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皇城失守,他们都说,世子已经……殉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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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业从皇城出来,时已近午,街面上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嚎哭和奔跑的人,妇人,孩子。临街一路,能看到不少起火的屋宇。

    几乎没有开门的酒楼。

    安业勒马缓行,仰着脖子看了片刻,在饕餮居外下马。目色示意,自有亲兵上前叩门——饕餮居主人从门缝里看到将士的衣甲,哪里敢说个“不”字,忙开了门,亲自来迎,吩咐大厨用心调制。

    安业略躬身,等萧阮下马,让萧阮先行。

    进屋上楼落座。

    其实只隔了五年,安业想。当初那个清冷如月光的少年,已经长成眼前这个模样。故人重逢总让人诸多感慨。

    岁月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痕迹。

    “建安王……”他微笑道,“别来无恙?”

    萧阮也恍惚了片刻。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称呼他。苏卿染是直呼殿下。其他人就更不可能提这个旧称了。虽然不断有使臣入燕,但是他碍于身份,一向不与他们见面。而宋王这个爵位,亦未尝不含恶意。

    ——武王灭商,周公封纣王庶兄微子于宋。

    听久了竟然也习惯。

    到“建安王”三个字入耳,登时想起江南的绿波,金陵杨柳,从前惯见的,乃至于厌恶的,隔了时光,一时都柔软起来。

    萧阮因也笑道:“不知将军远来,不曾拥彗扫门。”

    这是以主人的姿态说话了。安业迟疑了片刻,方才问道:“其实有件事,一直想请教殿下。”萧阮举杯,轻啜一口,然后放下。他知道他要问什么,然而这其实是不须问、亦无须回答的一个问题。

    一个拒绝的姿态,以安业的聪明世故,自然是懂了。却仍忍不住叹息道:“殿下心系故国,令人钦佩。”

    萧阮笑了:“当真?”

    安业:……

    他私下揣度过许多次,建安王到底出于什么心态帮助他这一路势如破竹。诚然北伐收复失地是南朝历代帝王都绕不过去,但是付诸实践——最近也是百余年前了。多少侨民还记得自己的籍贯、郡王,却终身不曾踏足故地。

    他猜是如此,但是如今看来,又不像是如此。建安王……未免太过轻佻,轻佻得简直不像常年寄人篱下。

    燕主能有这等度量?安业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到底不敢信。却听萧阮说道:“忘了问将军,我皇叔如今可好?”

    “圣上安好。”安业想也不想,应声就答。

    “太子殿下——”萧阮笑了一笑,慢悠悠揭穿他,“太子哥哥不幸,还望皇叔节哀。”吴国太子年前游湖落水,之后一病不起,于正始六年十一月薨于金陵——几乎与元祎钦前后脚。

    建安王好快的消息,安业心里想着,口中只道:“劳建安王挂念,圣上多得几位王爷、公主服侍在侧,如今圣体安康。”

    “那就好。”萧阮这回只说了三个字。

    不知怎的,安业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建安王当然是个危险人物,但是在之前也未料到如此危险。安业略一沉吟,忽说道:“我记得建安王亦擅弈——要不趁此闲暇,请殿下与我对弈一局?”

    萧阮不动声色:“将军记差了,本王不擅棋。”

    安业:……

    安业脸一沉,作色道:“殿下是不给我面子?”他如今是洛阳城里唯一握有大量正规军的人,谁敢不给他面子!

    萧阮笑道:“不敢!”略停一停,不等安业应话,接着就道:“我听说安将军擅弈,能从棋局解读人心——所以不敢。”

    安业:……

    建安王你要不要这么直白。话都到这份上,叫他还怎么装得下去。登时森然道:“原来殿下也知道——”

    “我知道将军眼下不想杀我。”萧阮再饮了一口酒。他既然已经想要赌这一把,自然前后想地清楚,“皇叔料不到将军能进洛阳城,自然不会让将军杀我。所以杀与不杀,在将军一念之间。”

    “如果——”

    “如果将军要杀我,是汝阳县公动手还是将军动手,其实没有区别——想必汝阳县公并不至于吝啬于一个人头。”

    安业:……

    安业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他这时候还能好脾气地问:“那如果之前我并不想,但是眼下想了呢?”

    萧阮微垂了眼帘。他不说话的时候,面色安润如玉,这样的容光,便是见多了美人的安业也不能直视,不由自主移开目光,心中忖道:莫说圣上没有下这个令,便当真……我能下得了这个手?

    他并非心慈手软之人,从豫州一路杀到洛阳,屠城灭门,箭底亡魂不知几多,但一时为容色所慑,竟隐隐生出不忍来。这分神的瞬间,案上一盘新上的松鼠鳜鱼不知怎的被移到了眼皮子下,就听得萧阮低声笑道:“这时节,鳜鱼却不多见,将军且尝尝,与咱们金陵的做法有什么不同。”

    安业只道他怯了,所以顾左右言他。也不想逼他到太紧,果然面皮一松,抄起筷子,筷尖才触到鳜鱼身段上,脸色就是一变,脱口道:“鱼肠?”

    春秋时候欧冶子为越王铸剑,剑成,请相剑大师薛烛,薛烛惊而失色,判道:“此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而后专诸以此剑藏身鱼腹,杀吴主僚,应了“臣以杀君”的判词。

    吴主僚死后,阖闾上位。

    是以历代视之为不祥,但是太史公称之为“勇绝之剑”。

    叫安业如何不惊——建安王被带进宫里,自然有将士检视过,身上并无凶器,之后跟他出宫,到饕餮居,这一路既无人与他言语,更不可能传递任何消息——连这饕餮居都是他一时起意,并非预订。

    这鱼肠剑从何而来?鱼肠剑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会出现在街道上、庖肆中的东西。

    以下犯上、诛杀了吴主的鱼肠!安业只觉得一股寒气森森从心底冒了出来。且不说建安王如何得到这东西,且不说建安王如何将这东西堂而皇之摆给他看,光说鱼肠这两个字背后的用心……就足以让他心惊胆裂。

    他怎么敢!

    他当他当真不敢杀他么!

    “……如果将军要杀我,”萧阮的声音还是稳的,其实他心里未尝没有诧异:广阳王这个狗东西,叫他送点东西过来,他竟然把鱼肠给送了进来——是真怕他死不成,面上只管泰然自若,“将军看看,这把剑可还使得?”

    安业:……

    他如果用这把剑杀了建安王,岂不也是“臣以杀君”?真真细思恐极。

    一时之间雅室之中静得叫人尴尬。

    安业额上冒出汗来,终于起身,退开几步,长拜于地:“殿下——”

    “将军请起!”萧阮见好就收,接口就道。

    再重新落座。安业算是彻底收起了之前“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心态。在豫州接到蜡丸时候他就该想到,建安王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也就元祎修那个蠢货,以为自己能手到擒来,说杀就杀了。

    ——他能在鱼腹之中藏一柄鱼肠,在茶水、点心里下点毒,那还叫事儿吗?

    安业心里暗叫了一万句侥幸。

    萧阮其实也是——如果安业当真拿起鱼肠,他这里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什么趁手的兵器。虽然安业未必就擅长近身搏斗了吧,但也不是文弱书生,有鱼肠这等神兵利器加持……千言万语一句话,广阳王就不是个东西!

    不过萧阮素来擅长掩饰,只低头再饮一口酒,笑道:“其实我料定将军不想杀我,无非是眼下洛阳僵局难解。”

    安业道:“还请殿下教我。”

    他不杀萧阮自然是为了洛阳:他手里不过七千余众。而元祎修进京之后,得到宗室叔伯、朝中亲贵的支持,麾下兵马立刻就超过他——一旦他有了自主之力,还会不会对他言听计从……那简直是可想而知的事。

    诚然南朝在洛阳有布置,有细作,但是细作能有多高的位置?不过奔走于市井之间,仆役之中,能与建安王比?

    他需要得到洛阳高门的支持,就只能通过建安王。建安王来洛阳已经五年,加上其父的经营,在某种程度上,相对于他,一个南朝领兵北上的将领,建安王无疑是自己人。他需要这座桥梁。

    但是——建安王凭什么帮他?

    作者有话要说:

    宋王这个爵位没啥问题,萧阮想歪了……

    其实南北朝时候北魏皇帝比较恶趣味的是,南朝宋跑过来的皇室他们封宋王……不过相对应的,南朝也没和他们客气。

    昭明太子落水,之后一病不起,挂了……《文选》的作者,高中语文必考常识嘻嘻。

    话说落水而死的人还挺多,比如明武宗朱寿大将军,他用寿字给自己取名真让人心酸。

    鱼肠剑就是广阳王(瞎子)给前夫君的回报(之一)了……

    拿下洛阳不仅对始平王一家意外,对于安业来说也是个意外,请求吴主支援出兵需要时间,原型也是这个情形,最后梁武帝是没派兵支援……

    话说我在苏州松鹤楼吃的松鼠鳜鱼难吃死了,特别小,后来上海的基友告诉我说要进包厢里才能吃到正宗的,包厢里好像是几千块的最低消费吧,一两个人怎么都不合算TAT

    之前还很向往的……不过苏州的面很好吃。园林是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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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6.与虎谋皮

    “五郎的意思是,

    阿叔不该出头?”宜阳王有点犹豫。

    他这个瞎眼的侄儿有多厉害,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当初如果不是他建议,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宜阳王恍惚了一下,

    那时候五郎不过十三四,瞎了眼睛,成日在家里,

    不知怎的,

    竟有那么多想头。

    他当时也是走投无路,

    冒险一试,

    不想就成了——打那以后,

    他看这个侄儿,心里就嘶嘶嘶冒着寒气。

    他哥哥就这么一个独子,又去得早。虽然说是宗室,

    要知道百年繁衍下来,宗室是一个多么广泛的概念,宗室的景况也是天差地别,

    好的能好到天上去,

    位高权重,起居如仙人;差的并不比寻常人家好上多少。

    譬如始平王在平城时候的光景。

    他们这一支,他哥哥是嫡长,能袭到王爵,

    虽然仕途平常,

    好在家里人口少,

    也还过得下去。轮到他就……他们兄弟感情好,兄长在生也十分照顾他,兄长死后他也不好意思夺了侄儿的爵位。

    他难得一念之仁,没用错地方。

    这个侄儿……邪门得很。

    他不知道他如何汇总和分析那些浩如烟海的消息,如何从里面挑拣出自己需要的部分,也不知道他如何得出结果——总之他靠着他发了家,得了爵,得了圣宠,虽然有人瞧不上,也算是出头了。

    但是眼下这个机会……这样的机会可不会太多:自古从龙之功最厚。

    “阿叔非要想试,那也无妨。”

    广阳王轻飘飘抛出一句,宜阳王心里更没底了。从前他也这样,等他碰了壁吃了亏再回头,他也就笑一笑,吩咐阿霜去他府里种一株魏紫——之后宜阳王看到府里的魏紫就心塞。偏偏还不敢拔掉。

    因唉声叹气了一阵子。

    广阳王也不劝他,只懒洋洋与侍婢说话:“腊梅恐怕开得有些败了,去摘几枝桃花进来,迎春花这时候开得好——”话到这里,猛地想起,问宜阳王:“阿姐和穆郎的亲事,可有定下来?”

    宜阳王很有些措手不及,窘道:“原本是打算年后,不料——”不料皇帝驾崩,天下戴孝。

    “穆家反悔了?”

    那也在情理之中。皇帝猝死,太后也没了——元祎修几乎把皇城翻过来之后,终于找到了太后的尸体,在一口枯井当中。

    奇的是,太后竟然是被淹死的。太后身份尊贵,当然不能让仵作近身验尸,但是症状明显,有经验的老人远远看一眼,就得出了结论。便有人说是天谴——元祎修当然乐得让这种谣言流传开来。

    于是如今城中论身份之贵,无人能出穆皇后之右。

    穆家急需盟友。

    姻亲是最简单也最可靠的结盟方式。

    “那倒没有。”宜阳王干干笑道。只不过穆家希望看到他更多诚意。

    “原来是这样。”广阳王点点头,“也是阿姐死心眼。”不然穆家算什么。穆太后空剩名分,如果元祎修不打算要脸了,直接让她殉了先帝,穆家能怎么样?如今这城里,几乎是元祎修说了算。

    就好比李贵嫔……

    洛阳城破,城阳王获释,第一时间闯入济阴王府,奉命看守济阴王和李贵嫔的羽林郎当时就懵掉了——除了束手交人,还能怎么样。元祎修假惺惺厚赏了城阳王与济阴王,而李贵嫔……自然是笑纳了。

    这个十九郎也有点意思。广阳王嗤笑了一声。皇位还没坐稳呢,就急吼吼惦记起女人。郑三的夫人,先帝的贵嫔,那叫一荤素不忌。可惜了李贵嫔这等才貌双全的佳人,碰上一个是莽夫,一个是恶鬼。

    实在没半分让人看好的迹象。

    如果不是洛阳破城这件事大出了他意料之外,他几乎可以断定十九郎撑不过半年。不过既然有破城这个先例在前,广阳王也不想把话说死了,只与宜阳王说道:“既然赶上了守丧,也就不急于一时。”

    宜阳王眨了眨眼睛。他听出他的意思了,穆家他不看好,要冯翊非君不嫁也就罢了,不然,还是从长计议。

    但是十九郎已经称帝了……....

    宜阳王犹豫道:“五郎,给阿叔交个底,诸王之中,你到底看好哪个?”

    广阳王又笑:“阿叔恁的心急。”

    “哪里能不急。”宜阳王苦笑。

    一口大肥肉就在眼前,走对一步,鸡犬升天,走错一步……以宜阳王对时局的两眼一抹黑,也硬生生打了个寒颤。李家灭门的教训可不远。郑家得亏是阖族躲了出去,不然眼看着就要步李家后尘。

    广阳王推开窗,初春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芬芳涌进来。花与草的香气都有些涩涩的,不够甜,不像调出来的沉水、龙涎,过犹不及。鸟儿在树上叫,应该还有蝴蝶,小小白色的蝴蝶,翅膀上载着阳光。

    还有蜻蜓。蜻蜓多起来像晚上的萤火虫,挥舞着竹竿能打下一片,装在纸盒里,嗡嗡嗡地乱撞。

    就像眼下洛阳城里的亲贵和宗室。人人都想要投机一把,又怕投得不对。

    他这个王叔不着调。当初定州刺史也是他爹活动得来,他倒好,上任就收钱。定州民风剽悍,差点没被打死。之后回了洛阳,倒是老实了几年。但是对儿女却还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疼爱,对他也是。

    不然穆家也不至于拿冯翊的婚事要挟了。

    但是眼下时局之乱,可谓旷古未有。他虽然手头消息繁杂,一时也理不出头绪,到底谁会胜出,谁能坐稳皇位——但总之不会是元祎修。

    他想了想,问:“以阿叔看来,如果安将军猝死,十九郎还值不值得押?”

    宜阳王:……

    “安将军怎么会猝死?”

    广阳王笑了。他阿叔经商是一把好手,所以累积起金山银海,但说到朝政上的眼光,那真叫一个糊涂。南朝送元祎修回来,当然不会安什么好心,在进洛阳之前,双方还能精诚合作。到如今——

    元祎修已经登基称帝了。从正始七年到孝昌元年,如今是永安元年。

    南朝固然没安好心,但要说吴主想立一个傀儡皇帝,遥控北朝,那也不至于。以吴主的胆气与眼光,顶多是想扶持元祎修偏安一隅,分裂燕朝,坐山观虎斗,待斗到两败俱伤,或者多败俱伤,他再来捡便宜。

    ——就和从前晋室八王之乱一般。

    然而这世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又谁想得到安业那支东拼西凑起来的军队能一路杀进洛阳!

    所以到这会儿,是大伙儿一齐傻眼:洛阳城里有多少亲贵来不及站队,多少宗室扶不出自己的人,就连始作俑者吴主也来不及支援远在洛阳的北伐军。

    元祎修既然已经入主洛阳,在始平王回师之前,暂时没有人能够取代他。他这里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与安业精诚合作,安抚百官,保住洛阳,再徐徐图谋,以天子之命号令四方——如今洛阳并不安稳。

    但是那不可能!

    他们之间的矛盾是天生的。双方都在趁乱扩充自己的实力,以压倒对方。何况以元祎修的激进,若非从前安业兵强马壮,又一路隐忍,早就一拍两散了。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双方的运气。

    所以元祎修必然会选第二条路,就是试图行使天子的权力,安置百官,摆脱掣肘——多少蠢货都这么做。

    如果不是外头还有个始平王,恐怕公开决裂都有可能。

    如果元祎修能够笼住始平王,安业死期就在眼前——想必这时候元祎修已经在懊恼之前打出的“为天子复仇”的旗号。没有这个旗号,他起兵就名不正言不顺,到不了洛阳城外,但是打出这个旗号——

    意味着他必须对先帝之死负责。

    谁杀了先帝,洛阳城中亲贵岂有不知,始平王妃母子帮凶的罪名是跑不掉的。如今都传始平王世子死于内卫之手,元祎修倒也似模似样安葬了他,称之为“殉国”——但那不是真的。

    真相是,始平王世子在混战中不知所踪。

    元祎修找了身形相似的尸体,毁去脸面,再找人来认。然而始平王世子身为羽林卫统领,又不是深居简出的小娘子,见过的人何其之多,费了不少功夫才指鹿为马——传出来都是笑话。元祎修也都顾不得了。他是不得不如此。如果始平王世子尚在,羽林卫哪个会理他,他如今收敛了始平王世子,再拿始平王世子之死做幌子,招揽羽林卫——对始平王也是个交代。

    然而如果说始平王世子还能一“死”了之,始平王妃就难办了:始平王妃带了他家三郎出城。在儿子和元祎修之间,始平王会扶立哪位,这简直就是个不用问的事。估计元祎修每晚想到这个都无法入眠。

    所以安业算是保住一条命。

    而拿下始平王府,手里攒上几个人质,对于元祎修来说,几乎是当务之急——然而始平王府又久攻不下。

    简直连他都为他着急。

    元祎修一心想要掌控洛阳,安业又怎么会束手就擒,他接到萧阮送过来的消息时候就忍不住笑了:这人找上萧阮,岂非与虎谋皮?

    “不如这样,”广阳王笑道,“我与阿叔打个赌,如果安将军死于半月之内,阿姐这门亲事就算了吧。”

    安业想借萧阮登堂入室,萧阮想要安业麾下兵马——他赌萧阮能赢。

    阿姐与穆郎好,他不是不知道。从前世道安稳——起码洛阳是安稳的,倒能由着她性子来,然而乱世既至,穆家态度暧昧,就该重新打算——怎么说,阿姐这个公主头衔也费了他不少力气,不能贱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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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言被祖望之带到别院——大宅人多嘴杂,恐怕守不住秘密,又等了四五天才等到姚佳怡。姐妹俩见面,抱头痛哭。

    嘉言赶着问昭熙和嘉语,姚佳怡开口第一句却是:“姑姑没了。”

    嘉言“啊”了一声。她忽然意识到,庇护了自家与镇国公府整整十二年的太后……没了。一时呆在那里,眼泪也来不及收,死死抓着姚佳怡的手腕,直到姚佳怡低叫了一声:“阿言——!”

    嘉言方才如梦初醒,松了手。却问:“我阿娘和三郎都出城了,你家里——”这当然问的是姚家,不是祖家。

    姚佳怡涩然道:“没能出得去。”

    嘉言反过来安慰她:“外公与舅舅一向不干预朝事;这些日子舅舅、舅母也没有进宫,不至于被……”“清算”两个字到嘴边,到底没能出口。她母亲需要被清算么?那不是间接承认了太后的罪过?

    这些话,人人可议,唯有他们两家、唯有她们姐妹不能。

    嘉言叹了口气:“我阿姐和嫂子都没能出来。”

    “郎君去打听了,先头打得厉害,不过贵府守卫了得,几倍兵力到头来也没有攻破,如今就只围上了。”姚佳怡道,“郎君说,十九兄不至于要三娘和嫂子性命——也就是拿到手里做个人质罢了。”

    嘉言不应声,往好处想当然如此,但是哥哥——祖望之说“世子殉国”的时候她腿都软了。要不是他后来还加了一句“真假不知”,她真能当场冲击皇城。

    姚佳怡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然而昭熙眼下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也不敢把话说死了,只含混道:“……世子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十九兄口口声声为先帝报仇,到如今连郑侍中都没找到,何况世子哥哥。”

    嘉言迟疑:“怎么郑侍中他……没有给姨母殉葬么?”

    “殉葬?”姚佳怡呵了一声,没把祖望之的推断说给嘉言听——说了又如何,徒增悲愤罢了,“你家二娘子也没有为郑侍中守节啊。”

    “二、二姐?”嘉言傻了。

    “她如今在宫里。”姚佳怡停了停,这等丑事,要不是自家姐妹,她也说不出口,“受宠着呢。”说到这里,忍不住多看了嘉言一眼,多少后怕:嘉言这等容色,岂是嘉颖能比——天幸先被郎君找到。不然真真羊入虎口。

    嘉言:……...........

    如果不是有太后鸩子打底,这件事也足够惊世骇俗——其实不过是她晚生几年,没有听说过燕太.祖强纳姨母为妃的光荣历史而已。嘉言低头盘算了片刻,忽问:“姐夫如今对表姐可还好?”

    元祎修要人质,阿姐和嫂子是人质,她难道就不是?祖家这别院可比不得他们王府。她和姚佳怡的关系也瞒不了人。

    姚佳怡面色微沉:“你姐夫还好。”

    嘉言扬眉:“那是祖家人——”

    “就怕那些目光短浅的想不开。”姚佳怡说。一夜剧变。所有人都知道她倚仗的是什么,所有人也知道她失去了倚仗。从前的张狂都被打回到脸上来。人都是如此,被迫长大。幸而郎君不弃。

    “所以你姐夫让我在这里陪你住上一阵子。”姚佳怡说。也是看住嘉言,免得她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一时冲动——

    嘉言略略不安地道:“连累表姐了。”

    姚佳怡“哼”了一声:“到这时候了你来与我说这个——从前我连累你的时候,你怎么就不嫌了!”

    嘉言:……

    .............................

    把姚佳怡哄到别院,祖望之也是松了口气。

    要继续留她在大宅,天知道最后会闹成什么样子,他又不能时时在内宅守着,姚氏哪里是个受得了气的。

    如今人人都道姚家完了,他独不以为然。始平王还没完呢,姚家哪里这么容易就完了——始平王一天不死,局面就一天不定。就算始平王死了,局面也还有一万个未可知:谁收拾得了云朔叛乱?

    如今可不是周肇远征蜀中那局面,西蜀在国土之外,云朔却是心腹之患。

    且,周肇当时奉命回京,龙椅上坐的是名正言顺的王朝继承人——再挑剔也挑不出错来的真龙天子。如今元祎修算什么,一个县公,王爵都没混上呢。高祖子孙?高祖子孙洛阳城里能数出一个蹴鞠队!

    远的不说,被高阳王诱捕的元祎炬难道不是高祖子孙?

    何况当时周肇全无防备——如今始平王妃与幼子不知所踪,难道不是北上投奔始平王去了?京里什么情况,始平王能像当时周肇一样两眼一抹黑?就不说周家当时跋扈,得罪多少人。

    始平王在京里还有谢家、姚家这些姻亲呢。元祎修到这会儿都没动谢家,多半是不敢动,也动不了。

    除非始平王父子被一锅端了,否则姚家有惊无险。如今连十有八九还在城中的始平王世子都找不到,而况始平王?那些目光短浅的蠢货,就知道撺掇他休妻再娶——他休妻再娶还能娶到姚氏这样的门第?

    安定姚氏在洛阳排不上号,那也是地方豪强,世宦人家,强过他祖家一个商户百倍好吗!

    姚氏也就是被宠坏了,多少有些任性,不给人面子,其实心思简单明了,比大多数高门女子都好哄。

    如果不是先头都指着她坐上后位,哪里轮得到他来捡这个便宜。

    祖望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觉得自己干得不错。救下六娘子,这是多大的情分——可惜了李愔杳无音讯。

    祖望之不知道的是,有件事他猜错了:始平王妃并没有带昭恂北上。

    这千里迢迢,兵荒马乱,始平王妃一个妇道人家,虽然有部曲护送,也并不打算带幼子冒此奇险——何况嘉言还在城中。始平王得到消息自然会回京,她乐得以逸待劳。而且三娘这处庄子果然偏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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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祖望之念叨的李愔如今才是真个发愁。

    京里消息来得又多又繁杂,真真假假,什么稀奇古怪的谣言都有。被证实的只有新君原是个公主,已经逊位。太后暴毙身亡,始平王幼子登基,然后洛阳城就破了。最后确定下来破城的是元祎修。

    李愔也不知道该作怎样的反应。

    太后就这么没了——是她下令灭了他满门。太后没了,郑三还能得好?就不说元祎修破城打的是为天子复仇的旗号了。他满腔怨恨,到这时候,就像一拳落了空,也不知道是悲更多还是愤更多。

    他的仇人没了。

    下半生的空空荡荡——然而日子还在继续,他要为重新振兴李氏而奋斗么。对他来说,荣华富贵有什么难度?对他来说,荣华富贵又有什么稀罕。李愔叹了口气,青草萌发,冰河解冻的春意,落进眼睛里,全是灰。

    如果说李愔眼睛里全是灰,那么始平王眼睛里就全是火。

    他完全无法想象洛阳城怎么破的——元昭熙这个废物!七千人啊,七千人就破了洛阳城,他还有脸来见他吗?太后是死了,盼娘呢,三儿呢,阿言呢,三郎,谢氏,还有元昭熙那个败家子呢?人呢、人呢!

    他牵挂的人通通不知所踪,那是要出人命啊——前儿一个多嘴说昭熙殉国的探子就险些被他活活打死。

    如今都没人敢来他面前晃荡。元昭叙身为始平王在军中唯一的直系亲属,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跟他请战,被始平王一顿炮轰:“这么能战,怎么不打回洛阳去?你娘子妹子都在洛阳,也没见你多担心!”

    元昭叙:……

    他倒是想担心,但是眼前这仗不还得打么?

    “要你能独当一面,我也能回京了!”劈头盖脸又一顿臭骂,元昭叙不得不抹着唾沫星子退了出去。才出帐就看见周乐低着头在帐外踱步,不由幸灾乐祸道:“小周将军是要进去见我伯父么?”

    周乐“啊”了一声,抬头来看见是元昭叙,点点头。

    “快、快进去,”元昭叙道,“趁这会儿伯父心情好,有什么话都好说。”

    周乐:……

    如今军中还有谁不知道始平王心情不好么。这个元昭叙,也是鲁直得可爱。

    周乐道:“谢过讨虏将军。”

    当真大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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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杨愔同族后辈杨素说,我无心谋取富贵,只怕富贵逼我。杨素打仗是很天才,搞阴谋也有一手,杨愔不及他,但是理政,还是杨愔比较强……

    对于杨愔这样的人来说,获取富贵的难度和咱们找份工作差不多……

    道武帝逼死姨夫,强纳姨母,然后生了个娃,最后他被这个娃砍死了……

    真是个一言难尽的狗血剧。

    刘宋那边皇帝强纳姑姑,还做了点伪装,北魏早年是完全不在意伦理,好吧后来知道要人模狗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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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7.急功近利

    帐门才掀开,

    就听见始平王咆哮:“兔崽——”待看清楚来人,大出了口气:“……是你啊。”

    他心忧洛阳形势,恼恨那些语焉不详的线报,恨不能插翅飞回去——但是他一直压着没有动兵。兵者,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他心里很清醒——他恼恨的也许还有自己的清醒。这时候对周乐摆了摆手,

    说道:“出去吧。”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无力得像个垂暮的老人。

    周乐感同身受。

    始平王急于回京,

    然而形势不允许。能够压住不出兵,

    已经是难得的冷静——这时候谁他妈妻小全在洛阳城里还能冷静得下来啊!

    数数这月余一波一波传来的消息吧,

    皇帝驾崩,新君登基,旋又退位,

    再新君登基,不过三五日,洛阳城破。再传来就是太后薨,

    幼主与始平王妃不知所踪,

    始平王世子不知所踪——那三娘呢?

    这时候没有人会提及三娘——相对于太后、幼主与世子来说,华阳公主无足轻重。

    但是对他是重要的。

    对始平王同样重要。他失去消息的,几乎是他的全部: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他的女儿。

    要是之前那一仗竞全功就好了。周乐不无遗憾地想。他来投始平王,

    是有一整套的计划。与城中娄氏、段氏族人里应外合,

    夹击葛荣部。也不能说没有成功,至少平城之围是解了——但是葛荣逃了。

    始平王倒没有怪他。

    他当时也没有太在意,毕竟他们还有时间——谁知道并没有。

    洛阳传来的消息,说什么的都有,最可笑竟有说元祎修强留了始平王府两位娘子在宫里,吓!元祎修好歹也是高祖子孙,他还要脸吧,他还怕雷劈吧。说始平王世子殉国的就更多了——到始平王发怒方才稍稍平复。

    其实这条消息,周乐反而觉得多少有点可信度,不然——他就和始平王一样,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以世子掌兵的能力,如何能让元祎修七千人破了洛阳城。除非他死了——除非破城之前他就死了。

    如果始平王世子死了,周乐想到这里还能冷静,那么三娘在洛阳城,就再没有人能够庇护她了;如果她没能出城……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他不能想下去。然而如果她出了城,自然会北上。

    如今破城的消息已经过去有七八天,洛阳到云州虽然远,日夜兼程,就算三娘不认路,再几日也该到了。

    如果再过几天还没有到呢?

    到这里,就再也跳不过去。就不说从洛阳到这里一路兵荒马乱,可能遭遇的危险了。三娘几乎没有出过远门,除了之前和萧阮到信都——如今恐怕萧阮自顾不暇:元祎修与他可有杀兄之仇。

    无论往哪条路想,想来想去都到了绝路。

    不不不不会的,他该对三娘多一点信心。但是毫无疑问,如果不能迅速解决叛乱,不能及时回京……拖得越久,就越危险。周乐说:“王爷,我知道滏口径附近有个山谷,能容近两千将士。”

    这当口还当真有傻子敢来与他探讨军情,始平王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相州地形他心里有数,他一提滏口谷便知道他想打埋伏。可是两千将士抵什么用——更休说太白八径,葛荣未必就走滏口径了。

    一时只是沉默。

    周乐又道:“葛荣自忖兵多,他知道咱们兵少,当然会选稳妥的打法。他不知道我们兵在哪里,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背着邺城向太行,摆出长蛇阵。”

    始平王勉强说道:“想法是好的,但是周小子,你又不是葛荣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算得这么准?要他龟缩于邺城与你我打消耗战呢;即便他出兵,如他多派斥候,稳打稳扎,不摆长蛇阵呢。”

    周乐“嗯”了一声,并不十分在意,却问:“王爷信得过我吗?”

    始平王:……

    “如果王爷信不过,”周乐像是自言自语,“我说的这些,就无异于背主求荣:如今洛阳城破,新君登基,说是要为天子复仇——谁人杀了天子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新君忌惮王爷。他对王爷的支持,定然不如先太后。无论是补给还是名义上,王爷都会越来越站不住。所以王爷会急于一战。”

    “所以你就利用我这个心思,把我卖给葛荣?”始平王接口道,“我这一战败,葛荣没准就真成了气候。”

    周乐应道:“是。”

    却抬头来,四目相对。

    他素日里嬉笑没个正形,这时候正正经经说话,竟是眉清目朗。始平王怔了片刻方才说道:“你要去做间?”

    周乐摇头:“我前头归正,葛荣可算是把我恨透了,哪里还容我回去——我去做饵。”

    间和饵哪个更危险?始平王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这小子真是胆子奇大,要了两千将士就敢去埋伏人家三十万大军,那和蚂蚁伸个腿,声称要绊倒大象有什么区别!然而这一仗如果真胜了……始平王踌躇道:“待我想想——你只要两千人吗?”

    “我要两千骑兵埋伏,”周乐道,“还请王爷亲率剩余骑兵接应我。”

    “你要冲阵?”

    “我不冲阵,我冲葛荣大营,请王爷兵分三路冲阵。”

    始平王:……

    他手里骑兵总共不足一万,对上人家三十万大军,还兵分三路!

    然而他竟认真考虑起这个建议来。

    如果葛荣当真被这货哄得背对邺城摆出长蛇阵,以滏口径附近的地形,那长蛇岂不绵延数十里,头尾不能相顾。葛荣麾下原就以步兵居多——自然的,从流民口粮里抢下马来的难度可想而知——战斗力也不如自己。不说一冲即垮——

    “……只要冲散了阵势,胁从不问,容他们各自携眷逃命,莫说三十万,就是当真百万大军,也能散了。”

    “散了?”始平王冷笑一声。他还想要图谋这三十万呢,哪里容他们就这么散了。他朝周乐招招手:“你过来。”

    待周乐走近,指着对面道:“坐。”

    周乐坐下。

    始平王再看了他一眼,这小子比昭熙还小一岁呐。想到昭熙,他心里一阵绞痛。如果昭熙在,他就可以放心回洛阳了;如果昭熙在,焉知这小子不是他的好帮手?如果昭熙在……他按住这个念头。

    破城消息到上党,不过七八天,除了近身亲信,知道的人其实不太多。他也不会让太多人知道,免得军心不稳。这小子消息倒是灵。

    心思也灵,就是赌性奇大。

    他年轻时候也心心念念往上爬,也没急功近利到这个地步。他到他麾下还不到两个月,虽然说颇有些前因,但是军中尚无威望。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慢慢来,累功渐进,他迟早会赏识他,重用他。

    年轻人,何以如是之急?

    拿自己做钓饵,他这是将自己置于死地:葛荣可能不上钩,上钩也未必就步步照着他设想的来;他这里可能不听,可能调度不力;就算一切如意,冲散了葛荣大军,同袍嫉妒他功高,还可能见死不救。

    他又不是昭熙——没人敢不救昭熙,但是元昭叙就敢不救他!

    当然如果一切顺利,他在他这里,几乎就是一人之下——反过来,如果他真卖了他,在葛荣面前,难道就不是了?

    始平王失笑,问:“这些,都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

    周乐道:“洛阳城破之事,并不敢贸然外泄。”如果不是洛阳城破,始平王自然不至于这样急于求战。

    整个方案中,李愔也有所建言——虽然他认为这个主意太冒险。以及,贺兰氏的片言只语,让他推断出,前世始平王破葛荣大军,情形应该是与之仿佛。不过那一次,始平王调度更从容一些。

    以果推因,虽然时势有所不同,但是他的优势在于——即便是始平王,也不如他熟悉地形,更不如他熟悉葛荣。

    当然他所不知道的是,前世始平王破葛荣,也有他的功劳。

    始平王点点头,微舒了口气。这点灵省当有。假以时日,真真可以留给昭熙作用。然而眼下……他说:“容我再斟酌一二。”

    打仗当然是要冒险的,区别只在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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