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时修还以为占尽道理,睨着她的眼睛泄露着两分闲逸的得意。一时却忘了,难道此刻不是在说着许多的废话?

    第013章

    是他乡(十三)

    天有些阴霾起来,像是要下雨。那付家婴娘向窗外探一探头,心里盼着这雨紧赶着下下来才好。有道是下雨天好留人,果然下了,把她耽搁在这姚家,不信等不回那姚时修!

    听说是和他姨妈往外头走亲戚去了,婴娘这遭来得不巧,没碰上。她正在可幸这天,便听张顾儿问七姐的年纪。

    难道不知道么?再问一遍,无非是有些看中七姐了。婴娘乐得高兴,和七姐使眼色,叫她说。

    七姐把脸一低,柔声道:“十六了。”

    顾儿先时本来灭了和付家结亲的心,没曾想她们姑嫂今日来访,她细一瞧这七姐,倒有几分喜欢。又念着再挑三拣四的,不知几时时修才能成家。她嫂子眉目中是有些不安分的意态,可嫂是嫂,姑是姑,七姐还年轻,将来嫁到他们姚家来,离了这嫂子,也未必不能成材。

    如此一想,又起了这心,只盯着七姐看,脸上刻意点缀着几分慈爱,“我们时修大你几岁,不怕他将来欺你?”

    七姐脸上一红,愈发歪下脸,好一会才摇摇头,“我看二爷不是那样的人。”

    顾儿笑道:“你看他好呀?”

    七姐没想到她如此直接了当,涨得脸通红,微微点一点头。顾儿又问她看时修哪里好,她赧笑着别过脸去,不肯言语了。

    那婴娘便搭腔,“二爷一表人才,年轻有为,这都是能看在眼里的。难得是听说他端正自重,这是年轻男人里少有的,怎么不好?您太太心气高,难道要把儿子养成个神仙才知足?”

    这婴娘原是官宦小姐,本来十分骄纵,只是早年间关在闺阁里,不曾见到几个男人,还管得住性子。后来嫁为人妇,就是笼子里的鸟从屋里挂到了廊下,虽然关还是关在笼子里,可眼界宽阔许多,也见过些男人,心不免躁动,凡遇见青年才俊,都想人家爱她宠她。

    何况那付家原是借她娘家的官威在做生意,纵然她有些不规矩,谁也不敢明说她,既怕丢了自家的体面,又怕得罪了她娘家,因此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装看不见,时日一久,便养成她这水性。

    要不是她自己有心勾兑时修,才懒得费心费力地替七姐张罗。将来果然时修做了她的妹夫,两厢里来往着,不怕没有那一天。

    她这里自暗里擘画着,那里顾儿笑说:“他要是神仙倒好了,我也不必操心他成家之事。亏得这一阵他姨妈在家,帮着我,不然凭他把我气个半死!”

    这工夫,沥沥下起雨来,婴娘愈发笑得开怀,这下好了,不必忙着走了。

    这雨留客,也绊人,都是运气。

    却说那庄大官人正忙着翻院墙出去,不想墙头的苔痕沾着雨水便打滑,只听哗啦啦一声,院墙塌了好几块,他一个不防,便从墙头跌在外面小巷子里。

    给时修在巷口瞧见,忙呵一声,“站住!”

    也该着这姓庄的倒霉,本来是要堂堂正正从大门走的,谁知走到前边,听见铺子里有人在和伙计问话,一撩帘子见是时修,没敢出去,缩回后院改为翻墙逃跑。

    偏刚翻出来,又撞见时修。他忙爬起来,掉头就向后跑。可恨那姓姚的!也是他命中的阎王,在后头紧追他不放!

    这巷子又曲又长,人一溜烟跑进去就没了影,西屏只恨没料到这姓庄的要跑,一径从那许家过来,未曾带上差役。要是时修单枪匹马追上去,那姓庄的狗急跳墙,伤及他的性命,可就坏了!

    她一急,也顾不得许多,跟着往巷子里追去。女人家跑不快,心里急,只得一面喊着“狸奴”。那玢儿也跳车追来,两头顾不上,西屏只管推他,“别管我,快追你二爷去!”

    “那姨太太先回车上,小的去追!”

    玢儿一溜烟跑去老远,七拐八拐的,终于赶上时修,他正在前头离巷口不远与那姓庄的纠缠,将人擒在地上,膝盖跪在人背上,死压住不放。

    庄大官人吃了他一拳,一时挣脱不开,心下又急又怒,不知哪里摸出把匕首,反手向时修挥去,正划在时修胳膊上。趁时修吃痛失力的间隙,他挣脱起来,踢他一脚,拔腿又跑。

    不想刚要跑至巷尾,那口里却杀出个程咬金,一掀衣摆,抬腿便将他踹翻在地。说时迟那时快,时修急赶上来,又将其摁住,抬头一看,巷口站着两个人,踹人的正是县衙里的班头,姓崔。

    那崔班头忙打拱,“小姚大人。”

    “快帮我擒住此人!”

    崔班头立时上前,拿出随身的绳子捆了反手绑了庄大官人。时修总算松了口气,将散在前胸的发带向后一撩,向那庄大官人洋洋笑道:“我眼皮子底下,你跑得了?”

    那崔班头押着人上前,和时修引介另一位青年,“这位姜仵作是我们大人特地从泰兴县请来验那女尸的。姜仵作,这位便是府衙推官小姚大人。”

    这姜仵作是个生面孔,一张清隽的小长脸,眼睛透亮,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很有些读书人的气度。他和时修作揖回礼,“小姚大人客气,小人姜南台,乃泰兴县仵作。”

    原来这便是那姜家三爷,真是巧,时修正要提起西屏,谁知说曹操曹操到,后头一声“狸奴”,只见西屏紧赶慢赶地跑了来。

    她跑得岔了气,也顾不得看人,一面扶着墙,一面扶着腰,口里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人:“好你个脏猫!简直不像话,你一个人追什么?要是给贼人打杀了,我如何向姐姐姐夫交代?!”

    只把那姜南台听呆了,这扶这墙的人,声音分明是他二嫂,吊高的嗓门却陌生;脸是他二嫂那张清艳绝伦的脸,衣着打扮却又不像。以致他犹犹豫豫,半合儿才敢喊了声,“二嫂?”

    西屏抬头一看,陡地神魂震荡,仿佛又回到从前的世界里,做回了那了无意趣的姜家二奶奶。

    她好容易有些血气的脸上,慢慢又白了,她把腰杆站直,木然地微笑出来,朝他点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

    南台一时稀里糊涂,看了看时修,“噢,我早上才到的江都县,在馆驿歇了半日,午间这位崔班头去馆驿接我,我正要随他往衙门去见过大人。”

    “噢,原来是这样——”她没有太多热络的情绪。

    时修见她只是微微弯着唇,与他在码头初见她时一样温柔疏离,又像比那时还要冷漠。他不知缘故,只道是西屏在婆家受的闲气不少,所以和姜家的人自然不亲近。

    如此一想,邀姜南台往家住的话,他硬是哽住了没说。只两下里把二人睃一睃,吩咐那崔班头,“崔班头,你带着姜三爷将这厮先押去衙门,他是杀害许玲珑的疑凶。”

    闻言,那庄大官人扯长了脖子嚷起来,“我没有杀人!”

    时修弹着袍子道:“我只说你是疑凶,又没认准你是真凶,你急什么?如若没做亏心事,你跑什么?”

    庄大官人马上冷静下来,“我是为生意上的事急着要回广州一趟。”

    “为什么不走大门,却要翻墙?”

    问得庄大官人一时语塞,时修又笑笑,“别急,你到监房内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应对我的话,我改日再去问你。”

    说着,又和那姜南台拱手,“知道姜三爷要来,却不知是今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西屏在旁道:“这是我娘家外甥,姚时修。”

    那姜南台只知道西屏是暂回娘家姐姐府上小住,知道这家姓姚,却不知道这姚家竟是府台姚家。因此有些吃惊,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仍称大人,“大人客气了,卑职为公而来,岂敢叨扰。二嫂,我先往衙门去了。”

    西屏只福了个身,“三叔慢去。”没有要安置他的话。

    待他走出巷口,没了影,她才恍惚着看回时修身上。看见他小臂在流血,蜜合色的袖管子染红了半截,将她从泰兴县那个冗长沉闷的梦里惊醒了,“你胳膊伤着了!”

    给她一说,时修方觉得痛,抬着小臂一看,衣裳破了条口子,小臂也破了条口子。玢儿忙把短褐上衣的腰带解下来,替他胡乱扎了,三人折身往回去,在东大街上寻了家生药铺,细细包扎了一回。

    坐在车上,西屏左看他胳膊不顺眼,右看他胳膊不顺眼,终于坐到他旁边去,挤他一挤,拽过胳膊来,将那白条布打的结解开,重新打了个结。

    勒得很使力,时修吃痛一下,嘶了口气。她便抬眼瞪他,“这回又晓得疼了,追人的时候倒不怕,一下窜出去老远,真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猫。那贼人既是贼人t?,还和你讲理么?”

    时修他娘虽然也爱唠叨,但常唠叨不到正题上,也从没有过这样的细心。他爹虽然细心,只是一向讲究个为父之严,也不曾在这些小伤小痛上表示过关怀。因此冷不防给她如此温情地埋怨两句,他不觉反感,倒觉熨帖。

    第014章

    是他乡(十四)

    车外雨下得小了些,稀疏缠绵,像结的蜘蛛网,闷是闷,细看也是晶莹的,只是拂在人脸上有点瘙痒,但又不知到底是拂在了哪里,只感到有一丝焦灼烧着心。

    时修将笑不敢笑地睨着西屏,可西屏仿佛是掏空了精力来向他俏皮灵动地埋怨的那几句,落后就有些心不在焉了。他觉得她今日的反常是和骤见着姜家的人相关,难怪那日他娘说起要请这姜南台在他们家做客,她表现得并不十分情愿。

    “您在姜家,过得很不如意?”本来自上回问过她那位姨父的话,他就想着不要去操那起闲心,何况这话原不该他做晚辈的问,免得长辈难堪。但到底没忍住。

    西屏缓缓摇了摇头,紧着抬额看他,“你怎么想起来问这样的话?我看着像是在夫家受尽虐待?”

    他直勾勾盯着她,不容许她扯谎的态度,“倘或姜家待您很好,您也不至于待他们家的兄弟这般冷淡了。”

    他倒是明察秋毫,西屏不肯回忆那些糟心事,又提着抹精神笑起来,“什么都瞒不过小姚大人的眼睛,怪不得主管刑狱。”说着又挖苦他,“不过今日你这股匹夫之勇,给人家瞧见,还以为小姚大人是位武将呢。”

    时修笑着叹口气,“我为官,他为贼,岂有做官的眼睁睁瞧着做贼的从眼皮子底下逃脱的?”

    “呵唷,好大个官呢!”西屏白他一眼,心里却忽然有几分敬他的意思。他虽有几分狷狂,却难得这份正直。现今官场上,但凡机灵点的,谁不会耍点滑头?

    思及此,她的口气不禁和软温柔了许多,拉过他的胳膊来细看,只怕那大夫包得不好,“好在没伤着筋骨,不过口子剌得深,少说也要将养一两个月。听见大夫说的么?别碰着水。”

    时修本来没有很疼,这会胳膊给她抬着,又像疼得很了,故意把眉头皱紧,哎唷了两声后,脑袋歪在车壁上,对着她挤一只眼睛,“您这会又不嫌弃我这血污了?”

    西屏丢下他的胳膊,死不承认,“我几时嫌过你?”

    “从小就嫌我。”他装模作样乜她一眼,小孩子似的,胸口顿时觉得扬眉吐气,积攒多年的仇,终于今日得报了。

    她假装不记得,“我在这江都县拢共也没住上两年,哪有那工夫嫌你。”

    他看见她眼睛有些躲闪,也不和她强争,心里有些高兴她还记得。

    归家后西屏在屋里换衣裳,顾儿打发了个丫头来请,说是付家奶奶领着她妹子来了,在家坐了好半晌,要等着给姨太太见了礼才走。

    西屏微笑着答应,“我这就过去。”

    心里明镜似的,哪里是等着见她,只怕姑嫂两个一是来见她大姐姐,二是来见时修,不过借她做个由头。走到顾儿房中,果见顾儿与这姑嫂两个相谈甚欢,一双眼睛时不时地向七姐露出赞赏,瞧意思是有几分喜欢了七姐。

    西屏踅进罩屏内,那婴娘忍不得,便问:“怎的不见姚二爷?”

    顾儿虽瞧不上她这热辣辣的态度,为这七姐,也少不得好言好语和她周旋,“已经使人叫去了,大概还在房里换衣裳。”

    婴娘只得把眼光放在西屏身上,“听说潘姨妈今日走亲访友去了?什么时候您也常往我们家里去坐坐,大家都是客中,在这里常做个伴岂不好?”

    西屏客气道:“我只怕叨劳了你们不说,鲁大奶奶也懒得迎待。”

    婴娘微嗤两声,“这话怎说的?我们虽是客居,可那是我亲舅舅家,常言说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也做得主人,何必要旁人来迎待?”

    这话俨然不将那鲁大奶奶放在眼里,没见过这样做客的。西屏和顾儿暗暗相觑一眼,不好说得,只尴尬地笑着,“想是我多心,我看鲁大奶奶好不贤良一个人,哪里会懒得待客,改日我必去的。”

    “贤不贤良天知道罢了,有的人惯会外头做样子。”婴娘嘴敞,不留神漏出一句,立时悔悟当着外人说这些不大好,转了笑脸,“嗨,您只管去,我虽不周到,也不会委屈了客人。”

    西屏暗咂这话,这婴娘倒像是对鲁大奶奶有些莫名的敌意一般,绝非性情使然,这表姑嫂两个难道暗里结了什么仇?自然不好问,便接着客套。

    未几时修走进来,换了件茶色道袍,氅袖将胳膊上的伤罩得个周周全全,迎来和姑嫂两个打拱。

    那七姐福身还礼后便把脸低下去,不敢多看他一眼。婴娘却故意端出做嫂子的架子,明目张胆盯着他看个不调眼,一面赞不绝口,“几日没见,二爷愈发精神了,怪不得舅舅常说二爷是扬州府年轻人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依我看,就是天上的神仙也比得。”

    说着,把嘴稍微一噘,有些嗔怨,“可是二爷,你怎么也不往我们那里去?你和表弟不是多年的朋友?听说从前还常来常往的,怎么近来倒不去了?难道是听说我们在那里,烦嫌我们,不肯去了?”

    莫说时修,连顾儿也听出一身鸡皮疙瘩,忙来搭话,“他近来问一桩案子,有些忙,和他爹一样,心里就只有公事,连我也不放在心上。”

    恰见雨停了,云开雾霁,散出片太阳来,她有意将时修和七姐支开,免得婴娘在这里做出这些轻浮态度,“时修,你领着七姐到园子里头逛逛去,我们这园子虽不大,也有些奇花异草。”

    时修虽不情愿,更不情愿在这里应酬这婴娘,因此应承一声,请了七姐出去。

    好在这七姐怕羞,一路上只管低着脸,不敢多话。他也只管出他的神,一头走,一头想着案子。

    不知走到哪里来了,忽闻七姐惊呼一声,指着他的胳膊,“二爷,你袖子上怎么有血?敢是伤着了?”

    是伤口渗出来的血渍,只一点,时修懒得管它,“不妨碍,一点小伤。”

    “是给贼人伤的?”

    时修只稍稍点下头,仍只管往前引路,走到哪里也不留心,走到哪里算哪里,只盼着他娘和西屏早点同那婴娘周旋完好送客。这七姐到底生得什么模样他也懒得细看,好像他领着的不是个青春年少的姑娘,只是具行尸走肉。

    那七姐见他背影漠然,心里失落,在后头思忖须臾,赶了两步上去,低着头道:“二爷想是烦我们今日来打搅?”

    “没有。”

    “我原想着不该唐突来的,可我三嫂——”七姐犹豫该不该说,唯恐时修误以为他们付家的女人都有点不端庄不自重,只好说了,“我三嫂就是那脾气,嘴快心直的常惹人误会,她没什么坏心,就是热情点。”

    时修不好置喙,只轻蔑地笑了声。

    偏有个丫头寻到园子里来,说婴娘要告辞回去了。七姐心中不免生怨,还不是她嫂子见她和时修闲逛,有些妒意,所以来搅扰他们。

    第015章

    是他乡(十五)

    按说送付家姑嫂二人出门的工夫,顾儿在门上听玢儿说起下晌碰见姜南台的事,到底没让西屏躲过去,非要请南台到家来住。说常住馆驿内不像话,只怕外人说他们姚家人眼里没亲戚。

    西屏辞不过,只得依从。

    隔日顾儿使人将时修院里的东厢房收拾出来,打发人套了车马往馆驿中将南台接了来。来的却不单是姜南台一个,还带着个丫头,叫如眉,细长的瓜子脸,瞧年纪二十上下,是姜家特地打发来服侍西屏的。

    原来这如眉是西屏房里执事的人,怪在当初西屏来时她没跟来,这会又来了,不知姜家到底是周全还是不周全?

    顾儿心下正奇,那如眉便解说:“亲家太太有所不知,当初我原是要跟着来服侍我们奶奶的,可我们奶奶说,好些年不曾和亲家太太联络,不知您府上情形如何,怕人多口多地来了,您这里不便宜,所以就没许我跟来。我们老爷太太在家思来想去,还是怕奶奶跟前没人服侍,便趁三爷到江都县,打发我跟来了。”

    原来没人随侍是西屏自己的主意,怪不得,想那姜家富甲一方,就算待媳妇再不好,也不至于慢怠至此。

    顾儿心下明了,伸手越过炕桌,搡了西屏一下,“你也顾及太多了,还怕我这里没有床给你的丫头睡啊?”

    西屏只浅笑道:“就怕带来的人多,愈发扰得姐姐姐夫不得安宁,所以没带。”转头轻轻一蹙眉,问这如眉:“你来了,屋里谁照管着?”

    “屋里自有老妈妈照看着,自从咱t?们二爷过世,屋里也没几多事,奶奶上月走后,太太又叫裁了两个丫头,更干净了。”

    西屏也没有不高兴,从前那屋里人多嘴杂,常日闹哄哄的,往后反而清静。至于裁去的是哪两个丫头,她也不关心,只转问那姜南台:“老爷太太可好?”

    南台在椅上坐了半日,只是姚淳顾儿与他客套了几句,总觉得尴尬。终于听见西屏问他,他神情缓和地笑了笑,“大伯好,只是来前大伯母病了两天。大伯和大伯母嘱咐,叫二嫂不要惦记家里,只管放心在这里散两个月的闷,到了夏天家中自会打发船来接。”

    “太太得的什么病?”

    “清明时候天冷,染了风寒。”

    她那位婆婆一向身强体健,折腾起人来更是精神抖擞,难得病这一场,西屏不得不表示关心,“那可要认真找个好大夫瞧瞧。”

    “我来前已经见好了,想必没甚妨碍。”

    那南台一面答对,一面觉得异样,好像他二嫂一到这里便斩断前情,和姜家全没了关系似的,待他不像家人,倒像个不大熟的客人。

    尽管她从前也一向是刻意疏远着他,但他从未习惯过,常年如鲠在喉,常年欲语还休。好容易这回同在异乡,他拿出耐心,等着她细问家中情形。

    谁知西屏问到此节便懒得再问了,转头和时修说:“狸奴,三爷住在你院里,可要搅扰了。”

    时修好半晌没作声,在凳上冷眼旁观。说起来叔嫂间是该避着些,可疏远太过,反而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可见姜家上下待西屏不大好,所以西屏自然也不亲近他们姜家的人,连那丫头如眉,她都待她淡淡的。

    他故意作出十分孝顺的样子,按他娘的话说,好叫姜家看看,不要欺她娘家没人。便从丫头案盘里亲手接了茶,捧给她,“六姨尽管放心,我虽不成器,也晓得尽地主之谊。”

    难得他今日乖顺得不像他,她想笑又没笑,瞅他一眼,埋头吃茶了。

    一时叙毕,各忙各的,西屏领着那如眉回房安置,叫了红药到跟前来,和和气气地和她笑说:“这是我的丫头如眉,这番初到江都来,恐怕不懂规矩,要是闹什么笑话,你可千万担待着点。”

    红药自没什么说的,与如眉客气了两句。那如眉却把额心暗夹,不大理她,自去西厢归置自己的行李。

    未几拾掇好了回正屋里来,不见红药在跟前,少了拘束,就有些没上没下的样子,自顾将一间屋子里里外外细看一遍,“原来奶奶的姐夫是扬州府台,既是这样大的官,先前在家时奶奶怎的不和家里说明呢?老爷太太还当亲家太太家里是什么破落户呢,在家里挂着心,生怕奶奶在这里过不好。”

    西屏低着头吃着茶,在茶碗口溜了她一眼,落下盖子笑了笑,“许多年不曾来往,我起初也不知道。”

    如眉有些不信,微嗤了声,也不怕西屏听见。就是姚家做着府台也没什么,姜家认得的官还少么?小到泰兴本地县令,大到京中二品三品的大人,谁不望着他们姜家的钱?这年头,钱多起来,那份量未必不能压过一顶乌纱帽的份量。

    她转完这屋子,觉得不如家中奢华,脸上有点悻悻的,“这屋里就那个红药伺候奶奶么?”

    “我是客中,怎好多劳累人家的丫头?”西平搁下茶碗,半笑不笑地盯在她脸上,“这不是你来了嚜,更轻省了。”

    如眉乜了下眼,“我也不是三头六臂,帮不上许多。”

    西屏冷笑一下,“那你来做什么?难道老爷太太是放你出来耍子的?”

    一时堵得如眉无话可说。老爷太太打发她来,自有道理,就怕西屏在这江都县住得舒坦了,常赖着不回去。何况人不在眼皮子底下,总是不放心,故而派她来盯她的梢。

    西屏也猜着了,益发确定,当初他们诸多借口打发她离家,还不是为了背地里好算计她。约莫这会是算计好了,所以又怕她跳脱了他们的手掌心。

    不过两下里都不拆穿,西屏自当如眉是来伺候的,便只管使唤起她来,一来二去两天,又像是回到姜家和那上上下下的人在打擂台,好容易在姚家发得软了点的一颗心,慢慢又变回冷硬。

    时修因察觉她这两日不大高兴,便想借以案子去烦她,好引她得趣点。可巧这日要到监内去问那庄大官人,便特特走到这边来,邀西屏同去。

    还未进屋,撞见那如眉正打正屋门里出来,夹着眉,嘴里嘟嘟囔囔的,听不清说的什么,像在抱怨。迎头看见他,只懒懒地福了个身,“姚二爷。”

    时修睨她一眼,“六姨在屋里么?”

    这如眉在家就仗着是半个主子一般,在外又仗着姜家有钱,自有股骄傲,只稍稍点头,“屋里闲坐着呢。”说着自去了。

    时修没见过这样无礼的丫头,不由得回头看她一眼。

    进屋见西屏正低着脖子在榻上做手帕,脸上有些冷冷的,想必才刚和那丫头怄过一场气。他悄声走去,一把夺过绣绷,“又做这些没要紧的玩意。”

    西屏听见他的声气,先自唇边笑出来,劈手抢回绣绷,低下脖子不看他,接着拉扯她的针线,“你娘昨日看见我绣的花样,还央我照着那样子另做几条手帕给她,到你又成了没用的玩意了。”

    “六姨只在屋里做这些针黹,是屈才了。”他一面说,一面在跟前装模作势地作了个揖,“我要去监房问那姓庄的,六姨愿不愿意同去?”

    果然她抬起脸,眼睛放了亮,“这会就去么?”

    “只看您‘老人家’得不得空了。”

    他刻意将“老人家”三字咬得重些,来回敬她素日在他面前摆架子。

    西屏剜他一眼,又笑逐颜开,搁下绣绷立起身,怕他不耐烦,盯着他嘱咐,“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换身衣裳,就来。”

    第016章

    是他乡(十六)

    恰巧南台自衙内归家,在门前碰上这姨甥俩正要登舆,西屏又是穿着件男人家的衣裳,头戴儒巾,一副斯文相公的打扮,不知欲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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