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几个人齐齐倒吸了一口气,不到一万,能从豫州打到司州,要没人放水,那就是见鬼了!

    “不到一万人,可打不下洛阳。”范阳王说。他是广怀王的亲侄儿,与元祎修关系最近,自度抢到嗣君的可能性不大,又琢磨着最好能把叔叔捞出来,自然最先站定了元祎修,“除非能拿下九郎。”

    羽林卫在昭熙手里,他们谁都不敢打这个主意,但是如今,既然落到了元祎炬手里——就好办多了。

    “他家二十五娘还在宫里呢。”广陵王说。

    “一个丫头片子,能顶什么。”范阳王轻轻松松地说。他心里并不像是表面上那样轻松,所以他还补了一句,“我说的是拿下……”说服是拿下,软禁也是拿下。说到底他并不十分瞧得起这个自小在宗寺里长大的堂侄。

    .............................

    嘉语看到昭熙精神还好,先松了口气。

    虽然不用看也知道王妃不至于亏待昭熙。她给昭熙带了些食物和衣物——虽然这些王妃也有准备。

    昭熙一看就笑了:“我又不是下狱,三娘倒像是来探监。”

    嘉语不笑。

    昭熙的笑容渐渐也没了:“家里出事了?”

    嘉语摇头,闷闷道:“能出什么事——但是哥哥如今在宫里,我如何与嫂子说?”

    昭熙道:“这有什么不好说,新君登基这当口,京中不安,在皇城值夜个三五日,是说得过去的。”

    嘉语沉默了片刻,说道:“……还是先出去吧。”

    “什么?”

    “还是先出宫,”嘉语说道,“是回府还是索性出城去找父亲——”

    昭熙倒不奇怪嘉语能来得这么快,也不奇怪她什么都不问,直接提出让他出宫——想必郑三都与她说了。她既然提出要带他出宫,那想必郑三也有所安排。太后只是软禁他,又不是真个要问罪。

    出宫也是无妨的。

    只是——

    “父亲……”

    嘉语怔了一下:“父亲怎么了?”

    “母亲像是赞同三郎……我不知道父亲怎么想。”昭熙说。他昨日进宫太急,羽林郎都留在永巷门外,不然也不至于几个回合就被拿下。但是话说回来,双方都有所顾忌,如果他铁了心要走,也是走得掉的。

    但是他当时犹豫了。王妃是赞同三郎出继给先皇为嗣,父亲呢?如果父亲也赞同呢?三郎固然是他弟弟,但是这件事的决定权上,恐怕他还不如王妃,更别说父亲了。如今始平王府轮得到他做主么。

    这原是他心底的话,之前并没有意识到,昨儿想了整晚。

    他承认自己莽撞,诚然他有可能说服王妃,但是竟没有考虑过如果不能说服呢。这进退两难,是他思虑不周。

    嘉语道:“父亲是不是赞同,总要问过才知道。哥哥一个人宫里瞎想也不是办法。”

    昭熙摇头道:“如今城中形势未明,三郎能不能……还未可知。我贸然抽身离京,要万一城中有变,家里就只有你和阿言,你嫂子又……如何放得下心?”他没有提王妃,因为王妃在宫里。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果太后执意要立三郎,或者高阳王有别的打算,也总在这三五七日,到他找到父亲,已经是来不及阻止——或者是来不及扶持。便送信也来不及。虽然信总是要送的。

    嘉语赶紧点头道:“可不是!哥哥你不在家里,上下都不安——哥哥还是快点回家吧。”

    这是睁眼说瞎话了。他不在家又不是一日两日,还能扯到上下不安去。昭熙捏捏她的脸,失笑:“净胡说!”

    “哪有胡说!”

    嘉语这时候心里也在暗暗懊悔,早知道昭熙顾虑这个,她该一上来就拿谢云然和孩子吓唬他——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这等话,如何好乱说。到这时候懊悔也迟了。既动之以情不能,就只能晓之以理。

    嘉语道:“哥哥如今被关在这里,羽林卫也撒手了,这要万一城中有变,九哥应付得来?宫里消息总比外头迟一步——”

    昭熙仍是摇头。三娘说得虽然有道理,但是一来城中有变的可能性并不太大;二来,三娘到底是不懂为官之道。

    如果他即时离宫离京去找父亲倒也罢了,太后就算是气恼也鞭长莫及,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还有王妃斡旋,待日后父亲扫平云朔乱事,将功折罪也就罢了。但是离宫不离京,那太后真真颜面扫地。

    且元祎炬原是与他分治羽林卫,控制力还不如他,他在宫里也就罢了,一旦出去,就更加控制不住了。

    他又不可能出面打太后的脸。

    到这时候羽林卫不乱也乱了,羽林卫一乱,城里不乱也乱了。

    然而昭熙也知道,说到底,他妹子无非是担心他在宫里。便说道:“三娘毋须操心我,管好阿言,帮我看顾好你嫂子就够了。之前我与你说过的,囤积粮草、药材,让部曲回来轮值,可都有做到?”

    嘉语没好气道:“没有、都没有!——都等着哥哥回来处理呢。”

    昭熙:……

    “好了三娘听话——”

    “可是哥哥在宫里,也于事无补啊!”嘉语打断他。

    昭熙道:“该说的话我已经和母亲说过了,三娘,三郎毕竟——”他犹豫了一下,这话他只能与嘉语说,“三郎毕竟是母亲的骨肉。你我能尽力而为,到底不能越俎代庖。更何况、——”

    他虽然是为三郎好,但是也许王妃才是天底下最不会害他,肯为他拼命的人。

    谁也不能保证,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后,太后会不会甘愿放手。之前所有人都这样想,太后总有放手的一天,皇帝总有亲政的一天——然而并没有。但是自此往后,太后还是会一天比一天老去。

    总有一天——

    天底下没有不死之人。

    没有人预料得到十年后的事——别说十年后了,就是一年后、一月后,不,就是十天后的局势,眼下都没人敢打包票。连嘉语都不能。连贺兰袖都不能。她们经历过“十年后”,但是从前皇帝没有死这么早,太后倒是没有活太久。这个世界已经面目全非,她们往前走,每一步都是新的。

    嘉语垂头道:“要哥哥在家,我也能睡个踏实觉……”

    虽然明知道三娘不过装可怜,目的还是为了哄他出去。昭熙仍然忍不住心里软了一下,说道:“辛苦三娘了。”

    嘉语:……

    “也就三五天……”昭熙又道。

    嘉语手段使尽,昭熙仍不肯跟她走,一时恶胆横生,恨不能直接一板砖拍昏了扛走。眼神才有个不对,昭熙就笑了:“就凭你?”

    嘉语:……...

    有个武力值太高的哥哥不好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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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2.洛阳城破

    嘉语无可奈何,

    形势也确实没有危险到非走不可——这时候嘉语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兄妹最大的缺陷,因为一直以来,有始平王、王妃,

    乃至于太后的庇护,不到危急关头,他们生不出果断的心。

    只得说道:“哥哥既不肯出去……好歹留个可通音讯的人在身边,

    也好知道外头的消息。”她含混说外头,

    其实是指羽林卫。羽林卫的消息渠道,

    也是她和郑三都不能的。

    昭熙道:“任九和郭金……”

    话到这里,

    踌躇了片刻,

    三娘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眼下时局不稳,如何好在外奔走。遂改口道“让谢冉去联系”——谢冉是谢云然的弟弟,

    虽然不过十三四岁,却是机灵。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信。

    不仅仅是谢冉可信,以他的身份,

    在任九和郭金面前,

    也比一般人可信。

    嘉语应了,又道:“按理有母亲在,我不必担心这些,但是母亲要顾着三郎,

    未必想得到哥哥。这宫里,

    郑侍中是可信的。”

    昭熙长眉一挑。

    三娘倒是信他。

    她不过在宝光寺卖个顺手人情,

    这人前人后,无论在嘉颖还是陈莫的事上,都给面子——知恩图报还没个完了?心里半信半疑,说道:“这才几日,何必麻烦到郑侍中。”

    嘉语不理他这话,继续往下说:“家里我已经照哥哥吩咐的布置好,万一宫里城里有变故,哥哥不必急于回家。以咱们府里的准备,十天半月是攻不破的,倒是哥哥单身在此,既无部曲在身边,也没有羽林卫——”

    “三娘!”昭熙不以为然,试图打断她的话,但是嘉语没理他,这些话迟早是要与他说。如今这局面她看不透,昭熙身边没人让她心里不安——当初如果父亲和哥哥带兵进殿,就无论如何不会发生那样的惨剧。

    “……哥哥先保重自己,”嘉语道,“待时局安定再做打算。父亲重兵在手,城中有变,定然回师相救,其他都是身外物,只要咱们一家子不至于落到他人手里,让父亲投鼠忌器,就已经是胜局。”

    “三娘想太多了。”昭熙说。

    这些话,哪里是随便可以出口的。“重兵在手”四个字,就不该安在父亲头上。虽然那是个事实。

    嘉语说完这些,却有些难过。一个人能改变的事情到底有限。你过了这个坎,还有下一个在前头等着。

    没有一帆风顺的好事。

    也没有一劳永逸的好运气。

    她像昭熙一样不赞同昭恂登基。自家不是高祖之后,血脉关系太远,镇不住宗室。要镇住宗室,压服群臣,就需得太后鼎力相助。要太平时节倒也罢了,如今云朔乱成这样,说太平未免可笑。

    她得承认,昭恂登基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断绝始平王府的后顾之忧——如果能够干掉太后的话。

    然而那并不能保证昭恂日后就不会猜忌昭熙。

    你看,人总要做出选择,总要在砍手和砍脚之间做出选择。

    .............................

    小宫人提着灯,嘉语在晃荡的灯影里走出去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大乱前她最后一次见到昭熙。就如同昭熙没有想到昭恂登基会耗去半个月的时间。大多数时候半个月只是一弹指,却足够发生太多的事。

    清秋阁外,明月揉了揉眼睛,她好像看到嘉语了:“三——”冲口只叫了一个字。

    “二十五娘?”阳平公主问。

    “没什么。”该是眼花了,她想。隔得远,灯光簇簇,看花了也是有的。那分明是个宫人的背影。

    要是三姐姐在宫里就好了,她想。其实她和嘉语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太多,但是她对始平王府深具好感。

    这几日宫里惶惶,让她想起前年太后生辰。

    不对,是大前年,正始四年。那次皇帝哥哥和太后置气,闹出好大风波……是先帝了,她提醒自己。

    皇帝死得突然。

    皇帝死得蹊跷这种话外头或许有,宫里是没人敢提的。

    所有的疑惑与惊恐都老老实实藏在舌头底下,咽进喉咙里,最后湮没于腹中。不能出口,却默默然破土发芽,疯狂滋长——各种止不住的念头在空气里,在水里,无处不在,就是不响。不敢响。

    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偷偷出来晾一晾:皇帝死得不明不白,太后为什么不追究?太后不但不追究,相反像是很害怕。德阳殿里有些捕风捉影的事,让人确信太后是在害怕——她为什么……害怕?

    她害怕……什么。没有人敢说。甚至没有人敢想。一想到有那种可能,整个人都在战栗。阳平和永泰两位公主心思单纯,想得也少,明月不一样。即便是如此,她也不敢相信。

    她没有见过母亲,母亲生下她就死了。她觉得如果有的话,大约是像始平王妃对六姐姐那样,也有责备的时候,但即便是责备,也透出亲昵。她因此亲近嘉语——她和她一样,没有母亲。

    始平王妃是六娘子的母亲,不是三娘子的母亲。

    哥哥说母亲生得极美,她相信那是真的。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美貌并不是一个母亲必须的优点。母亲应该是温柔的。最重要的是,她总在哪里,永远不会消失——无论孩子多么淘气。

    而太后杀了皇帝。

    让人惊恐的也许是,并不是每个母亲,都会好好做一个母亲。就好比,她的母亲并不觉得她和哥哥值得她留恋。当然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她只是知道自己必须死,对她的孩子来说,她死去才是最好的。

    也许是。明月默默地想。阳平和永泰这两日都沉浸在悲痛中。父亲过世时候她们还太小,如今哥哥又过世了。当然她们并没有太多担忧。太后对她们一向不错。

    担忧的就只有明月。明月知道宫里出了变故,因为始平王世子忽然消失了,而她的哥哥执掌了羽林卫。

    变天了。

    那也许是一个飞黄腾达的契机,但也许——

    明月打了个寒战。她觉得眼下的生活已经很好,她害怕改变。她有时候会梦见自己回到宗庙里,头发一直长一直长。然后她猛地回头,看见一地零落的白骨——她不知道那是母亲,还是她和哥哥。

    头发在白骨上生长,就仿佛枯木上杂草丛生。

    哥哥变得很忙——不知道之前始平王世子是不是也这么忙。哥哥夺了他的官位,三姐姐会不会因此怪她。她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跟着她一路,到先帝灵前——她是来陪阳平公主守灵。

    比手臂还粗的白蜡一根一根竖着,像冬天里的树林。到处都是黑和白。先帝的脸凝固在纸上……并不太像。

    画师其实不敢细看龙颜。

    “阿月!”阳平公主忽然出声,明月别转头:“怎么了?”

    “阿月你怕吗?”阳平公主问。

    “怕?”明月不解,“怕什么?”她怕也就罢了,她们两个是先帝的亲妹妹——有什么可怕。

    “你听说了吗?”阳平低低地说。她实在按捺不住了。

    她今年不过十岁,正满心好奇的时候。这半个月都被母妃管得死死的,年也没过好,书也不让去念。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无孔不入的东西,窃窃如草丛里的虫鸣,“他们说皇帝哥哥回来了……”

    “什么?”

    “就是、就是……那个——”阳平也知道那个词不能出口,只能拼命地暗示。

    明月像是醒悟过来,“唔”了一声,却问:“很可怕么?”

    这个反应让阳平迟疑了一下。当然是可怕的,但是阿月为什么这么问。

    “……先帝生前最疼公主,便是、便是回来,也不过是因为牵挂公主,回来看上一眼而已。”明月说。“最疼公主”云云当然不过几句便宜话。但是阳平像是信了。眉目里的兴奋又被悲痛取代。

    她说:“是啊,哥哥生前疼我。”

    她抬头看了一下悬在墙上的画像,又赶紧低头:“阿月!”

    “嗯?”

    “你说,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谁?”

    “皇帝哥哥……”

    明月:……

    “我……”阳平道,“我怕皇帝哥哥骂我……”

    明月又好笑又好气:“平白无故的,先帝骂你作甚——”

    “有件事……阿月我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

    明月:……

    “从前皇帝哥哥还没有成亲的时候,我常去皇帝哥哥那里玩,有次皇帝哥哥不在……小顺子也不在。”阳平想了想,像是谁都不在,除了那个挺好看的姐姐,“我从皇帝哥哥案上拿了个东西……”

    明月:……

    怪不得她怕,敢情怕先帝找她算账……这样天真,不知道人比鬼可怕么。明月几乎要抿嘴一笑,想到这是在守灵,又生生忍住了:“不过是个玩意儿,你们是兄妹,先帝怎么会在乎一件东西。”

    “我是后来才听说……”阳平道,“皇帝哥哥发了好大的火,杖毙了好些人……”宫人绘声绘色地传,说全是血,地冲了几次都没冲干净。她在假山后头听着,不敢出去。后来渐渐也不再去式干殿了。

    明月道:“宫人是宫人,你是你,你是先帝的亲妹子,怎么能和他们比。”

    “东西在西陵苑假山洞里,”阳平嘟囔道,“哥哥要还惦记着,就去那里找,别、别……别来找我……”

    这神态,倒让明月疑惑起来,到底什么东西,能让阳平惦记成这个样子。她是公主,打小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块玉?一串珍珠?或者别的更贵重的东西?她想不出来。当然那也不什么要紧的事。

    明月安抚了阳平一会儿,夜渐渐又深了。

    冬夜漫长。

    .............................

    元祎炬这些天很忙。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忙过了。

    自从朔州回来以后,朝廷以雷霆手段灭了李家满门。但是也没有给他安排新职位。他就和大多数勋贵一般,沦到轮选的境地。当然那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某次与李家姻亲狭路相逢,被迎面啐了一口。

    他后来也慢慢回过味来,是被人当了刀使。

    谁叫他势单力薄,背后无人呢——有人敢这样陷害昭熙么,没有!但凡有人动这个心思,始平王也好,始平王妃也好,能第一时间撕了他。

    好在他心态尚可。毕竟从前落魄过,如今虽然丢了官职,总好过从前。倒也不太怨恨。

    逍遥了一阵子,天上忽然落下这么块大馅饼来。

    没有得到过的人会格外珍惜,得到过之后,再失而复得,那珍惜又多上十倍。元祎炬不是不知道自己不过暂领。宫里出了事儿,而自己在太后眼里,多少还算个靠得住的人——虽然犯过错。

    但毕竟……明月还在太后手里攥着呢。他可起不了什么心思。何况无论谁上位,总之轮不到他。

    虽然他也是高祖子孙。

    当然总有人会试图逼他表态,比如说——这晚他回府,深夜来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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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相信洛阳城会破,更年轻的人甚至不知道洛阳城曾经破过——当然是破过的,就和整个中原一样,元家并不是洛阳原本的主人。洛阳原本的主人,也许姓司马,也许姓曹,也许姓刘,更早的时候姓姬。

    或者是……天下无主,唯有德者居之。

    嘉语曾经亲眼见到洛阳城破。

    那也是冬天,也没有人相信洛阳会破。有护城河呢,他们都这么说。就如同三国末年,吴主对长江天险的自信。然而上天和洛阳人开了个极大的玩笑,那年的护城河……干涸了。

    如果是铁骑过江是天意,那么接下来的十室九空,只能理解为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正始六年的冬天已经过尽了,春风荒原,生出茸茸野草,兔子探头探脑;绿波始泛,柳枝开始柔软。

    元祎修看着徐徐打开的洛阳城门,长舒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他一度以为能到洛阳城下都已经是运气,以为他的南奔会连累父祖,以为定然有一场恶仗可打——然而都没有。

    不由面有得色,扭头冲安业笑道:“想不到小子得民心如此。”

    安业不动声色,欠身应道:“将军应天承命,理当如此。”

    话这样说,心里只管冷笑。

    他本部才七千兵马,一路折损三成,虽有补充,也不到八千。元祎修自己原有部曲,再沿路招揽,近乎四千。

    总共加起来不到一万五。虽然说一路强行军,战事不断,将士得到很好的训练——换句话说,能活下来的不是命大运气好,就是有几把刷子。但是面对庞大的洛阳城,他还是生出有心无力的叹息来。

    照既定计划,既然进了洛阳,元祎修就该称帝了——如果能顺利占据洛阳的话。占领洛阳,首要占领皇城。

    占领皇城,首要是废除新君的合法性。

    .............................

    昭恂在孝昌元年正月二十七日登基称帝。

    太后花了足足半个月功夫才把昭恂扶上位,是所有人始料未及。始平王的血统太远是阻力之一,之二是始平王不在京中,之三是始平王世子不握有兵权——虽然昭熙对羽林卫的掌控力仍让人心生忌惮。

    幸而一众宗室王虽然碰过头,仍各有各的心思,太后方才能够合纵连横。待他们回过味来,昭恂已经坐到显阳殿里。

    这时候悔之晚矣——好在他们还有第二个选择。

    孝昌元年正月的最后一天,元祎炬猝不及防被拿下。次日,洛阳城破——孝昌元年自此而终。

    昭恂甚至来不及建立自己的年号。

    后来洛阳人想起这一天,大约是官道上密集的马蹄声,飞扬的尘土,与蓝得不像话的天空。而嘉语抬头的时候,看到天空裂开,黏稠的血滴下来。

    过于浓烈的色泽让人眼盲。

    她得到消息已经不算晚——谁也想不到元祎修过了荥阳就一马平川,根本不用攻城就被迎了进来。

    洛阳已经百年没有这样惊过。

    她之前囤积粮草与药材,调部曲守王府,都不过是防备城中骚乱。而城中骚乱到昭熙迎亲那晚的规模已经是极限——谁知是大军进城。嘉语虽然没有更详细的消息,但是这时候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城破了,我们得出城去躲躲。”嘉语对嘉言说,“母亲和三郎,还有哥哥如今都在宫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得到消息,你带人去接应母亲。”

    她隐约听说了吴主派人护送元祎修进京、为天子复仇的事,却不像萧阮那样对人数、将领都一清二楚。破城的过程也是众口纷纭,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也不是细问的时候。

    没有几万兵马,元祎修敢大摇大摆进洛阳城来?大多数人都这样想。

    破城这个消息对嘉言的冲击比嘉语来得大——在她眼里,父亲和兄长在战场上几近于无所不能,怎么竟然会……破城?

    她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脱口问:“哥哥——哥哥呢?”

    “哥哥在宫里,”嘉语耐心地重复了一次,“哥哥不赞成三郎登基,被太后剥夺了职权,软禁在宫里。”

    三郎称帝她是知道的。虽然当时也目瞪口呆——说起来也不久,就在三天前。幸而身为女眷,并无需进宫朝拜新天子。别说昭熙了,她也不愿意。先帝不明不白的死给她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

    而之前都以为尘埃落定的新君竟然是个公主更是让她无言以对。姨母是失心疯了么,如何做出这等荒唐事来。

    她猜想太后不过是仓促间想让公主先占据大位,之后再徐徐图之。然后呢,然后到公主身份再瞒不住的时候,她是让她无声无息地死亡,就和她的父亲母亲一样,还是只剥夺她的身份,交给亲信——比如她的母亲抚养?

    作为……太后最亲近、最疼爱的晚辈之一,嘉言在这两个月里无数次不寒而栗。

    如今再听到太后竟然丧心病狂地软禁她的哥哥——她一直当这些日子哥哥忙,还抱怨过哥哥如今都不着家了,不知道外头是不是养了个外室呢,被阿姐掌嘴——嘉言这时候腿一软:“那我们如今怎么办?”

    “你带人进宫去接母亲和三郎,把哥哥放出来……如果他已经出来了,那就都听他的。不要恋战。我让安平领人在上安门接应你们。”嘉语道,“我带表嫂、七娘和谢姐姐出城。东郊咱们有个庄子,上年你去过的——还记得吗。那里偏僻,知道的人不多。咱们就在那里汇合。”

    “抄小路,别让人截了道!”

    嘉语说一句,嘉言应一句,那些话都是清楚的,记下来就只有“找母亲和三郎”、“听哥哥的”,“东郊的庄子”。

    最后嘉语推了她一把:“去!”

    嘉言再应了一声,走几步有回头,可怜兮兮地与嘉语说:“阿姐,你可一定要来啊!”

    嘉语:…….......

    “快去!”嘉语喝了一声。

    嘉言这才走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有多重要。

    ——那之后的天各一方,要多少勇气、多少信心,才能支撑她们再回到这里,回到最初离别的地方。所有的离别都是这样,以为不过几个时辰,几天,几个月,到回首时候才知道,每一场离别都是生死。

    纵庭树还在,人面已非。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业原型陈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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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3.兵荒马乱

    打发走嘉言,

    再打发茯苓和薄荷一个去世安苑找袁氏,一个去玉笙居通知嘉媛。她带半夏去见谢云然。谢云然身孕已经快七个月了,昭熙被软禁和昭恂登基称帝两件事都死死瞒住了她。不然,以谢云然的敏锐,

    迟早会察觉。这当口却如何与她说?如果她问,洛阳城怎么会破,昭熙人呢?

    如果昭熙当初肯跟她回府就好了,

    嘉语简直怨念。然而当时不会料到昭恂登基这样一波三折,

    更想不到会有元祎修横地杀出来。元祎修进京,

    别人可以不走,

    元祎修也不会一家一家杀过去,

    但是昭恂非走不可。

    元祎修打的是为天子复仇的旗号,太后的下场——嘉语可不敢想。太后完了,王妃呢?谁会相信王妃清白无辜?

    王妃完了,

    还能留着他们兄妹下酒么?

    然而这些话,都不能和谢云然说。如今外头定然乱得很,大军进京,

    没有不杀人的。即便把谢云然拘在车里,

    她也不是聋子。

    嘉语思来想去,至少须得说一半的实话——

    天气好,谢云然在院子里走走,一抬头就看到嘉语,

    不由露出笑容来,

    往日嘉语便是来看她,

    也到午时或者晚上,大清早的,她可没这功夫。

    一时笑道:“三娘今儿怎么得闲?”

    嘉语笑不出来,往左右看了一眼。谢云然身边只有四月和七月,都是可信的——也是必须带走的人。

    便说道:“城里起了乱子,哥哥让咱们先出城去躲躲。”

    “出城?”谢云然吃了一惊,脸色就变了。她虽然不曾掌过家,心思却极细,嘉语前些日子的准备她虽然不曾目睹,却都听在耳朵里,知道便是城中有乱,也是无妨的——不然三娘早把她送回谢家了。

    怎么就到了要出城的地步?

    又想起有半个月没有见过昭熙了。她知道昭熙忙,忙起来回不了家也是有的。三五十天……但是半个月,从未有过。她原想过要问三娘,又怕三娘笑话。这时候顾不得了,扯住嘉语的袖子厉声问:“你哥哥人呢?”

    “在宫里!”嘉语脱口道,“是任九哥哥来传的话!”

    “三娘你莫骗我,城、城里动乱,你哥哥怎么会在宫里——”谢云然脸色一白,豆大的汗珠登时就落了下来。

    “姑娘、姑娘!”四月叫了起来。

    “谢姐姐!”嘉语的脸色也开始发白,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来人、来人啊!”她也叫了起来,院子里的人开始奔跑。

    一场兵荒马乱的序幕——

    .............................

    嘉言心里虽然慌张,毕竟这还是她从小长大的洛阳。从始平王府到皇城,是她这辈子走过最多的路,没有之一。虽然素日坐车走的官道,但是她也是打小淘气过来,远路近路自然摸得门清。

    街面上还没有开始乱,有妇人挑着担子带着孩子赶路,孩子一蹦一跳地,担子上青菜叶上挂着水珠。

    太阳慢悠悠往头顶赶。

    嘉言也不知道嘉语哪里得来的消息——当然阿姐不会骗她。她心里还是乱,不知道姨母和母亲是不是已经得了消息,还有哥哥……最好她们已经得了消息,哥哥已经被放出来——那就不是这般光景了。

    破城。

    洛阳这么坚固的城,怎么会破?她不知道。那该有多少兵马啊,她想不出来。那该是如传说中的蝗虫一般,铺天盖地地往城墙上爬,箭射完一轮又一轮……人一层一层往下掉,又一层一层往上爬。

    阿姐说不要恋战,应该是说给哥哥听的,她想。淡金色的阳光照在睫毛上,折射成七彩的小球,她有一点点恍惚。

    嘉言还只是慌张,王妃眼下是六神无主。她已经得到了消息——有守城的将领飞驰入宫,报告城门失守的消息。

    但是这当口,太后不见了。

    更可怕的是,据琥珀、赤珠反馈,四天前昭恂登基之后,太后就不见了。王妃气得要发疯——也许是恐惧得!这近三个月来,宫里上上下下都是她打理,忙得脚不点地,阿姐呆着就好,还能不见?

    整个皇城都几乎被翻了过来。

    更多的消息在她面前汇聚。太后不对劲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大约是从十一月下旬开始就不断地、不断地像在躲避什么。德阳殿里这么多屋子,太后换了一间又一间,不许点灯,也不许任何人进去。

    除了……郑侍中。

    太后像是起过意想要去宝光寺礼佛,但是最终没有去成。也许是因为嗣君的事走不开。

    “郑三人呢?”王妃口不择言,都懒得称官号了。

    “不、不知道。”底下人都这样回答。要仔细追究起,郑忱不见也有三四天了。王妃惊得面如死色,几乎是瘫倒在地。

    完了……这下真完了。

    到嘉言如旋风一般卷进来,王妃方才又稍稍醒过神来:“出城?”出城避避是个好办法,王妃挣扎着要起来,又跌坐回去,“你姨母她、她不见了!”她抓住女儿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

    嘉言也是一惊:太后不见了?她这时候才意识到嘉语再三吩咐她把王妃和弟弟带出来,却只字不提太后。也许阿姐对太后软禁哥哥,心里怨恨?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立刻抓住了它:“哥哥!”

    “什么?”

    “把哥哥放出来!”嘉言叫道。

    王妃这才如梦初醒:昭熙……是、是该把昭熙放出来。奇怪,城怎么这么快就破了,元祎炬人呢?这时候是来不及多想,一迭声吩咐下去:“去、去把世子带过来!”她把昭恂往嘉言怀里推。

    昭恂有些日子没见到姐姐了,喜得嬉笑。

    “母亲找我?”王妃话音才落,外头就走进一个人来。不是昭熙却是哪个,“……阿言来得好快!”

    竟还有心思说笑。

    王妃这时候顾不上问他怎么出来,也顾不上问他几时出来的,只急急说道:“二郎,太后不见了!”

    昭熙眉头一拧,这个在他意料之外。只说道:“阿言你带母亲和三郎先走——外头有人接应么?没有我找人送你们。”

    “有!”嘉言赶紧应道,“建春门外有五十人,是跟我过来的,还有上安门外有四百部曲,阿姐说护送我们去东郊的庄子。”

    “那就快走吧。”昭熙说。四百五十人,三娘给自己留了一半,就是兵分两路——三娘顾着云娘呢。

    “可是太后……”王妃眼泪都下来了。她知道昭熙对太后没多少感情,但是嘉言不一样,太后待她有多好,“阿言——”

    “我留下来找太后。”昭熙说。

    “哥哥!”嘉言惊叫一声,“阿姐叫我与你说不要恋战!”

    “哪里到这份上了。”昭熙笑道,“好了你们快走吧。我手里的人,守个皇城还绰绰有余,实在守不住,突围总是够的。你们走了我才放得开手脚。”

    “二郎,”王妃心慌慌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说,“你一定把太后找出来啊,太后她、太后她并不是……”

    “我知道了。”昭熙说。他猜王妃大约是想与他说,太后并不真心想要剥夺他的职权。当时不过权宜。其实不必王妃说这些,他都必须把太后找出来。太后落到元祎修手里,可发挥的余地就多了。

    ……原来是太后失踪,怪不得昭恂登基之后,他没有立时被放出来。

    他并不清楚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局面。元祎炬对羽林卫的掌控力虽然不如他,也是数得上的。任九、郭金进宫来找他,说南阳王不见了。羽林卫中谣言四起,群龙无首,人心涣散,各自为政。

    再说城门,那真是匪夷所思——洛阳什么时候这么容易下了?元祎修才多少人?难不成先头传闻的七千是假消息,实则吴国倾巢而出?如果吴国倾国来犯,那自豫州到荥阳一路防线都是死的么?

    昭熙比嘉言知道得多,临战经验也更为丰富,所以很快就推断出来,元祎炬失踪多半是被拿下了,羽林卫失控应该是有人鼓动;既然连羽林卫都能收买和策反,想是城中早有内应,那么城门多半也是从内打开的。

    不然,破城哪里能快到这个地步。

    为天子复仇,扛得一手好旗——天子不就是被他们兄弟坑死的么。昭熙心中冷笑,然而也不得不承认,太后连续的昏招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他这一路走来,已经把任九和郭金都派出去集结人手了。不知道成制的还能召回多少。守住皇城问题应该不大——但是没这个必要。一座空城,元祎修要拿拿去。他找到太后,带上玉玺,就可以走了。

    至多两个时辰。昭熙盘算着。

    也幸亏嘉言及时进宫带走王妃和三郎,告知他家中消息,解除了后顾之忧。昭熙目送嘉言和王妃的背影消失在驰道上,对琥珀说:“把各殿作司、尚书、大监、侍中、小黄门通通都给我请过来。”

    琥珀领命而去。

    不过片刻,德阳殿外就林林站了各色服饰的女官与内监,压压有百余人。

    昭熙跨出门槛,横地一眼过去,多少人身上有些冷飕飕地。虽然未必个个都认得他,却个个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杀气。

    “烦劳琥珀姑姑给我点一炷香!”说话却是客气。

    琥珀应声,拈了支香点上。

    昭熙这才对了众人开口道:“各人清点各人的宫殿,及殿外五百步内,到这炷香点完,还没有找到太后或者郑侍中,作司死,尚书、侍中各升一级。以此类推——各位应该不会想让我有点第二炷香的机会。”

    在场诸人多少也是见过世面,见过凶的,没见过这么横的——已经有人嚷了起来:“那要万一太后和侍中都不在宫里呢?”

    昭熙回头看了一眼香。

    众女官、内监一哄而散——还问什么问!明知道这位不打算讲理了,还问什么问!知道的知道是始平王世子,战场上杀了多少个回合人头滚滚,还在乎多杀几个么。不知道的也知道这位惹不起。

    昭熙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阳光明晃晃的,天蓝得十分明澈。找到太后就往北走,元祎修能这么快到洛阳来,和豫州、荥阳一线放水脱不了干系。羽林卫在京中尚可,离了京就是条死蛇,不可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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