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啊,汴京富贵繁华——”姜书绾打断他之后,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早该变心了。”

    说完之后,竟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钗头凤(9)

    天祐四年春,朝廷下诏书,严禁采捕翠鸟。时任开封府尹的安王,因魏国大长公主一案错判而受牵连,被迫离开汴京,去了偏远又荒瘠的封地。

    赵元思在朝堂上敲打诸臣:“食万民之禄,更应当克勤克俭,因私欲残杀物命者,必遭反噬。”

    官家说这话的时候,左相薛怀庭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谢植。

    若说大长公主骄奢淫逸,那这些年谢植的名声,也着实算不上好。在汴京,就连黄口小儿都知晓,五花马,千金裘,不如谢相一壶酒。

    身着华服手执着玉笏板的谢右相只是对着薛左相微微一笑,就继续发呆了。

    想到自己的女婿赵元祈被迫离京,多半与谢植脱不了关系,薛怀庭立刻将这个示好的微笑当作挑衅,附和着赵元思说道:“臣既为尚书左仆射,自当为京中官吏表率,如今我朝已无适龄公主可以前去辽国和亲,臣恐战事将起,愿捐半年俸禄充军饷。”

    此话一出,薛相的门生纷纷出列,表示愿意效法薛相义举,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不领俸禄。

    薛怀庭得意地看了一眼谢植:“谢相怎么说?”

    “啊这——”谢植有些头痛地拍了拍自己脑门,“臣尚未娶妻生子,不领俸禄只怕聘礼都出不起了。”

    眼见着两派又要掐上了,垂帘的孟太后适时开口道:“行啦谢植,朝堂之上岂能玩笑,你若这般恨嫁,哀家明儿就给你安排相看。”

    一番嬉笑打岔,这个话题也就扯过去了。

    汴京城中无秘事,有关魏国大长公主的离奇死亡的传言众多,其中流传最广的一则,是说她骄奢淫逸,一只翠面首饰就要消耗数百只翠鸟,最终遭了天谴,被翠鸟魂魄索命,死状极惨。

    此时案子刚结完,桃枝与柳枝姐妹也被释放,二人特地前来感谢姜书绾。

    桃枝得知严禁捕杀翠鸟的诏令颁布,不禁有些感慨:“原以为我割破公主喉咙,又刻意制造那种迷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没想到官家竟将我们放了。”

    “是啊,大宋有位好皇帝,是苍生之福。”姜书绾笑道,“之后准备去哪?”

    柳枝则有些激动:“少府监今年要招募些新人,姚少监鼓励我练练手艺,参加甄选。”

    说起姚玉贞,她不免又感叹:“原先大长公主那顶珠冠,正是出自她手,听闻她还曾建议不要以翠羽铺面,后来被公主拒绝了,之后那冠面的铺翠,她也没参与。”

    “是吗?”姜书绾微微一笑,“我与姚少监是同年的女举子,亦是好友。”

    听见姜书绾这么说,柳枝随即面露惊喜之色,没想到自己钦佩的两位女官竟是好友:“是呀,那晚她担心下人碰坏了珠冠,给公主穿戴和拆卸都是亲自来的。可惜我早一步将珠冠的下落告诉了姜提刑,姚少监来寻珠冠的时候,格外惋惜呢。”

    一旁的桃枝脸色却有些不自然,她不动神色地扯了扯柳枝背后的腰带,示意她不要再多说了,自己则打着圆场:“毕竟是她一手打造的,自然格外爱惜。”

    姚玉贞曾询问珠冠下落?姜书绾心中疑云陡升。回去之后,便从物证库房中取出那顶珠冠,端在手中细细打量。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中渐渐生成……或许这桩案子并不想像官家说的那样,只怕隐情之中还有隐情。

    她的手指灵巧拨弄,沿着纹路一路细致摸索,果然,在珠冠左侧有凸起的小暗扣,姜书绾轻轻按下,只听见咔擦一声细微声响,内侧还有机关。

    姜书绾将珠冠戴在自己头上,手摸索到了刚刚暗扣的位置,轻轻按下。

    一切都顺利串联在一起。

    魏国大长公主头戴着暗藏机关的珠冠,拆卸之时,只要轻轻按下那处机关,藏匿于内侧的针便会飞射进她的后脑,如果那根针是空心,内里再填充入牵机药,便可致人于死地而不动声色。

    姜书绾十分清楚,姚玉贞手巧,但绝非歹毒之人,更何况她并没有杀公主的动机,恐怕这一切的背后,另有他人在操纵。

    巧妙的连环计,计中计,她背后之人…心思是何等缜密与狠辣?真的是安王吗?亦或是安王的敌人?

    谢植叩了两下门之后毫无动静,便直接推门而入,一踏进来,就见姜书绾戴着那顶珠冠,手托着腮在发呆。

    心中也有七八分了然。

    于是莞尔道:“案子都结了,姜提刑怎么还是郁郁寡欢?”

    自那日不欢而散,二人已经有好段日子没有讲话,姜书绾回神,怔怔地望着谢植:“所以,你早就知道了一切。”

    谢植一脸无辜:“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此番姜提刑这案子办得甚合官家心意,听说要给你官升一级呢。”

    看她仍是一脸颓丧的模样,谢植眯着眼笑:“虽然反应得慢了些,但也不算太蠢,不必为此神伤,你的推案,并没有错。”

    “听说辽国使臣不日便要来访,似乎要敲定与公主的婚期。”窗户开着,恰好一阵微风拂过,姜书绾盯着那随风飘落的花瓣,“魏国大长公主已逝,已经没有适龄的公主可以出嫁了。”

    “太后认了少府监姚玉贞为义女。”谢植走到案前,将装着点心的油纸袋放在她面前,伸手替她摘下那顶珠冠:“河蚌因藏珠而被剖体,大象因象牙名贵而招致杀身之祸,翠鸟如此,人亦如此。”

    “也许你是对的。”姜书绾微微叹息,“我自诩明辨是非,不错断任何一桩案,殊不知也沦为借刀杀人的工具。”

    “也不尽然如此,昔日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本是劳命伤财的祸事,可你看百年之后,大运河如此繁华,漕运通畅,反倒造福一方。可见世事无绝对,如今借着这桩事儿,护了翠鸟免于被捕杀,不也成就一桩善缘吗?”谢植将纸袋往她面前推了推,一挑眉:“尝尝?”

    与他相处时,不是被气得半死,就是一肚子委屈,难得他会如此和善地安慰自己。

    “是龙津桥边的曹婆婆肉饼!”姜书绾闻见香气,打开那纸袋,竟还冒着热气,心头忽然一阵暖,“要等很久才能买到的。”

    “识货啊,姜书绾。”谢植挑眉,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心里一阵酸唧唧地在冒泡,“这汴京美食,明州可吃不到。”

    她就知道,这人横竖要找点不痛快!

    谢植见她似乎又要恼了,赶忙将话题转移:“吹台的樱花开得正好,再不去赏就要谢了。姜提刑可愿赏光,与植同游?”

    “你要约我郊游?”姜书绾不可置信,放下手中刚咬了一口的肉饼,“又给我买点心,又约我赏樱花,该不会……”

    谢植笑得更灿烂:“在下正是,新任开封府尹谢植。”

    作为天下首府,开封府尹例来都是储君或亲王兼任,谢植是赵元思的亲舅舅,倒也名正言顺,只是处遍地皇亲国戚,当朝权贵,稍有不慎就容易得罪人,谢植何等聪慧狡诈之辈,又怎会愿意接这烫手山芋?

    得知了这一消息,姜书绾心中甜酸参半,甜的是往后二人的交集会比从前更多,亦可时常相见,而酸的则是,他心中已有其他人,日日相见只会让自己徒增伤感。

    “此番我新官上任,正是千头万绪之际,因此更需要姜提刑的支持。”谢植一脸得意,“所以,你告假半月的折子,就先驳回了。”

    狗官,奸相!姜书绾在心中把他咒骂了千万遍。

    “先别急着骂我,眼下正有一桩案子,亟待处理。”

    【卷二:浣溪沙(如意戏班虐杀案)】(1)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庄子·逍遥游》

    狂风骤起,暴雨如注,船身被剧烈地摇晃,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也是这样电闪雷鸣的晚上,她和姐姐被父亲藏在衣柜门板后的暗道里,在细小的夹缝中,她们看见杀红了眼的二皇子冲进了房中,提着刀就朝父亲劈过去。

    父亲一个普通商人,哪是二皇子的对手,侥幸躲了两下后,被他一刀捅穿心口,杀红了眼的二皇子口中咒骂着,拔出刀在父亲身上一阵乱砍,直到他变成一个血人,面目全非……

    一刀,两刀,每一下都记录在她的眼眸中,姐姐在身后死死捂着她的嘴,才能让那哭喊声不迸发出来。

    敲门声越来越响亮,硬是把姜书绾从噩梦中拽了出来,她倏然间睁大了双眼,这才感受到那阵摇晃并非来自梦境,外衫都没来得及披上就去开门。

    今晚无星无月,外头一丝光亮也没有,姜书绾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从声音中分辨出是谢植。

    进屋关好门后,他的嗓音是从未有过的严肃:“都说从未遇上如此大的雨,船晃得厉害,今晚你我呆在一处,万一有什么事,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话音刚落就有狂风袭来,将船甩来甩去,姜书绾一个踉跄,直直地摔进了谢植怀中。谢植将她搂紧了,这才感受怀中的人湿漉漉的,低低地问了句:“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她的脸贴在他胸口处,整个人也是浑浑噩噩,额间的汗和脸上的泪交融在一处:“我看见我爹了。他死的好惨,二皇子在他身上砍了十一刀。”

    谢植有些懊悔,这趟公差是他要求的,乘船也是他提议的,原本是想借着前去陈留县翻查旧案和姜书绾单独相处一段时间,谁知道竟碰上这种恶劣天气,还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

    “别怕。”他心中满是愧疚,语气也温柔。

    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卧榻走去,刚把人放下,又一道浪潮袭来,两个人顿时在床上滚在一处,谢植想要说些什么,薄唇却不经意轻擦过姜书绾的耳垂,印下了一吻落在她纤长的脖颈上,在这不合时宜的场景下,暧昧之色却肆意渲染着。

    外头风雨声似乎小了,室内的氛围却更显尴尬,安静下来之后,谢植甚至可以感受到,一阵一阵的热气在彼此交缠着的身体间来回传递,纵然他们衣衫完好,那股热气却肆意入侵,如若无人之境。

    谁都没有说话,他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支撑着双臂想从她身上爬起来,谁料刚刚才稳定下来的船身又剧烈地抖动,谢植在慌乱中,左手扶住了床头栏杆,右手则抓紧了被褥的一角,努力保持着平衡。

    手掌心的触感异常顺滑,谢植心中纳闷,这只是一艘普通客船,应该用不了这么上好的丝绵,为何这被褥摸上去感觉格外细腻柔软?他情不自禁地揉捻了两下。

    “嘶——”姜书绾倒抽了口气,脸色绯红一片。

    谢植竟从未发觉,姜书绾的嗓音竟是这般甜得发腻,而身下某处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涨起来,硬硬地戳在她柔软的小腹上。

    低头一瞧,他手里握着的哪里是什么被褥,分明是女子胸前柔软的一团,赶忙移开。

    噩梦中出了汗,姜书绾浑身湿透,方才谢植的手覆在自己身体上传来的一点暖意突然消失不见,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眼,幽深如湖水一般的眸子里正酝酿着她未曾见过的情绪。

    她伸手勾在他肩头,将所有的勇气堆积在一起,才终于对他说出一句:“如果今天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晚……”

    不过遇上暴雨天气船身不稳罢了,没想到她竟这般丧气,谢植皱着眉:“殊不知祸害遗千年,你还有几千几万个明天呢。”

    被拒绝之后的尴尬、难堪以及少女酸涩的心事此刻全都涌上心头,姜书绾就像是鬼使神差似的,用力将他往下拽,乌黑的发尾在空中甩出一道弧度,下一瞬间,就跨坐在谢植的身上。

    谢植仰面望着她,却不知为何,目光沉沉:“姜书绾,你逾矩了。”

    “在湖心岛的那晚,我们就是这样的逾矩的。”她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拒绝,眼中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而后竟一不做,二不休,弯腰径直贴了上去。

    黑暗中,谢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姜书绾湿濡的唇瓣碾压过他冰冷的薄唇时毫无察觉,自己所到之处已经挑起星火点点,已有燎原之势。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谢植的双手已经悄然扣在了她的腰上,最后一点理智在风浪中摇摇欲坠,少女盈盈一握的细腰就在手心,火热的嘴唇正从他的薄唇往下颌移动。

    姜书绾一口含住了他滚动的喉结,伸出舌尖轻轻扫过:“你这些年花名在外,现在又何必装清白?”

    天地都安静下来,谢植在那一瞬间被彻底击溃,脑海中所有关于仁义礼智信的教养犹如散了线的珠子一般四处流窜,一颗一颗敲击他的心房,将那些苦心维持的君子端方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老子不是装清白,是真清白!”他被气得血液上涌,恨不得立刻将她拆吞入腹。

    她却是一副不信的模样:“你敢说,你是头一回?”

    他的手指深深扣进了她的腰带里,眼中的风暴比外头的更加危险,而后在她那柔软的腰肢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顺着腰线往下,掀开了少女的裙摆,在她娇娇软软的臀肉上摩挲了好一会儿,只听见姜书绾低低的笑声:“憋了二十多年,头一回岂不是欲壑难填?”

    没想到居然被她耻笑了。

    床榻上的事,岂能让她占了上风?于是谢植的温柔不再,单手挑开她胸前的衣襟,精准地一口咬住她的肌肤,从嘴巴缝隙里蹦出一句:“再难填,你今天也得给我填满了。”

    随着衣衫的剥落,胸口拴着红线的玉坠也曝露在谢植的眼前。

    这是她离京前往燕山府路前,他赠予她的獬豸。

    姜书绾猝不及防,忽然觉得胸口一凉,随后被温暖的口腔包裹,他的牙齿正在研磨着自己的皮肉,摊开的手掌在臀瓣上摩挲了几下之后,居然重重地拍了下去。

    清脆地啪啪声响起,是他这些年隐忍的情欲碎裂声。

    姜书绾却不解,愤愤地抬起脸:“谢植,你居然敢打我?”

    浣溪沙(2)

    谢植却不与她争辩,沉着脸翻身,将她重新按在身下压住。拉着衣带轻轻一扯,再低头时,已经能瞧见她一身完整的冰肌玉骨,玉佩落在她胸口处,那只通身碧绿的獬豸正龇牙咧嘴,不知想咬什么。

    “这些年你一直戴着?”谢植伸手将玉佩捏在手心,再看她时,眉眼间尽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情。

    这是姜书绾离开汴京,前往燕山府路赴任之前,谢植精挑细选的礼物。原以为她心中怨恨他,多半会直接扔了,却没想到,今日居然见她戴在身上。

    被谢植这么一打岔,姜书绾方才那一腔孤勇这会儿竟丝毫不剩,只恨自己太过于冲动,紧咬着牙关嘴硬道:“我提点刑狱诸事,偶尔得靠它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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