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皇帝已经大婚,照理是要亲政,虽则在此之前,有过太后把持朝政到死的先例,但那不是常态。

    常态是,皇帝已经成人,理当亲政。

    太后会因为她而信任她的夫君,皇帝呢?

    皇帝在母亲的威压之下雌伏多年,一朝权柄到手,这口气,难道他不出?除了姚家也就是她始平王府了吧,姚家没有出色人才,不过是些富贵闲人,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两者之间,皇帝会忌惮谁。

    王妃微叹了口气,两年前……再往前三娘是养在平城,如何竟想得到这一步?神色里不免添了几分怜意,说道:“三娘用心太过了。”又嗤笑一声:“人家都盼着父兄加官进爵,好为自己讨些好处——”

    “我只盼着一家人平平安安。”嘉语道。

    王妃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我知道了。只是宜阳王出发有好几日了,恐怕已经到达朔州了也未可知,朝廷的意旨,没个朝令夕改的道理——”

    嘉语惨然道:“飞龙厩里有的是好马……”

    王妃苦笑道:“三娘糊涂!你我在这屋里说也就罢了,这些话,难道是能用来说服太后的?”又摇头道:“不必再说了,三娘你的用心,母亲记着。但是,打仗是男人的事,你有阿爷有长兄,毋需如此。”

    便纵真有一日,皇帝要动手,难道景昊就是吃素的,只能束手就擒?王妃心里这样想,只是这些话,却不好与继女说。

    口舌费尽,王妃仍不为所动,嘉语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起身辞行,外头日光白晃晃得直扑过来,她心里有些恍惚,恍惚地想,从前,那是十多年前了,十多年前的中秋,也是这样一幅光景么?

    忽地脚下一绊——

    “三娘!”

    “三姑娘、三姑娘——”

    许多声惊叫响了起来。

    .............................

    听说嘉语在畅和堂绊了跤,谢云然立时就往四宜居去了。虽然如今始平王府不是她当家,耳目还是灵便的。

    待看待嘉语趴窗台上发呆,松了口气,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绊了?”要别处绊了也就罢了,还有个自个儿不小心的可能在,但是畅和堂——莫不是王妃说了什么,三娘与继母置气?

    谢云然进门这几个月里,对王妃印象甚好,虽然说不上多亲近,但是婆婆又不是妈,谁指着她亲近了,不为难,不刁难,互相敬着,彼此退让一步的距离,已经是顶顶好的了。更何况昭熙还向着她。

    想到昭熙,谢云然心里总的甜的。

    嘉语笑道:“不过是崴了脚,哪里就惊动姐姐了。”论理她是该改口喊嫂子,不过私底下她一直没改过来——谢云然也觉得这样更好。

    又吩咐连翘送果盘和酒水上来。谢云然道:“你且别忙,我问你,你去畅和堂,可有什么事?”

    嘉语“哎”了一声,眉目里大有犹豫之色。她当初对陆靖华下手,她猜谢云然其实是多少猜到了一点——便纵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但是那看起来也不过是小娘子之间的争端罢了。

    扯到国事——那原不是她该操心,更不是她能乱打主意的。

    谢云然心思略转了转,还真猜不到嘉语找王妃能有什么事。嘉语不是个事多的,王妃的态度也明摆着,嘉语的笄礼就在眼前,出阁也不远,王妃何苦在这当口为难她。最近还有的一桩,就只有嘉颖——谢云然皱了皱眉:“因为二娘的亲事么?”说的是二娘,其实想的还是郑忱。

    郑忱能有今天,几乎是三娘一手促成。他们之间有怎样的牵绊与协议,三娘不曾说过,谢云然心里一直隐隐不安,特别是,嘉颖和郑忱如今好事近了——洛阳城里多少高门贵女,他怎么就看上嘉颖了呢?

    嘉语默了片刻,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看来不是了。谢云然与嘉语亲近,自然看得懂她的脸色。也知道不是万不得已,她不肯说谎,尤其不愿意对亲近的人说谎。略想一想,又道,“三娘是心里有什么事,一直担忧,却不好与王爷、世子说么?”

    连父兄都不方便说,就更勿论王妃了,嘉言就还小,又养得天真。

    这次,嘉语眉目里动了一下。

    谢云然微叹了口气,抚她的袖道:“便是难言之隐,也总该有个人,是可以说说的。一个人闷着,这天长日久的,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当初……难道是个愿意理人的,偏三娘你,隔三差五来找我,如今……”

    她说的是她去年赏春宴毁容的事,当时艰难,便如今想起来,也不是不心酸的。

    她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今儿我就带了耳朵……三娘说什么,我都只听着,便是——”

    “谢姐姐不必如此。”嘉语打断她,她再不出声,不知道谢云然会发出什么誓来。她原也不是信不过她,只是有些事,说出来未免惊世骇俗——王妃反而不至于此,是因为太后的缘故:太后执政十年,她最信任的莫过于始平王妃,又因着始平王的缘故,那些朝事、战事,王妃是原就知道的。

    而谢云然——

    嘉语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谢云然的心理承受能力,方才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地说给她听,大致是朝廷强迁朔州降户不妥,最好是能够沿用李司空原本的策略,就地安置——然而王妃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谢云然心里大吃一惊,想道:三娘小小年纪,从前跟着宫姨娘长在平城。平城虽然不是穷乡僻壤,但是如何能与洛阳同日而语,更兼之宫姨娘无甚见识,所以初来洛阳,进退失据是正常的。这不过两年,竟如同脱胎换骨……不不不,前年三娘跟着王妃进宫给太后贺寿,就已经初见端倪。

    要说家学渊源,昭熙并没有显示出在这方面的敏感,反而贺兰……但是宫姨娘并不像是大智若愚,莫非、莫非真有天赋异禀?

    竟有瞬间的茫然。

    她这沉吟不语,倒叫嘉语有些懊悔。她也知道她成天琢磨的这些事,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人人都接受的,未出阁的小娘子就该描个花儿,绣个荷包,雅致的写几行字,画几笔画。

    或者跟着王妃学习理事当家看账目……那才是正经。

    谢云然已经是算是接受度比较高的了——譬如嘉言,她就从不露半句口风,免得她想歪。方开口道:“谢姐姐——”

    正要央告谢云然莫要与昭熙说,谢云然却道:“三娘说得不无道理,虽然眼下乱势已平,但是乱心尤在,一个处理不慎,就是滔天大祸。”

    嘉语心里一松——到底是谢家人,看事情的角度与王妃却又不同。王妃想的不过是家族荣耀。不由自主说道:“当初李司空出征,我就很担心李司空年老力衰,然而如今朝中,也并没有出色的武将。”

    她父亲当然不算——她父亲压在豫州呢。

    正经说起,咸阳王反而算一个,谁知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陆家长期刀锋南向,水战兴许比陆战还强些;前些年,穆家还是有人的,然而自迁都洛阳以来……老一代的战将已经老去,新生代都享受着家族与公主的荫蔽,如今家族里又添了皇后,谁还想去刀口舔血?

    宗室里的王爷也是如此——谁不想过舒服日子呢,锦缎多软啊,盔甲硬的硌骨头。

    这样数下来,偌大的朝廷,竟数不出几个人来。将军不过是五陵少年腰上的佩剑罢了,华丽,精致,只是抽不出来——抽出来也杀不了人。

    所以……她当时并不是不能阻止李司空出征,如果她坚持的话,但是,如果李司空不去,该换谁上呢?

    她不是没有痛恨过自己手中无人——她能想到的战将,这会儿多半都还籍籍无名,而且大部分都还在六镇叛军中。退一万步想,李司空输了,未必是件坏事,朝廷能对六镇的问题重视起来,以如今朝廷的实力,只要两宫不翻脸,还是可以徐徐图之——偏李司空赢了。

    想到这里,嘉语不得不叹了口气。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的,你以为你绕开了,然而它不过是走了一段弯路,又回到从前的地方,就如同于烈没有赴朔州,导致兵变,换了咸阳王,而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眼下这情形,别人也就罢了,宜阳王叔……谢姐姐也该有所耳闻,宜阳王叔是个无利不起早,他到朔州去,能讨到什么好。”这洛阳城里多少宗室,嘉语也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起用宜阳王。

    ——多半还是黄白之物闹的。

    谢云然面色凝重。

    她倒没想过要追问嘉语这些消息打哪里来,多半是从郑忱那里听来。毕竟,无论始平王、始平王妃还是昭熙,都不会与她说这些。也是三娘有心——到底她在焦虑什么,不然何至于,一个受尽荣宠的小娘子,要去额外操这样的心?

    这个念头让谢云然怔了片刻,她从前也觉察到三娘心思深沉,交往越深,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她在怕什么?但是这句话,谢云然到底忍住了没有出口,只问:“既然母亲不肯出面,那三娘如今有什么打算?”

    ------------

    210.色胆包天

    嘉语愁眉苦脸说道:“并没有什么打算——我又不能上朝,

    也不能上书,

    我要与太后说三道四,太后多半会着人把我叉出去……”

    谢云然“噗嗤”一下笑了,无论如何,

    三娘还是很擅长苦中作乐。又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你看能不能行得通。”

    嘉语眼睛亮了:“姐姐快说!”

    “郑侍中……”谢云然道,

    “如果郑侍中能够说服太后,虽然是迟了点——”

    嘉语道:“这我也想过,

    可是我这脚——”

    “我替三娘去罢。”谢云然微微一笑。

    嘉语在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

    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为什么不,

    当初在宝光寺,

    在宝石山上,郑忱是同时遇见了她们两个,毫无疑问,谢云然是这个世界上对于他们俩的关系知道得最多的人。

    “还、还是找郑娘子吗?”嘉语问。上次郑忱和嘉颖的亲事,就是通过郑笑薇。

    谢云然笑着摇头:“三娘也傻了,如今郑侍中是咱家姑爷了,

    哪里还需要通过别人呢。”

    嘉语:……

    好吧,

    她承认在人情世故上,

    谢云然比她擅长太多了。

    谢云然这样一个人,

    但凡她说出的话,

    总让人无端多上几分信心——虽然原本事情是并无指望的。

    到天色擦黑,

    薄荷掌灯,

    忽然外头扑进来一个人,

    进门就嚷嚷道:“阿姐、阿姐,你怎么又受伤了?”

    嘉语:……

    她就说了,嘉言消息应该不至于这样不灵通,只是这些日子总不见,疑心她又去镇国公府了,不想还知道归家。她得了谢云然开导,心情原本就好了许多,登时眉开眼笑道:“你倒会挑时候。”

    嘉言见嘉语还能笑得出来,便知是无事,吸了吸鼻子,也笑道:“阿姐受了伤还敢喝酒——索性都便宜了我罢。”

    嘉语:……

    你这是来探望伤病号的态度吗!

    说起来这酒还是前儿去郑家胡乱找的借口,郑笑薇也是妙,当真赠了她三坛樱桃酒。嘉语不过崴了脚,饮酒原是无妨,不过嘉言既然这么说了,也就从善如流,歪在小杌子上,慢慢剥石榴吃。

    她原想着嘉言多半也和谢云然一样,会问起她去畅和堂,不过嘉言又不一样,小口小口喝着酒,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一阵,忽问道:“下月中阿姐就要行笄礼——阿姐可想好了要什么礼?”

    嘉语看着嘉言,灯火给她莹白的面容上抹了一层柔光,外头是暮蓝的夜色,月亮嵌在夜色里,弯弯如扁舟。这时候再想起很多年前的风雪之夜,想起临行时候嘉言的那杯酒,当时红唇与艳光。

    她说“阿姐此去,一路顺风”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嘉言有些发懵:“阿姐你看我作甚?”

    嘉语微笑道:“礼物么,我要那东到东海的红芍药,南到南海的牡丹根,西到西海的灵芝草,北到北海的老人参,我要那屋檐高的珊瑚树,磨盘大的玳瑁鳞,珍珠帐子玛瑙枕,琉璃盘子翡翠盆……”

    “打住!”嘉言一口酒喷了出来,“这珍珠帐子珊瑚树什么的也就罢了,我去找找,没准母亲库里有堆着,什么东海的红芍药,南海的牡丹根……阿姐你都从哪个旮旯里找出来的玩意啊……”

    嘉语哈哈一笑:“不送就算了。”

    嘉言:……

    嘉言叫道:“阿姐我和你说正经的!”

    “那我也和你说正经的,”嘉语换上“正经”脸,正色道,“我想起来了,你说了这几天要去校场,可是在校场里碰到了什么?”

    嘉言:……

    “阿姐你是神棍吗?”

    嘉语微微一笑,石榴汁染了满手,反手在嘉言脸上掐一把:“你说是不说?”

    嘉言:……

    嘉言的脸色彻底垮了下去,眉目里有些讪讪地:“也没什么事,就是这几日去校场,总能碰上十九兄。”

    嘉语面色一沉:“元祎修?”

    嘉言有些怯怯地。虽然她打小就跟着父亲和兄长上西山打猎,去年得了陆家部曲更如鱼得水,哪个不被她训得服服帖帖,然而哪个与她说话,不站在三尺开外,生怕冲撞了她——始平王府三娘子尚且能得到华阳这么好的食邑,何况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

    偏十九兄——

    她到这时候也能够明白为什么她阿姐一口咬定这人心术不正了,起先不过以为是阿姐挑剔他长相,如今想来,到底阿姐眼力还是有的——碰上宋王除外。

    然而左右不过是看人放肆了些,说话时候身体凑得过近了些,有时候表情奇怪了些,你非要说他有什么不规矩——却又为难,就像她当初反驳她阿姐的话,人生成的斜眼,哪里能说他目光不正呢?

    要与阿娘说,未免小题大做;阿兄就更不用提了,她是一万个相信她哥哥能提了刀去砍人。

    就连阿姐……阿姐要细问起来,她也是为难——她虽然没见过,心里也暗搓搓想过,她阿兄能杀人,她阿姐瞧着也不是善茬。

    好在嘉语并不细问,只低头剥了一把石榴,忽道:“禁军的校场,十九兄如何进得去?”

    嘉言道:“听说是进了禁军。”

    嘉语“哦”了一声,倒想起去年末西山大营乱起,元祎修出来喊话。后来萧阮重伤,她也顾不上,想是那次让他得了上头青眼。她知道元祎修觊觎嘉言,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于元祎修,嘉语的观感和对元昭叙一样,都是能踩一脚是一脚。但是元祎修和元昭叙还不一样,如今元昭叙是不得不依附始平王,对她们姐妹自然百般讨好;元祎修却是广怀王的嫡孙。

    嘉言见嘉语不说话,换了轻快的口气说道:“阿姐也不必愁,横竖、横竖也没什么,我近日不去校场便是。”

    嘉语却“噗嗤”笑了一声,扬眉问:“怕了?”

    嘉言倒是想硬着头皮说句不怕,有什么可怕的呢,校场上又不是没人了,众目睽睽的,他就是够胆,也不过是过来与她说说话,也不敢真个行凶。然而那股子难受劲儿一时半会竟挥之不去。

    于是老老实实道:“怕倒不至于,不过能惹不起,总还能躲得起。”

    嘉语道:“不怕就好。”

    又朝她妹子招手道:“我有个法子……”

    元祎修这种人,因出身富贵,从来都身边人捧着,只道自己是个人物,拜高踩低是会,自知之明就少了点。又没个担当。从前有胆子把她卖给萧阮,竟是没胆子等周乐回京——就算周乐再生气,难道还能杀了他?

    天底下敢当弑君这个罪名的人并不多。

    从汉末到三国鼎立,曹魏抓着汉献帝在手里二三十年,是魏武帝敢杀他呢,还是魏文帝敢?

    何况就只是为个女人——周乐哪一点看上去像是个肯为女人不要江山的人哪。

    偏他就怂了。

    如果说那是他忌惮周乐军权在握,怂了还情有可原,那么西山上射虎误伤,竟叫王八郎出来给他顶罪,就未免可笑了——多大点事?

    嘉言听嘉语唧唧咕咕说出一篇话来,却半信半疑:“管用吗?十九兄看起来可不像是个胆小的……”

    嘉语微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管不管用。”

    嘉言哆嗦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她阿姐的这个笑容有点可怕的。

    ............................

    要说元祎修每日去校场是为了嘉言,其实是有些冤。他阿兄定了郑氏娘子,他被祖父喊了去一通敲打,大意是他文不成武不就的,要说个好人家的娘子不容易,所以给他在禁军里谋了缺,叫他好做。

    那是去年冬的事了,年末西山啸营,果然让他露了脸,封了汝阳县公,未免得意,又被祖父骂了顿,说就凭他那手骑射,上战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笑话,这平白无故的,他上战场作甚。

    奈何祖父发了话,不得已隔三差五去校场来遛遛马,谁知道能碰上始平王府的六娘子呢。上次见还是大半年前,姐妹花并蒂,也是美得很呐——只是华阳凶悍,六娘子就好说话得多了。

    也是从这日起,元祎修才每日里往校场上跑。要说他有什么坏心坏水,那是高估他了,不过饱饱眼福罢了。小娘子怕羞,便是他多看几眼,她难道还能拿这个和家里告状?一家子兄妹,便亲近些,又怎么了?

    ——说服自己总是个很容易的事。

    这天早上,元祎修照常进校场,远远就看见嘉言一身红披风卷了进来,就像是骄阳——都说骄阳似火,他这个族妹,比骄阳还要明亮。登时就迎上去,远远笑道:“六妹妹来得好早!”

    素日里不过勉强虚与委蛇的嘉言,今儿竟是笑靥如花:“不如十九兄早。”

    美人便是绷着一张脸也美得发光,何况还能给个好脸色,元祎修喜得像是升了天,一意的驱马凑近来说话,嘴里七七八八说道:“……听说景乐寺里牡丹开得极好。”

    “今年牡丹已经开过了。”

    “是是是,是愚兄想得不周,”元祎修赶忙又道,“昭仪寺里的斋饭,六妹妹可有吃过?”

    “我又不是比丘尼,吃什么斋饭。”

    元祎修道:“六妹妹听说了么,前儿有人领了头麒麟进洛阳,就在铜驼街,都说是祥瑞……”

    “是祥瑞就该送宫里去啊,和我说什么。”嘉言道。

    倒不是元祎修听不出她话里的刺,然而美色当前,哪里还顾得上。

    正搜肚刮肠再找点新鲜事儿来博美人一笑,忽然听到惨叫声,要只是一声也就罢了,却接二连三,元祎修不得不暂时把目光从嘉言脸上移开去,这一看不要紧,不由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这是个血葫芦罢?

    或者是一摊子碎肉?碎肉在地上蠕动,被人牵着爬过校场,一路的血痕,一路碎肉,挂在石子上,沾在草尖上,白的骨头反射着阳光,铮亮。

    “六娘子。”牵着血人的将士却在他们面前停下,禀报道,“报六娘子,人已经处置完毕,请六娘子检视。”

    元祎修:……

    元祎修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嘉言的手,十指纤纤,在凛凛红衣的映衬下白得像是美玉,这么多天了,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摸上一摸,然而这当口,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想起刀刃的锋利来。

    嘉言瞟了一眼来人,漫不经心道:“不是还有一道程序没有走么?”

    “是,马已经备好。”将士应道,“只是属下担心,这人再让马糟蹋一遍,就留不下什么了。”

    “那又如何?”嘉言声音更冷,冷得也像是刀。

    “是。”将士冲着嘉言行礼,然后拖着血人,慢慢又走开了,他走的那个方向,一排大宛宝马肃然而立。

    元祎修:……

    “六、六妹妹……”元祎修觉得自己牙齿在打战了。他倒不是没有见过血,他自个儿府里奴子他也下狠手抽过的,但是这般惨状,他也是头一次见。一时额上滚滚得淌下汗来。抬起袖子擦了一层,又淌一层。

    “十九兄很热吗?”嘉言笑了,牙齿细碎如编贝,闪着玉石的光。

    也像是什么小兽的齿。

    元祎修在这个瞬间记起了始平王父子的凶名,“不、不热。”他擦着汗说,“这人犯了什么事,六妹妹要这样惩治他?”

    “惩治?”嘉言笑得更甜了,“十九兄是热昏了头吗,他是军中校尉,哪里就轮得到我来惩治了。”

    “那……”

    “不过是有天阿姐跟着阿兄来校场瞧我,这人多看了我阿姐几眼……”

    元祎修:……

    始平王世子好凶残啊好凶残啊好凶残啊……

    不过是多看了华阳几眼……还不是他始平王府的下人。

    他这些天,看六娘子……可不是几眼那么简单……

    “十九兄这么多汗,莫非是身子虚?”嘉言关切地问,竟往他靠了靠。要在往常,元祎修能喜得上天,但是这当口,这校场上还到处是血、到处是肉呢……所谓色胆包天,元祎修忽然醒悟过来,原来他还不够色。

    忙忙勒马退了几步,勉强笑道:“六妹妹看岔了罢……愚兄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十九兄留步……十九兄不是说带我去看麒麟吗?”嘉言叫了起来。

    元祎修促马走得更快了。

    嘉言:……

    “阿姐说得竟然是真的。”眼看着人没影儿了,嘉言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呸!我元家竟然会有这等孬种!真真辱没了祖宗的好名姓。”

    又驱马过去,那将士与地上爬行的“血肉”一齐止住了脚步,将士叫道:“六娘子!”

    “辛苦了。”嘉言道,“都起来罢。”

    那堆“血肉”掀开背上倒披的兽皮,嘻嘻笑道:“不辛苦……谢六娘子赏。”

    ..................................

    就如谢云然所想,始平王府与郑家缔结姻亲之后,她要见郑忱并没有什么难度——当然也有郑忱好奇的因素在,虽然上次谢云然陪华阳来见过他,不过上次他心理还揣着事,并没有太留意。

    自去年四月至今,谢家这位娘子几度生死,特别是始平王世子的婚事,简直轰动全城。而谢云然也因此几乎成了传奇——当然郑忱从前并不是没有见过她,所以再会,开口便是:“世子妃风采依旧。”

    谢云然微微一笑,说道:“郑侍中别来无恙?”

    客套寒暄过,谢云然便把话题带到了嘉语身上,她说:“我今儿来,是受三娘所托……”

    郑忱听得十分专注。

    华阳关注北方战事,原就是他知道的,然而起先不过是以为她为父兄、为夫家担心,然而听谢云然娓娓道来,却是个不肯再起事端的意思,一时也笑道:“……待始平王回头来收拾残局,加官进爵,不好吗?”

    竟与始平王妃一个调子,当然谢云然并不知道。她只淡淡地道:“苍生可悯。郑侍中既食朝廷之禄,就当忠君之事。”

    这个话若在别人说来,多少让人觉得假正经,以为扯虎皮作大旗,私底下不知道怎么龌龊。

    然而谢云然说来,却是理所当然。

    谢家人,理当如此。

    郑忱也听出她话里的责备之意,虽心里并不以为然,仍肃然应道:“世子妃责备得得是。”

    停一停,却犹豫:“只是我有一点疑惑,想求世子妃指教。”

    谢云然垂首道:“指教不敢——郑侍中请说。”

    郑忱道:“世子妃先前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朔州,云州,代州三州连年遭灾,出产实不足以养活当地军民,如若不去冀州、瀛洲、定州就食,今儿这灾年,如何捱得过去?只是卖妻鬻子也就罢了……”

    谢云然也知道他没有出口的半句话,应该是“如果易子而食,那就真真人间地狱了”,心里也是惨然。思忖片刻,说道:“我不过一后宅女子,并不通政事,就只有几点浅见,也不过老生常谈……”

    郑忱微笑道:“世子妃但说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性.骚扰的事情在,现代人都羞于启齿(其实没啥好羞的,不要脸的人做得出来受害者有什么好羞),就更别说古代了。嘉言虽然后来上了战场,现在毕竟还是个小妹子。

    (我是放存稿不是蹭热点)

    她身份贵重,敢正眼看她的男人屈指可数,陡然碰到事就有点懵。三娘前世遭遇多,还是知道怎么处理。

    小周:不是我别乱想谢谢!

    三娘:……(看大将军这个怂样就知道被处理过)

    其实很多咸猪手就是没脸没皮,尤三姐撂个脸子贾府兄弟就软了。

    礼物那段是三娘哄她妹子耍,随口杜撰的……

    原词是杨家将评书里,八妹还是九妹拒绝宋真宗(不知道有没有记错)的唱词,评书有些想象力很离奇也很扯淡。

    北魏末年有人进贡麒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能是长颈鹿。还有进贡狮子的,当时的皇帝觉得狮子可怜,叫驯狮人放走,驯狮人觉得划不来,把狮子给杀了。

    唉,可怜的狮子。

    ------------

    211.其心可诛

    “我听说云、代、朔三州地处偏远,未浴佛光,

    当地人笃信巫术、卜筮,

    竟是连兰若都少,更休提浮屠,

    ”谢云然略斟酌措辞,

    说道,

    “如能鼓动高僧北向,以云、代、朔如今景况,但凡给口吃的,民众定然乐于立塔建寺,

    雕琢佛像,

    潜移默化,

    时常日久,

    必然佛事大盛,于高僧,

    亦不失功德。”

    这话里省掉了一个重要的隐含条件——如今洛阳贵人信佛者众,尤以太后为甚。要开国库赈灾,太后多半会叫苦哭穷,但是要这些贵人兴建佛寺、浮屠,开凿洞窟,供养佛像——那是唯恐不及。

    谢云然口口声声说鼓动高僧北向,

    其实图的还是高僧背后,

    那些动不动就舍宅为寺、舍身为僧的贵人,

    只要他们肯出血,

    赈个灾——那还叫事儿吗?郑忱心领神会,当下微微一笑道:“好主意。”

    又笑道:“恕我冒昧——世子妃可信佛?”

    谢云然也微微一笑,说的却是:“神佛面前,不敢诳语。”

    郑忱大笑,这位世子妃果然也是个妙人,难怪华阳巴巴得央求昭熙娶了她进门——就和大多数自以为深知内情的洛阳人一样,郑忱也以为始平王世子之所以会迎娶谢云然,是因为疼爱华阳公主。

    “这是其一,”谢云然往下说道,“如今云、代、朔三州人多粮少,粮价必然飞涨,如能放出风去,说此地粮贵——”

    郑忱骇然道:“那如何使得,四方商贾还不闻讯而来,如蝇逐臭?”

    “正是。”谢云然笑道,“商人为何而来?”

    “逐利而来。”

    “利在哪里?”谢云然侃侃道,“利在物以稀为贵,粮少,故而价高,一旦商贾云集,粮食充裕——他们凭什么还卖高价?”

    听到这里,郑忱亦忍不住拊掌,赞道:“大善。”

    “不敢。”谢云然却叹了口气,面有忧色,“就算有这些法子,终归还是要人来实施,得人才在重中之重,不然,如果有人冒充高僧,去云、代、朔三州,却苛刻百姓,驱之如牛马,则百姓如何知佛之德?”

    郑忱也道:“世子妃说得对,即便粮食充裕,一旦奸商惜售,便无可奈何——世子妃可是觉得宜阳王并非上选?”

    谢云然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听说宜阳王经营多处产业,迹类商贾,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不瞒世子妃,”郑忱道,“宜阳王闲居已久,在朝并无职权,这次之所以得到太后信重,是因为宜阳王慷慨解囊,资助赈灾……”

    郑忱的话也是点到为止,并不透露具体数额,不过谢云然想来,定然数字不小,微一点头,却说道:“有句话,兴许冒昧。”

    “世子妃是受华阳公主所托,”郑忱笑道,“想是知道公主对我的再造之恩,所以无论什么话,世子妃放心。”

    谢云然微微颔首,说道:“商人逐利是本性,所以商人但有所付出,恐怕到头来是要连本带利收回的……”

    郑忱点了点头,目色却有些游移。他当然知道宜阳王是个小人,然而有些事,还真真非小人不为。谢娘子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他不过随口问询,竟真能给他说个一二三来。并非他不想做君子。

    他应了给和静讨封,宜阳王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忽谢云然长身而起,双手叠放,横于胸前,人往前拜——竟是行大礼。郑忱唬了一跳,忙忙侧身避开,却听谢云然道:“如能活人无数,那都是侍中的功德。”

    郑忱微微抬头,看了谢云然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唏嘘。对有的人,这是兵荒马乱的乱世;对有的人,眼下却是如日中天的盛世。而对他来说,繁华已经散尽,只剩了心如枯木。功德对他有什么用。

    再多的功德,世间亦无乐趣。

    谢云然余光扫见他的眉目,心里却是一动,想道:此人风华正茂,倾国之色,如今又权势在手,怎的目中竟然如此意兴萧索?

    “并非我不想应世子妃,”郑忱面上更添了几分诚恳,“然而不瞒世子妃,这件事……迁云、代、朔州降户进冀、瀛、定三州之事,是太后的主意,如今太后正得意,要劝她改变心意,便是我……也是为难的。”

    说到“便是我”三个字,郑忱声音里略略涩然。恃美行凶,倚色事人,说到底不是什么好名声——华阳也就罢了,在谢云然面前,多少有些羞愧。

    又说道:“我……尽力而为。”

    也只能如此了。谢云然说得口干舌燥,不过得了这么句话,也不是不沮丧的。当然她大可以就此回复嘉语——毕竟人力有时尽,太后的性子,她也是知道的。然而终究心有不甘,默默饮了两盏茶。

    忽问:“太后对宜阳王竟有如此信重?”

    郑忱道:“那倒不至于,只是……就如我方才所说,方向是太后定的,宜阳王不过照做,只要……不出大乱子,太后也不至于换了他。”

    “我听说宜阳王不通兵事。”谢云然道。

    “世子妃的意思——”

    “云、代、朔三州的降户,虽说是民,但是我也听说,六镇旧俗,一向是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宜阳王治民也就罢了,到底不曾带过兵……”

    这位谢娘子,见闻倒也广博。郑忱心里想着,口中只笑道:“世子妃新婚燕尔,竟舍得世子出征?”

    谢云然被调笑了一句,面上飞红——幸而隔着帷幕,看不真切。

    又饮了一口茶遮掩,咽尽了,方才说道:“虽然说举贤不避亲,不过眼下我想推举是另外一位……”

    郑忱心思也灵,脱口问:“元祎炬吗?”

    谢云然颔首道:“正是。九哥身为宗室,为人又忠厚,这一两年里与外子整训京兵,尽心尽力,也算是掌过兵……”

    她避而不谈元祎炬最大的优势其实是养在宫里的元明月,那也正是昭熙的劣势——如他北上,则父子皆握重兵,便太后放心,朝廷也不敢放心。

    郑忱自然是懂的。

    这时候抬头来,直视谢云然,却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里大松了口气。

    如果当真是华阳所托,要他劝说太后收回成命,他虽然为难,且并不情愿,也免不了要尽力一试。如今看来……难为这位谢娘子绕了这么大一弯子,却原来,不过是为了羽林卫的兵权。

    ——他知道嘉语并不希图父兄富贵,她再三恳请,不过是父兄安危,虽然他也不明白,以始平王父子如今的地位,有谁会威胁到他们的性命。便是战场上刀枪无眼,也少有主帅殒命的。不过,横竖他帮她看着,有明枪暗箭的,他替他们挡了,便是对得起她。

    至于谢娘子所求,却也无妨——原本在这之前,他就谋划过让昭熙独掌羽林卫。

    然而,也不是不失落。

    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便自己不是君子,却总还盼着别人是——其实她无须打着华阳的名义,他也是会答应她,一点小算盘,算不得什么。想到这里,郑忱心里的悲哀,竟是越来越浓了。

    他有这么好骗吗,元二娘也就罢了,谢娘子……谢家人的风度与风骨呢?

    算来世人都如此,就没一个干净的。

    郑忱道:“诚如世子妃所愿。”这就是应了。

    谢云然大喜,竟没有更多留意郑忱的神色——当然便是留意,也未必就能看得出来——这年余,他也没有白历练。便起身告辞,想的是总算没有白来一趟,对三娘也算是可以交代了。

    想着有元祎矩压阵,应不至于起大乱子。

    ..................................

    正始六年八月底,元祎矩获封南阳王,领军北上。

    ..................................

    九月初,元嘉颖出阁。嘉颖虽然不是始平王的女儿,始平王府还是好好操持了一番——当然比不得昭熙大婚。

    袁氏还很掉了几滴眼泪。至于张家,到底没敢上门闹——死了儿子,要没过门的媳妇守望门寡原本就说不过去,从前是人家巴结上来舍不得断掉这门亲也就罢了,如今……张家是能和始平王比显贵呢,还是和郑忱比权势?

    有了更硬的靠山,更高的枝头,所谓许诺,不过就是些空话。

    而郑忱骑马迎亲在之后的半个月里都是热门话题,开玩笑,这样俊美的郎君可不多见,正始六年就成亲了俩,往后要再有这么好的眼福可不容易——除非宋王成亲。

    到九月中,渐渐就有消息传来,起初是形势一片大好,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先是代州反了,然后云州反了,到朔州再反的消息传来,洛阳都麻木了,该吃吃,该喝喝——毕竟乱在千里之外。

    嘉语和谢云然得到消息,也只能双双叹一口气。虎兕出柙,到底不是元祎炬压得住。始平王妃这几日却往宫里跑得勤快。嘉语猜测是战事不顺,皇帝和太后置气,太后气不顺,召王妃进宫诉苦。

    也是在意料之中。皇帝想要权,太后不放手,僵持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国事平顺也就罢了,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可不就针芒麦芒地对上了。

    一晃九月上旬过完,继嘉颖之后,姚佳怡和郑笑薇相继出阁,嘉语也收了心,准备笄礼。

    及笄是大事,始平王分不得身回京,只得派元昭叙送礼回来。大约是连了昭熙大婚不在的歉疚一齐都补上,这一车一车地往府里拉,有好事者默默数过,足足有二十三车——当然不会是二十三车薏仁果。

    便有人酸道:“始平王是要把整个豫州都搬空了吗?”

    当然并没有什么人理会。

    整个始平王府上下都被调动起来。这样的氛围感染下,嘉语也盼着这天快点到来了。快点来,就能快点过去。这样的热闹和喧哗,始终不为她所喜——大约是后来过了太多形单影只的岁月。

    起初总觉得还要很久,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忽然就到了眼前。九月十七这天起了风,天明如玉。

    嘉语睁开眼睛,看见窗台上清水养着蔷薇,奇怪,都这时节了,竟还有蔷薇。嘉语略怔了怔,外头薄荷问:“姑娘醒了——要起身么?”

    话音落,就听得连翘笑骂道:“你这蹄子,就知道怂恿姑娘,今儿可是姑娘的好日子,再错不得时辰。”

    时辰,嘉语微微一笑,天蓝得十分彻底,像一整块蓝色的水晶,从这头能够看到那头。

    她素日梳鬟,这日却散披了发,薄荷捧了水盆进来服侍她梳洗,然后换茯苓进来给她上妆,妆容都用最简单的,纵是如此,一张脸还是涂得又红又白——倒把天然的清丽遮了个彻底。

    嘉语瞧着镜子里一张大白脸也是哑然失笑。

    茯苓讷讷道:“大妆都是这样……”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