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徐之敬一路颠簸的狠了,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好好睡几天,所以一行人在客店里找了个熟悉路径的小厮,给了几个钱,就带他们去找信中的人家。

    傅歧闷坏了,准备出去遛遛狗,他对送信不敢兴趣,牵着狗就出了门,准备在沛县晃晃。

    只是这一出门,他就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傅歧对自己的猎犬大黑那是宝贝的不得了,端看他千里迢迢从会稽学馆把大黑一路带到这里就知道了,只要不忙的时候,马文才出去溜象龙,傅歧也一定会出去溜狗。

    因为大黑是猎犬,能看家护院,性子也凶猛,所以一般出门,傅歧都用链子将它拴着,生怕它吓到老弱妇孺。

    但这沛县里的老弱妇孺,却似乎是不怕狗的。

    不但不怕狗,看狗的眼神都有些不太对,那眼睛还在放光。

    莫说傅歧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就连大黑都感受到了,平日里走起来耀武扬威的它居然呜咽一声,乖乖跟在了傅歧的身后。

    “大黑啊,你也觉得不太对啊?”

    傅歧蹲下身,摸了摸大黑的头,心底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我们再晃晃,晃晃就回去。”

    大黑嗷呜一声,摇了摇尾巴。

    一人一狗随意遛着,也没什么目的,只是遛着遛着,傅歧突然就察觉到为什么不对了。

    他和大黑逛了这么多地方,就没见到一只狗!

    但凡集市或人烟聚集之处,狗是肯定少不了的。达官贵人尚且能用家丁看家护院,小门小户最方便的就是养条狗,何况野狗繁衍最是厉害,一生便是一窝,有些城中野狗太多,恶犬伤人,还要出动衙役去打狗。

    即便是这种水患刚退的县城,逛了几条街了没见到一只狗,也实在是少见。

    想着想着,傅歧脚步咯噔一顿。

    沛县……

    沛县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是不是他忘了什么?

    想着想着,傅歧一脚踏入了一片集市,鼻端立刻飘来一阵肉香。

    那香气散发着引人垂涎的味道,傅歧逃家出来时抓了不少钱,此时一闻这肉香,再想到路上几乎都是凑活着过得,立刻低头对脚旁的大黑笑着说:“走,小爷吃肉,你啃骨头,我们都好好开开荤!”

    “嗷呜!”

    大黑却露出害怕的表情,使劲摆头甩尾,整个身子更是往后猛退。

    傅歧没多打量大黑,还以为它是兴奋的,手中狗链一扯,拉着大黑就进了那片集市。

    一入集市,那阵子肉香便无孔不入地钻入傅歧的鼻中,只是一进去,他就闻到了好几种浓烈香料的味道。

    “想不到这市井集市之中,还有这样的美味。”

    傅歧闭着眼,使劲嗅了嗅,大步往前走去。

    这一抬腿,就撞上了一家肉铺。

    只见那巨大的案台上有一屠夫频频挥斧,将案上的肉剁成一块一块,直接抛入身边的大锅之中。

    大锅里煮着的却是酒,那肉进了酒中被煮了片刻,又有一人将其捞出,放在一旁的水桶中冲洗,再端到后面

    傅歧被这血腥气吓得退后一步,抬头一看,肉铺上挂着一排狗头,有黑有白有花,一颗颗头颅上面血迹甚至未干,呼呼的冒着热气。

    肉案一侧挂着一张幡子,在风中猎猎舞动,上面绣着“李家狗肉”张牙舞爪的四个大字。

    狗?狗肉?

    傅歧表情僵硬地往集市里看去,只见这一条街,有煮肉的,有熬汤的,有杀狗的,还有卖狗的。不远处还有一排木笼,里面用粗麻绳捆着各种狗,有些明显就是野狗,有的却干干净净,也不知道哪里弄来的。

    杀狗的也不拘地方,几个人按住狗,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拿起尖刀就在喉咙上捅上一下,立刻有人拿着木桶过来接血,没几下那只狗连哼都哼不出声就倒在了地上。

    傅歧整个人已经呆若木鸡,他手中的狗链却剧烈摇晃了几下,往后扯去。

    沛县……

    沛县,高祖……

    高祖,樊哙……

    樊哙好像起家之前屠狗的来着?

    傅歧茫然四顾,见这集市里有不少地方的幡子上还打着“樊氏狗肉”、“

    鼋汁狗肉”的名号,立刻打了个哆嗦。

    “大,大黑……”

    傅歧颤声道。

    “我们好,好像来错地方了……”

    “可不是来错地方了嘛!”

    大概是傅歧衣衫穿的太好,虽然只在集市口没有进去,但还是有店家殷勤的小厮迎了出来,笑嘻嘻地接话。

    “这李家肉铺杀狗虽然是一条好手,可是却不接外面的活儿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傅歧往前面的“樊氏狗肉”店里引,说话速度极快。

    “也有客人嫌我们的狗不干净外面带的,其实我们的狗都是现宰的,客官要现挑现杀也行,就是费些时候,若是您自己带狗来加工也是成的,就是要收八十文的工钱。”

    “什,什么工钱?”

    傅歧迷迷糊糊地被带着走,脑子里警声大作。

    “杀狗做狗的工钱啊!我们樊氏的狗肉是做的最好的,老字号,杀狗利索绝不浪费一滴血,狗肉色泽鲜亮,醇香扑鼻,味美不腥,肉质韧而不挺,香气浓郁持久,肉质松散,熟烂不腻,您只要一尝就忘不了!”

    那小厮洋洋得意地看了眼傅歧脚下的狗,啧啧称奇:

    “小的看看客人您这狗……啧啧啧,这都是腱子肉啊,这样的狗看着精神,做起来吃肉就老了点,八十文怕是不行,费工,费工!”

    “嗷呜,汪汪汪!”

    大黑一看到那小厮望向自己的眼神,顿时疯癫一般叫了起来。

    大黑一叫,整个集市里还能叫唤的狗都跟着大叫,不时有各家打狗或是骂狗的声音,越演越烈。

    “哎呀公子这狗还凶的很!这更不能只收八十文了,怕是要三四个好手压着才能一刀毙命!”

    那小厮眉头紧皱,有点担忧之前开的价贱了。

    “你才一刀毙命!”

    傅歧终于回过神来,将脚底下狂吠不已的大黑往怀中一抱,逃也似的往后跑。

    “我走错地方了!”

    “咦?您别走啊!这位客官,八十文就八十文!”

    那小厮追在傅歧身后大喊。

    “您各家问问,再也没比我们家更公道的价钱啦!喂,小公子!”

    傅歧人高马大,跑起来如一阵风一般,那小厮哪里追的上,眼见着人跑了没影了,才气喘吁吁地啐了一声。

    “看着阔,连八十文都舍不得出,难怪要自己带狗!呸!”

    ***

    傅歧被狗肉店的小厮追的仓皇逃窜时,祝英台几人正在小厮的带领下在沛县中寻找收信的人家。

    “我们沛县水脉纵横,所以浮山堰一出事的时候,我们这就被淹了,也没办法,那淮泗的水泛滥成这样,怎么可能不往我们这里的水脉中灌啊!加上九月又连下了那么久的雨,一淹就淹了月余,到现在城外还有许多人家在水里泡着呢……”

    那小厮指着街头巷尾挤在茅棚里的灾民,和马文才之人介绍,“看那些人,就都是城外受灾,安顿在城里的。城里水退了后,许多人就进了城了,现在县里也乱的很,公子们虽然人多,但还是别乱走的好。”

    言下之意,要出门最好找他这个本地的熟人。

    “诸位公子现在来的不是时候。我们沛县是好地方啊,高祖庙,泗水亭,吕布射戟台、歌风台,各个都是好地方,多少大人公子来了都要去玩一玩。不过这些地方都在城外,周围也都被水淹了,过不去。”

    小厮有点可惜不能多领点赏钱。

    “好了好了,知道你热情,好好带路便是。”

    马文才被这小厮吵得头痛,示意祝英台告诉他要找的几户人家地址。

    那小厮并不识字,祝英台拿出信,照着地址读了几个,小厮的表情就古怪了起来:“这,好几个都是被水淹了的城南,怕是不在原地了。”

    这些他们之前也知道,并不勉强,让小厮带着在城南几家问了问,果然见到一副被大水淹没的场景,地上甚至泥泞不堪,也不像有人住。

    “这样的人家,一定是被县衙安置到其他地方去了,要打听也能打听的到就是费时间,不如把信送到县衙里,付点钱,让衙役们帮诸位送。”

    那小厮出着主意。

    “诸位公子觉得呢?”

    “那也只能这样了。”

    马文才和祝英台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回头让下人持着帖子把信送到衙门去,无非破费一点,马文才和祝英台倒不差这点钱。

    听几位公子不执意要进泥泞的城南,那小厮也才松了口气。

    五封信一一查找下来,只有一户人家还有些希望送出去。

    “大婆儿巷,这在城东啊,这可是富户住的地方。”

    那小厮一听地址,嬉笑道:“住在大婆儿巷、小婆儿巷的人家不多,大多是乡下的地主到城里来享福的,也有些手头宽绰的,就算水淹了出去躲一阵,家大业大,必定是不愿意丢了的,说不定找得到。”

    “那就好……”

    祝英台也松了口气。

    “这么多信没一封亲自送到人手上,我心里还有些不安。”

    “大婆儿巷有点路,诸位公子要找的人家姓什么?”

    小厮笑问。

    祝英台低头看了看信。

    “姓方,叫方天佑。”

    “哎呀,原来是方大善人!”

    小厮一听人名立刻笑得更灿烂了。

    “那可是此地有名的大善人,平日里施粥济贫绝不落在人后的,家里在城外还有不少田地,听说刚添了丁!走走走,我们去方大善人家沾沾喜气!”

    “我等还没有成亲,怕是不用沾这种喜气。”

    梁山伯听到“添丁”云云,忍不住一笑。

    “哎哟诸位公子,难道都没有成亲?”

    那小厮闻言吃了一惊,眼光从马文才身上扫到祝英台,又从祝英台扫到梁山伯,瞪着眼睛道:“那位小公子没成亲倒是明白,年纪尚小,马公子一身贵气,想来成亲也是大事,看这位公子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没成家?”

    这时代十五六岁成亲都不算早的,梁山伯看起来又老成,故而那小厮眼神诧异。

    “公子这么大年纪不成亲,是有什么缘故还是有什么隐疾?官府不罚钱吗?”

    听到那小厮的话,祝英台忍不住躲在马文才身后窃笑,连马文才也难得见到梁山伯吃瘪,唇角扬了扬。

    梁山伯解释他们还没有成亲只是顺口一句,没想到这口舌伶俐的小厮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他们找这小厮原本就是看他口舌伶俐人又热情,却没想到如今却捧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能认了他的“优点”坑了自己。

    在这么多人面前讨论成亲不成亲,隐疾不隐疾原本就是个难为情的事,梁山伯见这小厮也不知道将他当成了多大,脸上忍不住红了红,好在他皮肤并不白皙,红了也不明显,只能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

    “在下才十九,没满二十。之前守孝三年不能成亲,官府怎会罚我的钱?”

    因晋时起人口逐年锐减,加上灾荒连连,国家对人口的需求迫切,历朝历代都对民间婚嫁年龄有极高的要求。

    女子十五未嫁,男人二十岁还未娶,便要罚“五算”的丁税,一“算”一百二十钱,是一个成年男子的人头税,五算下来是七百二十文,可以买不少粮食了,足够大半年的口粮。

    而且这钱还是只要没成亲就得一直要给的,算是沉重的负担。

    士族本就不用交税,就算罚钱也不缺这点钱,所以这样的限制对于士族来说倒像是摆设,高门贵女为了高嫁等闲等到十七八岁的也有,反倒是民间婚嫁越来越早,许多女子十三四岁连孩子都有了。

    “原来公子还没满二十啊,看着好像都二十四五了……”

    那小厮讷讷解释,只是越解释越让人尴尬。

    “噗,梁山伯,那你得加油,明年娶不到娘子就要罚钱了!”

    祝英台躲在马文才身后偷笑。

    “小心看着老成,被拉出去硬收钱。”

    “你又在说什么玩笑话,我在会稽学馆里读书,谁会拉我去交钱……”

    梁山伯脸色越发红了。

    “况且我无父无母,就是想成亲也找不到操持之人,想来成亲是个难事。咳咳,等明年若能做一小吏,俸禄能补上每年的罚钱,我就心满意足了。”

    祝英台见他尴尬,也不好再调笑,只随口答着:“没事没事,婚姻是大事,要好好挑,不能随便将就,若是你日后交不起这罚钱尽管找我,我借你,可别为了一点罚钱胡乱卖身了!”

    她并不知道梁山伯知道她的性别,说起“婚姻大事”毫不扭捏,就跟上辈子几个好朋友一起讨论以后结婚要如何如何似的,可一旁的马文才却皱起了眉,敲了祝英台一记暴栗。

    “又在胡言乱语!就算他要交罚钱,也轮不到你来给!”

    祝英台被敲的一脸懵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了马文才。

    倒是马文才垂眸似乎在想些什么,片刻后看向梁山伯,眼中满是认真:“我与梁兄还算投缘,你说你父母双亡,怕是找不到操持亲事之人,若梁兄不嫌弃,我可让家母代为梁兄留意合适的人选,若有好女子,我马家也可做个媒人……”

    梁山伯没想到马文才会突然把他的亲事揽到马家身上,闻言愕然。

    “这,这也太劳烦了……”

    媒妁之言并不是小事,他不过一介庶人,若是有高门士族说媒,娶那富贾殷实之户家的女儿绝不是难事,若要高攀一点,破败降士人家的贵女说不得都能迎娶,这可不是随意为之的恩德,要不是感情极好的世交,哪家也不会帮上这么个大忙。

    那小厮听了马文才的话,便一脸羡慕的看向梁山伯,那表情就像是梁山伯捡了一个天大的好运。

    “我不开玩笑。”

    马文才的眼神丝毫不动,一直凝视在梁山伯脸上,表情极为严肃。

    “若马兄愿意,我一定托家母为梁兄寻一容貌、才德都上佳的女子。”

    说着说着居然说到了谈婚论嫁,而且还是两个男子在讨论,这气氛就有些怪异。小厮咽了口唾沫,纳闷地看了看马文才,又看了看梁山伯,似是不太明白这两人是什么关系,祝英台也瞪大了眼睛,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在下相信马兄的话……”

    梁山伯看着这样的马文才,突然温和一笑。

    “不过姻缘天定,在下还是想先立了业再想这些。否则因为马兄的好意能娶妻生子,也养活不了妻子家人,又何必害人?还是随缘吧。”

    这倒是。

    小厮听到这话默默点头。

    娶的越好,负担越重,万一是个娇滴滴什么都不会的还要人伺候的,就等于娶回来个祖宗。

    还不如自己看着合意的娶。

    “知道你眼光高……”

    马文才也随之一笑,收起这个话题,似乎刚刚只是开玩笑。

    “那我就拭目以待,看梁兄日后会娶到何等佳人了。”

    梁山伯见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也是心头一松。

    两人气氛古怪,那小厮是第一个提起婚丧嫁娶之事的,此刻也不敢再多话,免得又说错话,这一路就不免沉闷。

    好在老天开眼,也许是怕他们一路就这么尴尬下去,好奇东张西望的祝英台眼尖,猛一下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大叫了起来。

    “傅歧!喂傅歧,你往哪里走!”

    前面抱着狗跑的气喘吁吁的,不是傅歧还能有谁?

    那边傅歧听到祝英台等人在叫他也像是见了亲人一般,一脸惶恐地抱着大黑三两下跑过街边,看到马文才几人满脸疑惑才放下了手中的大黑,像是情绪爆发般叫道:

    “这里人居然吃狗!还要杀我的大黑!”

    “沛县狗肉本就有名,你不知吗?”

    马文才去的地方多,倒不吃惊。

    “你若不喜,不吃就是。”

    梁山伯也被傅歧的脸色吓了一跳。

    “怎么受惊吓成这个样子?好好说,慢慢说!”

    傅歧原本就一肚子委屈,见几人都在这里,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之前自己在狗市的遭遇抖了个干干净净。

    几人听到他仓皇而逃,都忍不住大笑。

    “笑什么!这鬼地方,跑了几条街都没一只狗,定是被吃了!”

    傅歧恼羞成怒。

    “公子说的还真不错……”那小厮也忍着笑,“我们这里狗肉最是有名,的人家养狗,那是一定拴好,平日里绝不放出去的,一出去就没了。之前闹水灾,许多人家被淹缺衣少食的,还有外面受灾的进城找活路的,就偷偷去抓、去打狗,要么私下里炖了,要么就去前面那狗市换了钱,总归是条路子,这狗就越来越少……”

    “加上现在天寒,吃一碗狗肉既能健肾脾,又能壮充力、活水疮,还补五劳七伤,最是抗寒,许多人靠一碗汤几块肉就抵住了风寒,比什么药都好。所以你看那些流民,没事就到处找狗进补,养狗的人家还不把自家的狗都看严了?所以就更看不到狗了。”

    小厮见傅歧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指着大黑说:

    “这位公子还是把狗抱好了吧,否则一转背,说不定狗就被人套了去了。”

    这话一说,唬得傅歧刺溜一下,把刚刚放下的大黑又抱起来了。

    那大黑并不是小狗,而是一条细长的猎犬,被人这么抱在怀里,一人一狗都说不出的好笑,偏偏傅歧死活都不放,于是一群人就这么笑着,跟着小厮找到了大婆子巷。

    这一到大婆子巷,众人又是一怔。

    原来巷子口热气蒸腾,起了一个大锅,里面熬着些米粥,三五个家丁模样的人守着那粥锅,旁边围着不少流民。

    “方大善人又在施粥啦。”

    小厮敬佩地说道:“现在县中大部分人连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这方大善人还在施粥,真是了不起啊!”

    祝英台闻言一笑,摸了摸袖袋中的书信,只觉得自己来这一趟很值。

    马文才素来是个怕麻烦的,不过对这种仁义之人也向来尊敬,原本还觉得送信麻烦,现在倒也还觉得不差。

    唯有梁山伯皱着眉,看着一眼到不了头的队伍,悄声问那小厮。

    “这方大善人家底很殷实吗?这粥施了多久了?”

    但凡住在城中的富户,不是商人就是作坊主,之前他听这小厮说方大善人家原本在城外,那应该是靠租田为主的地主。

    地主存米再多,这么施下去也够呛吧?

    可惜那小厮在客店里对这方大善人也只是略有耳闻,听到梁山伯的问话只能连连摇头。

    “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这里有人施粥。”

    梁山伯又是一愣,刚想去锅边看看,就被人推了一把。

    “去去去,穿的这么好还来领粥!不知道这粥只给方大善人家遭灾的佃户吗?外面来的去别人家讨粥去!”

    “你这人怎么……”

    祝英台柳眉一竖,刚想喊一嗓子,却被梁山伯伸臂制止,摇了摇头。

    “我们是来送信的,送完就走,就别节外生枝了。”

    梁山伯叹道。

    马文才看着这水汽缭绕也有些不耐,看了眼巷子里。

    “走吧,我们去找方天佑家。”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在施粥,自然怕有人抢粮,门口也有人守着,不过祝英台几人都仪表不凡,又拿着那信说明了原委,立刻就有人让了路,让他们进去。

    方大善人有名,住的地方却不大,巷子里第三家便是,祝英台几人带着好奇找到了第三家门前,刚准备叩门,却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叫。

    “没的煮了!什么都没了!你要再拿,就把你小儿子丢进去煮了喂他们!!”

    小剧场:

    傅歧整个人已经呆若木鸡,他手中的狗链却剧烈摇晃了几下,往后扯去。

    大黑:(汪汪汪!)坏了,这愣头青进了黑店,现在不跑,吃的就是我的骨头!

    第123章

    人心可欺

    这女子一喊,所有在门口的人反倒不好进去了。

    有句俗话叫做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只是来送信的,不是来干涉人家家务事的,这里面夫妻两个明显在吵架,他们现在进去,这局面未免尴尬。

    门口的梁山伯给了马文才一个眼色,意思是问怎么办,马文才也拿这种夫妻吵架没办法,露出个棘手的表情。

    梁山伯和马文才不动,其他人也就更觉得现在最好别进去,一群人就跟傻子一样在门口站着。

    于是一时间,所有人就听着里面的声音越吵越大,先那男人还小声讨饶,他越讨饶那女子哭的越委屈,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

    “我知道夫君要行善,我嫁过来之前,十里八乡都知道方家是积善人家,都夸我有福气,可谁来看看我这福气是怎么来的?几家像我们家这样坐拥良田,可主母还要自己织布穿衣的?你今天减租,明天借粮,这么多年了,都说你好,可你得了什么好?”

    那女子哭声悲戚。

    “我,我也没图有什么好处,我就是见不得人受苦……”

    方天佑不住的解释。

    “若是平时见不得人受苦,想要行善就算了,往日里还算富裕。可如今我们家田都被水淹了,你可怜那些佃户,可淹的大部分都是我们家的收成啊!”

    女人声音冷硬了起来。

    “大水一淹,今年颗粒无收,庄子里往年库存的粮食都被水泡了,就家里这些存粮连明年做种都不够。你心软,对上门投靠的佃户一声施米,下面这么多人拖家带口来投奔,怎么可能支撑得住啊!”

    “都是老佃户了,从我父亲那辈就租我们家的田,如今大家一起遭难,就,就在帮帮……”

    “人家又不傻!一直租我们家田是因为你们家今天免租,明天减粮!你看人家可怜,人家把你当傻子呢!不施米的时候过得下去,一施米全过不下去了?!”

    女子尖叫着,咒骂着,那声音中的绝望听者无不动容。

    “你看看那些厚道的,有几个进了城的!老根子家的,还有之前来还过米的,有在门口领粥的吗?那些人家连沛县的城门都没踏进来!”

    “娘子,这些话我们回头再说好不好?现在外面还等着熬粥呢,这粥也不是一时能熬好的,总不能煮清水吧?就这一天,这一天完了我就不施粥了,家里米用完了,我自己去想办法……”

    那“大善人”应该是被自家娘子捶打了几下,忍着痛求情。

    “你大前天这么说,前天这么说,昨天也这么说!姓方的,你不考虑我,也要考虑考虑你三个儿子!”

    有什么在地上拖曳的声音一点点传出,“老大和老二跟着喝粥喝几天了?都是长身体的时候,饿的脸都黄了。你天天只给奶娘喝粥,家里跑了几个奶娘了?谁顾着你是个大善人?我这胎逃水灾没做好月子,没奶,小的这个就靠一天几顿米浆搭着我的奶活了,你今天要拿这袋米出了这个门,回来就等着看我跟你几个儿子的尸体!”

    “娘子,娘子!”

    方大善人被女人话中的狠戾吓到了,门后传来噗通一下跪地的声音。

    “你别吓我啊娘子,我们成亲十年,不都是这么过的吗?现在只是艰难点,他们都说熬过去了,明年租子九成都还给我们,只不过熬一年……”

    “你儿子熬不了一年了!”

    那女人应该也是噗通跪下了。

    “你也给我们娘儿们一条活路吧!”

    这哭闹争吵间,来龙去脉大致听了个清楚,这人家大概也就是个乡下的庶族土地主,家里的仆人都到门口去主持施米的秩序去了,奴婢大概是向着主母的,吵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出来劝一声。

    这哭闹听得人人都皱着眉头,尤其是傅歧,一脸震惊,大概是没见过这种自己儿子都要饿死了还要出去散粮的。

    “怎么办?”

    祝英台在门口小小声地说:“不能一直这么站着吧?我们明天再来?”

    给他们领路的小厮听到里面要出人命,早已经吓得跑了。其他几人怕弄出声响,也就没阻止。

    “再听听,这女人情绪不对。”

    马文才摇了摇头,怕出事,小声的回应。

    梁山伯却不仅仅注意里面,他走出去几步,看了看外面一眼看不到头的散米队伍,见那队伍已经开始有些慌乱,一口气叹了出来。

    “看样子是这轮粥散完了,有人在闹了。”

    “不至于吧,这才什么时候?”

    祝英台看了看天色,都快到午时了。

    普通人家大多是两餐,许多家境中落的士族也都是两餐的,他们进来的时候看着外面热气蒸腾,也不知煮了多久的粥了,应该散了许久,这要闹,难道中午还想再吃上一顿?

    靠别人施舍还想一日三顿,这要多大脸?

    “这,这人家……”

    傅歧不可思议极了,“往年建康里富户也多有散米的,没这么散的啊。”

    “大概都是自家佃户,不好意思撒手不管吧。”

    梁山伯见得多,也有些同情这户人家。

    几人在门口小声窃窃私语,却听得里面有动门的声音,顿时有些惊慌失措的避开,生怕被人发现在人门口鬼鬼祟祟。

    可门没打开,倒先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方天佑,你看看这是谁!”

    那动门声突然不见了,离门不算太远的几人听到里面方天佑带着哭声说:“娘,娘子,你放下儿子……”

    坏了!

    “方天佑,你去我屋子里搜米的时候我就把幺儿放在窗下了,你真敢出去,我就把他掐死,然后自己一头撞死!”

    那女人咬牙切齿,声音中有说不出的恨意。

    “你就让我们死吧,你不就是怕跌了名声吗?反正都是你家女人冷血无情,我们真死了,大概也就没人再来要粥了,好歹我大儿子和二儿子还能吃上口饭。不至于一家子全饿死了……”

    “娘子,我不拿出去了不行吗?我这就把米放下!”

    门口立刻便传来什么重物噗通落地之声。

    “那可不行啊,夫女人声音柔柔,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我怕我睡着了,打了个瞌睡,这一睁眼,米又没了。你说我这法子难道不好吗?反正这小子要真饿死在我怀里,我也是不想活的,不如现在死了干净呢……”

    这妇人不吵不闹了,倒更是吓人。

    祝英台拉着马文才的袖子,眼睛看着梁山伯,嘴唇不断开合,口型全是“怎么办怎么办”,可见已经吓得不行了。

    “进去吧。”

    梁山伯叹气,上前敲了敲门。

    现在再不打断这剑拔弩张的局势,说不得这妇人真就把窗下的儿子掐死了。

    这几声敲门声此时传来,对里面的人来说倒像是催魂声,那方天佑当即就条件反射地喊了一句:

    “等会,我这就把米送出去!”

    马文才一听这话就知道要糟,也不顾里面人开不开门,抬脚就把门一把踹开。

    嘭!

    一声巨响之后,马文才当先进了门,低喝了一声。

    “我们不是来讨粥的,我们是来送信的!”

    大概是丈夫刚刚的话已经让那妇人彻底死心,这妇人已经下手掐了孩子,可怜那襁褓里的孩子大概是真的虚弱,一直在睡着,之前夫妻两个吵成那样都没醒,这时亲娘下手掐住喉咙,连咳嗽几声都没有,脸就已经憋得通红。

    “娘子!”

    方天佑眼眶里全是泪。

    “孩子是无辜的!”

    “方婶子,赶紧松手!我们是李思田的同窗,给他舅舅送信的!”

    梁山伯最是稳重,上前几步将方天佑挡在身后,生怕又刺激到这妇人,又立刻回头。

    “祝英台,信呢!”

    “信,对对对,信!”

    祝英台见方天佑的妻子已经将信将疑的松了手,立刻从怀里掏了信送上去。

    “我们大老远来送信的!”

    马文才几人穿着不俗,祝英台也好马文才也罢,那都是环金佩玉的,看这样的穿着也就知道人家不稀罕你一碗粥。

    没有母亲不心疼孩子,若不是方天佑暴露了心里真实想法的那句喊叫,方婶子也不会哀莫大于心死的非要掐死孩子一起死,现在有个缓冲,那一触即发的紧张立刻就松了不少。

    祝英台把信往方天佑手中随便一塞,冲到那妇人身边就看孩子。

    “婶子,先看看孩子!看看孩子有没有事!”

    祝英台低头望向襁褓,她年纪小,就算是外男也不算轻浮,满脸担忧地凑在方婶子身边。

    “这么小!你赶紧哄哄,别伤到哪儿!”

    那妇人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抱着襁褓摸了下儿子的脖子。小孩子的脖子本就短,这一掐一片红印,可怜那小孩只发出了猫儿一般的叫声,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了一劫,边哭边伸出小拳头要和母亲碰上一碰。

    方婶子手一颤,抱着孩子就嚎啕大哭。

    “不是为娘的心狠,是你父亲逼着我们死啊!”

    那方天佑跪坐在梁山伯身后,原本还想说什么,结果梁山伯回身一瞪,摇了摇头,他硬生生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一院子人只能眼看着方婶子情绪崩溃地嚎啕大哭。

    大概是有和所有人都不相干的外人在,也不怕家丑外扬,方婶子越哭越是难受,索性边嚎边把嫁过来后受得苦全发泄了出来。

    方婶子出身也不是什么贫贱人家,父亲是衙门里的算吏,只是只有一个女儿,原本还想招赘个顶门立户的。恰巧方天佑的父亲那时病重,想要在死之前看到儿子早点成家,问了几户人家都说他家女儿好,就有人来撮合。

    那时方天佑年轻,独子,姐姐已经嫁了,方天佑家境殷实名声又极好,父亲病重母亲早丧,嫁过去就当家又不要伺候公婆,她父亲就还是把她嫁了,而没有招赘个身强体壮的。

    嫁过去前几年,方婶子的日子过得也还舒心,方天佑确实是个性情好的,也不好色,方家在沛县有不少田地,每年靠收租就能过日子。

    可渐渐的,方婶子便发现丈夫和他父亲一样,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这家出事他们周济,那家有事他们帮忙,说起来也是方天佑父亲带坏的头,可这些被帮的人家除了口头说好,就没几个实际上有什么回馈的。

    田里的佃户也是,刚开始几年不知道方天佑什么性子,自然是按租缴粮,小心翼翼,本来方家就不是那苛刻的地主,按旧规矩来就是。

    可时日一长,这些佃户知道方天佑是什么样的人,遇到风调雨顺还好,一旦气候有一点点不好,那些佃户不是这个来哭家里要饿死人,那个就哭家里困难,这租子不是少点,就是晚点交,日子竟没前几年好过,有时候大家一起来哭,那年租子连往年一半都收不到。

    方婶子只是个女人,管不到外面的事情,方婶子的父亲心疼女儿女婿,又是衙门里的算吏,曾经管过几回,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有一天他出远门办差回来的路上,竟不知道被谁从后面用石头砸死了,到现在犯人也没抓到。

    按理说出了这样的事,方天佑应该心寒,可也不知是他性子懦弱还是家中历来如此,越发变本加厉,还说是要给家人“积福”,免得再有这样的飞来横祸。

    方婶子那时候带着身孕,又看着家中忠仆因为劝说主家不可太过仁慈而被拒绝,怒其不争地一个个请辞离开,眼看着家要散了,为了刚生的儿子日后不至于继承个落败的家业,一咬牙以怀中的孩子做威胁,吵着要到城里来住。

    方家原本是靠田租为生的富户,方婶子却是从小在沛县里长大的,这大婆儿巷的屋子就是他父亲当了十几年吏官后攒下的家产。方天佑既然是个心软之人,自然也就不会真看着一尸两命,再怎么不舍,也只能抛下家中祖产的庄子,带着家人进了城住。

    这进城后,果然阻挡住了各方不时来打秋风的劲头,进城毕竟麻烦,何况方婶子从小生活在这里,自然有相熟的照拂。

    别的不说,衙门里那些皂隶都是方婶子父亲的老交情,惹急了方婶子费点钱粮,请一拨皂隶来就能把人直接赶出去。

    可这好日子没过多久,外面又开了一个无底洞。

    方天佑远嫁到外面的姐姐丧了夫,又不愿意回乡投奔娘家,家里田地收成不好,还有患病的公公婆婆和年幼的小叔,自家还有儿子要养。

    那公公婆婆是偏袒小儿子的,她是方家养大的女儿,性子懦弱,两家以前就是世交,知道方家人都是什么脾气,方家姑子被公公婆婆一逼,就三不五时写信回来哭穷,说是只能带儿子投河了,方天佑心疼姐姐,家中钱粮每年就不停往钱塘送,这路费就是一笔好大的开销。

    到后来,他这嫁出去的姐姐全家,倒靠方家养着。

    方婶子也不是不想让方家姐姐干脆带着儿子回娘家算了,又怕那不要脸的婆家一家子也跟着来混吃混喝,大婆儿巷的宅子本就不大,再来一家子非得搬回庄子上去不可,所以即便方婶子再怎么不甘,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权当是花钱消灾了。

    就因为这些,方天佑在外面的面子虽然光,里子却不见得那么光鲜。这街坊邻居周围四片自从知道方天佑是个好说话的以后,和在下面一样,谁家有个难处都来找他帮忙。

    要是方天佑是个能干又手段圆滑到处都吃得开的,这么多好人缘就够他受用一生,毕竟刘邦当年在这沛县也就起身于微寒。

    可偏偏方天佑就是那种老好人,本事和手段并不怎么样。许多事情找上门,他不拒绝,可自己也办不了,临到后来倒还是花钱帮人办的。

    这中间还有许多热心却办不了,反倒耽误了别人的事的事情,时间一长,“方大善人”的名头出去了,可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冤大头”,花钱的事情可以求他帮忙,其他的就那能力,这“方大善人”既花了钱,还得不到好,帮着帮着还老得罪人,把方婶子父亲原来积攒下来的好人缘都耗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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