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江泠想了许多,最终不得不作出决定,他就是个注定孤寂一辈子的人,爹娘都不要他,与芃芃认识,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吴靖舒说得对,若真的为叶秋水着想,就不应该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

    践行宴后,叶秋水被绪娘拉过去玩捶丸,她走之前还不忘去拉江泠,“哥哥一起……”

    “芃芃先去吧,我与你哥哥有些话要说。”

    吴靖舒温声道。

    叶秋水“噢”了一声,“那哥哥一会儿来找我。”

    江泠颔首。

    吴靖舒目送她远去,转身,看向身后的少年。

    他身形清瘦,神情是一贯的冷淡疏离。

    眉宇间,凝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好了,我早已让人备好行李,也与我夫君商量过这件事,为芃芃铺好路,造好身份,不会有破绽。”

    “江小官人毕竟照顾了芃芃这么久,作为回报,我可以想办法让你继续去书院读书,听芃芃说起,你喜欢看书,只是如今功名被夺,曲州的书院都不愿意收你。”

    “摆平这件事不是什么难事。”

    “不必了。”

    这样同卖妹妹有什么区别。

    江泠沉声道:“多谢夫人好意。”

    他抬眸,与吴靖舒对上视线,少年鼻梁英挺,人虽清瘦但看着并不孱弱,一字一顿说:“晚辈只希望夫人可以说到做到,无论您之后会不会有亲生子女,都不要亏待芃芃,如果您厌倦了,也请安排好她将来的出路,不要伤害她,抛弃她。”

    吴靖舒怔愣,她竟在少年身上感到了威严。

    “那是自然。”吴靖舒略63*00

    微昂起下巴,“芃芃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明日一早我们就会启程,你可以最后和芃芃告个别。”

    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瓜葛了,也不会再见面。

    整整两年。

    江泠教会叶秋水,从冒冒失失,不懂礼法的野猴子,到现在聪明伶俐,会识字算数,讨人喜爱的小娘子。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江泠垂下目光,眼底漆黑寂静,轻声道:“不用了。”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从王宅离开。

    院子里传来欢声笑语,吴靖舒完成心头一件大事,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等回到京城后,她要给芃芃请全京城最好的师傅教习琴棋书画。

    她会是最耀眼的闺秀。

    吴靖舒畅享着,心里觉得很得意。

    她掀起帘子走进,几个孩子玩捶丸玩累了,正坐下来看书喝果茶。

    安安静静的,三个孩子各个粉雕玉琢,画一般。

    吴靖舒慈爱地笑了,叫丫鬟不要上前打扰,默默地端上茶点,瓜果,将炭火拨得更旺些,关上门。

    天渐渐黑了,入夜,丫鬟们进来喊几位小主子出去用膳。

    叶秋水站起身,抬头看向窗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她纳闷道:“哥哥怎么还没来啊,他与吴娘子说话说这么久吗?天都黑了。”

    几人出门,由丫鬟领着前去用膳的地方。

    王夫人与吴靖舒已经坐着了,正在说笑。

    叶秋水环视堂中,并未瞧见江泠的身影,她四处张望,问一旁侍奉的婆子道:“我哥哥去哪里了?”

    婆子直言:“江小官人早就回去了。”

    “回去了?”叶秋水怔然,“回哪里?”

    婆子不禁笑,“当然是回家啊。”

    “回家……”叶秋水觉得奇怪,回家怎么会不喊上她。

    这时,吴靖舒抬手招她过去,叶秋水上前,却说道:“娘子,天已深,我得先回家了。”

    “回什么家。”吴靖舒拉她坐下,“你以后就跟着我,咱们呀,明日就回京城。”

    叶秋水呆愣,“什么意思?”

    吴靖舒身后的婆子说道:“恭喜小小姐,您以后就是咱们齐府的千金了。”

    叶秋水一脸惶惑,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吴靖舒拉着她的手,解释,“芃芃,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我是你娘,明日你随爹娘一起去京城,所有的事情娘已经安排好了。”

    “京城,娘?”

    叶秋水下意识问道:“那我哥哥呢,我哥哥怎么办?”

    吴靖舒的笑容僵在脸上,“你没有哥哥啊,我与你爹只有你一个掌上明珠,不过你要是想要哥哥,你外祖父武宁伯有几个孙儿比你年长,是你表哥,也是哥哥。”

    叶秋水摇头辩解,“我有哥哥,我哥哥是江泠。”

    “芃芃。”吴靖舒低着头,直视她,认真道:“江泠不是你的哥哥,以后你们没有关系了,我喜欢你,想认你做女儿,你明白吗?至于江泠,他是江氏的人,与我们无关,你不用再念着他了。”

    叶秋水神色呆滞,片刻后才想明白,她挣脱出手臂,转身,“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我要去找我哥哥。”

    第50章

    “别讨厌我。”

    吴靖舒怎能容许此刻出岔子,

    她喊住叶秋水,站起身,制止她,

    “芃芃,

    你去哪里?”

    “我要回家。”叶秋水神情认真。

    她觉得吴娘子在开玩笑,堂堂一个伯爵府出身的贵人,会收身份卑微的孤女做女儿?

    “芃芃。”吴靖舒有些着急,

    “我身体不好,难以孕育子嗣,我觉得与你很投缘,

    想认你做女儿,这件事,江泠是知道的。”

    叶秋水愣住了,

    她转过身,神色呆呆的,

    “我哥哥知道?”

    吴靖舒点头,

    “他全然知晓,

    芃芃,

    你与江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些话,我本不应该和你说,

    只是为了你好,

    我必须要告诉你,你现在依赖他,

    是因为你还小,

    你分不清好坏,利弊,

    你要知道,他爹是贪官,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做错事,在外人眼里,他都是有罪的,而你与他走得那么近,别人该怎么看你?这样只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芃芃,今日我可以向你发誓,以后,你只会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会倾尽所有去宠爱你,在齐家,你不必为温饱烦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娘也要办法给你摘下来,你不用担心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会觉得害怕,我会为你安排好所有的事情。”

    伯爵府,官宦世家,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身份,不用为温饱烦忧,不用奔波劳累这一点,无论对谁都是致命的诱惑。

    叶秋水沉默。

    江泠竟然知道,难怪总觉得他近来不对,原来早就与吴娘子盘算着要将她送走了。

    “芃芃……”

    吴靖舒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默许了,她去牵叶秋水的手,要丫鬟下去准备厢房,但叶秋水却摇头,抽回手,跪下来行礼。

    “芃芃谢娘子垂爱,只是,我要辜负娘子好意了。”

    吴靖舒愣住,“你说什么?”

    “我不知兄长与娘子是怎么说的,我也不怕娘子笑话,我母亲走得早,我爹又对我不管不问,我以前要么上街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吃,要么就去偷东西。”

    叶秋水神情平静,说起这些,脸上并无一丝羞愧之色,“偷东西,偷钱,没有人教过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是哥哥之后告诉我,他说‘勿以恶小而为之’,一次侥幸,会习惯不劳而获。后来江家出事,我与哥哥相依为命,他也教会我许多事情,如果没有哥哥,娘子看不到现在的我,也许我还在偷东西,偷人钱财为生,也许,早就被打死了。”

    吴靖舒很吃惊,张了张嘴。

    “我哥哥没有害过人,变成这样……他也没有怨天尤人,我会习字,算数,都是他教的,虽然别人对他有误解,可是我知道,他并非大家口中的坏人,我知道,娘子看中我,是因为我的伶俐,果敢,因为我在胡娘子出事之后也一直在想办法找她,你觉得我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可是,若我今日为了荣华富贵,将哥哥抛弃,那么我就不是这样的我了,不也正违背了当初娘子看中我的原因吗?”

    她掀起目光,与吴靖舒对视,“若我真的这么做,娘子还会选择我吗?也许将来,我遇见比娘子更富贵的人,也会抛弃您。”

    吴靖舒目光幽深,沉吟许久。

    “你说的是啊,芃芃,你总是能叫我刮目相看。”

    吴靖舒眼底有赞许之色浮现,正是因为她的那些优点,吴靖舒才会喜欢她,最开始叶秋水拒绝的时候,吴靖舒心中诧异,甚至是有些恼怒,正如阿齐所说,以她们夫妻二人的家世背景,若说想要收养一个孩子,多的是有人将亲生骨肉拱手相让,而叶秋水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机会摆在面前,她怎会拒绝?

    可叶秋水丝毫没有动心,她远比吴靖舒认为的更理智果断,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珍视什么,荣华富贵的确诱人,但叶秋水对此不屑一顾。

    她知道什么对她而言更加重要。

    这样的坚定,让吴靖舒更加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吴靖舒沉默须臾,忽然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叶秋水掀起眸看她。

    “芃芃,是我小看你了。”

    吴靖舒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坚定,勇敢,芃芃,我相信,即便不需要我,将来你也能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地。”

    叶秋水喃喃道:“吴娘子……”

    “我尊重你的决定。”

    吴靖舒轻轻一笑,“你想回去的话那便回去吧。”

    叶秋水眼前一亮,立刻拜谢。

    她转身,大步跑出王宅。

    雪下了大半日,寒风凛冽,窗户被撞击得阵阵作响。

    江泠腿很痛,只能将自己缩起来,躺在叶秋水平时喜欢睡的那半张榻上,黑暗中,再也听不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去年也是元月,孙府被抄,江二爷撞柱而亡,宋氏离开,江泠以为人生一眼望到头的时候,叶秋水跑进来,哭着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叶秋水错了,她不应该同情他,她本来就可以有更好的人生,以后有了爹娘,去京城后,肯定能过得很好。

    她会有其他哥哥,有身体健全的兄弟姊妹,会受尽宠爱,不会被欺负,被连累。

    会有穿不完的新裙子,吃不完的点心。

    与他在一起,别人知道时,总是带着异样的眼睛去看她。

    以后不会了。

    江泠想,叶秋水总算有了疼爱她的父母。

    他轻轻笑,又闭上眼,窗户不太牢固,寒风吹进来,冷意刺骨,江泠咳嗽两声。

    一声轻响,门忽然被推开。

    江泠睁开眼。

    他背对着房门,瑟缩在榻上,面朝着墙,听到动静,没有转身,他也不在乎来的是不是歹徒了,反正家徒四壁,没有东西可以掠夺,他身体残疾,人牙子都不屑得拐卖。

    脚步声渐渐靠近,停在榻边,江泠目光顿了一下,眼底掠过茫然。

    身后的人蹑手蹑脚地爬上榻,安静许久,江泠突然感觉有一双手揽住了自己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

    他顿时僵住,呼吸一滞。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泠不敢回头。

    他定定地盯着漆黑中虚无的一点。

    “江泠。”

    背后的人唤道,声音闷闷的。

    江泠听到了叶秋水吸鼻子的声音,她低声说道:“如果你下次再将我丢掉,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叶秋水憋了一肚子的气,她气势汹汹地回到家中,想找江泠算账,可是远远瞧见家里黑漆漆的,连灯都没有点,江泠躺在角落,蜷缩着,像一只蚌,将自己藏在壳里,她突然生不出气了。

    她如何不知,江泠觉得自己身体不好,又腿脚不便,惹人嫌弃,怕自己会连累她,怕她错过这样好的机会。

    今早出门前,他给她穿衣服,扎头发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叶秋水心里很难过。

    但她还是很生气,气江泠总是小瞧她,将她推开。

    寒风呼啸着撞击窗户,屋子里冷得同冰窖一样,叶秋水打了个喷嚏。

    江泠转过身,他坐起来,沉默地盯着她。

    刚才她说,若再将她丢弃,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她回来了。

    江泠心里的情绪很复杂,惊讶,不解,与欣喜。

    这情感,像是火苗一样,在亲眼看到她的一瞬间,愈来愈浓。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欣喜,控制不了自己的期待,就是这么的卑劣。

    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叫嚣着。

    她回来了。

    没有离开他。

    叶秋水神情埋怨,瓮声瓮气地说:“我讨厌你。”

    江泠没有辩驳,只是看着她。

    叶秋水继续道:“讨厌你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她现在会说很多四字成语,换做以前,江泠都会夸她,但他现在只是沉默,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黑暗中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叶秋水觉得他的呆怔中一定还有责备,他在无声地责备她,责备她回来,可是那又怎样呢。

    叶秋水又道:“真的很讨厌你。”

    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什么都不和她说,便做下决定,他凭什么笃定,她就一定会和吴靖舒走?

    江泠还是没有说话。

    叶秋水气坏了,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一口。

    她咬得很凶,牙尖嘴利,江泠闷哼了一声,吃痛,微微皱眉,但他没有躲,任由叶秋水在他手背上留下两条牙印。

    娇蛮,霸道。

    咬完,她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下口太重了。

    江泠垂着眼眸,对上她的视线,屋里静默许久,他伸手,搂过她。

    毫无预兆,叶秋水有些懵。

    少年身躯冰凉,一开始只是握住她的肩膀,接着便收拢手臂,紧紧抱住她。

    江泠埋首在她肩侧,抱得很紧。

    “别讨厌我。”

    他声音沙哑,低沉。

    别讨厌我,别不要我。

    叶秋水忽然察觉到他在抖,肩膀轻颤,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脖颈上。

    叶秋水愣住了。

    江泠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无声地落泪。

    这是叶秋水这么久来第一次看到他哭。

    父亲死时他没有哭,平静地收尸,母亲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一言不发,家中产业悉数被夺走,被骂不孝,他也没有与他们争辩。

    江泠从爹娘将他抛弃后,他就做好了以后一个人的准备,其实他原本就没有奢望叶秋水能陪他多久。

    吴靖舒与他说起要认芃芃做女儿时,江泠除了片刻的惊诧外,之后都很平静,芃芃那么好,自然值得那么多的人喜欢。

    但是,她回来了。

    叶秋水本来还有些生气,现在是一点也没有了。

    她伸手,回抱住江泠。

    “哥哥。”

    “我们以后不分开,好不好?”

    江泠点头,下颌轻轻蹭在她的肩膀上。

    “好。”

    他说:“再也不分开。”

    第51章

    “兄妹两的感情似乎更好了。”

    元月最后几日,

    吴靖舒随丈夫一同回京,曲州的雪停了,道旁春水融融,

    一片新生之气。

    城门外站着许多人,

    王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颤声道:“阿舒,今日一别,

    你我不知何时还能再相见。”

    “好了好了。”吴靖舒眼中也含着泪,见她这模样,哭笑不得,

    拍拍好友的肩膀,“又不是生离死别,咱还活得好好的呢,

    什么时候你也来京城,找我叙旧。”

    王夫人捏着帕子,

    掩面低泣。

    安慰完王夫人,

    吴靖舒目光移向另一边,

    叶秋水走上前,

    “吴娘子。”

    吴靖舒轻轻笑。

    叶秋水仰头呈给她许多东西,“这里面是我调的安神香,可以用许久。”

    婆子上前接过。

    吴靖舒深深看了她几眼,

    蹲下身,

    伸手将叶秋水搂进怀里,她还是很遗憾,

    遗憾不能与芃芃做母女。

    “芃芃,

    我真的很舍不得你,你真的不同我走吗?”

    吴靖舒看着她,

    眼底满是期待。

    叶秋水郑重地拒绝。

    吴靖舒的期待落空,眸光暗淡几分,片刻后,她重新笑了笑,抬手抚摸叶秋水的头发,眼中泪光涌动,“芃芃,今生不知何时还能见面。”

    叶秋水道:“娘子,总有一日,我会凭我自己的本事去京城,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再相见了。”

    她神情认真,坚定。

    吴靖舒愣了愣,随后笑开。

    “好。”

    她慈爱地看着叶秋水,“我等着你将来来见我。”

    吴靖舒拍一拍她的头,目光中满是期许,欣赏,最后又看了叶秋水一眼,与众人告别,转身踏上马车。

    城门处,轻沙飞扬,马车疾驰而去。

    叶秋水目送吴靖舒夫妇走远,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她缓缓吁出一口气,转身,甜甜地笑起来,去牵少年的手,“哥哥,我们回去吧。”

    “嗯。”

    江泠一直守在不远处,见她转身,伸手牵住她。

    路过王夫人时,江泠颔首示意,两个人就这么离开了。

    王夫人捻着绣绢,看着兄妹二人的背影,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感觉他们兄妹两感情变得更好了,其实这几日见来,那江小官人,也并不像传言中的那么不堪。”

    传言,他不敬长辈,挑唆外人欺负家中堂弟,逼死生父,母亲也对他厌烦至极,和离再嫁,族中长辈忍无可忍,最终将他除名,赶出江家。

    可几次接触,少年知书达理,端重沉稳,对妹妹也极好,这让王夫人有些动摇。

    也许,叶秋水当初告诉她们的,江家亲族为霸占二房产业,将江泠逼走一事并非玩笑,而是事实。

    ……

    吴靖舒走后,日子又平静下来,叶秋水继续跟着胡娘子做生意,来来往往,见识一日日增长,谈吐也越来越不一般。

    一日,临县一户大户人家找到叶秋水,穿着富贵,打扮不俗,一见到她,便仿佛见到什么大恩人似的,差点跪下。

    叶秋水吓了一跳,她还是个孩子,这样的大礼万万承受不起。

    来的是一个妇人,簪金戴银,叶秋水不认识,觉得奇怪,下一刻,那妇人领来一个孩子,叶秋水才渐渐有些印象。

    那个男孩五六岁的模样,瘦削,孱弱,脸色比常人白,显然有病在身。

    叶秋水看了几眼,想起来,去年被人牙子关在地窖时,有一个男孩子一直咳嗽,抽搐,甚至口吐白沫,略卖人为此吵架,说捡了个赔钱货回来。

    一个带病的孩子,卖不了多少钱,大雪天,他们想把那个带病的孩子丢出去,由他自生自灭。

    叶秋水听了气愤,他们说话很难听,所以她挡在男孩面前,安慰他不要害怕。

    之后官兵找到地窖口,那个孩子的情况很不好,因惊吓过度加上饥寒交迫而引发旧疾,被救走后立刻送去医馆,叶秋水也不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了,她还担忧过好一阵子。

    现在看来,男孩虽然仍然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但面色比当时红润许多,他能站在这里,就代表身体没什么大碍。

    妇人握着叶秋水的手,千恩万谢,谢谢她帮她儿子躲过此劫,孩子能找回来,多亏了她。

    叶秋水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妇人临走前,还留下一百两银子,作为答谢。

    叶秋水眼睛放光,心里欢呼雀跃,面上腼腆地推拒,“哎呀,夫人使不得使不得,举手之劳罢了,哪里劳您这般客气。”

    “你就收着吧!”

    妇人怕她拒绝,让人强行将银子塞给她,满满当当一袋子,叶秋水张开手快要兜不住,她笑得合不拢嘴,控制不了表情。

    一百两!那可是一百两!

    但是还是要矜持一下的,叶秋水作出拒绝不了,不得不收下的为难模样。

    送走母子俩后,叶秋水拿着银子回家,江泠从书肆回来之后看到这么多钱顿时呆住。

    叶秋水将缘由告诉他,江泠问道:“这些钱你打算做什么?”

    叶秋水被问住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一百两其实够普通人家十几二十年不愁吃穿,至少近十年不用再为钱烦忧,甚至可以买几亩田收租,养些鸡鸭鹅,日子过得不算特别富足,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拮据。

    如果换做从前的叶秋水,她一定会这么做。

    不过,如今见识许多,游走在生意场上,叶秋水渐渐不想将目光放在眼前的柴米油盐上了。

    她沉思片刻,说:“我想将这些钱拿去给胡娘子。”

    叶秋水抬起头,沉声道:“我要入股。”

    江泠微愣。

    “一百两算什么,我要赚一千两,一万两,一万万两。”

    叶秋水拿出算盘,一边说一边拨动算珠,“再厉害再大的铺子,只给东家打工是赚不了什么大钱的,我要自己做东家,我现在本金还不够,所以我要先入股,分红是十分之二三,一百两入股,再加上我平日做工的工钱……”

    叶秋水算得很认真,手指灵活,屋子里回荡着算珠碰撞的声音,她的目光不止局限在小小的几十两,几百两上,而是更广阔的天地。

    她算完账,做下决定,抬头,看向江泠,“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江泠不懂生意上的事情,他只觉得叶秋水很厉害。

    江泠温声道:“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顾虑。”

    叶秋水扬起唇,笑得很明媚。

    她将钱拿给胡娘子,作为入股的份额,二人当即签下契约,白底黑字,自今日起,叶秋水不再只是小小的香铺伙计,她成为铺子的东家之一。

    虽然份额不多,分红也不多,但至少每一步都是向上走的。

    这是她当下跨出的一大步,未来还有许多步。

    ……

    入春后,草长莺飞。

    过完年,各个书院又开始招生,城东来来往往皆是送家中子弟过来上学的车马,浩浩荡荡,堵满了一条街。

    城东遍地书斋,街道两边一排店面都是卖文房四宝的,其中,江泠所在的百川书局中人满为患,远比其他几家店要热闹,同样的书,百川书局的刻板就是要比别家好一些,有的版本甚至是古人使用的,别的地方淘不到,但百川书局还完好无损地保存着板子。

    自前任知州被抄斩后,曲州知州的职务空缺了好几个月,去年冬,说是有一个京师的官员要被调派到此地,如今正在来的路上,只是舟车劳顿,路上走了两三个月还没到。

    百川书局出的新书,刊印的正是即将上任的新知州的文集,这位大官人据说十分廉洁奉公,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为了琢磨他的喜好,书肆里出售的文集几乎刚摆出来就被一扫而空。

    外面人声鼎沸,江泠坐在帘子后巍然不动,他垂首写字,肩身如剪如裁,手臂端稳,字迹工整庄重,掌柜见了直点头。

    江泠自己买不起书,借着为掌柜抄书的机会,将一本书从头到尾通读,他记性好,又全神贯注,一本书抄一遍能背下大半。

    有时东家来店里看生意,江泠也从不上前讨好,旁人簇拥着东家来来回回,他只坐在角落,一支笔从早抄到晚,肩背没有一丝佝偻,抄完书也不多言,收拾好东西就走。

    铺子里有伙计排挤他,不让他在光线充足的地方抄书,往往想办法将他挤到角落,江泠从不理会,不在乎旁人的嘲笑,背书,抄写,赚钱填补家用,才是他每日必须要做的事情。

    东家来了几次,每次都能看见墙角的小矮桌边坐着一个高挑清秀的少年,眉骨深刻,气质严肃,只专心做自己的事。

    东家以前是个读书人,少年的名姓他早有耳闻,不管传言真假,但这孩子一心扑在书上,东家不禁起了怜才之心。

    “这是你这几日要抄的,认真些,出了问题一分工钱也没有。”

    掌柜辞严厉色,捧来一堆书丢在江泠面前。

    厚厚几本,抄下来手都酸了。

    那些不待见江泠的伙计嘻嘻笑,站在远处偷偷看热闹。

    江泠一言不发,将案上的书规整,看一眼扉页,目光微顿。

    这几本书都是百川书局的藏本,十分贵重,罕有,是名人所写。

    江泠眼中流露出惊喜,废寝忘食地抄书,一天看完一本,一开始以为是巧合,后来隔几日掌柜就要捧一堆过来,每次都凶巴巴的,但送来命令江泠抄的都是一些名作。

    一些卖不出去的纸墨,有瑕疵的笔也会像丢垃圾一样扔给江泠。

    他得了这些,抄书时开始抄两份,一本给掌柜,拿工钱,一本带回家再细读,做批注,紧记于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雨水过后,有人传言,说新知州已到曲州附近,即日便要进城。

    第52章

    芃芃不在,很不习惯。

    书局的生意不忙的时候,

    江泠回家可以早些,工钱多了后,日子不像从前那么拮据,

    隔几日就能吃上肉,

    江泠从书局回来,要先做饭,再去接叶秋水。

    去年人牙子被斩立决,

    官府彻查了许多案子,严查狠打之下,曲州现在可以说得上是很安全,

    但江泠还是习惯去接送她。

    快要十五岁了,江泠的个子窜得很高,旧衣服完全穿不下,

    他攒了许久的工钱,准备过几日去随便买件合身的衣服穿。

    铺子里的生意很忙,

    叶秋水要去许多地方,

    进了货,

    要算成本与利润,

    她连睡觉都抱着算盘,既然要做东家,便不能只学皮毛,

    只学习如何调配,

    而不学经营,每当胡娘子与掌柜在雅间与人谈生意时,

    叶秋水都会借端茶送水的名义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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