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嘉语抿嘴一笑:“我知道。”

    该换半夏上来给她插戴——除了头上簪子,其余耳饰、腕饰,都是要加的,茯苓却犹豫,说道:“姑娘……”

    嘉语诧异地偏头看她。

    茯苓再犹豫了片刻,手心里沁出汗来。到底没敢出口,默默然躬身退出去。就要退到门口,嘉语却叫住她:“茯苓?”

    嘉语目光下移,看住她的手,茯苓腿有点发软,身子也是软的。

    嘉语道:“有什么事,你尽管与我说,听不听在我。”她必须给她身边的人以这样的信心,无论什么事,能不能解决在其次,不能瞒她,不能背着她为她做主——她的事,都须得由她自己决定。

    茯苓几乎是一步一步捱过来,手臂仍垂着,手慢慢从袖子里探出来,手心张开,是一支簪子,柏木所制,通体鲜红如珊瑚,却用蓝色在簪尾细细描一轮凤眼,线条流畅,精美,也许不够雍容,却难得清雅。

    嘉语怔了一下:“谁?”

    “婢子不知道,”茯苓摇头道,“早上起来,在枕边看到它……”

    她当然立时就明白了这东西的名贵,并不是那些个给她献殷勤的小厮买得起的。更准确地说,他们甚至不具备眼光看出它的好。她战栗了整个早晨。要不要和姑娘说呢?说,不说?不说,说?

    她服侍嘉语已久,自然知道她对于私相授受并不十分在乎,但是这支簪子主人用意所在,却教人细思恐极。

    如果是李郎君,大可以大大方方通过姐妹,或者长辈把东西送过来,用不用在她家姑娘。

    如果不是……她该说一声其心可诛吗?

    嘉语缓缓吐出一口气,她隐隐能猜出这支簪子的主人。无论是王妃为她准备的,还是长辈如太后、太妃、长公主,手帕交如郑笑薇、姚佳怡送过来的簪子,都不是金就是玉,或者琉璃、玛瑙。

    时南有民歌,说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能心思清雅如此人,这世上原也没有几个。然而她想不出他怎么能使人把簪子放在茯苓枕边。

    能进始平王府已经是匪夷所思——昭熙大婚之后,洛阳各府邸都整顿了家奴、部曲,而能知道茯苓是谁,猜出她贴身的这些婢子里,谁会心神不定,最终把簪子交给她——便是嘉语,也有瞬间的毛骨悚然。

    他的手,到底有多长?

    却稳了稳神,不说收,也不说不收,只道:“你且下去。”

    茯苓如获大赦,急急退了出去。

    半夏捧了首饰盒子进门来,却奇道:“茯苓今儿怎么了,这满头大汗的,像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嘉语没有作声,任半夏把这些或轻或重的首饰给她戴上,戴到手镯的时候,方才突然问道:“今儿的宾客名单——”

    “在连翘姐手里。”半夏应道,“我去给姑娘取来。”

    嘉语道:“叫连翘进来便是。”

    半夏便应了。片刻,连翘进来,嘉语问:“今儿都来了哪些人?”这名单原是她看过的,这当口,不知怎的竟有些心神不定。

    连翘虽不知所以,人却是伶俐,自不待嘉语再开口,展开名单读给嘉语听:

    “……常山长公主,乐浪长公主,彭城长公主,乐安长公主,高平长公主……”

    “……阳平公主,永泰公主……二十五娘……”

    “安兴县主,淮阳县主,寿光县主,西城县主……”

    “……郑二娘,郑五娘,郑六娘,崔七娘,崔八娘,崔九娘,崔十娘,崔十五娘,卢六娘,卢七娘,李——”

    读到这里,一怔,声音即止。

    嘉语问:“李家来了谁?”她记得李家九夫人,十五娘,十六娘都在名单上,怎么连翘念到这里,却住了。

    连翘面有难色,斟酌了片刻,方才说道:“想、想是——”

    “我问你,李家来了谁?”嘉语面色一沉。这日子,连翘哪里敢让她发火,忙道:“李、李九娘。”

    嘉语:……

    “我记得……”连翘嗫嚅道,“婢子记得李郎君说过要来的……我找找,让我找找……”

    “不必——”

    “找到了!”连翘喜道,“我就说过,李郎君应过要来的!”

    嘉语默然,郑忱的话这时候如魔音一般响起来:“如果李家有负三娘子呢?”至少李十二郎没有负她,至少李九娘没有负她。

    她猜不出是什么影响了九夫人的决定,是李司空的意外得胜归来,李家荣耀在望呢,还是嘉颖散布的流言?无论如何,在全洛阳都知道她将要嫁入李家的情况下,九夫人的缺席,确实是相当响亮的一记耳光。

    不过,嘉语想道,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人还是要知足。

    “接着念。”嘉语说。

    “是。”

    再过了盏茶功夫,芳梅过来与她说:“三姑娘,吉时到了。”

    嘉语点点头,由薄荷扶着,出了四宜居。

    作者有话要说:

    兰若是寺庙的一种。

    小时候看倩女幽魂里面有兰若寺,后来看到唐武宗灭佛的敕令,兰若是直接作为一个名词来用,兰若寺大致就和广州这边的士多店一样吧。

    士多本身是store的音译,后面还跟个店……囧。

    北魏高层信佛,但是边远没开化地区就信巫比较多,北史上经常能看到巫师出来跳大神。小周原型应该是信巫的,他儿子也是,后来发达了就改信佛了,总觉得是社交需要……

    所以谢妹子说未浴佛光。

    北朝石窟还挺有名的,龙门石窟云冈石窟,这个习俗延续到隋唐,就是敦煌莫高窟……贵人出钱给自己亲人雕琢佛像,据说有的佛像面目就是直接用供养人的……

    北朝佛像不像后来弥勒佛那样胖胖憨憨的,北朝佛像很多都身段优美,眉目精致。

    薏仁果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典故,马援打仗,收了当地特产薏苡仁回京,被当成珍珠,有人诬告他索贿,病死狱中,很冤的。

    后来他女儿做了汉明帝的皇后,给他平了反,也算是一段佳话了。马皇后没有生娃,但是和汉明帝感情很好。一个孤女(罪人之后)母仪天下,写的这么写现在读者都不信了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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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2.令月吉日

    这是嘉语第二次举行笄礼了。

    上次始平王倒是难得的在京中,场面比如今更盛,

    但是父亲眼睛里的忧色,

    如今想来,如风里渺渺。

    他为她担着心,

    她如今是知道了。

    她与李十二郎定亲,

    比当初与萧阮,

    要让父亲放心得多吧,如父亲再回到平城,在母亲墓前,会不会说,

    总算是能给她一个交代了?

    笙乐响了起来。

    女官引导嘉语步入偏厅,

    宫姨娘等在那里,

    之前和她置气,

    铁齿铜牙说了不肯给她加簪,临了临了,

    却还是坐在这里,等着给她梳头——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啊,她怎么狠得下心。

    宫姨娘一下一下地给嘉语梳着发,嘉语的发丝细软,柔顺,扑满了整个肩头,

    疏密光泽如乌玉。让她想起她小的时候,

    才到她膝高的时候,

    才到她腰高的时候,

    一转眼,就够到她肩头……再之后,她比她高了。

    挺拔,亭亭,清新如新发的竹,怎么都是好看的。

    她的孩子……她还有一个孩子,因为她流落天涯,宫浣云鼻子一酸,到底忍住了。三娘的好日子,她可不能把它冲坏了。

    如果阿姐能看到三娘及笄……该有多好。她这时候想起阿姐,面容已经模糊了,到底是十余年过去。却还记得她说话的样子,每个字都清晰,像是金的玉的落在地上,一锤定音——那干脆劲儿。

    有时候她觉得,王妃比她像阿姐。

    她不像,她知道她不像,虽然眉目是像的。姐夫对她并不是不好,然而姐夫只是姐夫。

    她从前是把三娘当女儿看,当女儿养。有时候她觉得三娘比阿袖更像她的孩子。但是后来知道不是了,并不是。阿袖才是她的女儿,没有父亲的孩子。三娘是姐姐的女儿,金尊玉贵的公主。

    命运终于在她面前撕裂,血淋淋的残酷。也许阿袖是早知道,所以她才不像她。她不能像她。

    一滴眼泪,终于无可奈何坠了下去。

    “姨娘?”嘉语没有回头,却有些不安。

    “……就好了,三娘莫急。”宫姨娘嗓子有些哑。

    嘉语道:“我不急,姨娘慢慢梳。”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嘉语多少是心虚,虽然她不信贺兰袖已经死了,但是景况定然好不到哪里去。她并不后悔,她只是不知道如何与宫姨娘交代——宫姨娘还肯为她梳发,已经不容易。

    宫浣云心里充满了酸楚,她不知道她是该为三娘高兴,还是为阿袖心酸——她那样匆忙地出阁,冰天雪地的,她给她插上簪子,就算是及笄。寒酸到她每每午夜梦回,都能听到女儿在哭泣。

    想到这些,难受得手都发软。最后一下把头发梳上去,一个中规中矩的髻。

    女官领嘉语出去,嘉语尤回头对宫姨娘道:“姨娘过来观礼啊。”

    天真如昔时。

    宫姨娘强笑道:“姨娘换过衣裳就来。”

    待看到她一手养大的那个孩子姗姗出门去,再看不见,她身子一软,几乎跌倒在地:那人说,阿袖还活着。

    ....................

    嘉语跟着女官进到东房,宾客俱已到齐。一眼扫过去,谢云然、嘉言、嘉颖、嘉媛几个都在。李九娘坐得略偏,眉目里大有憔悴之色。始平王妃升座,左首是如今宗室里最年长的淮阳长公主。

    执事也是宫里来的女官,奉笄以进。乐浪长公主往前一步取笄,到嘉语面前,北向而立。乐声稍歇,乐人唱祝祷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然后乐声又响了起来。乐浪长公主给嘉语加笄。笄是温玉所制,雪白如羊脂。簪尾镂空了雕一朵牡丹半开,奇的大约是牡丹花心里一点胭脂红——竟是天然。也难为王妃从哪里寻来。

    嘉语低一低头:“姑母。”

    乐浪长公主微微一笑。

    女官引嘉语到里屋去。芳桂双手捧了大袖长裙,待嘉语进来,抖开衣物,忽地手上一紧,定睛看时——

    一声惊叫从里屋传来。

    一时厅里人人侧目。得亏有王妃、长公主坐镇,在座的也多是高门贵女,打小养出来的规矩,虽然好奇,到底没有谁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最多也不过是心里感慨,始平王府真是流年不利。

    ——先前世子迎娶出事,如今华阳及笄又……

    芳桂面色惨白,唇一直在抖动,却连个囫囵字都吐不出来。

    她知道她完了。

    她死定了!

    王妃素日再疼她,出了这种岔子,也不能饶她。更别说三娘子,不不不,就是她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怎么能出这样的差错!

    来了。嘉语心里响的却是这一声。那就像是绷了太久的弦,就等着弦断的那个时刻——终于断了,铮然。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

    从来等候才是最磨人。

    “让我看看。”嘉语说。

    “公、公主……”

    “让婢子先来吧。”

    女官却阻止了她,上前一步,刚刚好挡住她的去路。嘉语知她职责所在,也不勉强,略站定了。就听得女官与芳桂低声交谈几句,说是交谈,其实多半是女官在说。芳桂不过单个单个的应字。

    “只剔了一根线……”女官道,“手法巧妙,看来是个针线上的高手——这根线刚刚好就在经纬结点上……”

    “要补却来不及。”

    没出口的话是,公主及笄何等肃重,难道能叫公主穿件有破洞的大裙来完成她的成人礼?便是瑕疵都过了。虽然并不是不能遮掩。

    然而这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机。女官与芳桂都是极能干的人才,当此关头,竟都束手无策:虽则笄礼上有三套礼服,每加一簪,换服饰一次,然而每种服制、配饰都有相应的规格,丝毫都不能乱。

    而良辰吉时也是定好的,最多能宽限一刻——不能再多了。

    芳桂惨然道:“我、我——”

    笃、笃、笃。

    外头传来叩门声。屋里静,这叩门声就格外清锐了。几个人都是一惊,却听门外人问:“阿姐,我可以进来吗?”

    是嘉言。

    嘉语朝婢子点点头,婢子开了门。嘉言几步进来,见嘉语无恙,先自松了口气——也是被她数次受伤吓怕了——方才问:“出什么事了?”

    “大服像是出了点问题。”嘉语说。声音仍是稳的。

    如果仪式与祝福有这么重要,从前她就是不该落了那么个下场。细想来,未尝不是报应。她毁了陆靖华的大婚,报应回来,是昭熙婚礼上的意外,如今又轮到她的笄礼——然而她并不觉得害怕。

    祥与不祥,无非在人。

    倘若皇帝当初能把陆靖华、至少是陆家看得比那个见鬼的谶语重要,那么她装神弄鬼,也就止于装神弄鬼。

    嘉言“啊”了一声,跳过去,只看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芳桂是母亲的贴身婢子,嘉语不便责备,她却没有这个顾虑,当时就怒道:“芳桂姐姐——”

    “阿言。”嘉语喊了一声。

    嘉言回头看她。

    嘉语道:“不关芳桂姐姐的事,有人存心使坏,哪里是芳桂姐姐防备得到的。”

    嘉言这才……还是气咻咻瞪了芳桂一眼。她当然知道芳桂心思细密,行事谨慎,平日里母亲的衣物、首饰,都是她打理,再没有什么错的。然而今天这样的日子,又到了这个时辰,外头都等着呢。错过了吉时可如何是好。

    家里连母亲、嫂子在内,上下都忙活了大半月,更别说绣娘费的功夫了。

    芳桂咬得下唇都破了,一横心,说道:“六娘子勿恼,婢子这就去王妃面前领罪。”

    “芳桂姐姐糊涂!”嘉语喝住她道,“姐姐是母亲的婢子,这事儿传扬出去,母亲的脸面还要不要?”要薄荷经手的也就罢了,更明白一点说,要王妃是她亲娘也就罢了,要今儿及笄的是嘉言也就罢了。

    自古继母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芳桂面色更是惨然不见半分血色,却也再没有别的办法——连死都不成,她这会儿死了,更坐实了王妃薄待继女的罪名。便是王爷回来,也都不好交代。

    嘉言摸着破损的大服,这不是常服,比常服要华丽得多,也贵重得多,除掉节日,或者比较郑重的场合,寻常是不穿的。然而……就有这么巧,嘉言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阿姐,我有个法子。”

    嘉语道:“你说。”

    “我……我,”嘉言偏还忸怩了片刻,说道,“阿姐还记不记得前儿我问你,想要什么礼吗。”

    嘉语:……

    芳桂和女官都急得吐血,怕这当口这姐妹俩还能不疾不徐来一段话家常。好在嘉言也知道她们急,长话短说道:“之前,表姐出阁之前,我陪表姐挑衣裳,当时看到就觉得好……但是母亲说已经给阿姐备好了。”

    几句话没头没尾,然而在场几个人偏偏都又听懂了:这丫头陪镇国公府姚娘子挑成亲衣料的时候,看中了一件可以送给姐姐行笄礼的大服。几个人心里都闪过一个念头:哪里就有这么巧?

    大服是有服制的。嘉语是公主,公主及笄的大服,哪里是一般地方能看到——莫非是尚服局?

    虽然如今宫里的两位公主都年岁尚小,但要说早早准备起,也不是没有可能;而镇国公府这位姚娘子深得太后宠爱,请尚服局绣娘帮着做几件小东西,那更是天经地义。就是太巧了一点——巧得让人喜出望外。

    这大起大落,芳桂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女官语声里也带了几分急切:“那六娘子……烦请六娘子着人取来。”

    嘉言看嘉语,嘉语并没有什么意外的颜色,只点头道:“怪不得那日你问我要什么礼物,原是早备好了。”

    嘉言尤嘀咕了一句:“怕阿姐笑我……”

    一闪身出去了。

    芳桂和女官并不敢松这口气,论理,六娘子自小府里宫里,见识不缺,对于服制应该是清楚的,但如果是这样,王妃为什么却不取呢——虽然之前有备好的,但是六娘子的礼物,意义又不一样。

    这疑虑间,嘉语却开口道:“放心,该是合用的。”

    理当如此。

    这镇定功夫,莫说芳桂,就是女官也都惊讶了。她生平见过的贵族女子不可谓不多,然而笄礼上发生这样的意外,还能有这样气定神闲,真真平生罕见——这已经不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该有的了。

    太……平静了。

    哪有笄礼上不兴奋,不憧憬,不期待的小娘子?人小的时候,总盼着长大。要到历经了风霜,才又回头留恋那些不必背负责任,不必背负命运,还有着无限可能的时光——然而都已经过去了。

    女官竟忍不住微微舒了口气,即便是如此,如果没有那一段兴奋、憧憬、期待,多少还是遗憾。

    当然人生总是遗憾的,没有人会珍惜……懂得珍惜的时候多半都已经过去了。

    这思忖间,嘉言已经转回来,紫苑跟在后头,双手捧着大服,却是浅青,青得如一汪春水,水面上悠悠浮动的天光云影,而杨柳依依。

    芳桂先怔了一下,面色灰败下去:“翟纹……”她喃喃道。公主的大服是有翟纹的,日月星辰,凤雉羽翼,紫苑手里这件虽然形制精美,色泽清雅,却不合礼制——也是她在劫难逃。

    却听嘉言笑道:“起初我也这么以为,不过——”

    她走到窗前去,推开窗,让日光进来,再从紫苑手里取过衣裳,就手一扬——

    “啊——”

    即便见多识广如女官、芳桂,也不由惊叫出声,起初不过觉得色泽好看——比王妃准备的大服还要好看,要在日光下,才能看得其中蹊跷,竟是五色俱备,翟纹清清楚楚从天色里浮出来——就仿佛浑然一体。

    嘉言面有得色:“……不然我怎么会一拿起就舍不得放下,还想着送给阿姐呢,当我年纪小就没见过好东西么!”一转眸,却见嘉语仍站着不动,眉目里恍惚还有一丝凉意,凉得就好像秋冬季里,雨水落在眉心。

    “阿姐?”

    “理当如此。”嘉语淡淡地说。

    “什、什么理当如此?”嘉言莫名其妙。

    “没什么,时辰不早了,”嘉语道,“叫茯苓进来给我换衣。”

    素来这些贴身活计都是薄荷领的,这会儿突然想起来叫茯苓,薄荷和连翘都是一怔,也只能领命去了。

    既然送了簪子来,自然会找机会让她插上;既然要插他的簪子,自然还需要与之配套的衣裳。他的眼光一向是好的——比她好。却不知道是谁在其中推波助澜,让嘉言看到这件大服,让她动心带回来。

    王妃当然是会拒绝的,虽然嘉言是一片好心:这件大服虽然没有大的差错,然而形制与细节,却都是南式——只是如今洛阳盛行金陵风尚,要说慕衣冠之正,服饰之美,也不是说不过去。

    其实连那支簪子,他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得放进执事所奉的盘子里,不通过茯苓,之所以没有,大约是想要告诉她:

    但凡他想,没有他做不到的。

    但即便是如此,嘉语也想不到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李司空的得胜归来已经是事实,虽然后来落在宜阳王手里,成了个烂摊子——那也怪不到李家头上去。她和李十二郎婚事已定,他还能怎么翻盘?

    嘉语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女官引嘉语出去。乐声一时起,一时又停。乐人再唱祝祷词,这回说的是:“吉月令辰,乃申尔服,饰以威仪,淑谨尔德。眉寿永年,享受遐福。”

    加第二簪。

    执事奉簪而至。

    乐浪公主伸手去取,指尖微微一滞。拿在手里,果然是那支通体鲜红的柏木簪子——配嘉语这身浅青色大服,或者说配嘉语本身的气质,再合适没有了。便是乐浪公主,插稳簪子之后,也忍不住赞一声:“华阳今日真是光彩照人。”

    王妃踞于尊位,见嘉语穿着浅青色大服出来,已经是吃了一惊,待再看到这支簪子,更是神色有异。嘉言想送这身礼物给三娘她是知道的,但是这支簪子——又打哪里来,却如何会到执事手中?

    她给嘉语备的第二支簪,原是珊瑚所制,色泽虽类,材质却大有不同,光泽便也不同,看到嘉语如此装扮,竟隐隐想道:就好像、就好像这人比她更熟悉三娘,更知道三娘该穿什么,配什么。

    那是……谁呢?

    王妃的诧异,底下宾客既不知其因果,自然也不会有同感,最多不过是觉得,华阳果然是长大了,从前还不见得有如此出挑。

    连昭熙都与有荣焉。

    嘉语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当然照规矩礼仪,她也该是郑重的,肃然的,这等场合,岂容嬉笑。

    人就如一个傀儡,被推着走,领着走,引着走。有时进酒食,又进里屋换衣,再出来,乐声一时停了,一时又起,乐人唱道:“宾赞既戒,肴核惟旅。申加尔服,礼仪有序。允观尔成,永天之祜。”

    三簪加毕。

    再由人引领至王妃座前,有女官宣训道:“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嘉语盈盈下拜,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至此,笄礼毕。

    一直悬着心的女官到这时候方才松一口气。之前大服的乱子可唬得她不轻,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

    芳桂的脸色还是惨败的,不知道一会儿怎么应付王妃的责问。

    厅里却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年长的贵妇勉励几句好话,年少的小娘子们赠送钗儿环儿什么的,不一定名贵,也就是个心意。

    嘉语脸上虽然笑着——总是要笑的,哪怕顶一张浆糊似的大白脸呢,心神却有些不定。总觉得还会有事发生——虽然她并不清楚会是什么。但是以萧阮的手段,总不会送了大服和簪子就算完了。

    余光里瞥见芳兰匆匆进来,面上颇有急色,到王妃面前,耳语几句,王妃与淮阳长公主低语几句,就匆匆出去了。

    嘉语看了眼连翘,又看了眼王妃的背影。

    连翘心领神会,找借口跟了出去。

    .............................

    连翘并不知道姑娘在疑心什么。自她得姑娘信任以来,看到姑娘对王妃一向都敬重有加。她有时候会乐观地觉得,姑娘是知道了王妃的好。做继女的,自然不能和继母对着来——不然有得是亏吃。

    但是今儿、这日子,姑娘又抽什么风。

    然而既然嘉语示意,她就不得不跟过去看看。隔着窗纸,影影绰绰看得见几个人影,像是个男子的模样。

    连翘吃了一惊——世子就在府中,怎么家里来了男客,却找王妃来?

    这一念未了,就听得王妃怒道:“那如何使得!”

    “王妃息怒。”那声音却有些尖细。连翘跟嘉语进过宫,登时就反应过来,是个寺人。

    太后的人?

    太后派人来见王妃不稀奇,往日里也有。不过通常是宫里的姑姑,也方便内宅行走。光就今儿,为了姑娘的笄礼,就来了七八个女官——怎么又特特地另派了寺人来?赶着今儿这个日子……也难怪姑娘多心。

    就听得王妃涩声道:“这叫我如何与华阳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经常看到北朝男子打扮自己的妻子,给她们做衣服啦,淘首饰啦,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南朝人可以理解,吴地少年还有刺绣的传统(明朝),北朝一听就很直男……

    小周:所以我以后会给我娘子做衣服是吧是吧是吧?

    三娘(痛苦地把脸扭向一边):我郎君的审美很异于常人……

    真很难想象高洋给他老婆做衣服和首饰,然后他哥高澄觉得东西不错还抢他的……后面高湛高纬就不说了败家子,给老婆做珍珠裙把市面上的珍珠都买光了,这个是真千金买一笑。

    所以没准小周应该还蛮喜欢给三娘做衣服首饰。

    不知道为啥有点毛骨悚然^_^

    小周:作者君敢瞧不上我的审美!!!

    作者君表示,小周你原型的后宫里那么多妹子,一个被记录美貌的都没有,你说你有个啥审美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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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3.眼底波澜

    那寺人柔声道:“奴家也知道王妃为难。”

    “那你们还——”

    寺人叹了口气:“王妃也要体谅太后的难处。”

    王妃“呵”了一声。

    连翘竟无从判断这声音里的意味。

    屋里静了片刻,王妃的情绪大约是平缓了些,

    问:“那如今,

    太后要我怎么做?”

    寺人微微一笑道:“太后也是为王妃着想,

    不想坏了公主的好事——也不惊动世子殿下,请李御史和九娘子来见一见……也就罢了。”

    王妃斟酌了片刻,一时没有应声。她要这么做了——她当然知道她必须这么做,李家完了,

    三娘不能赔进去。好在只是订亲,也幸而这一年里事多,

    只来得及订亲。然而说到底,她并不相信李家有这样的胆子。

    私通反贼,

    杀良冒功——李家能得什么好,

    元辰就是个小人,阿姐又不是不知道。

    真真可笑来。要早一步让她知道这个消息,

    还能劝阻一二,

    不不不……王妃忽地记起大半个月前,嘉语来畅和堂恳求她的事。她说强迁降户,六镇必乱。她说六镇一乱,恐怕会调父亲北上收拾残局。

    她说一旦父亲收拾了这个残局,

    下一步就是功高震主,兔死狗烹。

    竟……一步一步到眼前来。王妃心里一阵惊涛骇浪。寺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如果不是始平王妃着实得宠,

    恐怕早撂了脸。

    饶是如此,

    仍忍不住出声提醒道:“王妃?”

    “让我静静!”始平王妃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竟是不太客气。那寺人一惊,愣了愣,到底闭了嘴。

    连翘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和擂鼓一样,扑通,扑通,扑通。

    是什么事,让王妃觉得不好和姑娘交代?太后遣了这寺人来,就只为见一见李郎君和李九娘吗,见过之后呢?

    她不知道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以她有限的见识,也实在想不出来这寺人要见李郎君做什么。但是姑娘定然是知道的,就像姑娘知道王妃出来必然有事一般,姑娘是知道的,姑娘让她来,是、是想要她阻止吗?

    阻止……李郎君被带来见这个阉人?

    她像是抓到了一线生机——也许只是一根稻草,但是无论如何,她抓到了,抓牢了,她死死按住自己狂跳的心,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谁?”王妃的喝声从屋里传来:“芳兰,外头是谁?”

    连翘登时就不敢动了。猫在窗子下,半人高的花草——幸而还不到深秋,草木还没有枯尽。

    “一只雀儿。”芳兰应道,“雀儿啄食呢。”余光定在地面的影子上,深红一角衣袂。这个蠢丫头。她并不清楚是三姑娘房里哪个蠢丫头,但是她并不觉得有必要声张。屋里除了王妃,还有外人呢。

    让外人知道三姑娘偷听嫡母成什么话。这两年里,三姑娘给的好处不少,能睁只眼闭只眼,就睁只眼闭只眼罢。

    一个丫头,能翻了天?

    便只喝一声:“滚!”

    .............................

    嘉语不知道为什么连翘一去这么久,也不知道王妃何以去得匆匆,可能的推测大约是府里出了什么大的事故,须得王妃出面处理。然而笄礼已毕,便再有什么,也不急在一时,非王妃不可。

    ——也没有什么事故会比笄礼上大服被毁、簪子被换更严重了。

    这两年里,无论王妃私底下如何,面子上是很过得去的。这样的场合,王妃绝不会失礼。

    因此越发忐忑。

    这心神不宁的时候,姚佳怡到面前来,送的一对金丝扭穿珠耳坠,造型颇为别致。她如今已经梳了妇人发髻,想起去年早些时候,她和嘉言哄她海上方……颇为欢乐。

    恐怕,已经是最后的欢乐时光。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嘉语忍不住往门口再看了一眼。

    姚佳怡笑道:“一转眼,三娘都及笄了。”

    嘉语失笑:姚佳怡才多大,话说得这样老气横秋。

    “……从前小,那些胡闹的事儿,三娘不要记恨我。”姚佳怡举杯道,“今儿为三娘贺,这杯我先饮了。”

    人生真是奇妙,嘉语看着笑吟吟饮酒的姚佳怡,忍不住想,从前她们可没有和解过,她到死都没有想过姚佳怡的下场——总不会太好:整个姚家都完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何况从前各有骄纵。

    她能有这样的际遇,姚佳怡能有这样的转变,再转眼,看到嘉言在为她待客。她改变不了那么多,但是身边的这些人,但愿这些人,这一世,会好过从前。嘉语也举杯,一饮而尽,亮了杯底给姚佳怡看。

    算是一笑泯恩仇。

    都过去了。

    “公主。”李九娘怯怯喊了一声,眼神仍然是躲闪的。

    如果华阳公主问起十五娘、十六娘,或者母亲,她该怎样回答?这众目睽睽的,身边多是始平王府的亲友,总不好说母亲听信谣言,要给她没脸吧。做女儿的,如何能直言母亲的不是?

    如果说李九娘从前还是温柔大方的性子,自姐姐死后,这个世界对于她,就没有多少温柔可言了。她要到这个时候,方才能够认识到,虽然姐姐只长了自己一岁,但是给她挡去多少风雨。

    她的婚期就在二十天后,万事俱备。

    好在嘉语看过来,面上微笑一如既往:“九娘子。”李九娘是李十二郎的妹子,却年长于她,她是喊姐姐也不好,喊妹妹也奇怪,所以只含混过去。

    李九娘的性子比八娘还怯,在宫里时候,两姐妹形影不离,她当时也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也比不得李十娘胆子大,性情果敢。不过是个无害的小娘子……嘉语当然不至于为难她。

    笑一笑,说道:“来日九娘子大喜,我再上门相贺。”

    明月与永泰、阳平两位公主相携而来。如今元祎炬封王出征,待明月再年长些,应该也能请个不低的爵位。她养在宫里,宫里如今孩子少,太后、太妃待她好,有两位公主的,就有她的,姐妹三个关系很不错。

    元祎炬之前官位虽然不算高,却是个重要位置,如今又领军,倘若以后明月从宫里出阁,少不得能配到一个位高权重的高门子弟,前途不可限量。

    嘉语看她气色好,神情里却有愁意,略一思索,低声问:“明月是想阿兄了吗?”

    明月点点头。

    嘉语倒是想安慰她说元祎炬定然无事,却说不出来。

    刀枪无眼。

    她从前的记忆里,朝廷对六镇用兵,是一路溃败,死了不少人,虽然以底层军汉居多,宗室将领也并非没有。不说别的,咸阳王如今,不就连个囫囵尸都找不回来吗——虽然他并不是死在战场上。

    只按一按她的肩,说道:“吉人自有天相。”

    明月瞪着黑白分明一双眼睛看住她,忽得滴溜溜一转,凑过来道:“三姐姐,我阿兄已经回来了。”

    嘉语吃了一惊,元祎炬回京,怎么半点风声也没有?

    “昨晚,”明月又补充道,“阿兄昨晚回的京,昨晚进了宫。”

    明月这几句话,大可以理解为元祎炬一回京,首先就进宫去看妹子——到底他们兄妹是相依为命,情分与别家不同。但是嘉语并不会这样以为——元祎炬、元明月兄妹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明月与她说这个,自然不会是因为他们兄妹情深。

    而是……重点是,元祎炬进宫了。

    要没个急事,元祎炬怎么会连夜进宫?不整理仪容、洗涤风尘么。进宫当然也不会是为了见妹子,而是见太后。难道北方的局势,已经不可收拾了?嘉语心思急转如电,然而这急切间,又哪里想得透。

    阳平见明月与嘉语咬耳朵,忍不住酸道:“二十五娘就是和三姐姐好,见了三姐姐,连我们姐妹都撂下不理了。”

    好天真的公主——风雨欲来,也只有深宫里不须食人间烟火的公主才能这样天真了罢,嘉语想道。正要随口取笑“二十九娘急什么,待二十九娘及笄了,二十五娘想必也有大把的私房话要与二十九娘说”,余光里却瞧见芳莲朝她走过来。

    来了。

    嘉语心里再一次响起这个声音。

    连翘没有回来,反而来了这位。

    嘉语都顾不得阳平,目不转睛盯住来人。芳莲躲不过去,不得不走近来,屈膝行礼:“公主、县主,小娘子……”大约自个儿也觉得人物众多,一笑,对李九娘说道:“王妃请李娘子过去……”

    李九娘“啊”了一声,脱口问:“是母亲来接我了吗?”这是她时时刻刻悬在心上的事,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成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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