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屏咬唇暗忖,慢慢摇头,“那日翻看她的衣裳首饰,并没有闻到这味道,应当不是她的。”

    “看来这位庄大官人的确是风流倜傥,府上常有女客往来——”时修勾动一边唇角,又说要往许家院去走一遭。

    闻言,玢儿忙上前劝,“天都晚了,再晚些,街上就要宵禁了,二爷明日再去不迟。”

    “宵禁怕什么,我是公门中人,谁还敢拦我不成?”

    玢儿可怜兮兮央求,“不是这样说的二爷,大晚上走夜路,二爷自然是不怕什么,可姨太太就有些不便了。何况出门时太太叮嘱,要二爷带姨太太早些归家,您回去晚了,就是不骂您,小的也要挨骂了。”

    西屏轻轻叹了口气,也摆出长辈架子来劝两句,“你办案子也不急在这一时,那许家又不会跑,忙什么。”

    时修倒肯听她的话,并她沿着大洛河街往前走。沉默中,他渐渐冷下脸来,想起她方才说的玩笑,给她玩笑间那张笑吟吟的脸闪了一下眼似的,感到点眩晕。或许是因为她那玩笑并不中听,也不好笑。

    一看已近日暮了,街上的铺子都在忙着关门上板,各摊上也在忙着拾掇货物,路人也是行色匆匆。就这样沉默地走着,她的袖子拂着他的袖子,仿佛还听见点窣窣的声音,花草中的虫蚁在活动一样,窃窃的,隐隐的。

    偏在这稀疏人流里,前头行来俩马车,七姐一眼就看见时修,在车上指给她嫂子看,“嫂子你看,那可是姚二爷?旁边那个,好像是他姨妈。”

    “那不是位公子?”婴娘一听见是时修就打着窗帘子向外瞅,马车行进了细看,还真是时修和那潘西屏,便笑,“这姨甥俩也不知作的什么怪,远看还当是一对兄弟呢。”

    说着叫停了马车,姑嫂双双扶车下来,七姐自然不好和时修说什么,只在西屏面前福了个身,“姨妈好。”

    西屏忙托她起来,“原来是付家嫂子和七姐,真是巧,你们这是往哪里去?”

    婴娘接口道:“我们正要回家去,才刚去访一门亲戚,在他们府上吃的晚饭。”

    后头小洛河街左转,到东大街上,正是鲁府,西屏想起来,笑了笑,“那么不妨碍你们赶路,晚些天就黑了,改日请上家来。”

    不过是句客套话,偏那婴娘当了真,“那我可就真去了,只怕你们姚家不欢迎。”一面斜飞了时修一眼。

    时修心下满是个不耐烦,微微侧过身去,向着街上佯佯不睬的,只等她们说完话。然而也觉察到这姑嫂二人的目光总扫在他背上,叫人不适,他不由得向前走开一步。

    西屏余光看见,知道他嫌烦,也不好和这姑嫂二人多说,只得赶着敷衍几句便辞过了。

    谁知这婴娘竟拿些客气话当真,到家后见她丈夫付淮安在屋里看书,便走去抽了他手里的书,埋怨道:“我说你不中用,说什么姚家没那个意思,我今日碰见那姚二爷和潘姨妈了,和那潘姨妈说了几句,我看人家热络得很。”

    付淮安皱了皱眉,“早上在他们家,我试那潘姨妈的口气,分明是有些推辞。”

    婴娘翻了他一眼,“你这人,读书读不好,做生意做不成,如今连做个媒人也做得不像样,顶什么用?你妹子指望你呀,只能是望个空!”

    付淮安深知他这老婆,仗着官宦小姐出身,一向有些倨傲自大,兴许是人家言辞婉转,她便没听出来。因此立起身,一面往那书案前走,一面回头笑了笑她,“别是你自作多情,会错了人家的意思。”

    婴娘不服,跳起来骂他,“我看是你自己无能,反说别人无意。才刚人家还请我到家去坐坐,既要推辞,还这么热络做什么?”

    付淮安不好和她硬顶,只好说:“我看上赶着做这门亲也没意思,他们姚家虽是官宦人家,我们付家也是家财万贯,何况我们是女家,太逼得紧了,反倒自家脸上不好看。”

    “唷,你说谁呢?”婴娘冷笑一声,“听你这话头,好像是说我呢?你付家家财万贯,还不是借我娘家的势赚来的,如今赚了钱,就想着要做个不贪权贵的高人逸士了?真是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

    骂完等了一会,他还和往常一样,一句不回。她愈发得了意,连笑两声,又踅出屋去,说是要到表弟妹房中商议去姚家回访之事。

    还没点灯,外头比里头亮,付淮安从窗户上看着她的影子溜过去,觉得有只手伸进腔子里将他的心挤了挤,屋里只是一片郁塞闷燥。

    第011章

    是他乡(十一)

    天亮得愈渐早,却仍有些露冷雾深,红药端水进来时,西屏早穿好了衣裳,只等着洗漱。叫红药不好意思起来,笑着走去吹灯,“姨太太老是起得这样早,是在这里睡不惯么?”

    西屏搽了脸,挂上面巾微笑,“做媳妇的哪有晚起的?在家时就惯来起早,要给婆婆请安,服侍婆婆吃早饭。”

    “姜家规矩还大的哩。”红药笑笑。

    姚家官宦人家也没这样大的规矩,大奶奶在家时也不消日日去向太太请安,不过缝节间才有个晨昏定省。

    “大姐姐随和,姐夫又好静,何况你们家里人口少。”西屏坐在妆台前梳头,想起姜家那一大家子人,慢慢扣拢眉头,“姜家虽是买卖人家,可好几房人口,由不得不讲些规矩。”

    规矩琐碎起来就是麻烦,不过她不嫌麻烦,情愿起早点,也懒得和那狗皮膏药似的丈夫在床上捱延。她不喜欢他,也不必掩饰,反正家里没人瞧不出来。

    梳好头正吃早饭,时修进来,请她共往月钩子桥那许家院去。西屏端着碗稀饭,脸埋进碗口里,一双眼睛浮在碗上扇两下,“你娘知道么?”

    时修围着那圆案踱步,“和娘是说领着您四处逛逛,领略这江都县风光。您怎的这会才吃早饭?”

    “早时不饿。”西屏放下碗来,“扯谎都不会扯,哪有见天出去逛的?”

    正说话,顾儿抱着几件衣裳进来,看见时修便瘪着嘴嗔他,“你当我不知道?你领你姨妈出去,是要她帮着你断案子,你那些话,瞒瞒你爹t?好了,还来哄我。”

    不过她心下倒高兴西屏有事可做,省得一个寡妇家成日在屋里闲着,反闲出些心病来,何况她自己也不是那墨守成规的妇人,很赞成西屏出门走动。

    她把那几件袍子抖开给西屏看,“这是他大哥年少时候的衣裳,搁着也是搁着,给你出门时候穿。”

    大爷较时修清瘦一些,他年少时候的衣裳西屏穿着倒合身,那件水天碧的直裰裹在她身上像是比着裁的。可巧她瘦,胸前又没有几两肉。

    时修不知怎的看到那地方去,浑身打了个颤栗,忙把眼偏开,清了清喉咙,问外头赶车的玢儿,“是走东大街拐过去么?”

    “嗳,小巷子里过不去马车,只好走大路。”

    东大街前头右折,便至小石街,行不出三里便是那月钩子桥。桥对过是一排临河的房舍,多是妓家,按那耿万说下的,有口井对着的便是那许家院的后门。他们从后门进去,免得给人看见了不好。

    西屏很清楚她不该来这种人家,昨日连庄家也不该去。可她有些报复性地想,从前足不出户也闹出那许多的闲话,何苦再守那些沉闷规矩。反正人家要觉得你是个荡.妇,你无论如何也清白不了。

    玢儿上前叩门,未几有个仆妇来开,时修道明身份,那仆妇忙引着进去正屋里坐,叫出那许妈妈来。许妈妈见是时修,连声叠声问安,立在跟前不敢坐,只等着时修问话。

    时修立起身,走到门前环顾这屋子,是间一楼一底的屋舍,左边有木梯上去,想必是间闺房。便问:“楼上是谁的屋子?”

    许妈妈仰头看一眼,说起来又是两眼含泪,“楼上正是玲珑的屋子。”

    “领我上去看看。”

    上去一看,屋子十分宽敞整齐,有一月洞屏门分开内外,外头靠墙摆着围屏,设一张黄梨木大圆案,想必是待客之用。踅入洞门,才是卧房,窗户底下摆着一张偌大的雕花黄梨木妆台,床也是雕花黄梨木,想必都是成套的。

    西屏看这排场,倒像是一位盛极一时的娼伶居所,只是细嗅,这屋里常熏的是寻常香料,不像昨日在庄大官人屋里嗅到的那股异香。

    她特地打开那靠墙的圆角立柜看看,和那许妈妈笑道:“听说玲珑姑娘十六七岁时也曾是风月场中的红头人物,怎么就这几身衣裳?”

    许妈妈尴尬回笑,“先时好多衣裳都给了她两个妹子了。”

    时修正走到妆台前,推开槛窗,正瞧见西厢二楼窗户里有个妙龄少女坐在那里梳头,也是明眸善睐,秀色可餐。原来那东西厢房也是两层,廊角各有楼梯上去。

    那许妈妈站在时修身后,见他看那西厢楼上那女子看得出神,便凑上前来笑说:“那是我家三姐,叫月柳,大人稍候,待老身去叫她来侍奉茶果。”说着噔噔噔自捉裙下楼去了。

    西屏听见,也走到窗前来看那月柳。凑巧那月柳察觉,朝这头瞅了一眼,不必说话,那目光已令人自酥倒半边。她见时修似看得出神,便瞥着眼看着他笑了笑,原来他喜好这类明媚俏丽的女人,七姐那一类的闺秀小姐,是面皮薄些,动不动就臊着没话。

    时修回过头来,看见她在笑,摸不着头脑,“您笑什么?”

    “没什么。”西屏自走开,又在屋里乱转。

    “这屋里有您说的那种香么?”

    “没有,我看那香匣子里都是寻常的香塔线香。”

    时修反剪起一条胳膊,“如此说来,那庄大官人果然还有别的相好。”

    西屏走到身后问:“你怀疑是那庄大官人另和人有私情,所以杀了许玲珑?”

    他默了会,摇摇头,转过身来,“许玲珑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即便庄大官人和旁人有情,她吃点醋闹一闹,也不犯着杀她。”

    “那姓庄的为什么扯谎?”

    时修睇她一眼,“他扯什么谎了?”

    “昨日你问他,玲珑那日走时可曾有什么东西遗落,他说没有。可那许妈妈分明说玲珑那日出门时另收拾了一包衣裳过去。那包衣裳呢?要不是他扯谎,难道是给凶手拿去了?凶手连她身上穿的戴的一概不要,又要她另一身衣裳做什么?难不成那身衣裳倒是价值连城了?”

    她越说越向他仰着面孔瞪圆了眼,时修低眼瞅着,不由得微笑,“您果然耳聪目明。只是还有一件,许玲珑既收拾了一身衣裳过去,当日必定要留宿庄家,那姓庄的却说她要赶回来替父母烧纸,这也对不上。要不是那姓庄的扯谎,就是这虔婆在说假话。”

    所以他才要到这许家来,方才许妈妈说要那月柳来伺候他也不回绝,就是要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别的线索。思及此,西屏又好笑着摇头,错身走开。还当他才刚是忽然开窍,见色起意了呢。

    “您老是笑什么?”时修跟过来,凝着眉审度她,觉得莫名其妙。

    西屏剔他一眼,不作理会,听见底下有动静,便自行先下去了。

    那月柳一眼看出她是个女人,又是新奇又是好笑,“妈妈,您老人家想银子想疯了,不知从哪里拐了个妇人来,难道要逼良为娼么?”

    许妈妈忙拽她回来,呵了声,“你这张没王法的嘴!迟早叫人撕烂了。这位姑娘是来问你大姐的事的,只管胡说。”

    “问玲珑姐的事?”那月柳愈发嗤笑个不住,围着西屏打转,因见西屏相貌不俗,有些嫉意,便轻蔑地嗤她一声,“这公门中什么时候也招用起女人来了?难道天下男人都死光了?”

    西屏听她这口气颇有不善,想必套不出什么话来,也懒得和她答对。

    那月柳仰头看见时修从楼梯上下来,便拿扇遮面,一改态度,眼睛呼灵灵朝时修扇两下,“原来没死光,还有这样一位大人在这里。大人肯到我们这里来坐坐,想必是问案子?不过我们这不懂事的女流可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妈早就说完了,要问我们,只好一问摇头三不知了。”

    桌上已摆好了茶果,时修一径走下来,就给月柳拽去椅上坐下。他如坐针毡,想着所为何来,只得耐着性子对着月柳强逼出一个笑来,“既是问案,也是来领略领略这桥头风光。”

    月柳听他有意,才肯周旋,也惯会使手段,不理会西屏,一心要兜揽他,双手捧起茶碗奉到他眼前,“既是这样,小姚大人请吃茶。小姚大人眼生得很,是头回到这月钩子桥来么?”

    时修接过茶来,臊得耳根子通红,也不作声,只拿一双笑眼硬着头皮盯着她看。

    西屏在旁看了一回,让到一边,和那许妈妈自往隔间里说话去了。

    月柳给时修看得春心泛动,又捧起点心碟子给他拣,“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大人记下我的名字,就是熟人了,下回只管来家找我。”

    “你叫月柳,我记住了,请坐。”时修随便拣了块点心,也不吃,待她在旁边坐下,仍丢回碟子里,“你多大年纪?”

    月柳笑盈盈道:“十七。大人多大年纪?”

    “二十有二。”

    “可成家了么?”

    时修吭地咳一声,“还不曾娶妻。”

    月柳亲手剥了颗枇杷捏在手里,胳膊肘撑在案上,举在他眼前,“大人年轻有为,怎么还不娶妻呢?一定是眼界太高,瞧不上寻常人家的小姐。想我这等残花败柳,一定更难入大人的眼了。”

    他挺得浑身发僵,够下脖子去,将那颗枇杷衔进嘴里,“姑娘恁地妄自菲薄?”

    逗得月柳咯咯笑几声,道:“不是我妄自菲薄,我们这样人家的女人,谁还敢指望攀大人这样的亲?年轻时候虽青春,也有几分颜色,可都忙着做生意,年纪大了要说嫁人,那可就不值价了,哪户好人家肯要?”

    “那为何不趁着青春嫁人?”

    月柳扭头向里间看看,低下声嘻嘻笑,“哪个老鸨买女孩子是为送她嫁人的?就是为青春貌美的时候好替她赚钱嚜,等年纪一大,生意不大好做的时候,就拣个瘟生,揩他笔两银子,给了他去。运气好点的,遇见个家里过得去的男人,许了他做正头夫妻;运气略差点,遇见家里有妻室的,他若肯,也跟了他去做房小妾,也算是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第012章

    是他乡(十二)

    外间有说有笑,从镂空罩屏里望出去,可以看见时修竭力敷衍的笑脸,虽不十分热情,却正是那三分疏落,三分青涩,偏叫人心驰神往。

    不知道说的什么笑话,逗得那月柳嘻嘻发笑,向桌上支颐着脸,坍着腰,魂儿像是已越过那小小一张方几缠到他身上去了。

    西屏心道,这情形就该让顾儿瞧见!看看她养下的儿子,仗着天生一副好皮囊,分明是个风月生手,也把人家姑娘哄得笑逐颜开的!

    “姑娘吃茶。”那许妈妈见她眼睛往t?外间瞟,心下自以为领会,将茶碗推到她跟前去,“嗤”地慢吞吞的一声,引西屏回了神,她便笑,“嗨,风月场中,都是逢场作戏,姑娘别当真。”

    西屏咂摸话里这意思,好像以为她是吃醋?当她是他什么人?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她也笑,“妈妈误会了,我是他姨妈。”

    “唷!”许妈妈委实惊了惊,上下看她,“您是多大年纪?”

    “我是辈分大,家中姊妹多。”

    许妈妈恍然点头,“噢,我说呢,怎么小姚大人身边总跟着这么位绝色美人,敢情是姨妈照料外甥呢。”

    西屏也不分辨,笑道:“狂惯了,爹娘说他不肯听,我们年岁相仿,我说的话他倒肯听得进去两句,所以姐姐请我在外头管着他。妈妈这女儿我看倒很好,能说会道,又能讨人开心,我们时修算是得着了。”

    许妈妈扬了扬手,“不是我自夸,我这几个女儿,一个赛一个!就说玲珑吧,十六.七岁的时候,也是千金难求的人物,那两年间,不知多少官人相公来请她。”说着又叹气,“不过女人嚜,就是那几年,俗话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常少年呐。不过到底也比外头那些姑娘强些,要不是那庄大官人也不肯常出银子包着她。”

    西屏趁势问:“既如此,妈妈恁地不问问那庄大官人的意思,把玲珑姑娘许给他,赚笔赎身钱?昨日我见着了,那庄大官人也是个仪表堂堂的人物,两个人又有情,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嗨,谁说不是呢?我早前也试过庄大官人,只是六百两赎身钱,他有些犹豫,我就没再提起。谁知——还是我那玲珑命薄,没等到那时候。”

    那许妈妈说着又红了眼圈,不知情真情假。六百两赎身钱可是笔不小的数目,听她说起来,那玲珑早年间也替她赚了不少,还不足惜,临了也要榨她这笔回头钱。可见人说虔婆心黑,这话不错。

    这边厢月柳和时修也说这事,“妈妈提过一次就不再提了,我晓得妈的意思,她是赌他们两个相好的时日一长,好到分不开,那庄大官人到时候不肯也肯了。何况玲珑姐年纪不小了,再耽搁下去,生意生意做不成,嫁人更是没人要,她自家也要发急,自然要催逼那庄大官人。反正妈是不急的,花在玲珑姐身上的钱,早年间玲珑姐就替她老人家赚回来了,了不得日后没人要,十几两银子卖给牙子,也不算亏。”

    时修听后只觉世态炎凉,由不得冷哼一声,“你妈真是一精,好会打如意算盘。”

    月柳也哼一声,“人这东西就是这样,说值钱也值钱,说不值钱也不值钱。玲珑姐以为得那些男人青睐过一时,就能受用一世呢,人家还不是为六百两银子舍不得,在那里犹豫不决的,耽搁来耽搁去,反耽搁了她自己的性命。”

    说话间不断拣起那碟子里橘红的半含春果,一颗一颗用帕子搽了,喂给时修。

    时修僵着身子噙过去一颗,卷在嘴里,早吃了一肚子的果酸,眼下有些咽不动了,“听你这口气,好像你姐姐死了,你倒不为她伤心。”

    “有什么可伤心的?说是姊妹,又不是真的姊妹。”须臾月柳醒过神,瞪着他,“怎的,你疑心人是我杀的?!”

    时修睨着她摇头,“没有,你如此娇小,个头还不及你姐姐高,哪里有力气勒得死她。”

    月柳噘着嘴,“就是嚜,我要杀她,我下毒不好?做什么费七八力地去勒她。”

    “你倒有想杀她的心囖?”

    “不怕告诉你,想杀她没有一千,也有百遭了!她那个人,仗着自己从前有些风光,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在家不是摔碟子就是砸碗的,服侍她的老姨娘哪日不吃她几句骂?连妈她还骂哩!”

    “她也骂你?”

    “怎么不骂,你以为她真拿我们当姊妹啊?妈把她的衣裳首饰给我们,她不服,在屋里鬼哭狼嚎的,说我们都是拣她嚼烂的骨头吃,又骂妈黑心烂肺毒肠子,盘剥了她一辈子。哼,这话没道理,谁家姑娘不是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在这里挣下的,不论多少,一样带不去,那些衣裳首饰都是妈的,妈愿意给谁就给谁,轮不着她不情愿!”

    这样的炮仗脾气,哪里还憋得到杀人,有什么气只怕当场就撒了,倒将时修那点疑心散了,另提起疑惑来,“你说你姐姐惯来有个老姨娘服侍?”

    月柳点点头,“是啊。”

    “那三月初四日,你姐姐到庄家去,可是这老姨娘跟着?”

    月柳回想一阵,又摇头,“那日老姨娘没跟去,玲珑姐不叫她跟,说是庄大官人家中自有下人服侍,何况要在那头留宿,老姨娘住在那里不便。”

    “你姐姐凡去庄家,都不带随侍之人?”

    月柳又是摇头,“那倒不是,就只上回没带人。”

    时修忖度一会,立起身来,就说要走。

    月柳舍不得,简直百年难遇这样一个有宋玉之姿,潘安之貌的男人,偏还是个愣子,又是做官的,要是拢住了他,岂不由得她摆布?

    因此忙跟着起身来挽他的胳膊,“大人忙什么,眼瞧着午饭时候了,且多坐一会,叫我妈预备下酒菜,在家吃了饭再走也不迟嚜。”

    他拂开她的手,凑巧看见西屏出来了,忙闪去她身旁,笑道:“来日方长,下回,下回我再来。”说罢搁下二两银锞子。

    那月柳只管扭住他不放,西屏少不得替他解围,“姑娘这样的花容月貌,还怕他下回不来么?就是问案子也要来的,今日真是另有事忙,下回再来讨姑娘的酒饭吃。”

    如此一说,月柳才肯放手,与许妈妈将二人送至门外,嘴里还只管和时修撒娇,“你可一定要再来呀,倘或不来,我就寻到你府上去!”

    大门外却是条街道,玢儿早将马车赶到这街前等候。二人正要登舆,恰看见前头一顶软轿落地,轿上下来一位衣着素净的女子,不由得回头看她。

    那女子领着个丫头几步到许家门前,叩了叩门。时修也瞧见了,立在马车前道:“想必那就是许家的二姐。”

    西屏点头,“叫扶云,昨日出局去了,想必才归。”

    时修收回眼,搀西屏的胳膊,“您先上车。”而后自己也钻进车内,“那扶云虽有几分姿色,却不及她姊妹两个,这婆子要折本了。”

    西屏眼瞅着他坐下来,笑乜他一眼,“虽然风尘女子一等要相貌好,可脾气性情也要紧。听许妈妈说,这位扶云姑娘虽不如她姐姐妹妹长得好,可性情却是极温柔体贴,没有那些轻佻举止,稳重得倒像个良家人,所以有不少客人。”

    “良家人?”时修轻蔑一笑,“要是喜欢良家人,又何必到这种地方来,在家陪着妻妾不是很好?”

    西屏一双眼滴溜溜在他身上转,“可见你是个棒槌,男人家都是得陇望蜀,得了好女人,又想要坏女人。”

    “好女人我知道,可坏女人怎么解?”

    西屏脱口而出,“风骚浪荡,只对他一个人,坏只坏在他身上。”

    时修靠在那车壁上,心里暗嚼着“风骚浪荡”四个字,眼看在她脸上,觉得骨头有些麻酥酥的。

    西屏暗悔,真不该对他说这些,因此别过脸去,一句不说了。

    这条街虽不怎样宽敞,因是妓家比邻,倒也热闹,满街脂粉绸缎的铺子和茶坊酒楼,摊子上也多是卖女人玩意的。路上的青石板像女人的脸,又腻又滑,全靠那些廉价的珠花簪珥给它点缀着颜色,因为廉价,颜色不正,粉的陈旧,红的靡颓,像是棺材里挖出来的陪葬品。

    西屏想到月柳挽着时修的姿态,又是唏嘘,又是可笑。时修也会些装模作样的功夫,并不全然不懂男女交往的手段嚜。

    忽然他肠胃里咕噜噜叫一声,也难怪,给月柳喂了那些果子。她不由得溜他一眼,作一番感慨,“要是你和人家小姐相看时,也像今日这般能说会道的,也不至于叫你娘替你头疼了。”

    话是教训,可听着有点娇滴滴的嗔意似的。时修嗤笑一声,“要是我和人家小姐相看时也是这样的轻浮态度,只怕招来我爹一顿好打。”

    她那姐夫是这脾气,西屏横他一眼,“又不是叫你轻浮,只不过要你肯和人家多说几句话。难道日后娶了妻,也把人晾在屋里,不和人多说一句么?”

    “有话自然说,没话却说什么?”

    “没话找话嚜。”

    “那岂不是废话?”

    西屏简直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剜他一眼,“男女之间说来说去大多都是没要紧的废话,但说着两厢里高兴,喜欢,那就不是废话了。难道你日日开口都是纶音圣旨,一字一句都是禅机道理么?”

    “我又不是皇帝和尚,说的自然不是纶音t?禅机。可古人曰,勿多言,多言多败;勿多事,多事多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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