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现在整个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怕沾上方天佑家,生怕就被连累了要一起“行善”,架在火上烤着下不来。

    方婶子从这里生在这里长,住在这里的人家都是富户,许多都知书达理又知根知底,也不是那外面经常闹事的刁民。

    她原本搬回来住就是想两个儿子有个好的环境,自家也不必再把孩子教成方天佑那样,可眼见着一巷子的人都把他家当成了洪水猛兽,自家儿子也没人玩耍,成日成日里心都要碎了。

    原本再熬熬也没什么,毕竟方家底子在那,再艰难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可今年沛县一场大水,底下庄子田地都在泛区,原本泛区都是好地,离水脉近,水田也好灌溉,可一发大水,泛区的上田就成了重灾区,家里田地里的粮食还没来得及收割,就被全淹了,颗粒无收。

    庄子也被淹了,城里房子不好收粮食,历年来家里存粮都是放在祖宅里,有家里老人和宗族照看,可这一淹,连宗族都自身难保只顾着抢救自家财产,谁抢你家的粮食,多年来的积累也就全遭了殃。

    本来就遭了大难,城里也到处淹了水,方婶子那时候刚生了孩子,连月子都没出,跟着街坊邻居和夫君去城中高处避难,等水退了才回家。

    这一段时间大家都兵荒马乱的,少说有不少人家缺衣少食,又是方天佑照顾老幼,将家里存粮也用去了不少。

    水退了,那田的地契是方家的,但是却租给了佃户,那就是佃户家在种的田,就算被水淹了,今年租子还是要交的。

    又不是租人种田,而是租田给人收租,换哪家都是这个道理。

    可方家的庄户却知道方天佑是个好说话的,一群佃户约好了,带着家里逃难的家小,哭哭闹闹进了城,堵在大婆儿巷门口,就在那哭惨。

    方天佑一方面心软,一方面怕把佃户惹急了出事,一咬牙就免了今年所有的租,可底下水没退,这些人回不了家,就在这大婆儿巷门口起了棚子,居然就在城里当流民这么混下来了。

    没饭吃的时候,一家老小在方家门口哭哭啼啼,再饿晕几个人在他家门口,方天佑少不得就要弄点吃的来给人家,后来巷子口的人越围越多,整个巷子里的人家都有了意见,没办法,方天佑就在门口架了锅,不让人进来,就在门口吃了算数。

    明明只是救个急,结果一传十十传百,方家所有的佃户都知道了方天佑在给自家佃户散粥救济,原本在其他地方逃水躲灾的佃户立刻携家带口的赖在了这一片,到了要发粥的时候通通聚在这里。

    而且他们还非常维护自己的“利益”,因为数代都是方家的佃户,互相都认识,外面真的苦得活不下去的流民听说来散粥碰碰运气的,还会被壮丁赶走,美名其曰“方大善人只给自家佃户散粥”。

    所以这里散粥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却没多少人来,概因来的老弱妇孺都被赶走了,而身强体壮的都去找活儿养活家小,也没脸天天靠人施舍。

    方家富庶的事情在庄子里也不知流传了多少年,所有的佃户都知道方家是大户、富户、善户,却不知道方天佑如今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几次想要停止施粥了,可一到清早傍晚这一块的人就围的人山人海,大部分人他甚至都能叫出名字,真看着别人饿晕在他家门口他根本就不忍心,只能一袋一袋的把家中存粮往外搬。

    粮食不够的时候,方天佑原本还想着出去买,可现在粮价那么贵,粮食那么缺,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就只能继续用着家中存粮。

    为了节约粮食,家里现在和外面流民吃的一样,原本粥饭稠的还能立筷子,后来越来越稀,几个孩子饿的两腿直打摆子,天天靠方婶子给点钱上街上吃点干的,还不敢给佃户们知道了,怕闹。

    家里请的奶娘都说好主家负责食宿的,可又让人下奶又顿顿给粥,就算再有奶喝粥也打不下奶来,所以奶娘们都咒咒骂骂着走了。

    这些当奶娘的,之间都有联系,这一下方家“不厚道奶娘吃的还没佃户好”的消息一传,连奶娘都请不到了。

    可怜小孩就靠米粥加母亲稀少的奶顶着,生下来还算大,越养越小的像猫。

    正因为这样,方天佑的妻子越想越不是滋味,再看他连家中最后一袋米都要拿出去熬了给这些没良心的,竟不想活了。

    方婶子哭天喊地的一阵嚎叫,左邻右舍应该都听到了,可居然没人出来阻拦或劝解一番,就足见这家的麻烦有多让人头疼。

    如今她哭喊着把这几年的委屈说了个干净,几个少年都是家大业大从没吃过苦的人,就连梁山伯,虽然最早几年过得艰难,可进了学馆后就没短过粮。

    听了这方婶子说起自己家是如何由富转衰,一群少年顿时一个个都满脸茫然,他们的人生阅历和生活环境还并不足以完全消化掉这些信息。

    这其中唯一能感同身受一点的就是祝英台,因为她也有过好心却被人当做好欺负一直占便宜的时候,但她并不是方天佑,被占了便宜冷了心后就开始保护自己,学馆里的学生毕竟是有羞耻心的,见她察觉了也就没几个再明里暗地里继续做小动作的。

    像是主家数代施恩却还厚颜无耻,将胆子养的这么肥的佃户,莫说祝英台,就是傅歧、马文才,都没见过。

    方婶子哭哭啼啼,似是要将所有的怨恨都哭了出去,而她不远处的方天佑也是泪眼滂沱,满脸通红。

    “是为夫无能,对不住妻儿家小,可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们更是要好好过啊,不然家就散了……”

    方天佑看得出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这么多年轻人在面前,被自家妻子从里到位抖了个干净却没有拂了面子的羞恼,只在不停的抹眼泪自责。

    作者有话要说:  可这样的自责看在马文才等人眼里,又显得太过虚伪懦弱,心头一阵一阵的不舒服。

    大概是哭了一阵后将情绪发散了不少,那方婶子终于揽着孩子站起身,向着送信的几个少年一一行礼。

    “是我无德,让几位公子无端卷到我们家这些烂事里,让诸位看笑话了。”

    她大哭大闹过,现在是蓬头垢面双眼红肿,长相却很温婉端庄,看着就不是个刁钻刻薄的妇人,看看她,再想想她的遭遇,更是让人唏嘘不已。

    第124章

    变本加厉

    见方婶子不再寻死觅活了,孩子也能嘤哼着抬抬手,所有人都松了口心。

    马文才眼角扫过那一袋米,米袋子倒是不小,若是寻常人家,那半人高的米大概也能管的上一家人吃一阵子,可考虑到这家儿子就三个,还有主仆,这一袋米怕是杯水车薪,也难怪方婶子寻死觅活。

    他们不是来管家务事的,只是恰逢其会,不忍心见死不救,但他们和这方天佑的左邻右舍一样,若能帮就帮一下,要管到底是不可能的,何况这方天佑一看就是个不靠谱的,连自己的娘子和岳丈都劝不好,他们这一群外人又能管多少?

    所以现在所有人一门心思就想要赶紧送了信,快点走。

    那方婶子不傻,也不是什么天真不解世事的大姑娘,见几人这幅表情,又是谢了又谢,直言没想过自家那外甥会担心他们,派人送信来。

    她大概也被大姑子一家弄得寒了心,乍一听外甥居然还会担心他们的安危,刚刚被人凉透了的心就暖了一点。

    就算他娘是个糊涂的,那公公婆婆也是心狠的,好歹他们方家供了这孩子去什么五馆读了书,这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知道恩义廉耻,一听发水了立刻就请同窗顺路送个信。

    这几个同窗非富即贵,一看也都是好孩子,所以说,人一定要读书……

    方婶子这么想着,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砸锅卖铁,回头也要把几个孩子送到五馆去。

    既然庄子里和沛县都要看他们家笑话,让孩子在这里住着也不好,还不如送到五馆,也去读书,离一离这样的环境,跟着贵人们学着为人处世,不至于养成他们父亲这样的糊涂蛋。

    这么一想,似乎又有了点奔头,之前抱着孩子一起去死的心思又淡了一点。

    “哎,帮了这么多人,就没几个真心实意谢谢咱家,考虑过咱家情况的。说起来,血脉相连还是比外人强点……”

    方婶子擦了擦泪,悄悄在外人面前给了方天佑一个台阶,想要所有人都不继续尴尬下去。

    就凭这一点,马文才就对她升起了不少好感,沉稳地接腔。

    “我们其实和李思田也不熟,当初我北上他请我送信,我心中还有些不悦,这未免太交浅言深了。现在一想,他又何尝不知道让我送信是为难我,大概是真的挂念不下你们,才厚着脸皮求我跑这一趟……”

    他怕这方婶子一寒心之下又有了轻生之念,刻意将自己的不满和李思田的为难说了清楚,又将他们一行人摘了出去,免得这方大善人还以为他们和李思田是什么莫逆之交,攀上了关系求他们帮他渡过难关。

    就他们家这难关,来多少个人都不够渡的,只有靠他们自己。

    也是马文才多想了,这方天佑有这样的心计和城府,也就不至于弄到现在这样。

    所以听到马文才的话,方天佑越发喜气洋洋,刚刚被方婶子破口大骂的憋索劲儿也终于缓过来了,捏着手中的信仿佛像是捏着什么后世的好人奖状一样,笑得满足极了。

    大概是觉得这几个少年面善又愿意送信是个好人,方天佑将那信撕开,看着满纸龙飞凤舞的字迹,笑得有些讨好:

    “几位公子,劳烦你们将信送来,只是我和我娘子都不认识字,能不能,能不能再劳烦几位……”

    他们家以往收到信也是请街上写字的书生看的,给几文辛苦钱就行了,几乎所有不识字的人都是这样。

    现在这种情况,他急着向妻子表功自己以往的善事不是白做了,当然来不及去请街上的书生看信,只好厚着脸皮请他们读一读。

    这信是祝英台送来的,祝英台自然是责无旁贷,笑嘻嘻地走了过去。

    “我来看看,我帮你读!”

    她接过信,将信纸一展,眼睛随意扫过,正准备读出来,突然声音一收,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喉咙,眼睛里也露出了惊讶。

    祝英台素来是个好说话的性子,要帮人读信自然不会刁难,如今这幅样子肯定信上有什么不对。

    离她最近的梁山伯很是自然地上前一步,状似无意地看了过去,心中也叹了口气。

    “这,有,有什么不对吗?”

    见一个两个都不说话,方天佑有些不安地搓着手。

    祝英台拿着信纸的手攥得死紧,一旁的梁山伯怕她难受地发作开来,便从她手中接过了信纸,又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什么不对,只是你这外甥字写的太潦草,大概是为了赶时间匆匆挥就,分辨起来有些麻烦。”

    梁山伯是这一群少年里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又表现的稳重,他轻描淡写地解释着,方家夫妻也就信以为然。

    “他这信写得文绉绉的,我要直读恐怕两位也听不明白,我就把大意说一下吧。”

    梁山伯说。

    “是是是,我这外甥什么都好,每次写信回来都得让外面的先生换成大白话我们才听得懂!有劳了,有劳了!”

    听见梁山伯这么一说,方天佑大喜过望,对他们更信任了几分。

    “李兄在会稽学馆问几位的好,问方婶子的孩子有没有平安生产下来,是男是女,家中人可还都安康。”

    梁山伯随口“直译”着,这也是写信的人开头最常见的寒暄,他也没有造假,李思田确实是这么说的。

    “李兄说,听闻浮山堰出事,沛县也在淮水流经区域,心中实在是不安,他担心诸位田地和庄子被淹,明年会没了出产,想问问舅家还有没有余粮和余财……”

    梁山伯又继续说道。

    听到梁山伯原原本本本的把信堵了,祝英台眼神中露出惶恐,有些害怕地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不明所以,但见方婶子和方天佑脸色渐渐不好,祝英台眼神也有些不对,脑子里开始思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兄又说,要是舅家遇到这水灾,家里实在紧张,年后会稽学馆和家中的所需,他们就暂时不必舅舅家挂心了,他们会想法子把这段时间熬过去,还请舅舅和舅母保重身体,万事以自家安康为先。”

    梁山伯话音一转,先抑后扬,说出来的话也特别漂亮。

    方家夫妻原本有些难看的脸色又重现阳光,满脸都是兴奋和感动。

    “就知道这孩子以后有出息,现在就会想着我们了……”

    方天佑擦着眼泪。

    “这书没白读,不枉我勒紧裤腰带也供他上学。”

    就连抱着孩子的方婶子都一脸感慨。

    “以前也来过我家,看起来不像是个情深意重的,向他说话也爱理不理,没想到是个内秀的,是我们都看错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啊……”

    那祝英台没想到这般变化,看着梁山伯目瞪口呆,只见梁山伯若无其事的放下手中的信函,见祝英台看他,微微眨了眨眼,笑而不语。

    祝英台被他这一下的急智和体贴撩的有些面上发热,不自在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尖。

    这祝英台的原身是个天才,一目十行技艺超群,那一下看完整封信一颗心真的如坠冰窟,之后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梁山伯这么一遮掩过去,等于是救了她的大急了。

    这家又哭又闹又笑,马文才还好,算是耐得住性子的,傅歧却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身边的大黑也在躁动怕是尿急,所以傅歧看了看现在,好像不会再寻死觅活了,就催促着赶紧走。

    “这都大中午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傅歧的话一说,方家夫妻齐齐脸红。

    “按道理,应该是要留几位用饭的,就算是粗茶淡饭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可现在家中的情况几位公子也看到了……”

    方婶子羞惭地捂了捂脸。

    “我们,我们对不住各位……”

    “好了好了,你们家还是想着怎么保住这么点米吧,我们哪里缺你们家这口吃的,还有好几封信要送去衙门,帮着转交呢,我们也赶时间。”

    傅歧说话向来直率,何况他说的也是事实。

    “几位要去衙门送信吗?我在衙门里也认识几个熟人,不然我领着各位去一趟,把这事……”

    方婶子一点也不恼怒,还好脾气的想要帮他们少费点口舌。

    只是她话说到一半,傅歧的大黑突然叫了起来。

    “大黑,你是怎么……”

    傅歧纳闷地低头,大黑是驯养过的猎犬,平时绝不会乱叫。

    就在犬吠后没一会儿,众人就知道为什么狗会叫了。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随着成年男子惊恐的叫喊声,喧闹成一片,在巷子里由远及近。

    这巷子绝不是后世的小巷,说是巷,其实宽阔的很,但这些声音就像是被什么推动着向前,刚刚还在有些远的地方,刹那间就已经响在了近前。

    “方大善人,您出来和我们说道说道!是不是有刁奴克扣了粮食!前几天那稀粥还能喝,这几天已经都快成米汤了,今早更好,干脆就是一锅水!”

    一声怒吼响彻在巷子之中。

    “就是就是,没有这样糟践人的!我们自己饿点没关系,口上躺着的老母和小孩还饿着,就等着喝这碗粥救命呢!”

    “方大善人,您出来啊!”

    “打死这些刁奴,把他们克扣的米粮搜出来!”

    那些声音渐渐合成了怒吼,将夹杂在其中劝解的声音完全压了下去,听起来声势惊人,很快就已经到了门前。

    哐当!

    在方家夫妻惊恐的表情中,那扇刚刚才被马文才踹开的门,又一次被无数人拥挤着推开,好几个身材彪壮的汉子就这么闯了进来。

    “祝英台!”

    马文才脸色一变,伸手将身前不远处的祝英台护在身后。

    “跟着我,不要露脸!”

    傅歧也担心梁山伯吃亏,牵着狗就护在了梁山伯身侧。

    “你,你们……”

    方婶子抱着孩子的手直颤抖。

    “你们居然闯进来了?你们之前说过……”

    “那是方大善人说在外面施米,我们才不好意思进来吵闹到街坊邻居。现在有刁奴藏米,连口水都不给我们喝,自然要找大善人分辨分辩……”

    那大汉眼睛在院子里一扫,立刻看到了院子里摆着的那袋米,眼睛一亮。

    “我就知道有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祝英台被他这一下的急智和体贴撩的有些面上发热,不自在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尖。

    马文才:(怒)居然敢在我面前眉来眼去!

    祝英台:(反射性一怂)爹,我发誓不敢早恋!

    第125章

    痛定思痛

    一句“我就知道有米”石破天惊,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犹如看见了蜜糖的蚂蚁、看到了腐肉的秃鹫,原本还迫于各种原因没踏进门来的流民,听到这话,一下子像是疯了一般挤了进来。

    这阵仗莫说方家夫妻,就连见多识广的马文才几人也没见过,几人哪里还记得是士庶天别,庶人不能冲撞士人,此时一个个都只以保护自身安全为先,谁也不知道这些人眼红起来会做什么。

    祝英台一下子就想起徐之敬的兄弟,也不知道他当时看到疯了一般冲过来的暴民,是不是如同她现在这般恐惧。

    她面前还有马文才和傅歧护着,当年的徐之勉,又该多么无助?

    他们只是出来送信的,就连马文才也只带了身手最好的追电,算起来人差的太多,要真动起手来,太容易吃亏。

    好在没动起手。

    “你们看,这米就放在院子里,明显是要拿出去煮粥的!肯定是什么缘故耽搁了!”

    为首的彪形大汉一点都看不出“虚弱无力饿到要施米”的样子,反倒满面红光身强体壮,上前几步就抄起了米。

    “走走走,咱们去把米下了锅,等下媳妇孩子就又有饭吃了。”

    “田老二,你给我把米放下!那是我儿子救命的米!”

    方婶子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喝,抱着孩子就上去夺米。

    “那是我家的米,你这是在抢!”

    “坏了,这女人要吃亏!”

    傅歧见那彪形大汉一动胳膊,心中就喊不妙。

    果不其然,方婶子往前一扑,那壮汉就动了手,手臂一挥,方婶子连人带孩子一起跌在了地上。

    “方娘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拦着方大善人积德行善呢?这也是给你们家孩子积德不是吗?”

    那汉子见不少人看他动手,大概也有些后悔,不过那米却是攥在手里紧紧的。

    “摔了你是我不对,等会儿大家都喝上粥了,我来给你赔罪。”

    “是是是,方娘子,他就是个粗人,你别动气啊!”

    “方娘子,别气,回头我们帮你揍他……”

    一群人纷纷做着和事佬,一边骂着田老二,一边安抚方家婶子。

    毕竟大部分人都知道衙门里有不少皂吏都是看着方家娘子长大的,他们倒不敢把人得罪狠了,惹了那些真正凶狠的皂吏。

    更多的,是催促着那汉子把米拿出去。

    那“方大善人”只来得及把自己娘子扶起来,连个屁都不敢放,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提了米就要走。

    “马文才,我好憋屈。”

    祝英台在马文才身后,攥着拳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快憋屈死了……”

    其实憋屈的又何尝只有祝英台一个?马文才几人站在那里,看着难道不憋屈吗?

    他们一个个又不是透明人,怎么这么多人就看不见他们?

    不过是欺软怕硬,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惹不能惹罢了。

    ‘既然不是真正的愚民,知道哪些人不能惹就好。’

    马文才心思一动,脚步就迈了出去。

    “等等,把那米放下。”

    可惜那些人哪是傻子,马文才喊了,却一个个都充耳不闻。

    直到追电“匡仓”一声拔了刀,追到了门前。

    “我家公子叫你们把米放下,你们没听到吗?”

    “方大善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几个被拦下的刺头儿见到那刀银亮厚实,一看便是钢刀,胆子一颤,不由自主地回身去看搀扶在一起的方家夫妻。

    “你们怀里抱的那袋米,可不是方天佑的,是我的。”

    马文才又向前一步。

    这一步不疾不徐,从容适度,将他高门士族的风范展露无遗。

    马文才腰间的珩铛佩环声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悦耳的轻响,这一声轻响不但回响在众人的耳中,也像是荡在众人的心里。

    有玉!

    士人!

    “我,我们不明白,您这样的贵人,怎么,怎么会来方家要米……”

    一个中年男人面露疑惑地看了看方天佑,又看了看马文才。

    “这米明明就是方家的。”

    方天佑正要说什么,手臂上却一痛,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家娘子掐了他一把。此时方婶子眼中的可怕神色让人触之生畏,方天佑原本就是个性子懦弱的,被自家娘子这么一瞪,那头又低下去了。

    “方家自然不欠我们米,但他的外甥李思田欠我的钱。他外甥是我在稽学馆的同窗,欠我的钱还不了,给我打了个欠条,让我来这里找他舅舅家要债。”

    这话说的真真假假,都是方家的老佃户,自然也知道方天佑这冤大头自己孩子都没送去读书,却把姐姐家一家养着,还让外甥去读书的事情。

    听说还是读书人,未来说不得要当官的,敬畏之色更甚了。

    “我们一行人找到这里,原想着方家家境殷实,不过是几百贯钱而已,怎么就还不了了,何况方家也答应替外甥还钱了。结果他还真不是哭穷,我们搜遍上下,就找到这么一袋米,没办法,只能先带着这袋米回去。”

    马文才诓骗起这些灾民来,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何况这话也合情合理,否则这么一群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士子,怎么看也不是方天佑家攀得起的,怎么就出现在这里?

    还是一口南地口音,不是来要债,这些南方人何必要跑这么大老远,到这刚刚遭灾的险恶之地?

    几百贯?

    一群佃户听得倒吸凉气,不敢置信地看向方大善人。

    听说过他是冤大头,却没想过这么冤大头的。

    一贯千文,十贯就是一万钱了,这几百贯……

    一群佃户把脚丫子都拿出来算了,都没算清是多少钱。

    这么大一笔巨债啊,他就替外甥认下了?

    “你们若不信,我这还有李思田请他舅舅还钱的书信。”

    马文才冷笑一声,抬手伸向身后的梁山伯。

    梁山伯刚刚读的信还没收起来呢,两人合作无间,后者弯了弯腰,似是遵从“主人”命令一般将信件放在了马文才手上。

    这般做派架势,顿时又让众人心中怯了一怯。

    马文才是何等心细如发又善于抓住机会之人?别人一怯,他脸上傲气更甚,将那信件一展。

    “这便是李思田欠债的信了,谁要看看?本公子话先撂在这里,你们谁要和方家有关系,也一并把这钱还了,公子我今天来是先礼后兵,三天之内拿不出欠我家的钱,我就带上官差,把这里的人统统抓到牢里去。”

    “谁跟方家有关系!我们只是方家的佃户!”

    那抱着米的彪形大汉吃了一惊,将手中的米赶紧抛下:“我们也只是受了方家赈济,在这里糊口而已!”

    “这话谁信?”

    马文才见没人敢上前要信,想来也没人识字,慢条斯理的把信收回去,嗤笑道: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可看到了,外面那人不少吧,想来这么多天也吃了不少米。你们吃下去的米,可都是方家欠我家的。我这刚才也搜了,他家就剩这一袋米了,不信你们也去搜搜……”

    马文才一席话说的佃户们将信将疑。

    “你们若不是和方家有亲有故,谁家脑子不好,自家里连口吃的都不留,也要养活别人的媳妇孩子?我看你们怕不是方家的手足,就是方家的至亲,要不怎么情愿饿死自己的妻儿,也要养着你们?”

    马文才越说越是“恍然大悟”,扭头跟追电说:“你带些官差,去这些方家的‘亲戚’家里搜一搜,要是有钱粮就带回来,别是方天佑跟我哭穷没钱,把钱粮都藏在亲戚家了,能挽回点损失是一点。”

    没人把马文才的话当假话,士族的严苛本就是这样的。

    谁管你是谁,能把钱收回来就好,民不与官斗,还真能把士人怎么样不成?

    “放屁!我家里的钱粮都是我辛辛苦苦攒下的,跟他方家有什么关系!”

    有脾气火爆的,当场就闹了起来。

    这一闹,方天佑面如死灰,整个人精气神一泄。

    方天佑还记得这个人,他当时想要散米,就是因为这佃户饿晕在他家门前,哭着说自家断了粮,又没钱买粮,一家上下七口都要饿死……

    他说家里租的田被淹的干干净净,连屋子都没了,现在又说家里钱粮都是辛苦攒下的……

    若被淹了的屋子,怎么存钱粮?

    既然有钱粮,又怎么饿晕在他家门口?

    方天佑身子直颤,一时间竟觉得天旋地转,方婶子觉得身上突然一沉,扭头看去是自家丈夫瘫在了她身上,可怜她一手抱着孩子,一个胳膊靠着相公,本就是个弱女子,被压的几乎无力支撑。

    可就是这样,她还是咬牙撑着,不想让这些佃户看了笑话。

    “你们都跟方家没关系?”

    马文才听他这么说,伸出手指一个一个点过。

    “你呢?你?还有你?”

    被他点过的人一个个猛地摇头摇手,恨不得把脑袋都摇下来。

    “方老七,别人跟方家没关系,你可是有的!你祖父和方家老爷子是堂兄弟,怎么也算是方家人吧!”

    “呸,王六,这话可不能瞎说,远房远的都没说过话的堂兄也算是亲戚,那皇帝还不知有多少门王爷兄弟呢!我家要是和方家有亲,我能种他家田,方天佑当我老爷?”

    “方老七你不厚道,你要不是跟方家有亲,能种他家最好的上田?你那水田就在渠边,一年的粮食,啧啧啧,抵人家两年的!”

    “我呸,呸呸!那渠是我家挖的,三代都是我家种!上好的水田也是我家浇出来的,跟方家有什么关系!方家租给我家老爷子的时候,那也就是块中田而已!”

    被叫方老七的恼羞成怒,各种污言秽语骂个不停。

    马文才听得直皱眉,越发明白方家留下的都是一堆什么烂摊子。

    他自己就打理祖母的田产,自然知道租借出去的田地,极少有一块田能租给别人几代的。

    不光是为了收更高的租子,而是一家人种一块田种久了,就对那块田产有了感情,若是日后有个歉收什么没交租要想租给别人,说不得就要闹出人命护田。人最怕的就是把不是自己的东西视为己有,所以即便是再厚道的地主,很少有长租超过五年的。

    哪怕觉得这佃户种的地好,几年过去也就是给他换块地种。地如果开垦过度也会变差,收回来的田正好还能休耕一段时间,养养土力,再转租出去是块好地,也能多收点租子。

    这些都是田庄上维持稳定的技巧,说起来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毕竟收租这种事面对的是人,刺头和游手好闲的佃户也要提防,总有整治和应对的办法。

    像是这家这样,祖孙三代都租方家的田地,把田当做自家的维护,心里真会觉得自家受了方家恩惠吗?

    说不得还觉得方家得了便宜,原本没那么多出产的田靠他们家好好种才有了这么好的出产,方家收的租子全靠他们家勤劳。

    要是再黑心点的,也许就真以为那田氏自家祖产了,毕竟种了几代人。

    能租种方家田地这么多年的,不是和方家沾亲带故,就是有些不好抹开的关系,一听马文才说要去各家找钱,一各个恨不得立刻和方家撇开关系,这个说自家没钱,那个说自家只是租方家田的,再攀咬出几个和方家关系好的,想要推出去当替死鬼。

    别说方家夫妻听着这些凉薄的话面如死灰,就连在一旁看热闹的傅歧都生出想要揍这些人一顿的暴虐。

    马文才也听得一阵烦躁,这戏也不想演下去了,快刀斩乱麻的想要结束这里糟心的一幕。

    “原来都只是佃户啊。”

    他点了点头,“既然是佃户,也没佃户为主家还钱的道理,你们自愿为方家尽一份力的就留下,不愿的就走吧,我刚刚叫下人去叫了官差,等下官差来了,把没关系的误当做亲戚一起抓了我可不管。”

    之前抢米的彪形大汉最是干脆,闻言丢下一句“方家娘子,家里老小还等着我去谋食”就走。

    他这刺头一走,刚刚还拥挤的院子一晃神的功夫就又重新空旷了起来,竟是走的差不多了。

    也还有一些机灵的没有离开,在巷子口张望,显然是想观望些什么。

    马文才沉着脸,召了追电过来。

    “这做戏还要做全套,我刚刚的话,唬住了大部分人,肯定还有唬不住的,你拿着我父亲的名帖去趟衙门,就说刚刚这里有刁民闹事我担心安全,花些钱请些衙役过来,把剩下的人吓走。”

    追电自然明白,也不耽搁,立刻就从另一侧的后门翻了墙出去,避开巷子外堵着的人去请衙役。

    院子里没人逼迫了,方家夫妻却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两人瘫坐在院子里,竟都站不起身了。

    见到两人这样,马文才又是可气,又是可笑,一张脸也沉得难看。

    还是祝英台和梁山伯看不下去,一个扶方家婶子和孩子,一个扶方天佑,将两人搀了起来。

    “方‘大善人’,你也看到了,你以为人家是走投无路,你在行善积德,可你们家如今无米下锅,他们家要说家徒四壁,可就未必。”

    马文才眼神越发冷冽。

    “我家中也有良田千亩,要是都像你这样养着佃户,哪怕我家是士族高门,拖也给拖死了。”

    方天佑眼里一点神采都没有,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外面还有些伸头探脑的家伙。”

    傅歧瞪眼吓退了一个还在张望的,不耐烦地说:“进屋子里说话吧。”

    这一下,方家婶子才如梦初醒,忙不迭的请几人进屋说话。

    马文才也不客气,知道外面有人还在看着,脸一板,一副要债不成心情不好的样子,当先甩脸进了屋。

    之后几人陆陆续续进屋,把门关上,将其他人窥探的视线也关在了门外。

    进了屋后,门一关,方婶子就给几人跪下了。

    “几位公子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永世不忘!若没几位公子仗义相救,我们家全家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她怀里还抱着孩子,这一天又经历了大起大落,心力憔悴之下,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连孩子都抱不住,在怀中颤巍巍的,像是随时会滑下来。

    祝英台心疼方家的小儿子,顺手接了摇摇欲坠的孩子抱在怀里,低头一看,这孩子也是心大,又是吵又是闹的,居然睡着了。

    也是可怜,投胎到这么个人家里,只希望方天佑以后能痛定思痛,多为家人考虑一点。

    “我们只能管得了你们一时,管不了你们一世,外面那些人等我们走了还会再来的,我看你们家也不像是有什么厉害人物能镇住的,要是这些人像今天这样讨要不成变明抢,你们该怎么办?”

    马文才坦然受了这一跪,刚刚若不是他出面,这一家还不知落得如何地步。

    “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方婶子也知道今日只能混过一时,破罐子破摔地恨声道。

    “为了这些人死,实在是不值当。”

    梁山伯知道她是气话,却也担心她是性烈的,只能出声安抚。

    “你们一家有田有地,还是他们的地主,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子?”

    傅歧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走到哪儿都该是佃户让着地主,有你们这样,地主给佃户逼得要寻死觅活的吗?”

    “就你们这样的,还跟别人一起死?没给别人逼死就算好的了!”

    傅歧翻了个白眼。

    “傅歧,你少说几句。”

    梁山伯拉了下傅歧的袖子。

    这几乎就是往这家人心口上捅刀子,可众人也都知道傅歧说的是事实,于是方婶子头一低,又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一直愣在原地的方天佑却咬牙道:

    “他们骗我,他们不顾及我们,我们还要这脸干嘛?马公子说的不错,他们种的我家的地,应该就是我说的算,娘子,我们家田契都在你那,回头我就带着田契去官府,把家里的地都收回来,不给他们种了!”

    谁也没想到一直是老实人的方天佑会说出这话来,齐齐一惊,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只是方天佑被人这么一看,气势又立刻怂了,讷讷道:“是,是不是这样做不妥?那,那就不要回地了……”

    “难得你还有这样的决心,就不算没救。”

    要方天佑一直愣在那缩着头,这事马文才也到此为止,不会在伸手。

    可方天佑居然起了这样的心,说明今天受到的刺激足够,也不枉他之前那般辛苦作态,冒着被流民围攻的危险给他做戏。

    人不怕帮人,可帮人要帮在点子上,谁也只能帮人一时,帮不了一世,还是得靠自己。

    方婶子一听马文才的口气,就知道这人有办法,立刻将头磕的嘭嘭响。

    “求公子教我们。”

    “你们现在只有两条路走。”

    马文才看了夫妻两个一眼。

    “一个是和这些人都断的干干净净,重新开始。一个是关起门来过自家日子,以后祸福由天,你们选哪个?”

    方天佑正准备回答,方婶子却抢先开了口。

    “我们选第一个!”

    马文才看向方天佑。

    后者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叹气。

    “就,就选第一个吧。家都要散了。”

    “那就第一个。”

    马文才之前就想过,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糟心事该怎么破局,如今说起来,自然是胸有成竹。

    “现在在外人眼里,你们家欠了我几百贯钱。这几百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这些佃户来说,可能一辈子也攒不下多少。你们夫妻两个自然是不欠我钱的,不过要是想彻底摆脱掉那些讹人的家伙,就必须要用非常的手段。”

    马文才也不怕他们误会,“刚刚那些人闹的时候,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谁家是急着和你们撇清关系的,谁家是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的,那些真的顾及你们的人家,怕是也没急巴巴地上城里来占便宜。想来租你们田的人家,也是有好的,是不是?”

    方婶子闻言点头。

    “有的,有七八户人家没来,以前还有困难时借了米后来还了的,这样的人家大多没来。”

    “所以说,其实这段日子拖家带口恨不得把左亲右邻都带上一起在你家吃喝的,就不必顾忌什么了,借着欠我钱的由头,把田收回来吧。你们自己在衙门里就认识人,多费些钱,拿着田契,到时候带些衙役皂班,请他们护着,去下面佃户家收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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