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此话一出,云清絮心沉到谷底。

    一抹隐忍的痛意,席卷全身,甚至比后背上的肉体之痛,来的还要强烈。

    误会?

    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她已经被打成这个惨样了,还能算误会吗?

    她真的好想问一句。

    为什么在所有人眼中,林婉如都是那个心地善良的仙女,无论是前世的玄翼、她含辛茹苦养大的渊儿、还有眼前的林三爷……

    林婉如像是有一种魔力一样,让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对她心生善意,相信她是世界上最心慈手软的姑娘……

    好累。

    云清絮只要一想起林婉如这个人,就觉得好累。

    她开口打断林从鹤的话。

    “林三爷,是不是郡主下的命令都不重要。”

    她惨然抬眸,看向那边的林从鹤,“重要的是,我不相信兄长会作弊,求您帮忙,为兄长洗刷冤屈。”

    ……

    方城。

    别院之中,虫声寂寂。

    为了批改朝务,玄翼已喝了三盏浓茶,此时月色幽微,更深露重,他所有朝务都处理完了,但却没有半丝睡意。

    他从随身携带的玉匣中,翻出了那张被他摩挲许多遍的字迹。

    妙手回春四个字,分明是赞扬医者的话。

    可在他这里,却好像情人飞燕传信寄来的情书一般。

    每次想她时,他都会取出来看一看。

    他身上,属于她的东西太少了。

    对了。

    还有一只玉笛。

    玄翼从腰间将玉笛解开,就着月色打量着笛身,一眼便看见了那刻在玉笛上的小字。

    长春。

    他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颇有些咬牙切齿。

    堂堂长春侯府,救命之恩,送礼就不能送点儿好东西,弄个笛子送过来,还得带上他们侯府的标记。

    真是小家子气。

    还能不能让他好好睹物思人了。

    第六十二章

    她的一言堂

    鼓锣声歇,秋闱落幕。

    在考舍中被桀磨了七日的举子们,大都惨白着脸,在亲朋好友的搀扶中,迈着虚浮无力的步子,坐上了自家的马车。

    陪考的亲眷温声安抚着他们。

    “澈儿,累极了吧?母亲用小火为你煨了三日的鸡汤,如今正在炉上暖着,快回去吧。”

    “相公,为了让你安心备考,妾身已在乡下庄子里住了一个多月了,如今你终于结束了,妾身也能搬回府里了。”

    “爹!爹!娘说你一定能考中状元,为满儿求一个金腰带回来,满儿不要金腰带,满儿换成兔子灯可不可以?”

    ……

    十年寒窗苦,今朝沉疴散。

    秋闱结束,再多的遗憾都留在了过去,留在了考卷之上,只余满目温馨。

    这些举子们能等的,就是一个月之后放榜了。

    可惜,被关押在冰冷牢狱之中的云清川,却再也等不到那张皇榜。

    秋日的地牢,虫蚁乱行,潮湿又冰冷。

    铺在地上的草垫子,已千疮百孔,冷硬如铁。

    隔壁关押了个疯子,时不时会发出尖锐的嘶吼声,一会儿嚷嚷着自已的父亲是当年的镇北大将军,一会儿又称自已是皇亲国戚,不过三天时间,已变了十几个身份,让人啼笑皆非。

    云清川沉浸在自已的世界中,充耳不闻。

    这三日,他未进一口食,未喝一口水。

    一直这样枯坐着,审视自已的前半生。

    父母离世,全村被烧后,他带着絮儿从火海中逃生,辗转求学十几年。

    他信孔子,尊儒法,认为做人便应当堂堂正正两袖清风。

    他对得起天地人论,对得起父母亲友。

    他觉得文人总该有自已的傲骨,总该有自已的报负,总该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可在贡院门口,在那被他视若这一生最神圣的地方,孜孜求学十数年,头一回,他被人架着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已最亲最爱之人,当着他的面,被当今圣上和所谓的郡主杖责、笞打。

    那落下去的棍子,砸在絮儿的身上,也砸在了他的灵魂之上。

    絮儿为了让他免受责罚,从头到尾,痛地浑身发抖,却一言不发。

    她幼年时,是个被虫子咬了都会红着眼眶娇软地开口,求他安抚的女孩啊……

    在絮儿强忍疼痛的呼吸中,在所有人或是轻蔑或是冷漠的眼神中,他的那些傲骨,被一寸寸敲碎。

    他的那些理想和抱负,顷刻间,化为飞尘。

    从前的云清川,死在了贡院门口。

    所有的天真和自以为是,皆被埋葬。

    无论能不能从这里出来,无论是以何种方式从这里出去。

    他发誓,那日絮儿所受屈辱,他要他们十倍、百倍、千倍偿还……

    寂寥的监狱内,孤灯对石墙。

    青衣男子靠着冰冷的墙壁,那曾经载满湖水一样澄澈清透的双眸,布满晦暗的黑芒,黑芒之中,隐隐可见血丝……

    哗啦——

    囚房的大门敞开,两个狱卒带着一位头戴冠帽、身穿红衣的主官,朝监狱深处走去。

    狭长又晦暗的牢房,被火把点亮。

    苍老的声线,隔着栅栏,在外头响起。

    “你们先出去吧,本官有话要跟他聊一聊。”

    说话之人,正是此次秋闱的主考官,在贡院门口对云清川处处照拂的朱成义朱大人。

    他是正一品的身份,内阁重臣,他话音落下,那些送他进来的狱卒,连呼吸都屏起来,躬身退去。

    囚牢之内,云清川也缓缓起身,在朱大人复杂的眼神中,拱手道谢。

    “学生见过朱师。”

    朱成义叹了一声,“这句朱师,就使不得了。”

    “你我既无师徒之名,又无师徒之份,你的举子身份也已被朝廷除名,更没办法借着科举,成为老夫名下之徒。”

    “往后别这么叫了。”

    纵然心中早有预感,但此刻听到自已被科举除名,云清川的心脏仍是痛了一下。

    漆黑如幕的眼底,滑过自嘲之色。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如今一朝……化为飞尘。

    他连举子的身份,都没了。

    朱成义看他不说话,也叹了一声,肚子挺着那绣着仙鹤补服的官衣,离他近了些,从袖子里翻出一块用牛皮纸包着的点心,递给他。

    “这三日,听说你不吃不喝的,路上正好看见,便为你带了点。”

    “今日秋闱结束,举子们都已归家,院里正在分批整理试卷,从明日起,本官便要死守贡院,不能外出了。”

    “这是见你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了。”

    云清川接过那栗子糕,抬眸看向朱成义,隔着那牛皮纸,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栗子的香甜之味,认真道:“朱大人大恩,草民没齿难忘。”

    不再自称学生,更不再自称举人。

    拿得起放得下,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是个人物。

    朱大人心中一叹。

    有才华有本事,本想笼络到自已手中做事的,可惜,如今……

    朱大人不忍瞒着他,说了实话,“陛下听从了沁柔郡主的提议,在宫中成立了一个叫澜台的机构,全都是由净了身的太监组成,负责处理天下大案、要案,凌驾于大理寺之上,随时可上达圣听。”

    “澜台之中,太监统领魏满洲为主司、沁柔郡主为副司。”

    “你的案子,作为澜台的第一桩案子,已被澜台审结完毕。”

    云清川闻言,只觉荒诞又滑稽。

    “千百年来,都是大理寺来审理案件,陛下怎么想的?怎会因为一个女子就建立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组织?”

    “他可知道,随意扩建改制,是乱国之源?”

    “且不论女子能不能做官,沁柔公主此人草民也不便评价,可官员升迁从来都是三年一步,五年一级,陛下这样越阶提级,寒了多少忠贞臣子的心!”

    “更何况,案件审理,我这个当事人都没有被召唤,签字画押的流程都没有,就这么为案件定性了吗?”

    “若判案如此武断,如此随意,天下可还有公理可言,法律可还有公正可讲?”

    “全成了他们澜台的一言堂了!”

    第六十三章

    幕后真凶

    朱成义见他如此激动,眼底闪过一抹苦涩的笑。

    一个举子都知道的事,他作为内阁重臣,文官之首,又怎会不知?

    可他这一派系的文官,都被禁锢在秋闱考场之中,若无圣令,不得随意离开,更无法去朝堂之上规劝。

    今日抽空过来看云清川一眼,也是背着众人,悄悄寻来的,只有半刻钟的空闲,交代完最后的话便要离开,不能被人发现。

    此刻在朝堂上的那些人,要么是武将,要么是摄政王一脉的文官。

    摄政王因故离京,那些人没有摄政王的命令,并不敢多言,暂时按兵不动,根本不敢以死相逼,求陛下收回成命。

    至于武将,为了拉拢武将,那位沁柔郡主,给了姜小将军一个澜台副司的职位,等于给武将也在澜台安排了一个位置,那群不知所谓的大老粗们,见有利可图,也都没有出言阻拦。

    一群糊涂蛋!

    摄政王当政多年,虽然行事作风有些霸道,但从未做出这种荒唐事啊。

    从前朱成义看到摄政王就觉得烦躁,认为此子狼子野心,有朝一日,总会发生些不肯放权的政变。

    可随着陛下年岁渐长,逐渐插手朝政,他才知道,有一个识大体的掌舵者……是多么重要。

    不是说陛下不好。

    陛下熟读兵书史传,为人宽和体恤,若好好磨练,将来也能成为一代贤臣,成为守成之君。

    可坏就坏在那沁柔郡主身上。

    不知怎么得了陛下的眼,不仅搬进了皇宫居住,大肆鼓吹商业强国,还甚至提议让商人之子,也能参加科举,减免商业的税收……

    想到那些荒唐的举措,朱成义气就不打一处来。

    但如今他秋闱缠身,没时间下场跟沁柔郡主对撕,只能咽下这口女子参政的怒意,一切等秋闱结束之后再做打算!

    深吸一口气,朱成义看向云清川,看着他衣服上残余的血痕,眸中的不忍之色一闪而逝。

    “澜台如今归陛下直接掌管,他们有他们的审案方式,自然跟大理寺不同。”

    “他们盖章定论,你辩无可辩,老夫也没办法为了你一个人,直接去朝堂之上闹事。”

    云清川面色阴沉如墨,但开口与朱大人语气的语气,仍然带着尊敬,“草民多谢大人关怀,这都是草民的命数,大人莫要挂怀。”

    朱成义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抹疲惫之色,“澜台那边的结论,是你虽然科举舞弊,但未酿成大错,所以并未判处你的死刑。”

    “面部刺字,笞五十,手脚砍断,流放千里。”

    “如今皇榜未出,你的事还在压着,等一个月之后出了皇榜,便会对你行刑了。”

    “这一个月的时间,你尽量让家人走动走动关系吧。”

    云清川垂眸,眸底一片冰冷无言。

    朱成义又道,“你的试卷已被撕了,那张抄袭的字条也被带走了,那上面的笔迹,经过核对,与你的笔迹有七八分的相似,就算不是你写的,也是你身边的亲近之人、或者友人仿写的。”

    “你自已想想身边谁会害你吧。”

    “往后待人,多留个心眼。”

    “言尽于此,本官便不多留了。”

    朱成义转身欲走,却被云清川叫住。

    “大人且慢。”

    云清川眸光落在别处,眸中寒芒熠熠,“草民身边的友人,都是心思豁达澄净之辈,草民也注意着不让自已的笔墨落于他人之手,想来不是身边人所为。”

    “大人还记得在侯府的那场宴会吗?”

    “宴会上,草民离场之时,做了三幅对子,不知后来的笔墨,被谁收走了?”

    朱成义眸光眯起,仔细回忆起那天宴会的场景,。

    那日云清川离席之后,满场哗然。

    众人对着三幅对联赞叹不已,纷纷提出要将这墨宝带回家去。

    最后,墨宝被那位出言为难云清川的御史之子王彦带走。

    他自称已付了银子,又失了脸面,这些墨宝,自然该拿来补偿他。

    朱成义虽然也欣赏这几幅对子,但王彦说的有道理,他作为师长,更不好强抢,便任由王彦将那对子带走。

    想到某种可能性,朱成义眸光危险,“你的意思是……王彦?”

    ……

    果然是他。

    云清川在狱中这几日,从记忆中翻找盘查了他进京之后接触的所有人,唯一对他有不加掩饰的恶意之人。

    非王彦莫属。

    本以为,大家的争执,只是场上酒喝多了,言辞之间的冲突罢了。

    谁曾想,竟会有人记恨于心,狠辣到做出断他前途之事!

    ……

    砰砰砰——

    院门被砸地哐当作响。

    正在整理兄长旧物的云清絮,连外衫都来不及披,匆匆朝外院走去。

    她就如同一只惊弓的鸟,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坐立难安。

    柳叶反应慢了半拍,见她冲出去了,才提着披风追出去,跟在她身后,眼底尽是担忧。

    “小姐,你身上还有伤呢!怎么能不穿披风呢……你慢点走啊……”

    “门锁上了,等等让奴婢来开门……”

    云清絮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兄长的安危。

    那日,她上门哀求林从鹤帮兄长翻案,虽然对于林七小姐的为人有些争执,但不谈林七时,林从鹤立刻保证并安抚她,他相信兄长的为人,一定会帮兄长平安出狱。

    甚至连夜外出,联系了兵马司的友人,去打探兄长作弊一事的首尾,寻找更多的细节。

    但打探完消息后,才发现此事错综复杂,操作起来有些困难,需要时间,请她不要心急,多等几天。

    无论如何,他总承诺会保住兄长的。

    兄长入狱,林从鹤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云清絮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那边的消息。

    等了三天三夜,眼都没有合上过,幻听了无数回,终于等来了敲门声。

    一开门。

    外头站着的是隔壁的门房小厮。

    小厮见她只穿了里衣,忙低下头,恭声道:“云姑娘,我们三爷说了,让您收拾一下,穿一身方便利索的衣服,陪他出门一趟。”

    “一刻钟之后,他来接您。”

    云清絮眼底一亮,黯淡数日的瞳孔,生出细微的光彩来。

    出门?

    有进展了吗?

    立刻点头,“好!我一炷香就可以换好!”

    ……

    第六十四章

    将絮儿许配给你

    林三爷打点关系买通了狱卒,带云清絮乘着月色去了地牢。

    地牢之中,云清川靠着冰冷的墙壁,双眸紧闭,身体因寒冷而轻轻发抖。

    之前一直在等待结果,有一口气撑着,如今知道了自已结局,那口气散去,监狱里冷寒的阴气压上来,让他本就在贡院受了寒的身体,撑不下去了。

    大脑昏厥,浑身发烫,视线都模糊起来。

    朱大人带来的那一盒栗子糕,被他失手打碎,散落一地。

    旁边囚牢里一直装疯卖傻的犯人,被那栗子糕定住,晃动着手中的锁链,朝他嘶吼。3531

    “你把栗子糕给我!给我吃!等我登基为帝,我封你个丞相当!”

    云清川嗤笑一声,眼底恢复几分清明。

    瞧。

    枉他自诩清高,如今竟与这等人为伍。

    狭长的走廊内,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云清川抬眸望去,却不曾想,竟然看到了披着黑色披风浑身皆被黑衣包裹絮儿。

    哗啦——

    猛地起身,失声哑然道:“絮儿!你怎么来了!”

    ……

    云清絮看着形容枯槁面色惨白的兄长,脚下踉跄,心中一痛。

    兄长平时最爱干净,无论带她住在农家还是破巷,每日衣服鞋袜都要自已洗换,每日入睡前都要沐浴熏香。

    水是自已烧的,香是最廉价的艾草香。

    虽然出入没有仆妇拥簇,没有锦衣玉食,但这么多年,他们相依为命,过的清俭又自在。

    何曾……

    这般狼狈!

    凑近了,云清絮还看到了兄长额角和脖颈上的淤痕,他一双手被铁链锁住,粗糙而锋利的铁链,早已将他的手腕磨破,顺着那脏污不堪的衣袖,往外渗着暗红色的血。

    云清絮强忍住扑过去的冲动,手握成拳,死死攥紧袖子,双目赤红。

    一旁的林从鹤,眼底也有些不忍。

    他对狱卒拱了拱手,又往狱卒的手中塞了一袋银子,客气道:“劳您在外面望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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