肉泥算了,理智上又知道此时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

    两种情感互相拉扯,憋得祝英楼突然仰头一阵长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祝、马两家的部曲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动静都吃了一惊,纷纷涌入内室之中。

    “都出去!”

    马文才也寒着脸,转过头来,眼神像刀子一样逼人。

    “没喊你们的时候,谁也不准进来!”

    众人被马文才的眼神骇得心惊肉跳,再见祝英楼没说话,只能一个个魂不守舍的出去了。

    马文才等到祝英楼情绪终于平复,才叹息道:“之前祝家庄既然想着多观察在下一段时间,甚至将令妹送到会稽学馆来,可见也不是拘泥性别之见的人家。我刚刚说祝家刻意讹我,是我言之过甚,在下在这里赔礼。”

    他对着祝英楼一揖到底。

    待祝英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后,马文才直起身来,一边观察着祝英楼的神色,一边问他道:

    “既然如此,现在为何又突然同意了婚事呢?就算我同意了亲事,好歹也让我知道其中隐情。”

    “竟是怎么也瞒不过你……”

    祝英楼疲惫地一抹脸,意外地露出了脆弱的神态。

    “之前褚家扶持的那人曾提出过娶我小妹为妾,作为我家支持他的‘奖励’。我阿爷阿娘并没有攀附上此人的意思,自然是想尽办法推脱了,甚至连我家小妹还未成人的理由都用了。”

    “我们原想着这事应该就算是糊弄过去了,可正依你之前所说,大概是英台炼金的本事被那边发现了,建康传了消息过来,说是会有人来会稽接走小妹,还说许下祝家泼天的富贵。”

    祝英楼的语气有些怅然。

    祝家想要泼天的富贵时,现实狠狠地抽了他们一记无情的耳光。

    现在祝家只想偏安一隅好好的过安生的日子,可别人却忘不了他们,还想着送什么“泼天的富贵”。

    如果他要能选,又何必急急忙忙将妹妹这么嫁出去?

    第222章

    居心叵测

    “你和马文才说了些什么?为何一整天都在别院里?”

    一览无遗的会稽山顶上,

    神情严肃的褚向负手而立。

    “英台因起火破了相,虽说已经送到徐家医治,可毕竟伤到了脸面,

    我阿爷阿娘正在商议和马家的婚事。”

    祝英楼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但是马家似乎有些不愿意,

    所以我来和马文才理论,期间我有些冲动,和马家的人动了手。”

    负手而立的褚向始终没有转过身,

    祝英楼有些惴惴不安。

    “你们别想玩这种小聪明。”褚向的声音在山风中幽幽传来,“祝英台死了便算了,若没死,

    那边不会打消要她的想法的。”

    “褚公子,英台蒲柳之姿,

    怎么入得了那位的法眼?何况现在她还破了相,

    根本就……”

    “这个,

    你和那位解释去吧。”褚向叹气,“我来会稽,

    只是为了铸铁与囤粮之事,

    这些个旁枝末节,我不管的。”

    祝英楼已经习惯了褚向的凉薄,可即便如此,

    祝英台和褚向毕竟有同窗之谊,如今褚向竟直接说祝英台的生死将来都是“旁枝末节”,这让祝英楼不由得心寒。

    “难道是英台有什么过人之处吗?若是有什么祝家可以做到的,

    公子大可直说,祝家庄一定双手奉上,何必要让英台背井离乡,到北方去?”

    他试着求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当真以为这种事我说了算?”

    褚向被祝英楼连番哀求,忿怒地转过身来。

    “我也只是局中之人!”

    看见他肿得高高的半边脸颊,祝英楼吃了一惊。

    “褚大公子,你怎么……”

    “做错了事,自然是要受罚的。”

    褚向语气淡淡。

    “祝英楼,你那一把火,也不知坏了多少好事。你自己放的火,结果烧伤了祝英台,这话我信,那边会信吗?”

    他摇了摇头。

    “若是烧死了,死无对证也好,可所有人都看见你们祝家的船把祝英台送走了。你这步棋,臭得很。”

    一旁的祝英楼有苦说不出。

    他倒是想死无对证,从此让妹妹消失在别人的视线之中,可谁能想到马文才居然将英台给劫下了?

    “为何说我坏了好事?”

    祝英楼试探着问:“和朝露楼的刺客有关吗?”

    褚向知道瞒不过他,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微微点了点头。

    “若公子和我说了那日有刺客要行事,我必不会放那把火!”

    祝英楼状似懊恼地恨声道:“若不是那些刺客阻挠,我的部曲又怎么会带不走英台?如今害英台受了伤,那边还要怪我等坏了好事?”

    “那些皆是死士,平时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便是我,也是最后一刻才知道会有人行刺,只能匆匆离开那里。”

    褚向担忧祝英楼会因此记恨那边,解释道:“这些死士培养不易,并不是可以随意派遣的,如今因一场大火撤退不及,派往会稽郡的死士在朝露楼里折损殆尽,你说那边会如何?”

    祝英楼的脸色又青又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任由大公子派遣,只求大公子在那边替我求情。”

    “这些死士并不归我管,不过确实有事得你们来做。”

    褚向说,“这些死士来会稽郡本还有一项任务,但如今他们已经死了,这件事便成了无主的任务。那些死士既然因为祝家庄放的火死在朝露楼里,这件事就得祝家来做。”

    “何事?”

    祝英楼一怔。

    “那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那东西现在应该落在了如今的鄞县县令手中。”

    褚向漠然地看着前方,转述着别人的要求。

    “这些死士本来是准备在半路上截杀这位新任的鄞县县令的,结果一来二去,此事已经耽搁了,祝家庄离鄞县近的很……”

    “那边已经去信给了祝庄主,让他派人去找一本册簿。如果找不到,就直接把那县令杀了。”

    ***

    鄞县。

    接风洗尘的筵席完毕后,梁山伯摇摇晃晃地被马文才的侍卫搀扶着,往自己的房间里走。

    等走到了无人的地方,梁山伯一改刚才酒醉不醒的样子,自己撑着柱子站了起来,使劲地摇了摇脑袋,清醒了过来。

    旁边的祝英台身为梁山伯的“亲信”也被灌了些酒,但比起梁山伯来,实在是太少了,现在还能自己站得住。

    三人警觉地回了房,那侍卫看住门,梁山伯和祝英台进了屋。

    “你现在糊弄他们,说你还没募到足够的人手,等学馆的算吏和书吏们到了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祝英台想起宴席上那一群人就头痛。

    “衙门里似乎都是杨勉的人?”

    “我不这么说,没办法看清现在的局势。”梁山伯解释着,“要是他们看到我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来赴任,今晚就不会是接风宴,而是鸿门宴了。”

    “这么严重?”

    祝英台吓了一跳。

    “这县丞是本地人,出身大族,从城门官到道路两边的商家都与他相熟,一路都在和他打招呼,他也有意在我面前显示自己的能耐,希望我倚仗他在鄞县立足。”

    梁山伯皱着眉头,“我必须得在弄清本县情况之前和他虚与委蛇,否则他欺上瞒下,我什么都不会知道。”

    “你要知道什么?”

    祝英台好奇。

    “这鄞县紧邻句章和余姚、上虞,水道纵横陆路通达,可偏偏一直都是下县,这并不合乎常理。我来之前在太守府借过县志,此处每年春夏都会发生水灾,这也是众人认为鄞县不能发展的原因……”

    他迟疑着说:“但上游的上虞也经常因曹娥江泛滥出现水情,却没有鄞县这般古怪,每年因水灾死的人这么多……”

    “你担心这其中另有缘故?”

    梁山伯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那鄞县县令因收受贿赂入罪也很可疑。我上任之前打听过,和我出身贫寒不同,那位县令家境富庶,家中良田千亩,应该不会眼皮子浅到这种地步。”

    有钱人做官是为了往上爬,而不是赚钱。

    “而且有传闻他喜怒无常、常常因贪睡不愿坐堂,其他人不得不靠贿赂来见到这位县令,平日里一些杂务都是这位县丞处理的。”

    “听起来是很可疑。”

    祝英台的目光从屋中的锡壶上扫过,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发现他们给你准备的是锡器,你最好不要用它们。”

    “锡器?”

    梁山伯笑道:“这不是寻常之物么,为何不能用?”

    “锡器也分很多种,我在祝家庄也见过不少锡器,其色泽明亮质地坚硬,这是因为我们家的锡器混入的是铜,所以每件用器都坚固耐用。”

    祝英台不是炫富,而是很认真地解释着。

    “但是县衙里用的锡器我看过了,虽然看起来也很亮,但混入的不是铜,而是铅。这让锡器的造价变低,重量也轻了不少,但是用铅量过重的锡壶盛热水或者温酒,就对身体有害。”

    这时候的工艺水平太低,纯锡器是不存在的,大多是锡合金。

    银器会发黑,铜器也贵,锡器熔点低容易铸造,耐用的锡器就成了很多人的选择。锡器入铜是一种复杂的工艺,造价也高,但混入铅就不然,随便一个普通的锡匠就能制作。

    祝英台虽然知道梁山伯的身体没有传说中那般差,可传说里他吐血死在任上太可怕了,这含铅量高的锡器普通人用了可能只有一点身体不适,但要抵抗力差的很容易就铅中毒。

    更别说南方人平时喜欢饮用温热的黄酒以驱寒,这锡壶装酒加温,其混入的铅会与米酒中的醋酸化合成醋酸铅。

    饮酒时,醋酸铅被饮入消化道,少部分吸收入血,以磷酸氨铅等形态藏于骨组织内,很快就会有各种严重的影响。

    梁山伯听了吓一跳。

    “有害?难道会中毒?”

    “算是中毒吧。慢性毒?”

    祝英台犹豫着回答,很快又补充着:“总之对身体不好,你还是用陶器吧。”

    梁山伯一眼扫过屋中,举凡茶罐、水杯、温酒器和酒杯、水壶皆是锡器所制,不由得心惊肉跳。

    “我看这些锡器都像是用过不少时候了,如果前任县令一直用得是这些……”

    他慌慌张张地问:“这铅导致的中毒会不会让人喜怒无常,或是昏沉疲乏不能理事?”

    “我不是学医的,我也不知道。”

    祝英台不太肯定。

    她以前看过一部法医断案片,隐约记得铅中毒死的人,因血液中有正铁血红蛋白形成,故尸斑呈灰褐色。就算人没有死,化妆品含铅或者血液中有铅,皮肤也会灰暗长斑,还会大量脱发。

    “我在家中见过大量吸入铅粉等废物的工匠,大多是痉挛不止,亦有呕血腹泻之人。”

    呕血?

    呕血!

    祝英台心头一阵狂跳,猛然看向面前的锡壶,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倒吸了一口凉气。

    “祝英台,你怎么了?”

    梁山伯惊问。

    “梁山伯,这鄞县县令,你是一定要做吗?”

    祝英台心慌气躁,抓着梁山伯的衣服劝道:“这鄞县诡异古怪,给你用这锡壶明显是不安好心,若你实力不够,我怕你会吃大亏!”

    “这世道,若实力不够,在哪里不会吃亏?”

    梁山伯诧异地问:“事情在你看来,竟如此严重吗?”

    “怎么可能不严重?上任的县令是不是还被关押在太守府的牢狱里?”

    祝英台记得这时代春夏主生,冬主肃杀,犯人大多秋后问斩。

    而且秋后已经收成完了,进入了农闲,这个时候集中处理刑狱之事,可以召集人群观看,起到震慑的作用。

    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为什么问这个,奇怪地点了点头。

    “是与不是,让马文才设法进牢狱里见见鄞县上任的县令,一见便知!”

    第223章

    水深万尺

    祝英台和梁山伯在鄞县没有几天,

    会稽学馆那边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大概是知道新任县令是从会稽学馆来的,杨勉特地在哪儿抄了“天子门生”们的策论和应试结果过来,

    看的梁祝二人是热血沸腾。

    知道马文才和徐之敬、褚向等人前程已定,两人都由衷地为他们高兴。

    大概是马文才他们的结果刺激到了梁山伯,

    这几日里他所有空闲的时间都拿来翻阅过去的案宗、处理积压的公务,只是因为人手不够加上下面人的阴奉阳违,梁山伯的进展并不顺利。

    “看到这里没有?”

    祝英台指着一处卷宗,

    右手随意在纸上划着方程式,得出一个差距巨大的数字。

    “这里数字不对,缺了八千石。”

    “八千粮食……”

    梁山伯自是相信祝英台的算数能力,

    看着这数字有些发愁。

    “如果是算错了还好,库房里一定还有这些粮食;如果不是算错,

    那粮食去了哪里?”

    “鬼知道去了哪里。”

    祝英台无奈道:“八千石粮食够三千大军用一个月,

    这么多米粮,

    就是从库房搬出去也要搬上一阵子,不可能没人发现。要么是欺上瞒下,

    要么就是百姓已经习惯了。”

    “但此事是瞒不过去的。”梁山伯纳闷极了。“秋后总要向上面缴纳赋税的,

    一开库便知。”

    即便鄞县是下县,那是因为地方并不富裕,人数却并不比上县的人少。这时代粮税是按人头算的,

    鄞县其他税上收的可能会少些,粮食却不会少。

    下县有自己要缴纳的粮税标准,多出来的粮食会放在库房里,

    供给春耕“租赁”粮种的贫农,遇到灾荒之年还可以开仓放粮,算是一种应急预案。

    两人发现这处亏空,当即不敢放松戒备,带了马家的侍卫、点上衙门的库曹就去检查粮仓。

    去年秋收前这里的县令便下了狱,征收粮草的数字很是潦草,祝英台还是从最初的数字推算出来的缺损,到了缴粮那段时间的账本根本记的是一团稀烂,梁山伯看了几眼便不耐烦看,只下令四五个库曹和他一起点粮。

    就在梁山伯和祝英台跟着库曹清点粮食数量时,鄞县旧任的县丞杨勉也带着一干皂隶匆匆赶到。

    “梁令官,怎么能劳您做这种杂务!”

    杨勉老远处就喊了起来。

    “清点库存这种脏活,应该交由我们这些浊吏来做才是啊!”

    “我上任之前,太守府的世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以春耕夏种为优先,若是连粮库的情况都不知道,又何谈重视农事?”

    梁山伯深谙“借势”之道,将世子的名头拉出来扯大旗。

    “何况在下并不是士族,本就是吏门出身,又怎能说是浊务?”

    杨勉一听是世子的吩咐,也确实不敢上前拦着,可他明显神色紧张,带着一干皂隶紧紧跟随在梁山伯身后,听着库曹仔细数着粮食。

    为了计算方便,库存的粮食皆是一石为一袋,这些粮食有些是豆,有些是栗米,有些是粗米,大多没有脱壳,密密麻麻摆满了几个巨大的库房,只靠粮袋上的字样确认装的是什么粮食。

    粮食很快就被清点完毕,在清点的过程中梁山伯发现鄞县还使了心眼,缴粮交给上级的粮食大多是较重又贱价的豆类,留在谷仓中的皆是粗粮和粮种,由于缴粮大多是以“称重”的方式,鄞县又是下县,这样居然也糊弄过去了。

    “缺的不是八千石,而是一万二千多石。”

    祝英台小声在梁山伯耳中说着:“我们算账时都忘了还有过去几年库存的粮食。我看了下库曹前几年的入库账本,再和粮袋上记录的入库时间推算,平均每年都少两千石左右,五年下来共少了一万二千多石。”

    梁山伯翻看着祝英台划出的数字和这几年的对账簿子,不难发现最初时每年缺损的粮食还不足一千石,这个数字还不算离谱,因为粮食没有脱壳,出粮时有时候会有损耗,再加上霉雨等因素,有几百石损耗很是正常。

    但越往近几年,这数字就差的越大,尤其在前任县令当任的这两年间,几乎每年都有三千石的缺口,简直是耸人听闻。

    事关秋收缴粮,那县令只是因收受贿赂入罪,又不是贪污库粮,若不把这事弄清楚,到了年底粮官催粮时梁山伯必定要背上这个黑锅。

    他才刚刚上任,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做这个背锅人的。

    “杨县丞,这粮食的数字,好像有些不对?”

    梁山伯并没有上来就兴师问罪,也没有咄咄逼人。

    一旁的祝英台还以为梁山伯要勃然大怒彻底问责,没想到他这么软绵绵的态度,顿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令公英明,确实有所不实……”

    杨勉见梁山伯似乎并不准备“小题大做”,心里松了口气,忙带着笑容上前解释:“令公没在鄞县住过,可能不知道鄞县的情况。我们这里这几年年年闹水灾,城外常常受灾严重,这时候就要免了田户的粮租,还要赈灾、借贷第二年的粮种,缺口也就越来越大……”

    “既然是有正当用途的,为何不予记账?”

    梁山伯翻着簿子,确实在里面发现“赈灾若干”的字样,却没有看明白,“既然是年年都有水灾,可见必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不勘查河工,寻求解决之道?”

    “县令爷这说的,上任令官要都似你这般,哪里有今天这些事!”

    杨勉身后跟着的主簿见梁山伯是个性子软的,插嘴道:“江令公哪里关心这些事,发水了就叫人迁走,迁回去就给粮种继续种。我们倒是想记,赈灾时乱糟糟的,哄抢之事经常发生,我们自己人手都不够,哪里有人去记这些!”

    两人一唱一和,将所有问题都丢给上任县令了。

    “上任县令如今在狱里,难道还能找他将缺的粮食吐出来?今年秋收过后总是要缴粮的,这几千石缺口,如何应对?”

    梁山伯看着满粮仓的粮食,愁眉不展:“难道我这县令刚刚上任,就官位不保了不成?”

    他的气质本就不强势,如今忧叹连连,任谁都看得出言语中的痛苦和不甘。

    杨勉和那主簿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有喜色,再见梁山伯身后的算吏毫无表情直挺挺站着的样子,心中把握更甚了几分。

    “梁令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勉左右看了一眼,伸手请梁山伯过来。

    梁山伯身边的侍卫想要说什么,被梁山伯一个眼色制止,只能作罢。

    杨勉和主簿领着梁山伯到了粮仓一处无人之处,压低着声音说:“令公,这几千石的缺口,其实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容易……”

    “哦?”

    梁山伯神情兴奋。

    “如何容易?速速说来!”

    “令公,我们鄞县的甬江每年都会泛滥,加之靠海,夏季还常有狂风,这几年常常歉收,赈济也已经成为家常便饭,这些上官都是知晓的。”

    杨勉犹豫了一下,一鼓作气地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在赈济的时候将耗费的粮食多写一点,将歉收的数字写大一些,这样赈济的粮食多了,收上来的租子少了,亏空就做平了。”

    他还不知道祝英台已经根据几年前的产量和进出账,算出了这么多年一共欠下的亏空,还以为梁山伯头疼的只是上年亏下的三千石,这才出了这么个主意,要帮他把去年的糊弄过去。

    若梁山伯没带了祝英台来,在人生地不熟、不了解鄞县情况又情势急迫之下,这三千石粮食的亏空说不得就要用杨勉的法子补上了。

    可现在这种情况,明显亏空只会越来越大,之前少的还不知道在哪里,要是出了事,他哪怕只做过一次假账目,这债就得他背了。

    “你怎么确定今年就会泛滥?这老天爷的事情怎么能说的清楚,万一今年风调雨顺呢?”

    梁山伯踌躇着支支吾吾,不肯应下。

    听梁山伯说“风调雨顺”,杨勉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

    “令公,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甬江泛滥是板上钉钉的事,您若想坐稳这个位置,这是最安全的做法。”

    他甚至打了包票。

    “若是令公是担心这件事被人发现,大可不必如此担心。鄞县的百姓早已经习惯了每年夏天的赈济,况且您第一年上任,施舍的粮食多也是常事。”

    “再说,您是太守府亲点的县令,就算是为了世子的面子,这几千石多出来的损耗,太守府的催粮官也不会追究的。”

    “话虽如此,可要是没泛滥呢?如果受灾不严重,根本不需要赈济呢?你我之假设都是建立在有灾民出现的情况下。”

    梁山伯将一个执拗死板的书生样子表现的淋漓尽致。

    “我不能拿我的前程开玩笑!”

    “那这样吧!”

    杨勉见反复劝说这位年轻的县令都不硬,不耐地说道:“若是今年夏季果真发了水,令公就用我的法子先敷衍过去。到时秋收时甬江周边以外的其他地方丰收,这租子自然好补上,若歉收,那更好,多报一些不过是影响今年的评定,反正还有明年。”

    “令公,你看这样可好?”

    “那,那就这样吧……”

    梁山伯满脸迟疑之色,“你确定这样会没问题?”

    “绝无问题!”

    杨勉应得干脆。

    “无论是我还是李主簿、王皂班,都是嘴严之人,此事交给我们,保证做的妥帖干净,绝不会给令公你留下隐患!”

    “那,那看看今年夏天吧……”

    梁山伯忧愁地看了一眼头顶。

    “看老天爷了。”

    他表现的越犹豫不决、懦弱没有主见,杨勉越是放心不已,对着梁山伯再三保证,甚至连赌咒发誓都用了,这才得到了梁山伯的感激言语。

    见“搞定”了这位年轻的县令,杨勉志得意满的带着主簿、皂隶等人走了,只留下梁山伯等人。

    “令公,那这些粮食还点不点?”

    几个库曹犹犹豫豫地问。

    “暂时不点了吧。”

    梁山伯摆了摆手,“在这库房里呆了半天也是憋闷,我头晕的很,要回去休息休息。”

    谢绝了库曹们的相送,梁山伯几人走出了粮仓。

    “嘁,知道的那是上任县丞,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县令呢!”

    一出门,一直装沉默的祝英台不屑地撇了撇嘴。

    “在这鄞县,杨勉与县令也没有什么区别。上任县令常常昏睡不出,理事的就都是这县丞。”

    梁山伯摇摇头。

    “他一手遮天惯了,我们只能小心行事,以免他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出人意料之事。”

    祝英台是个好奇心重的,见梁山伯表情沉郁,忍不住询问:“刚刚杨勉拽着你说了些什么?”

    “说的是这鄞县的‘水’。”“

    梁山伯叹气,一语双关道:

    “……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啊。”

    “我这县令想熬过今年夏天,怕是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马百万:(不屑)才一年三千石的亏空,就让你愁成这样?我爹的粮缺我一个人就补上了!

    梁山伯:(和县吏斗智斗勇中)……我恨你。

    (拼不了爹也拼不了儿子的人生没法过了!)

    第224章

    蓄意巧合

    马文才从祝英楼那里回来的时候,

    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质。哪怕是对人脸色最不敏感的傅歧,都有些害怕的离得远了些。

    回到屋中的马文才开始给父母写信,然而几乎是没写多少就揉成一团丢掉重写,

    没一会儿,他的脚下就已经堆出了小山一般的纸团。

    写着写着,

    马文才突然将笔使劲一掷,神色沉重地走出了内室。

    傅歧对那些纸团实在是好奇,可又没胆子跑过去打开一两个看看写的是什么,

    窝在内室里活生生快将自己憋死。

    最后只好跑出去在学馆里乱逛,想要透透气。

    这一逛,就让他逛出个大为解气之事。

    随着“天子门生”的确定,

    有许多本来就是为了名额来的士生大感这条路子已经无望,便开始吩咐随扈收拾东西,

    只等着谢举一离开五馆,

    便要回家里去。

    毕竟很多人来五馆只是图那个名头,

    对读书求学并没有什么兴趣。

    所以这几天里甲舍都是乱糟糟的,搬东西进进出出的声音络绎不绝。

    傅歧不是个爱凑热闹的,

    可这次他听到的是虞舫的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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