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始平王妃迟疑片刻。原本是该问过丈夫的,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后之前连她都瞒过了,应该打的是瞒过天下人的主意,奈何被高阳王捅破,如今仓促,又如何去询问千里之外的始平王。

    始平王妃道:“怕是来不及。”三郎不上位,宗室里有的是小儿等着上。高阳王就是头一个,所以太后才命她即刻带三郎进宫。

    “三郎还小。”昭熙道。

    这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把自个儿交给哥哥,白白手舞足蹈兴奋了半日,如今面上已经大有委屈之色。

    “二郎是……不赞成么?”王妃诧异道。

    三郎登基,对二郎只有好——他是他的亲哥哥,天底下难道还有比他们更亲近的关系吗。昭恂年幼不能亲政,太后垂帘,这外头的事,可不都他们父子说了算——亦不必怕日后功高震主,都自家人。

    昭熙走近一步,王妃知机,目光左右一梭,羽林郎也好,宫人也罢,都会意地退开几步,给他们母子留下空间。

    昭熙低声道:“要日后三郎成人,太后不肯放手呢?”

    始平王妃:……

    原来怕这个,始平王妃心里一松,她当然也盘算过,三郎是她儿子,还不是昭熙那样只挂个名头,是真真她生的,她养的,她岂能不为他打算。然而昭熙能有这份心,足以让她欣慰——素日里没白疼他。

    王妃道:“二郎也说了,三郎如今还小,到他能亲政,还有十余年,到那时候——”

    说句大逆不道的,太后未必活得这么长,即便活到了那把年岁,也老了。还能像如今这般,死死把着朝政不放吗?

    昭熙道:“母亲不记得冯太后了吗?”这位就是熬死了丈夫,熬死了儿子,连孙子也熬到成年,把持朝政一直到死。

    王妃当然知道她。太后对这位可钦羡得紧。

    儿子也就罢了,她对孙子未尝不严酷,偏偏孙子还亲近她。生前死后,一直厚待冯氏。前后两位皇后都姓冯。长公主亦下嫁冯氏。原本还谋划过为太子迎娶冯氏,只因冯氏女年幼,太子妃空置了许多年,一直到太子事败。

    这样的成就……实在是每个后宫女人梦寐以求。然而对于这时候的始平王妃,这显然不是个正面例子。

    太后垂帘听政也就罢了,三郎实在小,她总不能指着这孩子处理朝政,但是待三郎渐渐长大……三郎会亲近阿姐多过她这个生母么,如果阿姐果真命贵,十余年后,她还会把持朝政……不放么。

    “孩儿知道母亲与太后姐妹情深,但是,”昭熙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到王妃几乎疑心他是不敢把这个话付诸于口,“但是母亲扪心自问,姐妹与儿子……孰亲?”

    王妃退了一步。

    昭熙扯住她的袖子,再问一句:“外甥与儿子……孰亲?”

    太后能杀儿子,难道就不能杀外甥了?太后连儿子都杀,如果权力冲突,对她这个妹子的容忍度会有多大?如果三郎登基,十年之后面对的命运,就如钦儿一般,景昊毫无疑问会站在三郎这边。

    王妃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昭恂咧嘴冲她笑。她忽然想,皇帝其实是很少笑的。更不会笑得这么没心没肺。

    他还不如阿言快活呢。

    这个念头过去,很快又被下一个念头占据。阿言是个女孩儿,傻乐就傻乐吧,她还指着三郎长成男子汉大丈夫有一番作为呢。天底下还有比当皇帝更大的作为么。前线沐血奋战的将士,而荣耀归于天子。

    天下都是他的。

    一时想起太后的威风,一时又想起昭恂也姓元,他元祎钦当得天子,同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三郎就不成么。

    二郎……二郎莫不是嫉妒了?

    王妃这里天人交战,看昭熙的目光变了又变,二郎当然是要袭爵的,他是三郎的亲哥哥,就是把爵位再提一提也没什么。怕就怕从前他是没把三郎放在眼里,毕竟年岁差距在这里,但是眼瞅着……

    王妃深吸了一口气,有别的声音在提醒她不该这么想,昭熙这孩子对三娘和六娘的爱护是阖府目睹,但是那又怎么一样,三娘和六娘都不过是女孩儿,迟早是要出阁的。出阁也是家族助力。

    而三郎——

    “母亲,把三郎给我。”昭熙说。

    始平王妃再迟疑了一下,她心里实在乱得像麻。

    其实昭熙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该先问过景昊。虽然说三郎是自己的儿子,他的命运她能做主,但是景昊也许能比她果断一点,王妃想。忽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王妃在这里啊,倒教奴婢好找!”

    是琥珀和赤珠,竟联袂而来。

    始平王妃吃了一惊,脱口问:“你们俩不在德阳殿,来这里做什么?”

    琥珀笑吟吟道,“王妃迟迟不归,太后挂记,叫我们俩来迎一迎——三郎来,姑姑抱。”

    昭恂是常进宫,琥珀、赤珠见得极多,早就混得熟了——何况这娃原本就不认生。咧嘴就笑,又冲着琥珀伸出肉鼓鼓的手臂了。

    昭熙:……

    这娃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亲疏啊。

    眼看着王妃就要把昭恂递过去,昭熙到底急了,再上前一步,猿臂一伸,就要先于琥珀抱住昭恂。

    说时迟那时快,昭熙只觉耳边风过,风中仿佛有刃,几乎是下意识手一缩——

    琥珀抱起昭恂笑道:“哟,世子还舍不得弟弟呢,来,三郎,咱们和哥哥道个别,明儿再见了……”

    “母亲!”昭熙冲王妃喊道。

    始平王妃一横心:“二郎忙你的去罢,三郎这里有我呢。”

    “母亲!”昭熙再叫了一声。

    始平王妃微叹了口气,却了转身。昭熙见事不可为,冲上一步,眼前衣袂一闪——是赤珠。昭熙和赤珠不同,昭熙的功夫在阵前杀人是管用的,在这投鼠忌器的地方,却是施展不开。

    何况有琥珀这等机灵人在,才交手不过三五招,琥珀已经召来内卫:“拿下!”

    “琥珀姑姑!”王妃皱眉道,“二郎他——”

    “王妃莫要担心,”琥珀咯咯笑着,亲了昭恂一口,昭恂一张胖脸都笑皱了,“世子一时冲动,过一晚就好了。”

    “可是羽林卫——”

    “我来之前太后就说了,这月余,世子着实辛苦,”琥珀若无其事地道,“如今新君已经登基,也该好好歇上几天了。”

    “可是羽林卫——”王妃重复道。

    “太后方才已经召了南阳王进宫,世子休沐这几日,由南阳王暂代。”琥珀轻描淡写地说,又低头去逗弄昭恂。

    她心里其实没有这么轻松,要说统兵之能,南阳王如何及得上始平王世子,但是眼下,他已经是最好的了。到底人面儿熟,应该不至于出大乱子。只要三郎登基,这个软,始平王世子是不服也得服了。

    她这时候真服的还是太后。三郎登基这样天大的好事,她实在不知道始平王世子为什么会反对。她连反对的理由都找不出来。但是太后偏命了她们过来。她问为什么,太后叹息说:“人的心呐,难猜着呢。”

    琥珀猜不出来,只笑嘻嘻逗着昭恂,几个人往德阳殿去了。

    德阳殿里灯火通明,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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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恂登基并没有那么顺利。

    如果皇帝大行,太后第一时间昭告天下:皇帝无子,以昭恂过继,兴许还不会闹这么大。如今新君已经登基,君臣名分已定,大伙儿奉他为主,再来这一出老母鸡变鸭——实在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昭恂不是高祖子孙,血脉已远;又,先帝无子,首选当然还是矮一辈,可作嗣子,继承香火。

    ——昭恂和先帝可是嫡亲的表兄弟。

    当然太后已经顾不上这些。她原本的计划里,就没想过会是个公主——谁能想到呢,钦儿竟福薄如此。之前都说是个儿子。到孩子出来,已经是措手不及,又想着小小婴儿,横竖不能亲政,是皇子是公主都没差。就让她先占住位置几年,她慢慢儿从宗室里挑……挑个合眼缘的孩子。

    当然还是得小,大了养不亲,也不好掌控;还得家世不显——三郎当然是好的,但是三郎做外甥比做继孙好。

    而且选三郎,总须得问过元景昊,不教盼娘为难才好。

    谁想事情泄了出去。

    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太后也没有头绪——这事儿,可连盼娘都不知道啊。婴儿养在式干殿里,除了琥珀和王太医,再不许人出入……只除了今儿登基。自前朝回后宫,婴儿哭闹,琥珀抱着她去把了次尿……莫非就是这时候?

    太后倒是想把当时在场的宫人、内侍,一个个揪出来打死,但是眼下也不是时候。眼下要紧的是先扶了三郎上位,堵住所有人的嘴。不然高阳王……那老头子也是猪油蒙了心,口口声声膝下子孙繁盛。

    他是高祖长子,血脉既亲,辈分也高,如今先帝墓木已拱,这老头倒还硬茬茬地活着。太后也不得不多少留点脸面。

    然而盼娘却说:“……其实未尝不可。”

    太后:……

    “如今景昊不在京中,二郎又不赞同。南阳王未必压得住羽林卫。”王妃是不大看得上元祎炬,当初李司空回京,局面尚好,让他协助宜阳王那是多大的脸面,结果他倒好,损兵折将回来,还倒打李家一耙。无论如何,昭熙才是自己人,“在高祖子孙中挑一个,至少明面上压得住。”

    太后默然。妹子的心思她明白。要立三郎能倚仗的就只有始平王父子,如今始平王出征未归,虽然重兵在握,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昭熙又摆明车马不赞同。元祎炬顶不了太久……盼娘也是怕。

    但是她自个儿的儿子、自个儿的孙子、孙女她能做主,没人能二话。高阳王的子孙上位,即便如今年幼,只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都不用十年,过上两年她就能看到了……这天下,还有她坐的地儿么。

    前朝有的是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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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君是个公主这件事,太后保密得太好,连始平王妃都瞒过了,更别说王公大臣。就是一向自诩消息灵通的广阳王,这次也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整个帝都暗流涌动的还只是皇帝不明不白的死。

    元祎修打出旗号来为天子复仇,也不过就让他冷笑了一声而已。没有人觉得元祎修能成事——虽然听说这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嘉语也不觉得。

    前世元昭叙打着为她父亲复仇的旗号把洛阳烧过一遍之后,城中亲贵都如惊弓之鸟,胆大的尚能浑水摸鱼,胆小的索性舍身出家,元祎修是躲到了城外庄子上。到周乐进京,想找个人来当皇帝竟不可得。

    原本周乐属意北海王。

    元昭叙进京的时候,这位紧急避难到吴国去了。后来的元昭叙兵败,吴主派兵送还。最后没有立成,是因为城中传闻这位好男色——嘉语当时琢磨着,要这位族弟上位,周乐的性向少不得大大成谜。

    大概是不想背这锅。

    后来是派兵一家一家把人请出来议事。最后依祖制,铸成金佛的是元祎修——换句话说,元祎修上位有运气的成分,并不是靠武力。他生平并没有打过大仗,更休说围城攻坚——洛阳城这么好下么。

    所以正月初九这天,虽然昭熙没有归来,嘉语也没有太担心。新君登基,事多是应该的,这时候皇宫也远远不是龙潭虎穴。拉着嘉言去看谢云然,两姐妹下棋,谢云然在旁边观战。她身子有五个半月了。

    始平王府一向婴儿稀少,又是长子长孙,上下都小心翼翼,既不让她管事儿,也不让她劳神,最多也就在院子里走上几步。昭熙虽然忙,得空回家总要与她腹中孩儿说上几句私房话,还不让她听!

    昭熙不在的时候,三娘和六娘也是常来,她听了片言只语,知道府中眼下囤了不少粮草与药材。三娘把部曲也抽调了过来。她像是很怕城中会起乱子。谢云然倒还好,昭熙从前闲时与她说过城防。

    只要新君顺利登基,这两个月不出乱子,形势就算是稳定下来。谢云然心里想着。“啪!”嘉语打了一下嘉言的手背:“又悔棋、又悔棋……都多大了!”

    嘉言跳脚说:“就一角棋,你做阿姐的,让让我不行啊!”

    “不行!”嘉语斩钉截铁,一口拒绝,“棋场无父子!”

    想一想又补充道:“更无姐妹!”

    谢云然看得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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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总有人不想新君顺利登基——无论这个新君是公主还是宗室子,元祎修都打定了主意要搅乱它!

    他对皇帝其实没有太多感情,他又不是嘉言。作为高祖之子,无论高阳王还是他祖父,在世宗时候都是被提防的。那还是周肇弄权的时候。后来姚太后上位,反而倚重宗室,多少放了些权下来。

    但是两宫之争——他当然站皇帝这边,太后终归是要死的,太后终归是要归政于天子,颐养天年的。何况李家灭门之后,京中已经大有非议,祖父也认为时候到了。所以皇帝嘱他兄长北上,他义无反顾地跟了去。

    虽然之后种种,并不如之前所想:只要拿出皇帝密诏,宋王就下跪磕头束手就擒,然后他们兄弟扫平叛逆,凯旋归来,万众瞩目,之后太后退位,归政于皇帝,皇帝倚他们兄弟为肱骨——都没有。

    他哥哥死了。

    那个南蛮子,竟然敢杀宗室!最初他心里的愤怒,在之后的两个月里,渐渐平息了下去。

    当时仓皇出逃,几近山穷水尽,要不是突然遇见一支商旅,夺了马匹干粮和财货,还真真未必就逃得过宋王的搜捕——他并不知道被他打劫的是扮作商旅的宫姨娘——然而那也让他的部曲损失过半。

    残兵败将,无以言勇,元祎修也就像当时许多不容于燕朝的人一样,选择了南下。

    他最初南下只是抱着和当初咸阳王差不多的目的,求一个安身之地,孰料半月之后,吴主请了他去,说:“将军节哀。”

    他当时眉骨都跳了起来。

    “燕主驾崩了。”这句话方才让他安下心来。

    但是立刻,他就像洛阳城里的亲贵一般,意识到了其中蹊跷。当然仅仅怀疑是不管用的。直到他拿到安业送过来的密信,虽然不知道出处,但是这时候,糊涂有糊涂的好处,便是假的,他也要把它当成真的。

    即便是谎言,说上一千遍,兴许未必骗得过别人,但是至少骗过了自己。

    是太后毒杀了皇帝。

    以母鸩子,十恶不赦,如何能为人主?

    而之后的形势也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喜出望外——这时候元祎修已经不是刚出洛阳时候的天真了,他已经见识过战场,知道战场残酷。安业手里只有七千将士——还不是老兵,都是新丁。

    起初他觉得会一战而溃,但是并没有。

    之后他觉得会一败涂地,但是也没有。

    他们势如破竹,一战胜,再战胜,节节胜利,到半个月之后,离洛阳已经不远了。他抬头,甚至能够看到永宁寺的塔顶——他坚信他看到了。

    他就要进洛阳城了!

    皇帝死了,太后毒杀了他,太后自然不能再临朝,非但不能临朝,她——该死!

    该谁上位呢。

    同样是高祖的子孙,他给皇帝报了仇。

    元祎修微微笑了一下,营帐里灯火闪了一下。他想不到安业这么能干,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这样的福分。当然,这是他应得的,他九死一生,应得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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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在犯错。区别不过是错多错少,损失大与损失小。在最后的尘埃落定之前,大多数人都有翻盘的机会。

    不过大多数人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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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平王与周乐详谈整夜。

    从兵力部署到将领秉性,周乐都如数家珍,又兼之地理水文、粮草物资、军中情况,言无不尽。始平王却未能尽信。诚然他救过三儿,又曾经是昭熙的亲兵,但是人心难测——毕竟他不像独孤,在他麾下时久。

    他在昭熙手下,恐怕还不及给葛荣效力时候多。而且看起来,葛荣待他也不算太薄。

    周乐的建议是虽然如今平城已是强弩之末,但是城外攻坚也已经竭尽全力,差不多是时候里应外合夹击了——不能让葛荣得到平城。平城不比朔州、云州、代州,甚至不比幽州、定州、瀛洲。平城曾是帝都,虽然如今已经不是了,但论物资丰富、人口繁盛,也不是周边州府能望其项背。

    这个说法,始平王倒是赞成。如今京中形势就算还稳得住,也急需一场胜利来巩固。他这个心态是很容易被利用的——他心里也清楚。

    地图看了一遍又一遍,闭上眼睛能画出来。浮现在眼前的,山川,道路,河流,城池,该从何处进,何处退,何处准备援军,何处用骑兵,何处上步兵……周乐说得都对,太对了,对得有点可疑。

    这样处心积虑,当然可以理解为投奔的诚意,但万一是陷阱呢,人家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当然不能说他完了,燕朝就完了——至少如果皇帝仍在生,朝局稳固,是不至于此。但是偏偏——他完了,燕朝完了个七七八八,这话是不错的。然而留给他的时间不是太多。时机稍纵即逝。

    要不要赌这一把?

    始平王负手在帐中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忽然喊了一声:“栾平!”

    “王爷?”

    “去看看,那小子在做什么?”

    栾平片刻回来回复道:“还在睡。”

    始平王:……

    年轻人可真能睡……

    他该说他心大呢还是说他心大呢。

    他就不信这货真能在别人的军营里睡得天塌下来当被盖!

    始平王决定自己去看看。

    走近营帐的时候,故意放重了脚步,掀开帐门也是“哗”地一下,榻上少年一惊而起,叫道:“王爷。”

    这会儿知道醒了……身手不错。

    始平王冷笑一声:“倒是睡得踏实。”

    周乐赧颜道:“……有许多天没睡好了。到王爷这里,也算是回了家。不知不觉就睡沉了。”

    始平王:……

    “你就真不怕我杀了你?”始平王道。

    但凡他动了那么一点点疑心,杀个把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就算是误杀,又算得了什么呢。到他这个位置,谁没误杀过几个。何况他凶名在外。

    周乐笑道:“不怕。”

    始平王:……

    这样皮实的小子,昭熙治得住?

    然而细想,实在不无道理:眼下就杀了,哪个还敢降?——这小子是单身前来,营里总不会个把亲信都不留吧。

    他的死是瞒不住的。

    葛荣号称百万大军,就算去掉流民,再打个折扣,有战斗力的也占到近三十万。始平王手里至多不过三万人,这三十万就是站在那里原封不动让他砍,那也得砍上老半天哪——杀人又不是杀鸡。

    所以无论是谁——无论是李司空,还是后来宋王,还是如今始平王,都是上策招降,中策打降,下策骗降。上策已经被李司空用过,形势所逼,宋王和始平王也不至于用到下策,就只有打降一路可走。

    却听周乐又道:“我六镇自古养兵之地,几十万大军就算是散了也干不了别的……落在庸人手里,岂不可惜。”

    始平王斜睨他一眼,知道他要是开口问“那该落在谁手里”,这小子就能打蛇随棍上了。按说是好话人人爱听,但是打仗不比寻常,还是少听几句的为好。略想了想,忽问:“你从前,不是跟过宋王么?”

    ——怎么萧阮北上收拾时候不见他降,反而来降他?

    周乐诧异了片刻——始平王怎么想起这茬来。他当初是跟着宋王府苏娘子到的信都,也难怪始平王有此疑问。因说道:“王爷明鉴,我并不曾跟过宋王,当时来信都,是冲的三……华阳公主。”

    “三儿?”始平王略略吃惊。

    昭熙帮嘉语圆谎,倒没有提过嘉语杜撰的“平城旧邻”,所以始平王只知道这货是跟着宋王府的人过来。

    周乐点头。

    之前宝光寺那段是不能说的。说了始平王也不信——他自己不也疑神疑鬼了许久么。便从永巷门被闭,嘉语、嘉言姐妹被于家父子拿下说起,说到惊险处,始平王眼睛都吊了起来——虽然他也不是头次听了。

    “……也就是说,你当时在羽林卫。”始平王道。

    “是。”

    “因为救了三儿……她们姐妹,就回不去了?”

    “……是。”周乐又简单只应了一个字。

    始平王沉吟了片刻。这小子前后过程说得有板有眼,如果不是当时在场,确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细致——连他知道得都没有这么细致。但是,理由呢?羽林郎这样的身份,对于这小子,已经是高攀了。

    这萍水相逢,无亲无故,他也没有施恩给他,就算看好他们父子前程,这一把赌得也大。

    更何况之后……他并没有跟着昭熙。

    周乐觑着始平王脸色,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怀疑什么——任谁都得怀疑。他不过是等着他开口问罢了。果然,只等了片刻,始平王便问:“你当时既任羽林郎,就该知道军令如山,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

    周乐心里琢磨,要是说“久慕王爷英名”大约能把老头子拍得舒舒服服,就是可信度太低了。还是要说实话,哪怕只有半句实话,日后对质起来也有个退步。便笑道:“因为三……华阳公主。”

    他也知道这个话容易引起误解,因此赶紧添上一句:“当时看到公主不过一个弱女子,却这样拼力维护妹妹……”

    始平王“唔”了一声,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像是三伏天里吃了一碗冰,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开了:他就知道是三儿心地好。姐妹俩从前闹别扭归闹别扭,动真格的了,还是骨血里亲。

    也是三儿和阿言的福气。

    要说他半生拼斗到如今,到他眼前来的,哪个不图点什么——那也是人之常情,他从前也这么过来的。这小子之前救三儿和阿言,丢了羽林郎的缺,后来又到信都……却没得他们父子多少好处。

    倒多少生出歉意来。但仍不得不问:“……那后来,我记得你还帮三儿练过兵,怎么又回了边镇?”

    “是公主的意思。”周乐说,他竭力想要掩饰声音里的得意,还是忍不住笑了,“公主说边镇多事,好立战功。”

    始平王:……

    男子汉大丈夫的,还有没有点主见了!

    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三儿生平,好吧,除了那次远行信都之外,就只在平城和洛阳呆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知道什么战事了——瞎胡闹!……也难怪三儿把兵交给他练,是怕他被她坑死了吧。

    始平王重重“哼”了一声,到底自个儿的宝贝,不好当着外人责骂,便只说道:“这等话,以后不要听了。”

    周乐忍住笑,应了。

    始平王又道:“来人,传膳!”

    作者有话要说:

    皇家过继这个事情,有嗣君对太后不好的,也有太后对嗣君不好的,看情况。

    明武宗死后,过继来的嘉靖就对他娘不好,唉。

    慈禧是过继了她妹妹的儿子,光绪一辈子过得挺苦。

    总之如果这里哥哥放手,推导的结果又不一样,但是哥哥被太后杀子这个事情吓住了,他怕他弟弟重蹈覆辙,说要问过父亲这个当然是托词,这个机会稍纵即逝,没有时间问东问西。

    其实北魏游牧民族,兄终弟及也是很常见,这个主要还是皇帝没儿子断了香火。

    献文帝退位作太上皇的时候(17岁的太上皇……),北魏上下探讨过一次,献文帝想传位给哥哥,被大臣(我记得是高允,可能有记错)拍了回去,最后还是传给了五岁的儿子……

    一句题外话,高欢的出身被质疑(一般怀疑他是攀附高门)的理由之一是,高允是正宗的渤海高氏、高欢和他家有亲,为啥不提。

    高欢:……

    (他不是我祖宗我为啥要提啊TAT)

    不展开说了,总之吧,真有问题河北那支也不会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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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1.各有所图

    周乐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昨儿给始平王讲解葛荣内部情形,

    一直到鸡叫才歇,总共也就歇了两个时辰,到这会儿还水米未进呢。

    午饭很快送了上来,行军在外,

    当然说不上色香味,丰盛倒是丰盛的,白米饭,

    肥鸭子,

    野兔子。

    始平王率先抄起筷子开吃。

    周乐想了想,

    也确然没必要太矜持——毕竟饿死事大,

    也跟上始平王的节奏,

    才吃了两口,忽听始平王问:“三儿还和你说了什么?”

    周乐:……

    岳父您开口之前能先打个招呼么,差点被噎死!

    “公主、公主……”他支吾了片刻。

    “说!”

    周乐:……

    “公主说王爷常日里身临险境,

    虽然说报国不避斧钺,但是实在教人担心。”周乐说到这里,停了一停。

    始平王心里一热。这孩子就是心事重。她爹十多岁出门谋生,

    什么仗没打过,

    什么人没见过,枪林箭雨的,如今年近不惑,哪里要她个娇滴滴的女孩儿来操心——多操心操心她自个儿就不错了。

    “公主还说,

    王爷如今身份贵重,

    无论去什么地方,

    身边总该跟着人才好。”他知道始平王父子是死于皇帝之手,父子同死,很疑心是像当初大将军周肇一般被诓进宫里砍了——不然何至于此。

    虽然不一定如此,但是提醒一句总不会错。

    始平王虎着脸哼了一声:“这丫头,什么都往外说!”

    “我……”周乐又道,“我有个外甥,小名儿叫豆奴,有几斤力气,要是王爷不弃……倒是可以留在身边,牵个马,挑个担子什么的。我自幼由姐姐、姐夫抚养,与豆奴虽名为甥舅,实如兄弟,豆奴性情鲁直,却是再听话不过……”

    这是送人质了。

    始平王扫了他一眼。这小子心眼忒多,留个人质……也是好的。

    “王爷,”外头传来栾平的声音,“讨虏将军求见!”

    “阿叙么,”始平王道,“叫他进来。”又催周乐,“快吃,吃完了好赶路!”

    .............................

    孝昌元年正月初十。

    嘉语听说郑侍中来访,吃了一惊。

    初二郑忱已经来过一次,那是女婿回门。嘉颖虽然不是始平王的女儿,但是他们兄妹如今住在始平王府,回门自然也回的始平王府——倒是带了不少年礼,只是不见嘉颖,说是染恙,不便出门。

    嘉语揣度其中缘故,也没多问,倒是嘉媛担心姐姐,说要上门探望,也被婉拒了,说是怕过病。

    这初十……又算什么日子。

    还是让人请进来。

    王妃不在,谢云然有孕,一应外客都由长史和嘉语姐妹接待。嘉语姐妹主要接待女客,但是郑忱自家姑爷,当然不一样。

    郑忱进门,劈头第一句就是:“公主没听说吗,令兄被夺职,软禁在宫里,如今羽林卫由南阳王暂领。”

    嘉语:……

    沉默了整整半刻钟方才能滞重地回答一个“没”字。第一反应当然是慌:昭熙被夺职软禁?谁软禁了他?谁能软禁他,太后?宫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王妃呢?王妃怎么会让昭熙被软禁,难道王妃也——

    “母亲呢?”她问。

    “王妃无恙,三郎亦无恙。”郑忱说。

    头四个字入耳,嘉语心里已经平静不少。王妃既然无事,宫里就没有发生什么颠覆性的变故——如果太后有事,王妃第一个逃不掉。既然太后和王妃都还在,那么即便软禁,也不至于殃及性命。

    至少目前不会。但是紧接着听到“三郎亦无恙”五个字,嘉语眼皮跳了一下:“三郎?”王妃进宫,昭恂是由畅和堂庄嬷嬷看着。王妃叮嘱了每日要与嘉言早晚报平安——嘉语就没多问了。

    嘉言疼爱弟弟,没事就去瞧瞧,庄嬷嬷也就省了晨昏汇报。大概是时日久了,双方都有所懈怠。何况王府里能出什么事。昭恂不认生,嘉语都在园子里碰到过几次,挠得四宜居的仙鹤满地跑。

    也就这两日没见……王妃带走昭恂这件事,畅和堂里下意识应该以为嘉言是知道的,也就没有另行知会了——何况王妃带走昭恂,那是天经地义。至于带昭恂去做什么,那就不是底下人能过问的了。

    连嘉言都不必通知,更休说嘉语。嘉语这片刻功夫,已经捋清楚来龙去脉,也就知道昭熙为什么会被软禁了。

    该是权宜之计。

    如今皇宫还远远不是龙潭虎穴。

    嘉语微舒了口气,问:“如果我想进宫——”

    “我来安排。”郑忱道。

    .............................

    嘉语于孝昌元年正月初十傍晚走进皇宫的时候,正是高阳王、北海王、广陵王兄弟几个碰头的时候。原本该在场的还有广怀王——但是受元祎晦兄弟、特别元祎修的影响,广怀王已经下狱候审。

    就只有他的侄儿范阳王参与。

    气氛不算太好。

    虽然口口声声都说是为了皇室血脉,但是个顶个心里明白,大伙儿盯紧的,其实还是皇位——要有太后鸩杀先帝的证据也就罢了。如今没有,就不能把人得罪死了。毕竟嗣君还是须得太后点头。

    症结当然还是在始平王父子身上。如果始平王如当初大将军周肇一般远征蜀中,确定了就算洛阳有变也赶不回来,而他们手里又有一个如先帝一般名正言顺、礼法上无可挑剔的继承人,那还可以参照前事处理。

    可惜云朔没那么远。

    而先帝就只有一个女儿。

    整个帝国唯一天然具有继承权的孩子,偏偏就是个女孩儿——简直让人心花怒放。这腾出来的,可是九五至尊的宝座啊!

    一群人碰头,起先是各自夸耀自家孩子,渐渐剑拔弩张起来。

    子嗣多的认为嗣君需要足够多的兄弟姐妹作为羽翼,以便日后亲政;官位低的说亲政尚早,首先得过太后这关——太后会让你高阳王的子孙上位么,那真不是给自个儿掘墓?也有强调血统远近的。

    高阳王干咳了一声——

    要说血统,这里谁也不远;要说爵位,谁也不低;一般都是高祖子孙,有什么好争的,还能把各自内宅里那点子阴私翻出来互相攻讦?那都不须太后出手——太后只要坐在那里笑破肚皮就够了。

    “十九郎大军已经到司州。”高阳王说。

    这才是他把新君是个公主的秘密公开的原因。不然呢,这群傻子,以为他高兴找这么多人来与他竞争么。

    “什么?”北海王、广陵王几个异口同声叫道。

    “打的是为天子复仇的旗号。”高阳王安详地补充说。

    皇帝死得蹊跷,这里人人心中有数。之前不敢发难,泰半是看在新君面上:新君能怎么办?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骨血得自太后,皇位依靠太后,他能怎么办?但翻出来是个公主,局面就又不一样了。

    换句话说,新君必须退位,接下来的嗣君注定不是太后亲生。血脉是这个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东西——在可以选择的范围之内,这件事已经经历了千百年来历史的验证。这才是一众宗室蠢蠢欲动的原因。

    原以为自个儿在洛阳,已经是抢到先机,却不想十九郎那个东西……几个人不约而同泛起了酸:司州,司州离洛阳能有多远,快马加鞭,一日一夜而已。

    可比云朔还近得多。

    “十九郎哪里来的大军?”范阳王问。一众宗室王中以他年龄最小,辈分最低,问出来也不怕被笑话。

    高阳王往南边扬了扬下巴:“还不是那边那位……”

    “怕是没安什么好心。”一直沉默的临洮王说。

    当然没安什么好心:人会指望你大燕朝国泰民安,时和岁丰么。都疯了吧。人家就是看准了你国中内乱,打算扶持个傀儡。看来吴主也知道南北势均力敌,一口吞不下,但是分一杯羹的诚意的还有。

    然而——

    几个宗室王默契地把他这句话忽略过去。往前春秋战国,借外国之兵回京夺权的公子王孙数不胜数,就是本朝道武帝上位,也未尝不是借贺兰部之力——至于傀儡与否,就未必是始作俑者能左右的了。

    ——被道武帝提防了一辈子的贺兰部,如今族人零散,哪里还有当初势力。

    高阳王慢斯条理说道:“如今咱们需要确定的,是站太后,还是站十九郎?”

    站太后,眼下就该行动起来,不要等到兵临城下;万一兵临城下,该守城的守城,该出钱的出钱,该出力的出力,以后功劳再说,嗣君再议;站元祎修——一旦元祎修进城,这皇位当然是毋需多想。

    元祎修不是傻子,南边吴主也不是傻子,谁都不想白忙一场——当然功劳还是有份的。

    室中陡然就沉默起来。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几个人都是一惊,范阳王双手按在几上,北海王已经钻进案底,广陵王、临洮王一个按住腰刀,一个已经拔了出来。高阳王侧耳听了片刻,摇头道:“不用慌,是阿韶。”

    几个宗室王默默然回归原位。

    高阳王提高声音应道:“进来!”门被推开,进来身材颀长,容颜秀美的少年,果然是高阳王的孙子元韶。元韶进门,先团团做了个揖——他与昭熙、元祎修同辈,在场都是他的长辈——却不说话。

    高阳王点点头,方才趋近,耳语几句。高阳王指了指门,元韶退了出去。高阳王环顾四周,略有些得意地说道:“九郎进宫了。”

    广陵王最先反应过来:“十三郎——”

    “听说太后想扶始平王家那个小的上位,十三郎不答应……”高阳王说。

    室中接连响起几声嗤笑。这同父异母的兄弟为了个王爵还能大打出手呢,何况皇位。让家里三小子上位,十三郎能服气?可惜他年龄也太大了,莫说太后不容,就是认先帝为父——也怪寒碜。

    一向听说始平王治家有方,兄妹友爱——就这么个友爱法?几个人不由得幸灾乐祸。他们家大业大,子孙繁盛的,哪个没一脑门糟心事儿。还真当有人能把家里料理得清爽——原来也不过如此。

    既缘故在这里,元祎炬又进了宫,自然是冲着羽林卫去。羽林卫落到元祎炬手里,可比在昭熙手里好对付多了。

    几个宗室王心里都动了动。

    范阳王问:“十九郎说为天子复仇——是什么缘故?”

    “说是鸩杀。”高阳王说。

    室中又沉默了片刻。

    这消息也不知道如何传出去,竟然能落到元祎修耳朵里。元祎修能在短短半月之间抵达司州,恐怕一路没有打过太硬的仗——多少与太后失德、人心涣散有关。

    “……有实据么?”临洮王问。

    “恐怕没有。”

    “南边派了多少人给十九郎?”北海王问。

    “不到一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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