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药气蔓延在空气中,酸中带苦的味道,终于将灵徽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捂着鼻子,做出抗拒的姿态:“我不是说了么,不喝药,我已经不难受了。”

    楚楚端着药一步步走过来,脸上的神色坚毅果决,好像端的不是药,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女君没有醉,用不着喝药。这个药是给你补身体的,使君说过,要让你一直坚持喝着。”楚楚睁着一双大眼睛,清秀的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倔强,俨然又是一个赵玄鉴。

    果然是他教出来的人啊,心性坚定,目标明确,不会受任何人的干扰和影响。

    “放着吧,凉了再说。”她的声音有些闷,低头看了眼铺陈在几案上的纸张,寥寥数字,语不成行。

    她有个糟糕的习惯,每当有心事,就喜欢在纸张上乱涂乱写,有时是一句诗,有时是一个词,有时候是几个不相关的字。以前阿父总是打趣,说“洛阳纸贵”,但还是依着她的性子,买了许多放在书房中,让她浪费。

    现在,建康依旧纸贵,却只能靠自己买了。

    抬头,见楚楚仍端药站在屋中,心绪烦乱,话也不耐烦起来:“他的话便是圣旨了么?若是你更愿意听他的,那你还是回去吧。我不需要他束着,更不需要他派个人在我身边约束我。”

    她很少这般疾言厉色,楚楚愣了一下,没有叨扰,也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将药盏放在了几案上,悄然退了出去。

    楚楚是个沉稳有章法的姑娘,并不会因为只言片语而揣测别人的用意,歪曲对方的意思。她知道灵徽是心情不好,说这些不过是气话。

    她从回来后,就心情很不好,楚楚看得出来,而且大概是和使君有关。

    她看得分明,使君是个有主见的人,又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底,这一点既让他显得可靠,也让他显得不近人情。

    女君是个敏感多情的人,她一定受了委屈,但她谁都不愿意说。

    灵徽自己也不明白那没来由的失望和伤心究竟从何而来,她只是莫名的难过。

    她想起了曾经,那时候她很盼望赵缨回来,常常在接到信后,就开始在城门口等。他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每次都是马不停蹄,昼夜赶路,站在城门口时,总是灰头土脸的。

    或许她太依赖赵缨了。然而时移世易,他早已不是曾经的他,自己也早就不是曾经的自己了。

    错过的那些年,好像错过了完整的一生,彼此早已面目全非,只有她执迷不悟。

    ……

    观中最近很是热闹,颇有门庭若市的感觉。

    长公主常有所赐,裴夫人时时造访,袁容姬更是恨不得天天黏在这里,而且每次来都是呼朋引伴的。

    灵徽懂制香,善烹茶,诗书皆通,且举止娴雅,容色美丽,于是很快就成了建康城中最受追捧的风云人物。贵女们皆以结识她为荣耀,名士们也愿在观中清谈饮茶,时不时谈论些当今形势,她也只是听着,偶尔接一两句,往往得体有物,于是名声更甚。

    “阿姊那日不畏猛虎,以身救公主,是大仁大义之举,谁不佩服。就连那个眼高于顶的桓临之也写了诗句赞颂,什么‘明珠耀华庭……’,简直酸死了。”袁容姬一面说,一面嗅着手中的香囊,脸上带着迷醉的神色,“这是什么香,这般好闻?”

    灵徽手中拿着一只白玉杯,里面有琥珀色的酒浆,味道极香,但酒味却不大。听闻此言,她搁下了杯盏,笑着答道:“不过是寻常的苏合香,我觉得有些过浓,就给里面添了些留兰和白芷,闻着是不是清爽了许多。”

    袁容姬点头,又嗅了嗅,感慨不已,刚有讨要之意,便听得灵徽道:“这是专门为你配的,你一向喜欢西域浓香,前些日子有商贾自西域回来,我便买了一些。”

    袁容姬听到此言,自是千恩万谢,急忙就将香囊悬到了腰间,口中仍在客气:“阿姊待我这样好,让我如何报还?这西域的东西,贵不贵且不说,能遇到一次,便是极大的造化。前些年还好,如今北地更乱了,一趟下来生死难料,便是再好的利,都没有人敢动心了。”

    “河西如今在羯奴手中把持着,那些人残暴得很,确实很难通过。”谢家婉和应和道,她年岁尚小,大约是堂亲兄妹的缘故,五官轮廓和谢衍有几分相像。

    “长安在羌人手中,洛阳在匈奴人手中,冀州和幽州被鲜卑人占据,连河西都是羌人得了……”袁容姬掰着手指头,悠悠叹息,这些从阿父口中听到的消息,包含着太多人的遗憾和悲伤。

    灵徽却神色平静,仿佛这些都与她不太相关。她不愿在人前去无用的慨叹那些河山之伤,只因她从未忘却,已成执念。

    第29章

    二十九、进宫

    习惯了矜持端庄,习惯了……

    说话间,无意中提到了谢衍,灵徽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其实不见也好,若他只是个寻常纨绔,倒还有靠近的价值。可是他那样温和善良的一个人,哪怕只是有一点利用的心思,都显得罪恶滔天。

    先前种种,已经颇对不起他了,再多纠缠,只会愧意更重。

    “最近皇后殿下身体不豫,陛下十分关切,特地允许阿兄多去内宫探望。”谢婉和解释道。小女郎藏不住心事,冲着灵徽直笑:“女君莫不是挂念阿兄,不如我告诉他一声,让他来看你,可好?”

    此言一出,众女皆笑了起来,倒惹得灵徽红了脸。

    “婉和莫要浑说,我又没提他,明明方才是八娘问的。”说罢,又深觉有欲盖弥彰的嫌疑,讷讷住了口,只一心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

    婉和摇了摇头,不认同她的说法:“我阿兄心思如何,谁人不知呢?他这个人,不善矫饰,喜欢也好,厌恶也好,都是极分明的。”

    灵徽默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内里仿佛有一只蝴蝶蹁跹,缭乱着整个心房。

    袁容姬想是感受到了她的为难,忙岔开了话题:“皇后殿下身体不豫么?她如今有孕在身,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谢婉和说了句正是,见灵徽面上也有忧色,忙道:“我明日正要去宫中问候,女君不如同我一道去吧。殿下一直很喜欢你,你若是去了,她必然高兴。”

    她的意思,灵徽不是不明白,但她乐意说不破。毕竟这是个好机会,她一直也想去宫中走走,或许会别有收获。

    然而回答时,却显得腼腆,温婉的一张脸浮上了薄薄一层胭脂色:“若是殿下允准,我自然是愿意的。”

    无论谢婉和从她的回答中读出了什么,但是进宫之事却是板上钉钉。当日傍晚,宫中女官便送来了鱼符,上面篆刻着灵徽的身份姓名,方便出入宫禁。灵徽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脑中回想着阿乾送回的消息。

    “王家确实有意尚公主,王愔本人亦频频出入长公主府,言语虽不亲狎,但讨好之意分明。”

    灵徽一哂,随手将鱼符放在了妆台之上,吩咐云阁道:“明日楚楚一人随我进宫,你和星台守在观中,若有书信前来,置于内室漆盒中,莫要让任何人看到。”

    云阁应诺,扶灵徽去了浴室。

    第二日,天边尚留有半面苍色时,谢家的车马已停在了山门处。灵徽入宫机会不多,因此装扮也格外用了些心思。盘了一个环髻,上面戴着一支精巧的花树步摇,翠色花钿,碧玉耳珰,豆绿大袖衫,雪青齐腰襦……这一身并不张扬,却显得温婉宁和,含蓄美丽。

    “女君的胭脂敷的太薄了些。”谢婉和笑着打量了许久,轻声道,“不过以你的容色,无论是浓妆还是淡抹,都是极好看的。”

    灵徽摇头,依旧谦逊:“皇后殿下身体不豫,我哪里有心思装扮,不过略收拾一下,才不至于太过粗鄙。”

    她似乎决心将谨言慎行贯彻到底,谢婉和亦不好多打趣,和声细语地聊了许多建康旧闻,不多会儿便到了宫门外。

    她们弃了车马,递上鱼符,在内官的引路下,绕过重重宫阙,才终于来到了显阳殿。殿宇巍峨,飞起的檐角衬着湛蓝如洗的天,显得愈发肃穆庄严。

    青衣女官上前,带着一张含笑的脸,对她们行礼,然后例行公事般地再次搜身后,才将她们带入了殿中。

    “女君莫怪,这是宫中的规矩,非针对你一人。”谢婉和解释道,然后除了鞋履,只着素袜踏入殿内。灵徽依照她的行止而为,谨慎之下倒也未出任何差错。

    随行的楚楚她们自然被留在了殿外侍立,并无进殿的资格。

    从正殿到寝殿,又绕了几重,巨大的花窗投下了斑驳的影子,显然已是午后。

    层层帐幔缭绕,淡淡的沉水香从错金博山炉中飘出,一室宁谧,落针可闻。皇后的睡榻置于一副巨大的青玉云母屏风后,绰约间可以窥到她横卧在榻上的窈窕身躯,有宫人跪在身旁为她打着扇,以驱走初秋残留的炙热空气。

    随侍女官发髻高挽,衣袂翩然,此时安静地垂手肃立在屏风外,一见她们被宫人领来,行了一礼后,转身进去通报。

    “我今日身体十分不豫,起不了身,你们莫怪。”屏风后的人,幽幽说道,声音听着十分孱弱无力。

    灵徽与谢婉和赶紧上前,行叩拜大礼,听到谢后叫起,才被侍女搀扶起身,绕过屏风,坐在了摆好的莞席之上。

    离得近才发现,谢后的脸色出奇的苍白,完全不是别人口中的有些微恙。

    “阿姊,你今日觉得如何?”无人处,谢婉和还是愿意用这个亲昵的称呼。

    皇后见了妹妹,眼睛亮了起来,苍白地绽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就是有些眩晕,肚子坠坠的。太医说将养着就好,不要轻易走动。”

    “怎会突然如此?”皇后孕体已有五个月,依不会出现如此状况,太医署里圣手颇多,料想也不会全然束手无策。

    谢后摇了摇头,哪怕憔悴,仍要维持体面。

    看了眼灵徽,并未如之前热络,但仍十分温和亲切:“宜城君近来可好?”

    灵徽神色恬淡,眸光流转,微微笑道:“谢殿下挂念,臣女一切都好,只是担忧殿下身体,故而冒昧叨扰。”

    谢后对她伸手,那只手本就纤细白皙,短短数月竟更加骨骼突兀了。

    灵徽往前靠了几步,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谢后的脸上立刻就浮出了一丝笑容,矜持着一份尊贵的柔婉。她是被家族里精心培养过的贵女,千挑万选送到了当时还是成都王世子的萧祁手中,只因他为世族看重,最有可能挽留残破的一线江山。

    习惯了矜持端庄,习惯了不行于色,习惯了什么都藏在心中。

    “孤的身体无碍,孕妇眩晕疲累也属正常,你们未有此经历,想来也不大明白,替孤紧张是正常的。”看到她们脸上的担忧神色,谢后轻声宽慰。

    灵徽神色僵了一瞬,方才还有血色的脸,一下子就褪尽了血色。不过也只是瞬间,她颤抖的指尖抓了抓自己的衣角,然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殿下,臣女斗胆一问,不知可有下红之症?”

    谢后明显有一瞬慌乱,她盯着灵徽的脸,见她眸光清亮幽黑,仿佛一汪澄澈的湖水,湖水漾动的微澜都带着灿灿的光。

    片刻后,对侍立的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迤逦而出,顺手阖上了沉沉的殿门,吱呀一声响动后,谢后辛苦支撑起的仪容终于垮了下来,她轻轻点头,一行泪蜿蜒而落,带出了全部的脆弱。

    “这是什么意思?”婉和一脸迷茫,并不知道为什么灵徽一句话,就惹哭了阿姊。她的阿姊从她记事开始,就没有怎么哭过。她一直都是温婉高雅的,像是供在庙中慈悲的神佛。

    谢后垂首,声音低低,对着灵徽说道:“如你所料,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太医怎么说?”灵徽问。

    谢后摇头,有些惘然:“他们什么都不说,但是孤自己有感觉。”

    第30章

    三十、心计

    利益攸关,一荣俱荣

    “殿下何出此言呢?”灵徽问道。虽然心底已有答案,但仍不愿轻易揣测。谢后毕竟是谢家人,背后有一整个家族支撑,各房私兵和部曲数万,是皇帝必须依仗的存在。又有谁能将手伸到宫禁中,对付一个尚不知性别的孩子?

    谢后的声音很低很低,衔着一丝分明的幽怨:“之前那个,也是这么没得。其实我身体还算康健,不知为何总是子女缘浅……”

    这话听在灵徽耳中,却有不一样的意味。

    在北地时,辽东郡公府也很热闹。

    慕容桢的父亲辽东郡公慕容执广蓄姬妾,子嗣众多,所以后宅人事也十分复杂。慕容桢的阿母不过是寻常妾侍,红颜渐老,性格也庸懦,一向很受冷落。幸好她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

    慕容执的妻室出自段部鲜卑,是个泼辣狠厉的角色,听闻年轻时曾受到一个妾侍挑衅,她在慕容执征战未归时,直接将人打了个半死,割了舌头后,发卖到了其他部落。至此夫妻生了龃龉,但到底无人敢挑衅她的权威。可是段氏并无子嗣,这也是她心中最大的忧患。

    无论她拥有再多凌厉地手段,去对付那些接踵而至的女人,但丈夫的花心,却总以始料未及的速度,让她狼狈不堪。

    一次,慕容执征战时,掳来了一个扶余女人,名叫宣姬,恩宠备至。

    宣姬不仅容色美丽,性子也娇柔善媚,甫一进府便对段氏十分逢迎,可谓言听计从,就连见到灵徽也总是一副和善殷勤的态度。一来二去,段氏便对她少了提防。

    不出一年,宣姬诞下慕容执幼子慕容柏,被扶为侧室。慕容执子嗣颇多,仅成年的就有八个,其中不乏慕容桢这般能征善战的肱骨,然而他却一直未立世子。

    待到慕容柏周岁时,慕容执有一日忽然宣布,准备将这稚龄孩童立为世子,已派使臣上表朝廷。

    慕容桢一向自负功勋卓著,是辽东人人称颂的少年英雄,此番骤然被小儿夺了继承大权,心中当有怨气。

    于是灵徽故意刺激他:“辽东一统当仰仗你的功勋,就连平定扶余也是你身先士卒,怎么如今倒被卸磨杀驴了?”

    慕容桢闻言,只用眼睨着她,不怒反笑:“想不到我的小夫人这般高看我。如此,可是让你失望了?”

    灵徽最讨厌他那种阴晴莫测的样子,冷哼道:“不过是怕你竹篮打水,白白替人作嫁。你可别忘了,宣姬是扶余国的人,灭国之仇你可是头一份。”

    慕容桢踱步到她面前,一手揽在她腰上,不顾她的挣扎,俯身轻笑:“我怕什么,连你都知道那只是个黄口小儿,哪里值得我放在眼里。”

    他的眼眸很深邃,眼瞳是浅浅的褐色,狼一样的狡黠危险:“慕容家养孩子,就跟狼养崽子一样,先丢在一边看看自己能不能活到长大,再去说建功立业的后话。我十一岁就被丢到了战场上,能活到现在,可不是靠着什么宠爱。”

    “哦?难道不是因为你阿父不喜欢你么?不喜欢所以才忍心丢下不管,可我看,他对宣姬和这个孩子可以偏宠得很呢……”灵徽口舌如刀,一向喜欢怎么扎疼对方怎么来。

    但她显然低估了慕容桢的脸皮。这厮厚颜无耻起来,她从不是对手。

    他的呼吸落在她纤长白皙的颈项上,吻了几下,又用牙齿恶意啮咬,声音带着危险的沙哑:“你说得对,我倒是没想到。我尚无子嗣,不知那是什么心,不如你给我生一个?”

    灵徽自然剧烈地反抗起来,连推带搡,又急又怒。

    慕容桢似乎很喜欢看到她这般气急败坏的样子,抓住她的手,迅疾地在她颊上亲了一下,还未等她反抗,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很多天后,灵徽才终于明白慕容桢安如泰山的原因。

    哪怕英雄如慕容执,亦无法应对内宅阴私手段。战场上刀剑有形,后宅中阴谋无形,他自以为的偏宠,不过是让那些长久见不到出路的女人,多了一条怨恨的由罢了。

    慕容柏不久后便死于鸩毒,下毒之人是他的乳母,也是一个扶余女人。宣姬自诩谨慎,心腹只用故国之人,想不到最后却被自己人算计伤害。

    乳母被抓住时,话语里道尽了对慕容家的怨恨,然后执利刃自尽。哪怕宣姬对于这些由一个字都不信,但线索就此中断却是事实,她只能哭叫着让慕容执做主,但那个向来对她温柔宠溺的男人,此时却只表现出了厌烦和不耐。

    “是你执意要用你母国的人,这些贱人被仇恨蒙蔽,做出什么都有可能。”慕容执看着幼子泛青发乌的脸,心痛如绞,又低头见女人哭得伤心,终究不忍,换了个温和的语气,“切莫太悲伤,调养好身体,咱们还会再有孩子。”

    段夫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她亦低头看向宣姬。不得不承认,梨花带雨的美人,确实很容易牵动人的情肠。

    她上前,用温柔地声音宽慰丈夫,大方又得体:“将军莫要生气,你如此说,让宣姬如何自处,她亦为扶余人。”

    这句话无疑提醒了慕容执,一个仆婢会因为灭国之仇而对公子下手,那么宣姬呢?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任何风声都会让它生根发芽,这样的谗言比鸩毒更可怕。

    不久之后,也不知慕容执发现了什么,曾风头一时无两的宣姬,彻底失宠,被慕容执赶到了城外的一处荒宅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宣姬有些头脑,但不多,开始知道做小伏低,等生了孩子后就沉不住气了,以为这样就能和段氏分庭抗礼,简直做梦。”慕容桢事后说起这件事,语气十分冷漠。

    “段夫人这样做,未免残忍了些。”灵徽一想到那日段氏的表情就脊背发凉。

    “残忍?如果宣姬谋算的只是宠爱,段夫人或许就忍了,可是她试图染指的是世子之位,段夫人经营多年,岂能容她!”慕容桢在教灵徽这件事上,从来都很耐心。

    灵徽懵懂地神色取悦了他,他更加不吝于赐教:“子嗣之事并非小事,世子废立更涉及诸多利益。阿父立那稚子,也并不是简单的心血来潮,不过是厌恶段氏掣肘,又不肯见我等羽翼渐丰。那个孩子由他一手培养而成,当然最是放心了。”

    “那一个人的背后,可是站着一群人啊,利益攸关,一荣俱荣。”

    ……

    一个小小的辽东都有那么复杂的利益纠葛,更遑论整个大魏朝廷。

    皇后腹中的子嗣,身份自然尊贵,他背后站着整个谢家,还有其他姻亲之属,幕僚家臣……皇帝膝下子嗣单薄,却还是有原配留下的长子日渐长大。后宫嫔御众多,皆身份不俗,这些人背后,亦站着无数人……

    或许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啊!

    第31章

    三十一、邀约

    终究是我不够好,才没能……

    灵徽垂首听着,思索着是否有必要将自己的顾虑告诉谢后。毕竟谢后进宫多年,绝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子,提醒未免有故作聪明的嫌疑,但不说显然又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攀交机会。

    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促成北伐的机会。

    “孤虽蒙陛下恩宠,但到底深宫寂寥,总奢望能有个孩子陪伴在侧,无论男女,有孩童笑闹着,日子都算不得难捱。唉,到底是孤福薄,天意不见怜罢了。”她说着说着,泪又落了下来。

    “清都观中供着后土娘娘,求子安胎最是灵验,殿下若有意前来,臣女定当洒扫以待。”灵徽想了想,这样说道。

    谢后看了她一眼,似有所悟,用帕子掖了掖泪水,和言道:“还是女君想得周到,孤这几日就去。”

    婉和不明所以,插话进来聊了几句山中的风景,然后和灵徽一起起身告辞。

    显阳殿外,绿柳成荫,一路蜿蜒着往太液池而去。夕阳染透了半边天空,深浓处的云彩如熊熊燃起的烈火,浅淡处的霞光又如湖面上亭亭绽放的芙蕖,流云沾染了胭脂的色彩,随着风,向另一面蔚蓝的天际逃跑。

    灵徽被霞光吸引,流连驻足,举目而望。

    身边忽然响起一个温润的声音:“‘落霞散成绮,秋水静如练。’难得有如此好的景致,的确值得驻足而望。”

    灵徽回头,身着黛蓝色大袖衫的谢衍正负手立在一株绿柳旁,微微歪着头,带着笑意看向他。他很少穿这样低调沉闷的颜色,不过人长得好看,无论穿什么颜色都相宜。

    不期而遇,灵徽亦欢喜,远远地就绽出了一个明媚的笑意。

    谢衍听她形容亲近,心口一暖,笑得越发温柔:“今日朝中事多,被陛下多留了一会儿。我正要去看望皇后,不知她今日身体可好?”

    灵徽点了点头,说了句无恙,然后又补了一句:“多日不见,郎君可安好?”

    听她如此相问,谢衍不觉有些怅然。

    经历了乐游苑拒婚之事后,谢衍只去了雁回山一次,见灵徽伤势无碍便匆匆离开,之后再也不去了。就连看观门的郑叟都抱怨:“谢郎君今日总不来,老朽都没有桂花酒喝了。”

    他一向宽仁平和,并不因身份而轻慢他人,所以小到灵徽身边之人,大到宫中上上下下,都对他有种奇异的好感和痴迷。

    他们说话时,已有两三拨宫人上前,打着行礼的幌子,秋波轻送,笑容婉媚。他依旧温和,未有责怪之意,只是面色微微尴尬。

    片刻后,他回了一句尚可,又道:“我以为,你并无见我之念。”

    他的直白始料未及,眼里的怅然彰显无疑,秀眉微蹙,十分伤感,“有几次都到了山脚下,还是没勇气进山门,害怕你厌烦于我。”

    灵徽心头一阵发虚,急忙说没有:“我怎会厌烦你。那日拒了皇后殿下的一片心意,我心里也觉得愧疚,你人品贵重,是我经历复杂,不堪匹配。”

    “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他眉心微蹙,露出一抹怜惜的神色。晚风轻轻拂过他宽大的衣袖,送来一丝淡淡的檀香气味。见灵徽仍敛着眉眼,他不由上前几步,修长的身躯微微俯着,声音更温柔了:“不要为了安抚我,这样说自己。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执拗的很,我对你好原本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无需觉得负累。”

    看着他一脸光风霁月,坦荡温润,灵徽心里越发难受,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七哥,若是阿父看到你这般模样,又该罚你跪宗祠了。”谢婉和走了过来,捂嘴笑道,又对着谢衍挤了挤眼睛。

    她这个七哥虽然一向谦和温柔,但骨子里傲气的很,哪有这般姿态卑婉之时。可见是上了心,一时丢不开,哪怕对方眼中并无任何男女情思。

    谢婉和说罢,窥了眼灵徽的神色,见她只是垂着眸,仍是如往常所见那样,疏疏淡淡的冷,温温柔柔的静。

    “我不过是个弃了红尘的方外之人,不值得谢郎君如此,”她说这句话时,微微羞赧,但一双眸子明澈的厉害,水波颤动间,似乎沉淀着整个星河。

    谢衍忽然觉得,她身上有种单纯懵懂的残忍。明明做了伤人的事情,但就是让人无力去怨怪她。只是替她寻找着苦衷,思量着她究竟有多少不得已。

    他不忍心疏远她。

    “你很好,终究是我不够好,才没能得你青眼。”言罢,又觉得这样的颓败显得小气,忙换上了一个熨帖的笑意,轻声道:“你那日为我卜卦,说我将建功于行伍,我给的回答太过于武断,到底是让你失望了。”

    在替人考虑这一点上,连赵缨都不及他。他实在是个温存细心的人,不知道将来谁家女郎会有福分,得到这样的郎子。

    “人各有志,哪能强求。你心有大义,将来或许会桃李天下,泽被苍生。到时我若是想聆听你的教诲,你可千万不要因为我是女子而将我拒之门外啊。”灵徽笑着揶揄。

    谢衍摇头,貌甚严肃:“男子与女子有什么分别么,女子聪慧勇敢起来,并不逊于男儿。不过是世人的偏见如同牢笼和枷锁,让女子无法挣扎罢了。”

    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伤感:“若你是男儿,又何须出家来躲避婚事,以你之智,自然也不需要将希冀寄托在别人身上吧。”

    灵徽听他说完这句话,瞬间僵住。僵了很久,直到手指开始发麻,心头泛起无边的涩意,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出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还有人懂她。

    她的倔强,她的偏执,她的奢望……

    再仰头时,眸中已有了破碎的光斑,人却轻松了许多:“殿下过些日子想来清都观拜拜后土娘娘,谢郎君到时也会来么?”

    对于这样突兀的邀约,谢衍亦摸不着头脑,一时无法回答。

    谢婉和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半晌,云山雾绕的迷惘,听到这里才有些愉悦,便催促道:“殿下已经答允了,阿兄也去吧,就当护卫殿下了。”

    谢衍的目光落在了灵徽身上,她仍是恬静如水的样子,只不过这次没有垂眸,而是用那双清澈明亮的杏子眼看着自己。那目光像一把钩子,一寸不偏的落在了他的心口,让他连自己是如何答允的都忘了。

    只记得她潋滟的矜持笑意,还有那句温温柔柔的话:“如此,便静候郎君了。”

    第32章

    三十二、圣驾

    她尚未做什么,动静就已……

    回山的路途中,安静地只能听到辘辘车马声。楚楚满腔疑惑,却始终没敢打扰那个靠坐在车壁上凝神发呆的人。

    她藏着许多心事,一向宁静清冷的外表下,是一个思虑万千的灵魂。

    “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马车出城后,灵徽终于换了个姿势,瞬了瞬眸子,对一路上都欲言又止的楚楚道。

    楚楚涉事未深,又痴迷于医术,自然解不了那些人事中的弯弯绕绕。

    “奴嗅到皇后宫中有熏艾之气,不知皇后是否有下红之兆?”她问得直白,脸上的表情凝重认真。

    灵徽说是,她既然带了楚楚,就是有意去探查皇后的身体。

    楚楚皱眉:“这个月份最怕此症,宫中御医又是如何说的?”

    “只说无恙,休养便好。”灵徽如实回答,声音听不出情绪。

    楚楚便更惶急了,出于医者本能,她不得不质疑:“都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还说无恙。那些医官究竟是无能,还是故意为之?”

    就连楚楚都能明白的道,皇后怎会不知道。她不过是困于笼中,故意装傻,然后递上只言片语,引人解救她罢了。

    宫禁之中,谁能起如此念头,又能有如此能力呢?

    灵徽发现自己掉入了一张网中,不知不觉地让自己陷入了危局。不过这也在她的计划之中,她做好了准备去应对。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其实也在赌,赌那背后之人并非皇帝,而是王家。皇帝或许会忌惮谢家的势力,但皇长子背后的王家明显是他当前的心腹之患。他毫无由将刀口对准目前还和自己同仇敌忾的谢家。

    如果是王家从中作梗,那么这次赌局她便赢了一大半。

    何况……何况这个人是谢衍的阿姊,她怎忍心袖手旁观,权当做个人情吧!

    “皇后殿下会在几日后来观中,到时你只有半炷香的时间与她独处,皇后这一胎能否安然无恙,就全看你的了。”灵徽深深看向楚楚,眸中亦有踌躇,但更多的还是信任。

    楚楚骤然接下这样的任务,心头如燃起了熊熊之火,烧灼着她的雄心和抱负。她想也未多想就坚定地点了头,手心发了汗,不知是紧张还是雀跃。

    ……

    三日后,皇后如约而至,始料未及的是,圣驾也伴其而来。

    皇帝不愿大张旗鼓,所以未用仪仗,只带了数十个护卫和十几个宫婢,穿着纹饰简单的衣衫,带着并不算繁复的冠子,俨然寻常人家的郎君,一时兴起,携妻谒观。

    他们的身后,跟着依约前来的谢衍。见到灵徽时,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眼眸澄澈如湖水,倒映着今日湛蓝湛蓝的天。

    谢衍的身后,又有一道目光追逐着灵徽。灵徽回望过去,发现是个十分面善的女子,但一时却想不到是谁,依稀从穿着上看得出,是皇后身边的侍从女官,那一日在显阳殿里却并未见过。

    灵徽回了个浅笑,躬身亲自引皇帝入内,待走至三清殿前,对皇帝道:“陛下,此处供奉的是三清,臣已将一切都备好了,陛下可直接移步入内拜见,三清自会保佑大魏海清河晏,国运长隆。”

    皇帝点头,微微发福的脸上扶起了一丝笑意。他一向对灵徽漠然,今日却算得和颜悦色:“有劳宜城君费心,朕今日来的仓促,并未遣人告知你,难得你打地如此妥当。”

    灵徽自然要谦虚以对:“清都观乃是皇家道观,臣绝不敢惫懒。”

    皇帝摇头:“朕既然已经将此处赐了你,那便是你的私产,再也算不得皇家道观。听闻建康城中的公子女郎都喜欢来这里,却不知有何奥妙,连朕都很好奇。”

    原来是这样。

    皇帝最怕世族异动,怕本就飘摇的江山和算不得稳固的皇位更加岌岌可危。如今雁回山这边有些不寻常,他自然有必要借着陪皇后,前来敲打一二。

    灵徽神色如常,只是福了福身,做足了恭谨姿态:“或许是山中风景秀丽,又恰有一泓清泉,无论是吟诗作画,还是清谈玄都十分闲适吧。”

    皇帝一哂:“那也是因为宜城君细致周到,不然怎么连皇后也愿意来此。”

    这句话算不得夸赞,但他显然并不想继续揪着不放,摆了摆手,阻挡了灵徽的解释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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