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从此处眺望北岸,依约便是宜陵城。江上有往来船只,一粒粒的,水面被日出照得波光粼粼,袅袅炊烟在远处村庄升起。

    从赵国归降以后,分离二十余载的江水之南重归故土,百姓纷纷团圆,正是人间最美好温暖的时节。

    唯独他成了孤家寡人。

    桐山观主赠了他几副伤药,将养了两日后,即墨浔辞别他时,观主却忽然告诉他,他今生与他的亡妻,许还有一线缘分。

    即墨浔微微一怔,眼底却古水无波,“观主是宽慰我?”

    桐山观主的目光下移,点在他心口处,微微一笑,“缘法二字,法无定法。”他顿了顿,却皱起眉头来,嘱咐道,“施主为鬼气所伤,伤势深重,日后恐不宜再亲动干戈,也不宜让伤口暴露在光下……”

    即墨浔听后,倒觉释然,点点头。

    身周鬼气划破的伤口都在桐山观主的秘药下逐渐痊愈,独独心口上那道伤痕,长及锁骨颈项,蜿蜒伸到肋下,伤得最深,久久难愈,碰一下都发疼。

    臣僚部下们多在金陵城,只一队百来人的轻骑驻在稚川郡,他骑上黑马,独自回到稚川郡城,传令班师。

    众人暗自讶异着,陛下怎么一人一骑回来,皇后娘娘去哪儿了,见陛下神情浑浑噩噩,没有人敢问。

    渡江北回,过宜陵城,即墨浔格外驻马,命三军先行,他自己进到城中。

    他还从未到她家去看过。

    马蹄嗒嗒敲在青石砖上,宜陵城里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风景秀丽如画。高高低低的屋檐上,积水闪闪发亮,他下马牵缰,缓缓过了一道平石桥,向几个人打听了一番,终于找到她的家。

    推门进去,久无人住,扑簌簌落下灰尘,迎面就呛得他咳嗽起来。

    即墨浔将马栓在庭院,尚能见到当年赵军破城后纵火,大火烧毁屋舍的痕迹。泰半东西都烧成灰,他见庭中有一棵老梨花树,树半死半生,抬手抚了抚它的枝桠,不禁想,从前到春日里,一定开得满树雪白。

    墙根下杂草丛生,屋梁上野鸟筑巢,令他恍然怔立,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声叫他:“哎哎,你是谁啊,跑这来做什么?”

    门外是个老汉,探着身子向他看来,即墨浔沉默后道:“你是?……”

    老汉道:“我是裴将军家邻居。他们家出了事后,钥匙托给我保管了。”

    即墨浔静了静,说:“他们家裴姑娘,是我夫人。我路过此地,替我夫人回来看看。”他从怀中摸了一阵,摸到稚陵的白玉钗子,摊给他瞧。

    老汉旋即笑道:“噢噢,原来如此。”

    老汉蹒跚进来,取了钥匙,打开里间屋门,絮絮念叨着说:“裴将军他们家都是忠烈啊,忠烈啊……可惜了。裴家姑娘还好吗?老汉也是瞧着她长大的,十里八乡的美人儿,书读得好,性子也好……”

    即墨浔听得不语,随他踏进屋中,劫掠过后,的确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他上了她在二楼的卧房,空荡荡的,几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凭窗眺望,便是这条街巷,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屋舍,间有葱葱绿树,宛转流水。

    老汉打量着这重孝在身的俊朗青年,说:“小郎君,这钥匙就交给你啰。”

    老汉想,这年轻人瞧着就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这样的人约莫是不稀得还回这里住的,便又介绍他说:“城东的张员外家小公子呢一直想买下这宅子,老汉我没敢做主。小郎君以后不长住这,不如卖给他……这个张公子啊,一向很倾心裴家姑娘的,愿意出二两黄金呐……”

    即墨浔嗓音淡漠:“老人家多虑了。夫人思乡,故宅怎能贱卖?”

    老汉愣了愣,后来,见到好些军汉官差工匠过来修葺屋舍,这宜陵太守都亲自过来监工,也不知这年轻人是什么身份。工匠师傅还请老汉去指点,询问他,这宅子从前长什么样。

    老汉纳闷:“若说个囫囵大概,我自然能说,可细节上却只有人家自己晓得了呀,怎么不请姑娘回来指点呢?”

    太守听到,连忙示意他噤声,比着手势:“低声些!你可晓得,夫人新丧,爷最听不得这些话了!”

    老汉愕然。

    望向石塘街前,裹一身密不透风的玄色斗篷,身服素衣,临水而立的青年,今日方晓他身上重孝从何而来。

    即墨浔立在门外,对小河流水,那工匠们请示他屋舍一些细枝末节,譬如问到,要什么颜色的帘子,什么样式的花瓶,什么款的桌案,装点谁的字画,……他竟没有一条能答上来。

    他才发现,从前,她总是迎合于他的喜好,而至于她自己喜欢什么——他全然不了解。别说喜欢什么颜色,欣赏谁的字谁的画,就连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他也都模模糊糊,说不上来。

    他懊恼颓丧,捂着太阳穴,阵阵作痛。这会儿,他突然觉得他好像从未参与过她生命一般。

    若不是奈何桥头稚陵回眸一眼,碧色纱裙,乌发双髻,裙袖飘摇,小巧银铃铛叮铃铃地响——他还从未见过她那样轻盈明亮的装束打扮。

    那样的她,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姑娘一样明亮烂漫,不曾是旁人眼里寡淡古板的样子。

    他以为窥到她真实模样的冰山一角,殊不知她更有他从未见过的前十六年。那十六年没有他的日子,她自由天真,幸福美满,过得很好。

    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他,为他收敛一切,将他视作依附;也在最美好的年华因他而死。为什么上天要在无可挽回之时才让他悔悟。若早一点悟到……就好了。

    他沉默着,喉结一滚,低垂眼眸,摇了摇头,兀自沿街独行。

    行到一颗硕大的梅子树下,他仰头看去,冬日的梅子树并无果实可摘,但已可以想象,梅子成熟季节,她会提着小篮子到这儿来摘梅子回家酿酒。

    今年夏天,她在宫中也酿了青梅酒,埋在承明殿的梧桐树下,她说,过半年饮用风味最佳。

    今已半年,青梅酒尚在,酿酒之人何在。

    即墨浔踟蹰徘徊良久。

    他追封了她父亲为宜陵侯,她兄长为忠勇侯,母亲为楚国夫人,立祠刻碑,然而……她不会再因此欢喜了——她死后他再去做的这许多事,全然于事无补。

    他抱着膝,缓缓坐在临水石阶上,天色将暮,城中各家渐渐亮起灯。已是十二月严冬,又近除夕佳节团圆之日,大家忙着过年,加上才打了胜仗,街头巷尾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十里八乡的乡绅豪富,莫不都出了钱,请了人在城里街上舞龙舞狮子。

    灯烛荧荧,人间欢庆,他静静望了许久,这颗梅子树下别无灯火,他像融进这乌黑阴影里一样,人间的烟火热闹与他毫不相干。

    天色渐沉,部下臣僚们找不到他,急得团团转。京中加急的信件千里迢迢飞到了这里来,部下们在宜陵好容易寻到即墨浔,即墨浔才恍然回神,淡淡说:“嗯,拔营回京吧。”

    他怕再多看几眼,就更舍不得走。

    他冥冥地想,稚陵,你的两个心愿,我都替你实现——能换你来生的一面之缘么。

    裴家的宅院修葺一新,他命人找了几个当地妥帖可信的妇人看管,这宜陵太守不敢轻慢,费尽心思找到几人,其中一个姓缪,似是裴家远房的表婶,让她好好照料院中草木。

    缪家母女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照料得枝繁叶茂的,保管枯木逢春。

    即墨浔班师回京,刚回禁宫,雪片一样的折子便飞到他的书案上。他无暇理会,立即去看孩子,待见他哭得撕心裂肺,奶娘怎么也哄不好时,他心头酸楚,接了孩子,让所有人退下。

    他将孩子抱在自己怀中,笨拙地哄了哄,却忽然望见堂中白幡与灵位,想起怀中幼子也再也没有娘亲,父子两人竟同命相怜,霎时间悲从中来,抱着孩子,在灵位前,蓦然痛哭出声。

    这飞进涵元殿的雪片一样的折子里,有三分之一反对他匆忙立下一个母族毫无根基势力的太子,三分之一反对他遣散了后宫,从此不再纳世家女为妃,还有三分之一,是建立在前两项基础之上,来自诸多权臣世家对他或深或浅的威胁。

    他幽幽看过,将这些折子通通烧了。

    凡是反对的声音,他一一剪除,凡是试图威胁他的人,他一一处死。

    只有他足够强大,他才能保护他所爱之人;只要他足够强大,他就能保护他所爱之人。他在她死后,才彻悟了后一句。

    上京城中,虽是王师凯旋,一统江南三千里河山的大好时候,可仍旧笼罩着低抑的气氛。菜市口已连续十几日血流成河,朝野上下风声鹤唳。

    坊间说,陛下立了太子,十月份下令大赦天下,可这一回陛下回京以后,性情似乎更加冷血无常,连杀了这样多人。

    也有人说,那是他们咎由自取,陛下早有清洗异心的打算,只不过如今到了时候了。太子年幼,陛下自然要为太子日后多做筹谋,这些人若是不听话,留着他们祸乱朝廷么?

    众人以为然。

    陛下诚然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了。

    他亲自率兵征战,得胜凯旋,一雪国耻,如今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那些曾经不服他的,今日不服他的,当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除夕过后,菜市口没有再血流成河了,只是经过那十来日的噩梦,朝野上下自再没有人敢触碰陛下的逆鳞——先皇后和太子殿下,便是他的逆鳞。

    朝廷里也换了一批新人。元光三年年初时,侍郎官薛俨奉天子令实行了新的拔擢人才的考核方法,在元光三年第一次实行,选出一批青年才俊,现今一一补缺。

    薛俨为人忠心可靠,博学多才,政绩突出,自然也备受重用。他更是在一水儿反对陛下立太子的折子里,独树一帜地支持陛下,更得即墨浔的看重。

    因此,翻了年一开春,便迁为吏部尚书,并加封太子太傅。

    众人都说,薛俨真是好福气,非但娶到了晋阳侯家知书达理又漂亮能干的周姑娘,现在加官进爵一路顺风顺水,前途不可限量。

    即墨浔为孩子物色了三十余位名师,薛俨是其中一位,兵部尚书陆盟、武宁侯世子钟宴也是其中一位。

    除夕依然设了宫宴,大乐设而不作,不演歌舞助兴,气氛显得十分冷清。

    众人只看到,从皇后殡天以后,益发冷峻淡漠的帝王,重阶上,高□□坐,高处不胜寒。

    元光帝依然服孝,众臣也没有敢作欢愉状的。整场宫宴,各自缄默。

    独独太子忽然哭闹起来,叫人心纷纷一紧,却看陛下抱他在膝头,难得柔情。众人面面相觑。

    谢老将军一向最遗憾没有个女儿入宫替即墨浔生个儿子,见此情状,一口气吊在胸口。旁边萧夫人低声说:“你气什么,皇后殡天了,死人还能与活人争么?天下长情的男人有几个,过个把月,恐怕就要想新人了。我们疏云哪里差了,……”

    谢老将军说:“你这外甥最固执,难道你不清楚?”

    萧夫人冷哼了一声:“过几年,你们哪,再联合起来,语重心长地劝一劝,逼一逼,他保准就答应了。年轻男人,况且是二十岁的年轻男人呐,我还不知道么?先帝是什么样,有目共睹,他的种还能变到哪去?”

    谢老将军不说话了,旁边的谢疏云却低着眉说:“娘,女儿不想做续弦。”

    萧夫人拧着眉:“这有轮到你挑的地方了?”

    谢疏云默了默,抬起眼遥遥看向高台上至高至寒那个位置。

    元光帝眉眼淡漠,漆黑的眼睛被冕旒遮挡着,光照不到那里。

    宫宴结束,吴有禄才发现陛下一杯未饮。此前三军班师回朝的庆功宴上,陛下也不曾沾一滴酒。若是往常,这样的喜事,少说也要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他不知道的是,即墨浔不再饮酒,皆因这世上,他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毫无保留地将后背交给一个人——稚陵看顾他,会帮他处理得很妥帖——如今没有了她,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让他能放心地烂醉过去。

    他在宫道上徘徊,渐渐走到去年宫宴结束后,他等她的地方。

    一盏宫灯昏暗嵌在壁上,他抬起眼,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蓦然间,他想到,在世上,那些不可与人言说的心事,那些他的烦恼,他的快乐,他的忧愁,他的喜悦,更与谁说呢?

    他撑了一把墙壁,冷得冻手。他回到涵元殿,坐在寝殿里,睁眼到天明。

    去年此日,他、皇姐还有稚陵三人在承明殿里说说笑笑。皇姐送了她一把雉尾琴,絮絮叨叨说起那个卖琴的琴师,为了救治重病妻子而卖艺卖琴的故事。他听得不耐烦,只觉皇姐乃是善心大发。今日回想,去年的种种皆已成回不去的美好过往,连稚陵在那时的一颦一笑,历历在目。

    他彼时暗自嘲笑那琴师,没有本事;今自嘲不已,自己还不如那个卖琴的琴师。

    他几乎能在宫中每一个地方看到她曾经的身影。

    他在春风台练剑时,她不再会在台下远远儿地看,也不会带来一盅她亲手做的银耳百合羹,更不会小心翼翼地期盼,他能待她好一点儿。

    他在明光殿的长案前批折子时,他下意识唤了一声“稚陵”,想念起她素手纤纤揉在脸上的滋味,想念那一线朦胧的兰草香,想念她在案边细心研墨时的认真模样。

    似见她立在门外,斜阳的光半罩住她。他觉得自己太可恨,那时不知她病了,想当然地以为她争风吃醋,便叫她来明光殿门前站规矩,叫她黯然神伤。如今只要想一想,若让他站在门外,看着她和钟宴两人一起读书写字画画,他只怕要当场拔剑劈开殿门,气得呕血——对于心中所爱,哪里能真正做到大度?

    见望仙桥,便要记起她纵身跳进水里救人的善良英勇;见飞鸿塔,便要记起她在这里刻苦练琴,伏在琴上叹息的可爱;见她的妆奁,便要记起她当日梳起长发,不经意回头时,长发如瀑散落,像一匹光滑黑亮的绸缎,他给她簪上一支玫瑰金簪,她十分欢喜,眉眼盈盈;见她的药碗,便要记起她不爱喝药,可为了孩子,那样苦的药,也喝下了许多碗……。

    风雪渐重,他躺在床上,翡翠衾寒,鸳鸯瓦冷,无人入梦,无人与共。

    ——

    此次南征大捷,武宁侯父子功不可没,他们父子二人兵镇西南,抵御了众多试图从西南进攻,攻其不备的赵国和诸多小国联军。

    这诸多小国里,便以南越国最为强盛——南越国大军也是败得最厉害,钟宴率兵渡江打到了南越王都,以至于南越国王和王后险些在宫中上吊。

    好在他只是劝降。

    南越国王与王后只得投降,归顺了大夏朝,从此俯首称臣。

    他们商议一番,为表诚心,决意献上公主,献给元光帝。

    元光帝风神俊秀,龙章凤姿,年纪轻轻功勋赫赫,自是无数少女的倾慕之人。他新丧妻,更叫人垂涎这空荡荡的后位。

    南越众人打的算盘太响,叫钟宴听了都笑了,凉凉说:“陛下要的诚心,可不是这样的诚心。”

    南越的小公主当即要拔剑自尽,只哭说,向魏相国求联姻,魏相国不要她;向元光帝求和亲,陛下也不要她;现在她看上了世子,若也不娶她,她当场自尽,让南越与大夏从此不再有修好的可能。

    钟宴听后,冷笑说,公主血溅三尺也好,南越子民,不过换一个王来供养。南越王和王后闻言便知道了钟宴的意思,他显然并不吃硬的;然而他们二人好话说尽,好处许尽,这位武宁侯世子,也依然没有半点动摇的前兆,他也不吃软的。

    公主心血来潮,不过去得也快,不再缠他,然而还是问他,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钟宴没有理她。

    后来大捷,班师回京,庆功宴宿醉之后,钟宴回到了武宁侯府,在他卧房最秘密处,徐徐展开了一幅画卷。

    画卷上所绘,不是他最擅长的山水田园,而是一个女子。

    蛾眉细长,眉眼乌浓,含着些温柔的笑意。梳着三鬟望仙髻,发髻斜插一支白玉银钗。她穿着一袭淡绿的缎裙,细细银线绣着梨花枝,两臂拢着梨花白纱质的披帛,宽大的袖与腰上碧绿丝绦、白纱披帛,衣袂飘摇,恍若神仙临凡。画上人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若认得她的人便会知道——

    她正是元光帝即墨浔那位早逝的敬元皇后。

    第051章

    第

    51

    章

    元光十八年,

    春。

    马车实在太颠簸,颠得她睡过去又醒过来,险些磕碰到了额头。

    白药忙不迭侧身给她揉了揉,

    仔细抽出一匹狐皮袄子,垫在了车壁上,

    低声着说:“姑娘疼么?”

    姑娘摇摇头,一双乌浓黑眸却微微发愁,

    嘟着嘴,小声撒娇说:“白药,

    到前边儿歇歇好么,都走了快一整日了。”

    白药为难说:“姑娘,

    我问问去。”

    阳春在旁边笑嘻嘻的,

    说:“还问什么问呀,

    大公子一路最疼咱们姑娘了,

    姑娘叫苦,大公子还会不应的?快停快停。”

    阳春先蹦跶下来,

    旋即要扶姑娘下车,姑娘一避,轻盈两三步下了来,

    微微有些得意。

    只见姑娘脸上微红——颠的。

    白药却丝毫不敢放松,亦步亦趋地跟着姑娘身后。

    歇马处是荒山野岭,风景虽好,只是白药唯恐这山野间的风把姑娘给吹走了。阿弥陀佛,

    姑娘什么都好,偏偏身子不好,

    单薄得跟个纸片儿似的。

    白药正要回头给姑娘取来银狐斗篷,迎面见徐徐走来的青年笑道:“是怕妹妹冷么,

    用我的罢。”

    青年面如冠玉,银冠束发,一身石青缂丝的袍子,外披着墨色斗篷,他正抬手取下斗篷,却见那紫衣罗裙裳的姑娘回过头来,笑着说:“表哥,我不要你这件,颜色暗沉沉的。”

    周业看得一愣,正纳闷,姑娘又说:“白药白药,把我的黛紫缎面的披风拿来。……不要烟紫色的。”

    白药见姑娘她笑意盈盈,回头时眉心一点红痣分外姝丽,应着声去了。

    这痣也是相爷和夫人的心病。

    姑娘出生那会儿,白皙面庞粉雕玉琢,偏眉心一粒红痣,来了个道行高深的老道长,说她这眉心痣是前世的因果,解了因果,身子便会好起来。

    这因果是什么,老道长没细细地说明,只说关于姻缘。

    白药后来也只是听说,听说那几日家里闹翻了天,有说送姑娘去寺院修行个十几年的,那自然舍不得;也有说让姑娘早早定个亲事的,相爷不同意;还有说给姑娘多招几房赘婿,用阳气补阴气的,因怕姑娘吃不消而搁置了……

    相爷那会儿便十分信这位老道长,据说他是十分有名的桐山观主,那可是典籍里所记载的仙山福地。观主还赠了姑娘一帖名字,用的什么典故,白药也说不清楚,只是听起来很好听,叫做“稚陵”。

    老道长还特意叮嘱了相爷和夫人,姑娘体弱,可上京城太肃杀,不是养人的地方。

    因此,姑娘泰半时候,住在离上京城百十里路的连瀛洲,富庶繁华,又没有什么上京的肃杀气,十分逍遥快乐。

    相爷公务繁忙,但只要得了空——哪怕只是一晚上不必当值,也要快马飞奔到连瀛洲来看望姑娘的。

    每每还要逗姑娘:“阿陵想不想爹爹?阿陵不想爹爹,爹爹下次就不来了。”等姑娘别着脸假装说“不想他”时,相爷又着急说,“阿陵不想爹爹,爹爹也是要来的,谁让爹爹想见阿陵了呢?谁让爹爹是阿陵的爹爹呢?”

    跟说绕口令似的,白药想,外头都说相爷是个铁骨铮铮、铁面无私、光风霁月第一等清冷大权臣,他们一定没见过相爷这个样子。

    白药还想着,相爷那每月三百贯的俸禄,多半时候都……

    她抱着黛紫色的狐皮披风过来,给姑娘仔细围上,姑娘今日双鬟髻,乌发如瀑,配着银钗步摇,穿浅紫色罗裙,腰间束着一根银织镂空的丝带,典雅贵气。

    这回趁春天好时节,去陇西老祖宗李家住一阵子,路程远了些,相爷和夫人都不放心,便让近来得闲的大公子——晋阳侯的长孙,姑娘的表哥周业护送她去。

    周业才从西南历练回来,据说不久还要回去,趁着空闲,送这位的薛家表妹回陇西去。

    他对薛家表妹自不太熟悉,一来,表妹从小就在连瀛洲,听祖母说过,这表妹身子弱了些,老道士说沾不得上京城的煞气,几乎没进上京城里过;二来,他又一直跟着武宁侯钟宴在西南。

    他祖父已然没有什么光宗耀祖的本事,父亲眼看着同样没什么本事了,便指着他,所以十几年前,陛下命武宁侯钟宴去镇守西南,他还小,也被父亲母亲用了人情面子,让钟宴带上了他。

    武宁侯老侯爷去世,世子承爵,如今在西南一带也是赫赫声威。

    虽然,周业至今也想不明白,当年南征之际立下大功的钟世子,怎么就会愿意去西南那样偏远之地呆着呢。

    坊间传说倒是说过,一次钟家饮宴,却有小人,偷了武宁侯府一幅画,献到陛下面前。那画上画的不是旁人,正是早逝的敬元皇后,陛下大怒,虽未在明面上摆出,可不久之后,钟宴就自请去了西南。

    不过这许多年,周业跟随他做个帐下文职幕僚,算亲近,也不曾听他提起过敬元皇后,更不必提从他口中晓得什么往事秘辛了。

    “表哥,我们到了哪里了?”

    周业猛回了神,见紫衣紫披风的姑娘手搭在额头上远眺,群山翠绿,郁郁茂茂,正值春日,明媚阳光落满她身,她笑意温和,也似这山野春风般,拂面不觉寒冷,只觉浑身都暖洋洋的。

    周业笑着答道:“再走几段路就到洛阳了。”

    稚陵说:“那几时才能到咸阳?看天色,得在洛阳歇一夜了罢!”

    白药听得出她语气里隐隐有些兴奋,毫无意外,刚想劝说什么,阳春倒先笑着附和起稚陵来:“肯定是要歇的呀,”她小手捏了捏稚陵的肩膀,殷勤给她捶了捶背,说,“姑娘坐马车都要坐散架了。”

    白药无可奈何。这一路上,每走到个不论是大是小的地方,但凡有些人烟,算个城,姑娘都稀奇得不得了,要逛一逛,看一看,便是见个寺庙进去拜拜都很新鲜。

    连瀛洲哪里就没有香火鼎盛的大寺庙了?哪里就没有熙熙攘攘的街市了?姑娘倒觉得,这每一处的草木,各有每一处的不同。

    白药自己看不出来,阳春可能也看不出来,但阳春一贯都要附和姑娘的话,便说:对极了。

    白药想,姑娘还不知陇西有多好玩呢,这回去咸阳,只怕要玩得乐不思蜀——乐不思爹娘了。

    这晚他们一行歇在洛阳城里最鼎盛有名的迎福客栈,但夜里洛阳城张灯结彩的,稚陵在窗前站着,望着街市灯火,心里耐不住痒痒,也立即要去逛。

    逛之前,便又是她最难抉择的时候了:“白药,我穿哪件好呢?这紫的,白日穿过了,夜里不显好看;这白的?会不会素了些?唔,绿的呢?不行,绿的跟黄澄澄的灯一照就变色了……”

    白药艰难地指了指一件大红色的织金长裙子,稚陵比了比说:“就这个吧。”

    于是欢欢喜喜换了这身大红罗裙,霎时间,白药便觉得眼睛亮了亮——被姑娘的光彩照的。

    周业在门外候了小半时辰,久久未见她们出来,不禁疑惑,又过了一会儿,门缓缓打开,映着明丽的琉璃灯火,款款步出的红衣姑娘,眉眼清丽,弯出了温柔恰到好处的笑意,蛾眉细长,眼若秋水,眉心的红痣也极其艳丽,这身红裙,衬出她与白日的典雅贵气不同的明艳气质来。

    周业又看得愣了愣,旋即耳根红了红,躲闪着目光,轻咳一声说:“妹妹,咱们走吧。”

    洛阳自古繁华,夜夜街市灯火如昼不足为奇,稚陵在连瀛洲长大,那里也富庶繁华,可跟洛阳比便要差一些了。

    这宽阔大街上,时有宝马香车经过,他们几人是步行,稚陵走了一会儿,阳春已经嚷着累,稚陵倒分毫不觉,对街边这也看看,那也看看,全都新鲜得很。

    阳春觉得自己是有玩的命,没玩的心,姑娘却是有玩的心,没玩的命。

    阳春嘴上嚷嚷累,其实并不累,倒是稚陵不觉累,但没一会儿,头就犯晕,扶着白药的胳膊,尚在嘴硬说:“没事,我还能走。”

    周业觉得她显然不能走了;白药和阳春两边搀扶她,只是放眼望去,这不知走到洛阳城哪里了,干走回去,很不现实。

    周业差点要说背着稚陵回去。稚陵只摇摇头,说她还行。然而话音刚落,蛾眉紧蹙,脸色又白上几分,心里越发觉得,自己这是倒了什么霉,为何上天不能给她一副活蹦乱跳的身子?委实可气。

    正此时,忽然一辆装饰豪奢的车马停了下来,恰好停在他们面前。宝马香车,远远就有极清淡的香气,车舆四面挂着绯色纱帘,帘上绰约勾画着凤凰栖梧桐的图案,随风摇曳。拉车的两匹白马,毛色雪白,没有一丝多余的杂色,镀金缰绳,绳子握在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里。立在这披拂的绯色纱帘下的少年郎,容色极好,眉如墨画,白衣金冠,身形颀长,如琼枝玉树般笔直立在车上。

    投过来的一眼,仿佛含着些许温柔慈悲。那样的神情出现在少年郎的眼里似有些奇怪,可搭配上他的脸,又意外很合适。

    他微微一笑,下了车来,嗓音温和,叫人想起了皎皎照人的月光。他问:“几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白药才眼尖瞧见,这边难怪没有什么人声,原来是别人的宅院门口,那门口挂着一块在夜里不太显眼的匾额:韩府。

    韩府?

    第052章

    第

    52

    章

    这翩翩贵公子既然开口,

    周业道:“实不相瞒,公子,我家中女眷……可否借公子的车马一用?周某必有酬谢。”

    稚陵稍稍抬起眼,

    看向灯烛薄光里那人,总觉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感,

    却说不上来。

    那人沉吟一阵,抱歉地笑了笑说:“韩某正要出行,

    车马暂时无法借诸位使用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和稚陵的目光相撞,他温声说道:“这位姑娘是不舒服么?这里是我府上,

    几位若不嫌弃,可先在府上休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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