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手指交握的时候,江泠竟然抖了一下,下意识要往回缩,叶秋水强硬地握住。

    “我没事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儿吗?”

    叶秋水小声道,掰开他紧握的手指,江泠低着头,脸色晦暗,他好像陷入了某中梦魇里,紧握的掌心是他挣扎与懊恼的证明。

    叶秋水牵着他的手,温热的体温昭示她的存在,她好好的,没有遭遇不测,没有被坏人带走。

    听到她的话,江泠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叶秋水,目光寂静,里面似乎有什么情绪在涌动,好一会儿,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难过,撑开手指,反握住叶秋水。

    江泠没说什么,只道:“回去吧。”

    兔子灯被踩坏了,不复一开始提在手上那般灵巧,白白胖胖的身子上还有几个凌乱的脚印,叶秋水很心疼,但是也不舍得丢,她将灯放在桌子上,按着江泠坐下,从柜子里拿出擦伤药,叫下人打了盆清水过来。

    叶秋水沾湿了帕子,拧得半干,轻轻擦拭江泠手心的伤口,低头吹了吹,将上面的小沙砾吹掉。

    气息柔和,微凉,江泠盯着她的发旋看。

    此刻坐在家中,周围宁静,江泠的心却不平静,后怕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他不敢去想象,今日在街上时,若是叶秋水遇到不测,他再也找不到她会怎样,就像十年前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不见了,却无能为力,腿疾永远是束缚着他奔向她的一道枷锁,一道摆脱不了的枷锁。

    江泠身上冷汗淋漓,叶秋水给他上药的时候,他目光一直追着她打转,眼睛一眨不眨的,手心的擦伤上完药后,叶秋水直起身,问道:“是不是摔了?衣服脱下我看看伤。”

    江泠不动,他看上去很迷茫,眼神也呆滞,叶秋水说了几声,让他脱下外袍,江泠嘴角才动了动,轻声道:“我没事。”

    不想让她看见疤痕遍布的身体。

    叶秋水说:“不行,你心悸是不是犯了?腿痛不痛,你给我看看……”

    她说完,兀自要扒开他的衣袍,江泠抬手,按住她。

    他还是坚持道:“真的没事,别担心。”

    叶秋水皱了皱眉,江泠握着她的手腕,突然抬头,看她一眼,“芃芃,我想抱抱你,行吗?”

    他颓丧地坐着,喃喃说。

    叶秋水的心霎时便软了,走上前,在簟席上坐下,江泠立刻伸手,倾身抱住她,搂得很紧。

    她的头靠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急促难安的心跳。

    江泠默不作声,只搂着她,他闭上眼,感受着怀中的温暖,失而复得,庆幸,恐惧,各种各样的情绪交杂着占据了他整个胸腔。

    叶秋水靠着他,一动不动,任他搂抱。

    “我没事,你怎么反应这么大呀。”

    叶秋水揽住他,低声道:“如今在天子脚下,京师律法森严,哪有什么坏人,这可是在御前街,旁边就是皇宫,哪个小贼敢胆大包天,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坏事?”

    她轻声安慰,可是江泠始终平静不下来。

    他说:“我不敢赌。”

    叶秋水只好拍拍他,仰起头,在江泠嘴角亲了一下,“已经没事了,我现在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别再设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了。”

    江泠掀起眼睑,定定地看着叶秋水,问:“我今日对你那么凶,你会生气吗?”

    “不会。”

    叶秋水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怕我不见了,怕我受到伤害才着急,我怎么会生气,你不要多想。”

    江泠眼皮垂着,想方才的事情。

    叶秋水岔开话题,搅乱他的思绪,说:

    “对了。”

    她站起来,“我今日去宫里请教了吴院判,他教了我一些疗养的方子,我都记下来了,你总是忙于公务,疏于休息,我以后会照着方子给你调养身体。”

    她从桌上取来几张纸,坐在江泠身边,拿给他看,“以后你最晚最晚也必须在亥时睡,不可以熬通宵看公文,三餐都必须按时吃,不可以啃两口干粮随意敷衍了事。”

    叶秋水神情严肃,对着纸,一条一条地同江泠讲。

    她的要求很严格,该休沐的时候就休沐,戒令很多,江泠静静听着,等她说完,觉得有些难办。

    看出他脸上的犹豫之色,叶秋水怒了,“我和你说的这些你有没有记下?”

    江泠默默地道:“可是许多事情我已经习惯……”

    “没有可是。”叶秋水打断,“那就换个习惯,听到没有?”

    叶秋水伸手,拧了他手背一下,江泠无奈,点头记下,“知道了,不会违反的。”

    叶秋水低头继续读纸上的字,江泠看着她的脸,渐渐有些失神,眉宇间凝着一抹难言的惆怅。

    之后的许多日,在叶秋水的督促下,江泠一直按照她给的方子上认真修养身体,每日到了亥时,叶秋水就会粗暴地将家中所有的油灯都熄灭,蜡烛也藏起来,江泠只能早早睡觉。

    他要去东山督建水库,叶秋水会给他送饭,她忙的时候,就交由家中仆妇代劳。

    中秋一过没多久,薛琅就要出发去西北了。

    李夫人纳闷了许多日,问他:“怎的不叫叶女使来家中玩?官家不是说要赐婚吗,为何至今未曾有消息,不行,我得进宫同官家说一声。”

    李夫人很着急,不过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官家同她提到要赐婚的事情,李夫人嫌弃叶秋水家世差,身份低贱,不同意,如今,又巴巴地跑去求旨。

    阿琅就要走了,得在他离京之前先将事情定下来。

    然而,李夫人刚要更衣进宫,就被薛琅拉住。

    “不用了。”

    薛琅笑了笑,“我早就对叶女使无意。”

    李夫人吃惊地看向他,“无意?什么叫无意,你先前不是还念叨着要娶她吗?”

    “啊……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薛琅随意地耸了耸肩。

    中秋节的时候,他跑去城墙下看灯楼,瞥见叶秋水一人抱着个破烂花灯,刚想上去找她,问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便突然跑开了,薛琅跟上去,看到在巷尾,叶秋水和江泠抱在一起,一双手交握得很紧。

    他看了会儿,转身回家。

    李夫人瞪眼看他,“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薛琅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儿子什么德行,我什么时候喜欢一个小娘子超过一个月的,我这次都算超常发挥,京师里的漂亮小娘子那么多,上次中秋宫宴,我瞧见一个很合眼缘的,母亲,你想知道是谁吗?”

    李夫人语塞,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知道薛琅不着调,还以为这次是认真的。

    她气得心肝疼,抬手一把将挤眉弄眼的薛琅推开,“滚远些,看到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就头痛!”

    骂完,李夫人气愤又伤心地想:她的好儿媳飞走了。

    第138章

    亲吻,是叶秋水拿捏江泠的手段。

    薛琅离开那日,

    宜阳与李夫人去城门处送他。

    虽然昨日刚被薛琅气个半死,但今日送别时,李夫人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背过身擦了擦泪。

    西北战事一直未平,

    苏叙真一人分身乏术,需要支援,薛琅必须即日出发,

    不能像上次一样逗留。

    李夫人知道留不住他,只能叮嘱薛琅,一定要小心,

    万不可激进冒险,着了敌人的道。

    薛琅都记下了,

    一行人立在城楼下,

    待李夫人说完话,垂首抹泪时,

    宜阳让侍女先将她扶到一旁坐一会儿,

    接着上前。

    十八岁的宜阳越来越有储君的风范,

    笑而含威,

    一点也看不出几年前那娇气蛮横的模样,会因为织造局上供的纱衣有疙瘩而大发雷霆,因为贪玩而离家出走。

    “殿下。”

    薛琅神色恭谨,

    二人迎面而立,

    宜阳嘱托了他一些事情,一半与李夫人所说无异,

    另一半则是,

    “你去了西北后,近几年都不要再回来了。”

    宜阳神情严肃,

    语重心长地说:“薛家已是皇亲国戚,位高权重,容易遭人眼红,你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薛琅听在心里,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而他自己也原本有这样的打算,京师里的许多人都说,他是承蒙父辈荫庇,才能在军营里混得军职,老侯爷一死,他什么也不是,薛琅到现在,也就只有当初在蜀中剿匪,以及跟随苏叙真麾下抵御东鞑积攒了一些军功,还因为未请上令回京探望病重的李夫人被降了军职。

    薛琅也想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地,不去依靠父辈留下的荣耀度日。

    更何况,京师如今也没什么能让他惦记的了,除了母亲,还有官家,太子。

    宜阳说:“婶母这里,本宫会照看的。”

    薛琅眼皮子垂下,点点头,“嗯。”

    “还有……”宜阳顿了顿,抬了抬手,身后有人将几只书箱搬上前。

    薛琅愣了愣。

    宜阳说道:“这里面,是叶明渟的手札,她之后不会再去西北军营,母亲也早就派了新的太医过去,这几箱手札是她昨日交给本宫的,都是她在西北任职那一年记下的。你将这些带走吧,交给新的军医,这些手札对他们会有大作用。”

    宫人将书箱搬上运载辎重的车上,薛琅看了眼,淡淡一笑,眼底隐隐含着无奈落寞,“嗯。”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朔风猎猎,军旗飘扬,抬头看着天色,已到了该启程的时候。

    薛琅同宜阳,还有母亲,以及城门处送行的诸官员抱拳行礼,转身上马,动作流利。

    他低低喝了一声,勒着马在原地徘徊,忍不住掀起眼眸,朝城门处看了一眼,未曾瞧见熟悉的身影,薛琅收回目光,没有留恋,打转方向,策马而去。

    尘土飞扬,一队人气势汹汹疾驰而出,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

    入秋后,花草渐渐枯败,耗时两个多月,东山的水库总算建好了,暮秋时下了几场大雨,农田一点也不曾遭殃,山下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这些天,叶秋水一直拘着江泠,让他按照自己写的疗养方子上的内容来饮食起居,东山上干活的工匠们很吃惊,以前江大人永远都是最早来,又最晚离开的人,但连续多日,他再也没有天不亮就来督工,傍晚到了点就收拾东西下山,绝不多逗留片刻。秋末几次休沐日,江泠也没去衙门点卯,老老实实在家里休息。

    对此,叶秋水很满意,她闲下来喜欢研究药膳,王婆会按照她给的方子烹煮,膳食与药理结合,做出来的东西竟然也不赖。

    叶秋水一开始是研究给江泠吃的,后来自己也喜欢上,王婆每日都要煲一大罐养生汤,宜阳给叶秋水送了不少名贵药材,补品,江泠天天吃,人胖了不少,力气越来越大,从前忙惯了,一时闲不下来,休沐日的时候,他坐在家里“砰砰”劈木头,做了两个柜子给叶秋水放裙子。

    叶秋水将自己研究出的养生方子卖给城中最大的酒楼,赚了不少钱,每日进宫点卯,为贵人们请脉,闲暇时便在家中研究疑难杂症,或是香谱,檀韵香榭名气大,叶秋水筹划着明年在姑苏也开个分店。

    自从中秋那夜后,不管叶秋水是去齐府拜访,还是去铺子里,江泠都会亲自过来接她,路上人多一些,他就会很紧张,紧紧攥住她的手不放。

    初冬时,叶秋水需要离京谈一笔生意,临行前的夜晚,叶秋水蹲在房中收拾行李,江泠在她身边不停地徘徊,坐立难安。

    “你去几日?”

    “路上三五日,中间还要谈生意,进货,最多半个月就回来了。”

    叶秋水神情平静,带好票据,文书,还有一些衣物干粮等等,她低头清算有没有遗漏的物品,江泠又问:“随行有多少人?”

    “铺子里的伙计同行的有七八个,一队镖师,二三十人吧。”

    江泠说:“再多带些,带三队镖师。”

    他语气严肃,沉着脸。

    叶秋水说:“我就去天长,带那么多人干嘛,很快就回来了,人多了花的钱也多。”

    她不以为然,天长离京师很近,骑马快的话甚至一日就到了,这条路径叶秋水带着商队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到目的地。

    江泠的神情却依然凝重,“那你到了要给我写信。”

    “我就去半个月!”

    叶秋水笑了,“眼睛一眨就过去了,我写信的话,信还不一定送到你手中,我就到家了。”

    江泠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总是担忧她可能会出现危险,怕自己没有办法保护好她,这样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叶秋水看到他的样子,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上前,抱住他。

    江泠目光垂下,落在她脸上。

    “你别担心了,随行的伙计,镖师都是有经验的老熟人了,我们走的都是官道,到了地方,有织造局的人帮忙引见,不会有什么事的。”

    “你就在家里,乖乖等我,不要因为我不在,你就又早出晚归,又通宵看公文,我会叫张伯盯着你的,知道没有?”

    叶秋水严厉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江泠的胸膛,语气警告。

    江泠捉住她的手指,团在掌心。

    “知道了。”

    叶秋水笑起来,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嘴角啄了啄。

    江泠顺从地低下头,感受着她的温度。

    他闭上眼睛,在气息即将远离时,情不自禁地追上前,但是叶秋水已经松手转身,她蹲在箱笼前,清点物品,手里握着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起这次需要买进的货物份额,神态专注。

    她发现了,只要亲江泠两下,他就会安静下来,亲吻,是叶秋水拿捏江泠的手段,他太唠叨,每次都要喋喋不休地叮嘱许久。

    江泠睁开眼,盯着她的背影。

    当然知道,这是叶秋水安抚他的手段,这是让他一边玩去的意思,她现在正忙,急着出去谈生意,没空理他。

    江泠没说什么,从架子上找了一本书,坐在一旁翻看。

    第二日,叶秋水带着商队出城前往天长,作为檀韵香榭的大东家,叶秋水早已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只是她喜欢尝试新的东西,喜欢四处走动,享受与商队同行,发现新商机的过程。

    水库建成后,江泠被皇帝派去修缮皇城西南面的城墙,自太.祖年间皇城建造完,这座辉宏威严的城池已经屹立几百年,经过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西南面的城墙破损了许多地方,角落里有几个狗洞,砖石破破烂烂,坑坑洼洼,需要重新修缮,甚至是重建。

    江泠领旨前去,京师西南那一块的坊市居住的多是一些贫民,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城,除了达官贵人外,亦存在着许多食不果腹之人,城墙要重建,这附近的民居也要先行迁离,工部的人下去通知时,有一户始终不肯离开。

    “你们这样,我们可就强行要将房子推掉了。”

    说是民居,其实是自己找的砖石黄泥土搭建而成的小屋,样式诡异,摇摇欲坠,官府通知拆除,让住在里面的人先搬到安济院去。

    奈何说了几天也不见人搬,江泠问起,“那户人家住的是谁?”

    “一个女人,在附近帮人浆洗衣物为生。”

    同僚说道:“不知道哪里的人,说的不是官话,也不识字,说了多少遍都不听,我们拉她走,她便撒泼打滚,那房子根本就不能住人,一面墙摇摇晃晃,官家吩咐我们重建西南城墙,这附近肯定是要推干净的。”

    江泠听完,让他们带路,他去找那妇人说清缘由,妇人身体微微佝偻,瞧见他们,便大声嚷嚷,神情警惕,拿起浆洗衣物的木槌要打人,江泠将木槌夺下,妇人骂骂咧咧,脸上满是怒意。

    工部为皇帝办事,有人胡搅蛮缠不肯离去,若有小吏上去拉那妇人,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闹。

    随行的官兵准备直接上前将人拖走,妨碍官府办事,抓进大牢打板子都是轻的,女人不肯动,两个带刀的官兵上前,一人架住一边胳膊要将她拖走。

    这时,破了一个洞的门忽然从里推开,大家抬起头,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从屋里爬了出来,他双腿萎缩,无力支撑走路,只能狼狈地在地上爬,口中念念有词,神色慌乱,伸出手,似乎想要制止住官兵的动作。

    众人一见他的模样,纷纷呆滞。

    江泠神色怔愣,目光定定地看着那个在地上匍匐的男人,看到他出来,本来已经被官兵拖起的妇人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甩开官兵的手,跑上前,半跪在男人面前,想将他背起来,语气责备。

    男人看向为首的几名官员,声音哀泣,看上去似乎在求饶。

    他们说的都不是官话,在场的人听不懂,同僚判断了一会儿,说:“像是北边的口音。”

    他立刻叫人将工部一名北方籍贯的小吏叫来,小吏听了几句男人的话,转述道:“他说他们是从大同来的,这个男人有腿疾,不能走路,撒泼打滚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一路背着他来到京师求医,他们没有钱,房子是她自己用泥土,还有捡的砖石搭建的,所有的盘缠都用光了,没有别的地方能住……”

    男人痛哭流涕,怕他们带走妻子,伏在地上,一遍遍重重磕头求饶。

    江泠呆呆地站着,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同他说,他们可以去安济院居住,不需要钱,官家下令要重建西南城墙,我们奉命办事,闲杂人等必须离开。”

    小吏应声点头,用大同话告诉那个男人,朝廷会给他们安排住的地方,安济院有伙食提供,不必担心温饱问题。

    男人脸上闪过不可置信,小吏又重复一遍,他才拉着妻子给几人磕头,一声声道谢。

    由小吏带路,女人听懂了话,脸色歉疚,还有几分撒泼后的难堪羞愧,垂着头,打算将丈夫背起,跟随他们一起前往安济院,男人很重,女人被压弯了腰,两个人都很狼狈。

    江泠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涩意,他实在看不下去,转过头,对下属说:“准备一辆马车,送他们过去。”

    “是。”

    第139章

    严格遵循她立下的规矩。

    路上行程二三日,

    叶秋水很快到了天长,与一名茶商相约在天长会面,茶商向她介绍起滁州的茶叶,

    菊花,

    叶秋水细细聆听,很感兴趣。

    她想要购置茶叶,将其晾晒、烘干等处理过后,

    与丁香、藿香、艾叶、桂皮等香料混合,或是先将茶叶研磨成较为细碎的粉末,再和碾碎的香料均匀混合后装进香囊,

    让香气能更好地散发且融合得更充分,方便人们随身佩戴,这样的香囊独特又富含雅致的香气,

    不过对原材料品质的要求会很高

    叶秋水四处走动,亲自采买上乘茶叶与香料,

    与茶商在天长会面后,

    叶秋水的商队在茶商的带领下前往滁州的茶园,

    漫山遍野种满青绿茶草,

    如今是茶叶成熟的时节,商人向叶秋水介绍了许多品种。

    她仔细观察,叶秋水盛名在外,

    富甲一方,

    还在宫里当值,又有高官兄长做靠山,

    她出门谈生意,

    没有人敢怠慢,茶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她。

    少女看着不过十八九岁,

    但经验老道,说话滴水不漏,举手投足间俱是大商风范,茶商也神情严肃,态度诚恳,介绍完手上的这一批货,询问叶秋水的看法。

    叶秋水直接点头,报价。

    茶商也没有多言,二人当即签字画押。

    叶娘子爽朗豁达,出手阔绰,为人也诚意,附近的商人都很愿意与她做生意。

    进完货,叶秋水便带领商队准备回京,因为运载了好几箱货物,所以回程的路途也慢了下来,抵达京畿附近时,叶秋水听说平江府现在群商云集,每年秋时,各行皆是丰收的时候,无论是药材,香料,茶叶还是丝绸锦缎,许多番邦商人也聚在港口。

    叶秋水本来打算回京的,听到这样的消息,让身边的伙计先回去知会铺子还有江泠一声,她则继续往平江府去。

    到了地方,晨光虽熹微,但港口早已苏醒,各地商船如星罗棋布般停泊于港湾,千帆竞发,桅杆如林。

    码头上,苦力们光着臂膀,喊着号子,将一箱箱货物搬上搬下。波斯的地毯、天竺的香料、与本地精美的丝绸、细腻的瓷器、醇香的茶叶堆积一处,琳琅满目。番邦商人高鼻深目,身着色彩斑斓的长袍,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与本地牙人激烈地讨价还价。

    城内街巷纵横,车水马龙。铁匠铺炉火熊熊,火星飞溅,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木匠坊木屑纷飞,精雕细琢的家具雏形初现;酒肆茶楼人声鼎沸,店小二穿梭忙碌,端上热气腾腾的佳肴美酒。远处私塾里传来朗朗书声,笔墨纸砚店中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药铺里药香弥漫,郎中们为病患细心把脉诊断。

    各路人马在此汇聚,各行各业蓬勃发展,叶秋水的商队抵达平江府后,也积极加入其中。

    叶秋水不懂番邦话,便在当地聘请了译师,帮助她与番邦商人沟通,她喜欢西洋的宝石、玻璃,西洋商人也喜欢大梁的茶叶,瓷器,丝绸,叶秋水恰好有一批丝绸的货,与他们交换物品,准备带一批玻璃,珊瑚回京。

    两方在茶楼交谈,叶秋水问起对方是从何处而来,与她共饮的西洋商人用蹩脚的中原话告诉她,他们是坐大船,从海的另一边过来的,路上耗时数月,甚至几年,九死一生。

    叶秋水很惊奇,“海的另一边?”

    “是啊。”

    卷发虬髯的西洋商人说道。

    几日交谈下来,他们很喜欢这个美丽的东方少女,她沉稳端庄,又不失俏皮机灵,千万不能因为她年轻就小瞧她,任何一点伎俩都没法逃过她的眼睛。

    商人同她描述起海那边的景象,那是一个与大梁完全不一样的国土,大相径庭的风俗,建筑,还有那广阔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海浪拍打着岸边,水手们驾驶着坚固的大船驶向远方,去探索未知的世界。

    听着这些描述,叶秋水的心渐渐被一种奇妙的向往填满,在商人的描述下,她仿佛看到了那些壮丽的景象。

    叶秋水侧目,通过阁楼雅间打开的窗户,望向热闹的港口,远方的海面上,商船的桅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大海一望无际,海的尽头,未知的神秘吸引着她。

    叶秋水心中竟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有朝一日也能踏上那片陌生而迷人的土地,去亲眼见识一切,去探寻那未知的商机与可能。

    天渐渐黑了,与西洋商人的洽谈很成功,对方带着丝绸以及她赠送的茶叶满意地离去。

    叶秋水站在港口,有大船停靠入港,船身比十层阁楼还高,黑夜中,如同一个庞然巨物。

    她仰头看了许久,海风吹拂到脸上,直到天幕彻底黑了下来,港口搬运货物的苦力们也歇业休息,叶秋水才离开。

    第二日,她启程返回京师。

    西南的城墙已经推塌大半,工部的人每日都要过来勘察,探讨城墙之后的重建,这是一个大工程,年前动工,至少也要到明年夏时才能完成。

    即便叶秋水不在,江泠依旧严格遵循着她立下的规矩,最晚亥时末就会睡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白天他要画图纸,傍晚会去安济院看看原本住在城墙下的百姓现在都怎么样了。

    半个月眨眼间过去,然而叶秋水并没有回京,她身边的伙计过来告诉他,叶秋水转道去了平江府,眼下应当在昆山县的港口同人谈生意。

    江泠知道,她一向想一出是一出,平江府商业繁茂,各地富商云集,她喜欢凑热闹,是肯定要去一趟的。

    只是港口人多复杂,江泠眉心颦蹙,没说什么,点头示意伙计他知道了。

    他继续在纸上勾勒图纸,工匠们将砖石,漆木搬过来,一群人围坐着,商讨城墙该怎么修建,用何种材质最是坚固。

    城墙的建造还需考虑到各个沟渠的流通,京师多雨,排水系统要做好,城墙高大厚实,若是排水不畅,每逢降雨,雨水积聚,长此以往,势必会侵蚀墙体根基,导致墙体松动、坍塌,那么即便城墙修得再高大坚固,也难以长久。

    江泠在图纸上设置了一些暗沟,排水渠,将渗入墙体的雨水有序引导出去,使其不至于在墙体内部积存,损害墙体结构。

    大家探讨后觉得可行,匠人们就开始动工了。

    傍晚,江泠去了一趟安济院,百姓们在这儿有的吃,有的住,江泠告诉他们,城墙修建完,若民居有损毁的地方,官府会提供补助重建,百姓们一听,都安心下来。

    听工部的小吏说,江大人的图纸上设置了许多排水的暗沟,以后雨天积水会引到城外去,西南坊市低洼,每逢雨汛,住处潮湿,这里的百姓早就苦不堪言,生怕头顶的城墙会坍塌压死人,如今总算能安心睡觉了。

    江泠走出长廊,发现角落里,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正坐在地上择菜,那些旁人不要的烂叶菜,长毛的食物都会被她捡回去。

    一旁,坐着那名双腿残疾的男人,女人择菜,缝补衣物,他就帮忙打下手,或是帮她擦汗。

    江泠问一旁的人道:“给他们送过吃的吗?”

    “送过了。”

    小吏看着他们,叹了一声气,说道:“也是可怜,听说这两人原先做些小本生意,谈不上富足,但也比寻常人好些。但是男人不知道怎么,五年前中风了,先是一条腿失去知觉,妻子砸锅卖铁,耗尽家产为他治病,男人反而越来越严重,到如今已完全不能走路。他们想着,京师的大夫医术高,便跋山涉水,女人一路半是乞讨,半是做苦力地带着丈夫来到京师,路上就用了快两年。”

    江泠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夫妻二人身上。

    单看脸看不出妇人的年龄,她的脸上有着深深的沟壑,身躯瘦小,鬓边也夹杂着几簇白发,但是衙门查到的籍贯上表明,她不过才二十七八而已,短短五年,将一个年轻的女人折磨成这幅模样。

    二人的感情很好,坐在一起时,时而倾身交谈,头挨在一起,说笑时,女人会扬起嘴角,与当日在城楼下瞧见的蛮横泼辣完全不一样。

    江泠说:“多关照他们,那个男人有腿疾,秋末阴寒,让他们住在南边向阳的屋子里。”

    “是。”

    他观察了会儿,男人虽然瘸着,但身形与他差不多,江泠让家中老仆将他和叶秋水的几件旧衣送来,拿给夫妻俩。

    老仆抱着衣物送过去的时候,二人很是惶恐。

    女人目光警惕,并没有立刻接,互相语言不通,对彼此的方言只能一知半解,后来还是那名会说大同话的小吏过来解释,女人才犹豫地将衣物接下。

    很好的料子,摸着柔软暖和,虽然是人穿过的,但并不旧,也没有破损,他们很高兴,拿着衣物说说笑笑,女人拿起衣袍,贴在丈夫身前比对大小,应当是正合适,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扶他进屋换上。

    第二日,再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穿着江泠让人送过来的衣衫,因为双腿常年萎缩无力,男人的身形并不挺拔,圆领袍穿在身上十分滑稽,同样,女人也早已不复青春,精美的百迭裙不适合干活,轻易便蹭脏了,女人发现衣服脏了,袖口也蹭破时,坐在屋檐下,心疼地抚摸,脸上的神情,难以言喻。

    心疼,羡慕,还有哀伤。

    安济院的小吏对他们多有关照,食物总是多给些,给他们安排的住处也是向阳的屋子。

    女人很勤劳,知道那些大官人关照他们夫妻俩许多,她会主动帮忙浆洗衣物,白天,她侍奉丈夫63*00

    洗漱穿衣后,就会出门去城里找活做,端盘子,跑腿,甚至是去帮忙卸货。

    脊背越来越弯,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男人会乖乖坐在屋檐下等她,怀里抱着几颗芋头,或是馅饼,用体温捂着,直到女人回来,可以吃上热乎的饭菜。

    又一日,天晴。

    江泠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关心那对夫妻,会询问小吏二人的近况。

    这日,督工结束后,江泠来到安济院,发现一直乖乖坐着等妻子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慌乱地在门前徘徊,他靠着一张小板凳挪到外面,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拉着一名官员的衣袖,神情着急,口中说着什么。

    小吏辨认道:“他说他娘子到现在都没回来。”

    江泠听了,立刻让人出去寻找,女人不识字,也不会说京师官话,平日只能在附近做些苦力活。

    官兵出去找了,不一会儿,背着昏迷不醒的女人回来。

    男人神色一变,焦急地要上去查看,但忘了自己有腿疾,重重摔倒在地,爬不起来。

    江泠上前将他扶起,背他进屋。

    他瑟缩着,大概是觉得,被大官背很惶恐,害怕,苍白着一张脸,进了屋又顾不得这些了,妻子紧闭双目,唇色发紫,皮肤透着淡淡的青色。

    大夫过来查看一番,说:“她操劳过度,昼夜不息,又因为常年吃不饱饭,脾胃受损,铁打的身子也是撑不住的。”

    官兵说,是在渡口发现的她,肩上扛着比她自己重许多的货物,就为了那点可怜的工钱。

    她这么拼命,是为了攒药钱。

    男人听了,垂首抹泪,喉咙中哽咽。

    江泠让大夫给他们看诊开药,拿些补品,钱他来出。

    天色已晚,亥时将过,江泠叮嘱完这些,回家休息。

    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心里一直想着那对夫妻。

    第二日,江泠督工完,立刻前往安济院。

    小吏看见他,脸色却很沉重。

    他问道:“怎么了?”

    小吏声音干涩,“大人,那个男人,昨夜吊死了。”

    江泠顿时愣住,神情错愕。

    第140章

    “江嘉玉,你怎么不亲我?”

    回京的路上,

    因为中途下雨耽搁了两个时辰,叶秋水进城时天已经黑了,她先带着伙计们回到铺子,

    将货物清点完,

    全部入库后才放心回家。

    已是深夜,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叶秋水走进巷子,

    屋檐下留着灯,门房的仆从见她回来,眼睛一亮,

    “姑娘。”

    叶秋水笑了笑,轻声问道:“兄长睡了吗?”

    仆从点点头,说:“大人现在每日都亥时睡,

    早早就熄灯了,药也有按时吃,

    一日不落。”

    叶秋水一听,

    知道江泠在她不在的时候也有在认真履行她立下的规矩,

    嘴角扬起,

    很是满意。

    她直奔江泠的卧房,蹑手蹑脚地将门推开。

    月华如水,地面泛着莹白的光芒。

    走到床榻,

    叶秋水盯着榻上的人,

    他安安静静地平躺着,双手交叠置于腹前,

    睡觉时都端正得不行,

    叶秋水无声轻笑,抬手,

    摸了摸江泠的鬓发。

    只是刚碰到他,手腕就被捉住了。

    江泠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

    叶秋水讶然,“我吵醒你了?”

    她知道江泠浅眠,怕是因为她推门进来,吵醒了本来睡着的他。

    江泠摇头。

    他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心里被冗杂的思绪填满,在她出现前,他一直没有入睡。

    看到她时,那种情绪更加浓厚。

    因为躺下太久,江泠的声音有些沙哑,“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江泠问道:“吃饭了吗?”

    叶秋水说:“吃啦。”

    已经过了亥时,叶秋水拍拍他,让他躺下,她捻着被角,“你继续睡吧,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江泠却不动,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黑暗中,低声道:“陪我坐会儿吧。”

    语气很轻,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惆怅,有些不像他,叶秋水重新坐下了,担忧地询问:“你怎么了?”

    江泠无言。

    今早,他让人将那个男人的尸体收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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