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倒不是。闻鸡起舞讲究的是发奋图强、自强不息的精神。并非一定要练武才是闻鸡起舞。”蔡吉漱完口道。

    “奴婢受教了。”铃兰听罢蔡吉一番解释心悦臣服地点了点头,跟便专心服侍起蔡吉洗脸更衣起来。

    倒是蔡吉一边擦着脸一边还不忘询问铃兰,这段日子里讲武堂孩童们的情况来,“铃兰,这几日吾忙于政事,为给孩童们讲课,不知汝教他们多少字了?”

    “回主公,孩童们习完姓名篇。”铃兰说罢,又跟着补充道:“那几个工匠子弟底子不错,连言物篇都学了小半。”

    “是这样啊。”蔡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话说她当初之所以会让赛鲁班将工匠子弟送进府来念书,一来是为了笼络工匠,二来则是在为了培养技术人才。不过照铃兰的说法,以及自己这些日子的观察来看,许是所处环境的原因,工匠子弟确实比那些孤儿学得更快一些。

    而铃兰见自家主公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以为她是不满孤儿们学得慢,于是赶紧补充道,“不过若论武艺那还是咱府里的童子们厉害。不说别的,就连阿九都能将比她大一两岁的工匠子弟打趴下。”

    蔡吉一听铃兰提起阿九不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随口问道:“那阿九进府后可曾打探过吾的情况?”

    “有哟。阿九问过奴婢主公是否喜好二八佳丽。”铃兰噗嗤一声,掩嘴偷笑道。

    蔡吉听罢不由一头黑线,心想这帮十来岁的小丫头成天都在想什么呢。但她转念一想这个八卦终究是自己传出去的。于是也只好无奈地苦笑道:“吾那日也是迫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

    蔡吉的这声苦笑令铃兰收起了顽皮的笑容,却见她低下头扯着袖口问道,“主公,汝就打算一直这么女扮男装下去?”

    眼见铃兰为自己的未来如此忧心,蔡吉不由上前摸了摸少女的发髻,柔声宽慰道,“铃兰,汝放心。总有一天汝家小主公会堂堂正正地以女太守身份示人。”

    蔡吉这话可不仅仅是在安慰铃兰,同时亦表明了她想公开身份的决心。须知眼下的蔡吉其实是在以半公开的形式女扮男装做太守。整个东莱,甚至袁绍、刘备那边都有不少人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事实。这种情况下,蔡吉若再严守自己是女人的秘密本就没多大意义。故而公开女性身份对蔡吉来说乃是早晚的事情。

    只是如何公开?何时公开?却并非是一拍脑门就可以决定的。须知,汉朝虽不及明清两朝对妇女多有禁锢。但女子当政终究不是件让这个时代的人容易接受的事。远的不说,就以现下的东莱郡为例。其实早在蔡吉答应段奎等人的请求出任太守起,黄县城内便已传出了她女扮男装的流言。毕竟太守府内人多嘴杂,当初蔡吉在太守府着女装守灵的样子又被不少人瞧见过。黄县城内会有她是女儿身的说法本不足为奇。然而饶是如此,直至今日却并没有人跑来质疑过蔡吉的身份。这其中固然有蔡吉数月来勤于政事,博得百姓交口称赞的原因。同时亦与老百姓不肯相信一个女童治理得了一郡之地有关。

    因此在蔡吉看来自己若想当众公布女儿身,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才行。一是眼下这东莱太守的头衔要得朝廷认可,如此方可名正;二来则需在东莱建立起足以令世人刮目的政绩,如此方可言顺。名正言顺之下蔡吉才能有足够的资本以女太守的姿态驰骋汉末乱世。

    于是乎,蔡吉在向铃兰立下要以女太守身份示人的诺言之后,当即便兴冲冲地登上牛车赶去了龙口水寨。话说,管承在启程前往江华湾狩猎之前,特地按蔡吉的吩咐,将那艘俘获的伽倻国贡船偷偷拖进了龙口港。当然极富伽倻国特色的风帆与装饰品都统统被管承拆了个干净。因此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艘相对较大的渔船而已。而蔡吉则将长广水寨的工匠与赛鲁班等黄县工匠一同召集到了水寨,商讨如何将这艘贡船改进成为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战船。

    这不,蔡吉的牛车刚在水寨门口停下,赛鲁班便带着一干工匠迎了出来。虽说“居移气,养移体”,可眼下赚了大钱的赛鲁班却依旧是一副短褐打扮。却见他极为恭敬地带着工匠们向蔡吉齐声叩拜道:“见过小蔡府马伯莫要多礼。”蔡吉抬手扶起赛鲁班,环视了一番在场的工匠微笑道,“诸位师傅都起身吧。”

    众工匠见蔡吉小小年纪做了太守,却一点都不骄横,相反待人接物颇为友善,不禁纷纷对其心生好感。而赛鲁班则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木匣递给蔡吉道:“府君,此乃汝上次托老夫所造之扇。”

    “哦,马伯已经做好了?真快啊。”蔡吉说罢,欣喜地接过木匣,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正躺着一柄朱红色的折扇。于是她也顾不得周围工匠们好奇的目光,当即取出扇子当众一展,却赫然发现这柄折扇并非她先前样图中所画那般以竹为扇骨,以绢为扇面。而是像后世的檀香扇一般由一片片薄薄的竹片组合而成。并且每一片竹片都经过仔细打磨刻有镂花图案,以一片红一片黑的顺序相叠加。华丽中带着汉朝特有的神秘。饶是蔡吉上一世在电视上见惯了各种工艺品,此刻面对手中的这柄竹扇,亦忍不住由衷地赞叹道,“马伯,汝真乃神人也。”

    赛鲁班被蔡吉如此一夸,不禁得意地摸了摸络腮胡子,但他嘴上还是颇为谦逊地询问道:“不知此扇可称手?”

    蔡吉当即学着后世电视中才子的模样将竹扇先是一合,再是一把甩开,扇了扇道:“称手,称手,甚是称手!”

    “府君喜欢就好。”赛鲁班以长辈对小辈宠溺的口吻颔首笑道。至于在场的其他工匠更是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对着蔡吉手中的竹扇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不过蔡吉在试了试扇子的效果之后,还是略带遗憾地嘟囔了一句,“若是用香木做这扇子,那就更好了。”

    “香木比竹子软,用力扇容易坏。”赛鲁班摆手摇头道。

    “话虽如此。可香木有奇香,一旦扇起来立即便会香风四溢,那些王侯豪商最是喜欢这等奇巧之物。”蔡吉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竹扇,一边忍不住在心中挖掘起了商机来。虽说眼下奢侈品在中原的销路并不怎么好。不过拿香扇当礼品送人还是不错的选择,既低调又不失诚意。毕竟汉末的上流社会不分男女皆喜好熏香、傅粉。正所谓,何郎傅粉三分白,荀令留裾五日香。遥想日后见到令君香,向其献上一柄香扇,那也是颇为风雅的一桩轶事。

    而赛鲁班听蔡吉这么一说也不得不承认,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衣食住行样样精致,哪是寻常小民想得到的。于是他当即便向蔡吉点头答应道,“善,府君若有香木,老夫可为汝再打制一柄香扇。”

    “不瞒马伯,本府现下并无香木。不过本府可以派遣船队前往南方购买香木,再由马伯制成香扇卖给王侯豪商。”蔡吉微笑着向赛鲁班解释道。

    众人见府君三言两语间又送了赛鲁班一场富贵,当下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而他们的表情统统没有逃过蔡吉的眼睛。于是她环视了一番众工匠后,高声宣布道:“诸位,不止是马伯,汝等皆可在东莱打制贩售奇巧之器。不过汝等先得为本府造出能抗大风浪的海船,如此本府才能为汝等贩来等香木等原料,并将汝等所制之器销往各地。”

    众工匠听这桩富贵自己也能分一杯羹无不额手称快。因为他们之前多少已从赛鲁班口中得知,这小蔡府君乃是当世神童,且能想出诸多奇思妙想之物。今日再一见蔡吉的气度,众人更加相信眼前这个娃娃府君确实是做大事之人。

    而此时的蔡吉手里握着中国第一把折扇,身后领着一干东汉的工匠,听着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渤海的涛声,不禁心潮澎湃:我不用剽窃任何人,因为历史就在我的手中!

    第六十节

    剑拔弩张

    “非也,非也。四帆不能这般并列。《南州异物志》中有云,其四帆,不正前向,皆使斜移,相聚以取风吹。风后者激而相射,亦并得风力。若急,则随宜增减之。斜张相取风气,而无高危之虑,故行不避迅风激波,所以能疾。’故四帆因错开斜列。”

    一进船坞,蔡吉等人就听到有人扯着嗓门掉书袋子。虽然中间隔着一条正待修缮的渔船,众人都看不清说话者的面目,不过蔡吉还是从那熟悉的声音那人正是段家二郎段芝。而正当她好奇段芝这宅男怎么会跑来船坞之时,却听渔船背后又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反驳道。

    “老汉我造船三十年,吃过的盐比你这娃吃过的面还多。可从没听说过船帆要错开斜列这回事。”

    “汝一乡野莽夫怎知天下之大,万物之奇。这南海巨舟就是如此造的!”

    蔡吉一听段芝来了人身攻击,赶紧绕过渔船,向正在争执的俩人,朗声一笑打岔道:“二位在争执何事?可否向本府道来?”

    段芝一见来者是蔡吉,赶紧将她拉到了身边指着平摊在木墩上的样图,赌气道,“贤弟来得正好。汝来说说,汝画的这海船的四帆是否错开斜列?”

    蔡吉定睛一看发现面前这块布片还真是自己那日画给管承的那片海船样图。想来段芝这会儿正是为如何按图施工而与船坞内的工匠起了歧义。不过段芝固然是率性而为的小孩子性子,而与他争执的这个工匠看来也是颇为有趣。须知,刚才包括赛鲁班在内的工匠统统都到水寨门口迎接太守到来。可此人却还留在船坞内与段芝纠缠于如何造船,可见其非等闲之辈。

    因此这会儿的蔡吉并没有立即回答段芝,而是转身打量了一下那个与段芝争论的工匠。只见此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的样子,皮肤黝黑,身形干瘦,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被风干了的咸鱼。不过这也变相证实了他先前所言,其确实是个老水手,老造船匠。于是蔡吉当即恭敬地向老者作揖道,“小子蔡吉见过老丈,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老汉令狐勇。”老者一个抱拳还礼道。跟着他又打量了蔡吉两眼探问道,“汝可是小蔡府正是小子。”蔡吉欣然点头道。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个自称为令狐勇的老者,并没有像其他工匠那般,得知蔡吉身份便纳头就拜。相反他却是拧起了眉头追问道:“老汉的孙女,令狐九可在府君府上?”

    令狐九?孙女?喂,喂,喂,管承那家伙该不是拐带了幼女吧。蔡吉见对方以如此严肃的表情追问令狐九的下落。不由头皮一麻,赔笑道:“是。令狐小娘子现下正在太守府内。不过本府见其年纪尚幼,故安排其在府内讲武堂念书。啊,话说马伯家的子弟亦在太守府内学习。”

    一旁的赛鲁班虽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眼见蔡吉提起了让自家子弟进太守府念书的事,不禁得意地抚须点头道,“是啊,承蒙府君厚待,亲自教吾等匠籍子弟识字念书。也不知是这些小子几世修来的福分。”

    “马伯过奖了。正所谓有教无类,推广教化亦是本府之责。”说罢蔡吉又向依旧有些迷惑的令狐勇拱手道:“老丈既是令狐九的祖父,本府自当安排汝祖孙二人见面。”

    令狐勇听蔡吉如此干脆地答应让自己见孙女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于是他跟着便将话题又转回到造船,也同段芝一样将手指点着图上的风帆问道,“府君,此图既是汝所画,汝就说说这四张帆究竟如何设法?”

    如何设法?你问我,我去问谁。面对段芝、令狐勇而人咄咄逼人的问话,蔡吉在心中不禁连连叫苦。她的灵魂虽然来自一千八百多年后,可毕竟她上一世不是造船出身,能画出个大概的帆船样图来就已经是搜肠刮肚了。此刻又如何回答得了如此专业性的问题。于是这会儿的蔡吉只得老实地向二人坦言道:“不瞒二位,当初本府见此船时还真没留心这帆是否是错开斜列。不过,吾等可以先照《南州异物志》上的说法先试试斜列的效果。倘若真比原来的帆好,吾等日后就按此法架设风帆。若如令狐师傅所言此法不可行,就另行改过。不就是多费点钱财嘛。”

    “善,此钱吾来出!”段芝大方地一拍胸脯道。

    令狐勇见蔡吉与段芝双双表示肯多花钱来试新帆,一边在心中暗自摇头这官宦子弟散金如土,一边则收起样图点头道:“行。就照府君说的办。”

    段芝见自己的建议在蔡吉的支持下被采纳自然是高兴得鼻子翘得老高。而一旁的蔡吉看着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却不由暗自沉吟了一声,谈声问道,“段兄,汝今日怎么会来水寨船坞?”

    哪知段芝却一收笑脸,把嘴一努,颇为赌气地回道:“哼,汝也太不把芝当兄弟了。造水车这等有趣的事也不事先知会吾一声。吾是前两日去了田庄见到水车,才得知城里竟来了一群能工巧匠。”

    蔡吉心想这水车都造了快一个多月了,你现在才知道这事,这还不是一般的宅啊。不过她又转念一想,段芝这段日子宅在家里终究是在为自己研究火药。于是便略带歉意地向其解释说:“吾这不是不想叨扰汝炼药嘛。”

    段芝听蔡吉如此解释,便也不再多追究什么。毕竟火药一事事关军务不可等闲视之。蔡吉不想让自己分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此段芝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回道,“汝放心那药已经炼得差不离了。

    “那吉改日来府上一观成效?”蔡吉说罢朝段芝拱了拱手。而一旁的工匠也没有太过在意他二人的这番对话。毕竟这世道喜好炼丹药的官宦子弟多得是。不过蔡吉本人可不希望段芝在炼丹的邪路上一路走到黑。难得他今日有兴趣来船坞同工匠们交流,蔡吉自然是不会放过这样一,“没想到段兄同这的工匠还挺谈得来的。”

    “吾只是喜好制造机关而已。至于那些工匠,哼,恕吾直言,大多见识短浅。”段芝不屑地说道。

    眼瞅着段芝好不避讳地在船坞中说工匠们见识短,蔡吉在一脸黑线之余,只得暂时打消了将其留在船坞的念头,转而劝说起段芝去讲武堂授课来,“段兄此言差异。这世间诸多精妙之物皆出自于工匠之手。工匠之所以知道得比汝少,只因尔等不识字看不到书而已。故本府才让赛鲁班等工匠将自家子弟送入讲武堂念书。如此一来,等这些童子长大之后,便能成为见多识广的能工巧匠。不瞒段兄,自打令尊回府养病后,吾肩上的政务那是一日重于一日,怕是过不了多久,便无力再为孩童们授课。可直至今日讲武堂尚未招募到新夫子。咳,这可怎生是好?”

    “哦?汝那道题至今无人解答?”段芝诧异地问道。

    “现下除了段兄,无人解题。”蔡吉两手一摊无奈地叹息道。话说,蔡吉现在多少有点后悔当初脑袋一热将那道“韩信点兵”贴做附加题。须知这道题涉及初等数论中的解同余式,不知口诀的话,硬算确实比较繁复。所以当初蔡吉出这道“韩信点兵”并非是考解同余式,而是测试对方是否读过算经或是兵法。可现在看来在东汉这种纸张都没普及的年代,涉猎这这等偏门学科的人确实十分稀少。这也难怪日后刘备要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了。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然告示已经大张旗鼓的贴在城门上了,蔡吉也不好意思自掉身价降低难度。故而只得向段芝求助起来。

    段芝虽整日宅在府里,却也知老父为兄长出使三韩一事怄气在家不出门。此刻再一听蔡吉说她出的那题除了自己至今无人能解。得意之余,段芝倒颇为义气地点头答应道:“不若就由吾来为讲武堂的孩童授课。”

    蔡吉费了那多口舌就等着段芝这句话。于是她当即又吹捧了段芝两句,在与其敲定授课时间与授课内容之后,便心满意足地招呼其他工匠一同前去勘察那艘伽倻国贡船了。相比上次登船视察,蔡吉这一次的表现要低调得多。这一来是因为身边都是专业人士,一不小心说错话会有损府君官威;二来则是因为蔡吉脑子里那点有关船舶的知识早在管承等人面前显摆完了。因此这会儿的蔡吉只是负责充当一个专心听讲并及时提供资金支持的好领导而已。

    船坞的视察工作一直持续到晌午时分,蔡吉才同众人告别启程回府。当然同行的还有令狐九的祖父令狐勇。虽说蔡吉心里多少对这对祖孙二人之所发生的事颇感兴趣。不过鉴于自己目前还处于隐瞒身份的阶段,蔡吉在一番寒暄之后便以对方不开口,自己就不答的态度,保持了缄默。至于令狐勇亦是满腹心事地坐在车中看着车外的风景发呆。

    这样沉闷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牛车便抵达太守府。蔡吉本打算亲自领着令狐勇去见孙女,却不想她才一下牛车,便有一小厮跑来禀报道:“府君,管郡承、黄功曹在二堂有急事找您相商。”

    蔡吉听管统、黄珍有急事找自己不由楞了一下。要知道自打蔡吉做太守以来,只有她找段奎、管统、黄珍三人开会的份。那几个大叔平日里有啥公务,可从来没找她蔡吉商讨过。今天是怎么了?蔡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发现太阳还是挂在东边的。于是她回头向随行的仆从嘱咐道:“汝带令狐老丈去找铃兰,就说老丈是令狐九的祖父,让她安排祖孙二人见面。”

    “喏。”仆从躬身领命后,便领着令狐勇去找铃兰了。

    而蔡吉则回过身随那前来通报的小厮快步赶到了二堂院。虽说二堂院乃太守使权力所用。可蔡吉这个小蔡府君能来这儿的机会还真不多。只见入院的宅门上赫然写着“天理”、“国法”“人情”六个字,本意是提醒太守在办案时要顺天理、行国法、通人情。然而此地亦是衙门的咽喉之地,所有进出人员,均要在宅门东侧的门子房登记,寻亘查明存入号簿,一般人等不可随便进入。不少门子都会在那六个大字下借机向进出人员索要贿赂。不过蔡吉到目前为止还未审过案,亦为见识过汉朝的潜规则,所以她连看都没看就直接穿了过去。

    然而一进厅堂,蔡吉立即就有些后悔自己冲得太匆忙,刚才真该先留在门子房探探情况再说。原来此刻的二堂大厅内,管统与黄珍分坐左右两侧。在他们的身后则各自站着两排胥吏文书。虽不及军士来的整齐划一,却还是带着一股子杀气腾腾的味道。至于管统与黄珍二人则你不看我,我不看你,大家谁也没见谁的模样。

    这算什么?要打群架?还是堂口开大会?蔡吉一边暗自在心中苦笑,一边面子上还得满脸堆笑地向堂上众人作揖道:“诸君久等了。”

    管统与黄珍见蔡吉赶了过来,便双双缓和了一下脸色,带着各自的手下向其拱手行礼道:“见过府而蔡吉则顺势避开众人剑拔弩张的视线,大大方方地走上矮榻端坐了下来,并跟着抬手道,“诸君免礼。不知诸君今日集结于此,所为何事?”

    管统见蔡吉面对如此架势非但没有半点胆怯,举手投足间亦是有礼有节。不由暗自一喜,心想自己今天算是找到好帮手了。于是他当即先发制人地向蔡吉拱手禀报道:“禀府君,统今日打算查验郡府账目。却不想被黄功曹拒不交出账本。故统在此恳请府君定夺此事!”

    啥?查账!乍一听完这番义正词严的控诉。蔡吉先是看了看一脸愤慨的管统,又瞅了瞅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黄珍。忽然觉得自己的胃都快抽了。

    第六十一节

    渔翁得利

    正所谓,财政乃庶政之母,大到治理一国,小到操持一户,谁捏住了钱袋子,谁就有了发话的底气。故老婆多爱向老公要管家钱,皇帝常瞒着大臣搞小金库。须知,若没这阿堵物,哪怕你是韩信转世,也得为军资走后门;若没这阿堵物,哪怕你是汉武再生,政令都出不了长安城。

    依照前一世戏剧里的宅斗桥段,一家之主之争往往是从夺账簿控制权开始的,期间还可能涉及钥匙、印章等等之类的小道具。只是蔡吉没想到自个儿转世到汉朝之后竟也能有幸碰上这么一出。当然以蔡吉眼下的情况来说,她本也没啥立场好去嘲笑管统猴急。须知,蔡吉做太守道现在,可是连账册的面都没见过。就算上次在水寨吓唬段融说要查账,亦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她要是真能说查账就查账,那何须又是打劫贡船,又是跨海通商的大搞小金库。

    因此眼前管统的做法虽是鲁莽了一些,但对蔡吉来说也未尝不是次机会。至少借管统这么一闹还能试探一下黄珍的底线。想到这里,蔡吉便打起了官腔回头冲黄珍问道:“黄功曹,管郡承此言可属实?”

    面对蔡吉的询问,黄珍显得颇为镇定自若,却见他一甩长袖拱手答道:“府君明鉴,老夫并非有意为难管郡承。只是查验账目须以府君金印为凭,故未见府君之前老夫无权取出账册。”

    黄珍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有理有据。须知,汉朝在会计方面有着严格的法律规定。例如,其规定会计簿书如果丢失、错讹,与被盗数额同罪;在会计凭证和印鉴方面,规定券契如有伪造、更改等情,重者与盗贼同罪论处,轻者以欺诈论处,如上计报告不真实,有欺诈隐瞒者,根据情节轻重判刑;在仓储保管方面,规定对于账实不符的,区分通盗、责任事故、非责任事故等不同情况进行处理;在度量衡方面,规定度量衡不准者,按情况不同实行杖打等等处罚。

    因此经过黄珍一番解释,此刻反倒是管统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了些。不过管统既然今日敢来查账自然是早就做好了完全准备。只见他冷哼了一声,冲着黄珍拱手道:“那如今府君已到,黄功曹可否交出账册。”

    面对管统咄咄逼人的架势,黄珍并没有搭理于他,而是向蔡吉伸手道,“请府君出示金印。”

    蔡吉听黄珍这么一说,便从腰带上接下官印递了上去。话说,汉朝的官印可不似后世电视剧拍得那般大得夸张,而是一枚一寸见方的鎏金铜印。铜印的上方还铸有一环可用绳索丝带系于腰间,正是用来方便各郡府太守、都尉们上马领兵,下马治民用的。

    此刻的黄珍接过蔡吉的官印认真查验过后,便回头向身后的几个胥吏吩咐道:“去,将账册搬来。”

    黄珍的这个“搬”字用在汉朝的账册上可是一点都不夸张。却见不多时,那几个胥吏便肩扛手抬着将一捆捆竹简搬到了大厅中央。蔡吉粗莫估算了一下,这么一堆竹简少说也要有几百卷。要知道一本《论语》全文共有11705个字,大约也就相当于后世对开报纸一个版面的容量。可记录到竹简上却要近三十卷竹简才行。更毋庸说是一郡之地的账目了。

    可管统对此却丝毫不以为意,只见他起身走到竹简堆前,接连拿起了几卷竹简展开扫了一眼后,不禁皱起了眉头向黄珍大喝道:“此乃流水账,非郡上计簿!”

    “眼下秋收未过,各县尚未上交账目,郡里自也无法做郡上计簿。”黄珍摆出一副不屑于门外汉多做解释的表情回答道。

    管统与黄珍所言的“上计簿”乃是由郡国向朝廷呈报的财务收支簿,可以说是中国“会计报告”的起源。不过眼下汉庭早已失去了对各个郡国的实际控制,故就算低下的县衙交齐了账目,黄珍等人也不见得会去做郡上计簿。

    可对管统来说要他一卷一卷地对照面前这堆流水帐实在是项破费精力的大工程。于是这会儿的他又不甘心地追问道:“那太守府的上计簿总该有吧。”

    哪知黄珍却瞥了管统一眼,捻须冷笑道,“管郡承既然口口声声说要查账,怎能光看上计簿。须将账目一笔笔细细查验,方能算是查账。”

    管统见黄珍一幅袖手看好戏的模样,当即就犯起了牛脾气,将手中的竹简一甩道,“好!那管某今日就在这堂上将账目好好查验一番。张普、李获,这堆竹简就交由汝二人来处理。”

    “喏。”从管统身后走出了两个中年文士双双抱拳领命道。

    蔡吉定睛一瞧其中一人正是那日来讲武堂应聘的张姓胥吏。遥想此人那日在书房内的表现,蔡吉不禁有些为管统担忧起来。须知蔡吉之所以在掌握了兵权之后,仍对府内的财政事宜谨慎处之,就是因为手头缺少可以处理政务的文士。哪怕她现下能以武力逼迫黄珍等人为其效命。可这些胥吏都是老油条了,万一他们在关键时刻给她使个什么绊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因此蔡吉情愿另起炉灶私设小金库,也不愿贸然插手郡府的财政。

    不过管统手下的那两个文士却丝毫不理会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只见他二人不紧不慢地拿出笔墨,摆好算板,然后仔细地将所需的账册从那一堆竹简中一一挑拣出来。不一会的功夫,大厅内就响起了算板清脆的撞击声。

    所谓算板就是将7个算珠串成一组,一组组排列好,放入框内,然后迅速拨动算珠进行计算。其原理其实与后世的算盘没两样。只不过,汉朝的算板是中梁以上一珠当五,中梁以下各珠当一,故其算法与后世略有不同。因此说东汉人算术差那是贻笑大方之事。殊不知用惯了计算器的现代人真要古代,心算还不一定算得过东汉人。

    至少蔡吉本人就没学过珠算,因此这会儿的她眼瞅着两人熟练地拨弄算珠,亦不得不在心中承认管统这次确实是有备而来的。不过蔡吉不会打算盘,不代表她今日就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却见此时她赫然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信步来到竹简堆前,随手拿起了一卷账册展了开来。

    由于蔡吉上一世在银行工作多年,虽不是正儿八经的财会出身,但这方面的知识还是颇为丰富的。故而此刻她只看了一卷账册,便知东汉官厅所运用的会计记录方法,乃是以“入、出”作为会计记录符号的单式记录法。每笔经济事项在会计账簿中所处位置,以经济事项发生时间的先后为序,收入事项与付出事项一笔一笔混合交叉登录。到一定时间将全部收入事项数额汇总,抵减全部付出事项的汇总数额,结算出余额,因此说其是流水账一点都不为过。而为了便于计算最终结果,在汇总计算之前,每隔一段时间需分别“入”与“出”,对有关事项进行小计。并以“入-出余”作为结算的基本公式,故后世称其为“三柱结算法”,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单式记账法。

    然而就是因为东汉的记账方式简单,故其项目极其繁琐,想要理清各项收支是否平衡须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精力才行。因此照蔡吉的估算管统的两个手下想要在半天之内算完这一大堆竹简,乃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众人也不可能一直干坐在这里陪他两从天亮算到天黑,再从天黑算到天亮。于是蔡吉回头向管统提醒道:“管郡承,如此多的账册,怕是一天算不完啊。”

    “今天算不完,可以带回去算。”管统不假思索地答道。须知他可是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借蔡吉背后的兵权来逼黄珍交出账册。不查出点小辫子来,他又怎会善摆甘休。其实管统最初是想找段融麻烦的,毕竟段融掌管仓库想要抓他的错远比查账来得容易。可怎奈段融现下已经成了蔡吉的马前卒,管统也只得将矛头指向了黄珍。

    然而黄珍又岂是善于之辈,却见他毫不客气地一口否决道:“不可!按汉律,账册不可带出府衙。”

    “不带出府衙,难道留在此地任人修改?”管统冷笑着讥讽道。

    黄珍亦不甘示弱地反击道,“也不知是谁想动手脚。”

    蔡吉见管统与黄珍为账册去留问题再一次针尖对起了麦芒,不由灵光一闪心生一计。于是她度步上前向二人打圆场道:“二位稍安勿躁。既然国法有令,账册不得出府,不若就将账册交由本府看管,如何?”

    管统与黄珍听蔡吉要看管账本,虽都觉得她这么提议绝不会简单的只是为了打圆场。但此时两人既然都各怀鬼胎,谁都说不服了谁。且再一想就算是眼前这女娃儿有啥图谋,光凭她一人也难在这些账册里做手脚。毕竟如此巨大的核算量摆在那里,蔡吉若是真能在一夜间将这些账册偷天换柱,那她就不是人而是妖了。想到这里,管统与黄珍最终选择各自退一步,双双拱手俯身道:“有劳府蔡吉眼见自己不费一兵一卒,便轻而易举地将账册拿到了手上,自然是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个儿的座位上,笃定地看起热闹来。而事实也正如她判断的那样,直到日头西落,管统的那两个手下也才不过算了三十来卷账册。照这个速度没半个月的功夫,他二人是算不完这堆竹简的。显然黄珍从一开始就打算用这些账册耍弄管统。只不过没想到蔡吉会出面要求包管账册而已。

    而管统同样也看出了黄珍的小九九。于是抱着与对方慢慢干耗下去的想法,他当即起身向蔡吉拱手道:“府君,时辰不早了,不若今日帐先对到这。改日继续。”

    “善。”蔡吉欣然点了点头,跟着又向黄珍吩咐道:“就请黄功曹差人将这些账目搬去三堂院吧。”

    “喏。”黄珍不动声色地俯身领命道。

    就这样蔡吉白天兴匆匆地外出视察船坞,晚间回到自家小院,却带回了一大堆竹简。铃兰乍一见如此架势,自然是惊讶得捂嘴道:“主公,何处购得如此多书卷?”

    “这些可不是书卷,是郡府的账册。事关重大,从即日起,切不可让闲杂人等进吾书房。”蔡吉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喏。”铃兰恭敬地低头领命,跟着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堆积如山的竹简咋舌道:“不曾想,郡府账册竟如此之多!”

    “是啊。吾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这还只是半年的账册。”蔡吉感同身受地点头道。不过一想到郡府的账目涉及农林渔商,能记这么多竹简也不足为奇了。

    “主公这是要算账?”铃兰好奇的问道。

    “算账?吾可是有心无力哟。不过总会有用处吧。”蔡吉回头苦笑道。虽说借着管统与黄珍之间的矛盾,蔡吉今日渔翁得利地将账册拿到了手,不过如何处理这些账册,更为确切点说,如何让这些账册成为自己插手东莱政务的敲门砖,却成了摆在她面前的头等大事。

    看来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咯。

    蔡吉在心中如此暗叹的同时,铃兰却突然向她禀报道:“主公,那令狐老丈与阿九见面后,似乎吵架了。”

    “哦?吵架了?这是怎么回事?”蔡吉诧异地问道。

    “这个奴婢也不知。”铃兰摇了摇头道,“不过。似乎阿九来太守府的事,先并未告知令狐老丈。主公,管将军该不会拐带了人口吧。”

    我也这么怀疑哟。蔡吉在心中如此吐槽着。不过相比女孩家的小心思,如何处理眼前这堆账册才是当务之急。因此蔡吉稍稍考虑了一番之后,便向铃兰嘱咐道,“汝去打探一下阿九的意思。倘若她真的想回去,就送她回去好了。”

    第六十二节

    灵光一闪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八月本是品桂赏月的好时节。然而值此皓月当空金桂飘香的秋夜,身为一郡太守的蔡吉,却并没有像这个时代的诸多风流雅士一般品桂酒赏明月,而是独自一人枯坐案牍前蹙眉低思。其实自打蔡吉出任太守后已经不知有多少个月夜像这样独坐筹划。故东莱皆道小蔡府君乃当世神童,却并不知蔡吉背地里为那些的精妙部署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只是今日面对四周成堆的账册,蔡吉在思略了半晌之后,心里却没有半点头绪。关键是,此刻的她实在想不出,该从哪个方面来处理这些账目。首先蔡吉做不到像管统那般直接查账。因为她手下根本没有能算账的人才。虽说讲武堂的儿童们眼下也在学算术,但他们终究才上了两个多月的课而已,一些年幼的学生甚至连十位以上的加减算不清楚。依照蔡吉的判断要想教会这些孩童识数及加减法至少还需一年的时间。而招外人来算账,一来不知其底细难托重任。二来在这个看书基本靠抄的年代,骤然间想要招聘能读会算之人,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再来就是利用这些账册笼络人心。可经过白天那么一闹,管统现下已与黄珍彻底杠上,她帮哪一边都可能得罪另一边。故此事对于一心想要求同存异的蔡吉来说同样不可取。

    “似乎是搬回了一堆鸡肋啊。”蔡吉手持折扇轻敲着虎口自言自语道。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就此心生了气馁。因为蔡吉一向认为这世上“只有废人,没有废物”,万事万物都有其存在和利用的价值,关键在于人能不能开动脑筋,转变思路。既然是要转变思路,那老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回事。想到这里,蔡吉当即决定走出书房散散步,顺便活络活络大脑。

    深夜的庭院寂静无人,徐徐夜风中不时夹杂着甜甜的桂花幽香。可正当蔡吉在回廊漫步之时,忽听太守府的荷花池方向,传来了一阵时隐时现的抽泣声。两世为人的蔡吉自然是不会去怕什么鬼神之说。因此此刻耳听有人哭泣,反倒是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却见蔡吉循声而行,不多时便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那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幼童,不知为何正坐在荷花池边的假山上低头抽泣。而整个太守府内,除了讲武堂还真没有其他地方有这么小孩童。因此无论是作为太守,还是作为讲武堂老师,亦或是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路人,蔡吉都觉得自己有必要同这幼童谈谈心。

    于是蔡吉当即轻咳一声,上前问道:“何人哭泣?”

    那幼童乍一听身后有人问话,不由惊得连忙从假山石上跳了下来。而她一转身眼见来者竟是府君更是当场楞在了原地。不过此时蔡吉的表情也不比这幼童好到哪儿去。因为借着月光,她赫然看清面前这个梨花带雨的幼童,正是历来在众人眼中颇为强势的令狐九。

    “阿九?汝怎会在此哭泣?”蔡吉脱口而出道。

    而令狐九听蔡吉这么一问,转眼间小嘴一瘪又要抽泣起来。见此情形,再一联想到先前铃兰的禀报,蔡吉当即拉起了令狐九的袖子,领着她并排坐于假山石上。跟着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与祖父吵架了?”

    面对蔡吉的提问,令狐九先是抬头看了看她,跟着却又耷拉下脑袋点了点头。蔡吉见其果然是为那件事哭,便柔声劝说道:“傻丫头,和自家祖父有啥好怄气的。”

    哪知令狐九却突然涨红了小脸抬头道:“阿九不想回去。阿九才不想嫁给渔夫!”

    “哎?嫁人?”面对这样一个令人意外的回答,蔡吉瞪大着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须知,她一开始只当令狐九是被管承拐来太守府的,却不曾想竟还扯出嫁人的事。不过眼瞅着令狐九连十岁都未满的模样,这等未成年中的未成年竟也碰上了谈婚论嫁的问题,蔡吉无语之余,只得跟着向令狐九仔细探问道,“汝未满十岁,如何嫁人?”

    “阿祖说女儿家嫁人才有出路。所以为阿九挑了户渔家,说是先嫁过去住几年,等及笄,再行……圆房。”令狐九说到这儿,一张小脸早已羞得通红,声音更是细若蚊声。

    可蔡吉这会儿那有啥身为“男子”的自觉,因此她随口就应了一句道:“哦,那就是童养媳了。”

    令狐九原本对向府君谈论这等闺房私事十分,可听蔡吉这么一说,还是忍不下小孩子性情,好奇地问道:“啥是童养媳?”

    “就是像汝这般由婆家养育的幼女,待到成年再正式完婚。”蔡吉顺口解释道。虽然她不能判断令狐勇为自己孙女寻的这桩婚事是否得当。但令狐九的年纪实在太小,况且她自己也不想回去。于是在权衡了一下利弊之后,蔡吉最终还是拍板道,“既然汝现下还不想嫁人,那就姑且先留在府里吧。”

    “真的?太好了!”令狐九破涕为笑道。

    “吾身为太守自然是一言九鼎。”蔡吉点头应道,“不过汝又为何会随管承来黄县?”

    “还不是阿承那厮骗吾说可以来黄县躲躲。可谁曾想,这厮是想……”令狐九偷偷瞄了蔡吉一眼后,又攥着小拳头恨恨道,“反正最后吾还是被阿祖找着了。阿祖还只骂吾,不怪阿承。”

    蔡吉听罢令狐九这般欲言又止的解释,多少也能猜出事件的原貌来。看来下次再碰上管承,非好好教训一下这厮不可。不过令狐九也太过鲁莽了一些,现在是正巧遇上自己这么个女扮男装的太守。若是换做一个喜好采阴补阳的太守,那她可真是羊入虎口了。想到这里,蔡吉不禁以长者的身份向令狐九教训道,“汝阿祖也没骂错。汝不该随意听信人言,这次就当买个教训。不过汝既然不甘随便嫁人,那从今日起就要好好念书,向铃兰学习礼仪。如此这般改头换面,方可令阿祖明白自家孙女非等闲之人。”

    令狐九原本就心气颇高,蔡吉最后一句话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激励。只是还未等令狐九开口答应,那一边的蔡吉却突然低下了头低声自语道:“改头换面?对啊,干脆就改头换面!”

    令狐九显然是被蔡吉的这一怪异表现吓了一跳,不由怯生生地问道,“主公,汝怎么了?”

    “没什么。吾突然想起了件要事。夜已深,汝还是早点回房歇息吧。”蔡吉抬头冲着令狐九报以歉意的微笑,跟着便霍然起身快步离开了庭院。

    其实令狐九并不知晓,蔡吉那番教训在激励她的同时,亦为蔡吉自己提供了处理账册的灵感。故而她才会急匆匆地赶回书房,以便将自己脑中闪过的想法及时记录下来。正所谓思如泉涌。也就是说当灵感骤然驾临的时候,那可是犹如的喷泉一般止也止不住。因此蔡吉虽然一开始只是记录下灵感而已,可写着写着竟然思路越来越清晰,以至于洋洋洒洒一溜写到窗外东方泛白。

    然而翌日蔡吉却并没有将自己一夜辛苦筹划出的计划付诸行动。因为要完成她这个计划就必须要有一个合作者才行。而蔡吉所定下的这个合作者正是现下正远赴三韩交易的段融。故而在接下来的几日里,蔡吉一面不动声色地继续充当管统与黄珍之间的和事老,一面则静静地等待段融的归来。

    好在与三韩通商不同于海盗那种近乎守株待兔的打劫,商船的目的地、航线都是固定的,因此其一来一回的时间也大致可以算得出。这不,兴平初年九月初,段融率领着两艘商船如期满载而归地回到了东莱郡。

    “禀府君,属下等此次共购得稻谷、杂粮一万石。”龙口码头上,段融得意地指着面前正从船上卸粮的军士得意道。

    “一万石?!想不到这伽倻的余粮还真不少。”蔡吉听罢段融报出的数字,亦隔着啧啧称奇道。须知,这个时代的海船载重量一般也就四千石到六千石左右。段融这次带了两艘船出海,运一万石粮食回来,正可谓是满仓而归。

    然而段融却摆了摆手摇头道:“光是伽倻一国哪儿肯卖一次一万石余粮给咱。属下等是顺道又去了弁韩的两个小国购粮这才装满两船。”

    “原来如此,此番真是辛苦段曹掾了。”蔡吉拱手致谢道。

    “府君客气了。叫属下伯明就成。其实三韩有得是余粮,就算其不肯大批卖给咱,可只要多跑几国自然会有不小的收获。而这一次关键是船太少,顾只得先装一万石回东莱了。”段融顺势套近乎道。

    蔡吉正巧要用得着段融,自然也就跟着改口道:“伯明,如此说来三韩的粮价岂不是比吾等事先估算得还要低?”

    段融听蔡吉如此一问,那张被太阳微微晒黑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却见他一个抱拳回答道:“不瞒府君,属下此番并未将铜钱完全与伽倻国交换粮食。而是从中挑出了一部分制作精良的五铢钱与倭人换了铜器,再赶往弁韩另两国以铜器交换粮食。故相较单纯的以钱换粮,能换取更多的粮食。”

    段融一番话多少有自我吹捧的意思,若是换做一些为人保守的太守,定会觉得他是在居功自傲。可蔡吉来自后世见惯了后世那些个性张扬的人,故段融的举动在她看来没有丝毫的不妥。甚至还应该表扬才对。因为若非段融如此一显摆,蔡吉又怎能深入了解到三韩目前的市场情况。这不,耳听段融提起倭国,蔡吉不禁饶有兴致地追问道:“哦?伯明在伽倻国见到了倭人?”

    “是。其实伽倻国与倭国,类似于东莱与辽东,均是隔海相望,泛舟可达。故伽倻国有不少倭人贩货,倭人通常以铜器与伽倻换取铁器。且倭人身上皆刺有纹身,因此一眼就能被人认出。”段融点头解释道。

    “汝说倭人贩卖铜器?”蔡吉皱眉问道。

    “是,倭人的铜器质地很好。尔等因有一座不小的铜矿才是。”段融想了想分析道。

    倭人哪儿止一座铜矿而已,丫整个儿就是坐在了银山、铜山上。蔡吉在心中暗自感叹着。不过虽说这两项都是令人垂涎的资源。可一想到后世清朝因日本红铜而解决了钱荒。再一想到自个儿现在正在靠贩铜钱来收购粮食,倭人这么做岂不是在抢自己生意。想到这里蔡吉不禁嘟囔了一声道:“倭人贩铜器,怕是会令吾等的铜钱贱卖吧。”

    段融乃是生意人如何不明白蔡吉心中所虑。不过此刻的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府君多虑了。倭人出产的铜器并不多,故三韩不可能靠这点铜器来铸钱。当然铜器比铜钱值钱那本无可厚非。只是倭人的铜器并不精良,其反倒是对大汉的五铢钱赞不绝口。故属下此次才能以低于市价的价格收购下倭人的铜器,并转手贩卖给三韩人。”

    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本就是段融的老本行。因此这会儿的蔡吉并没有过多追问交易的具体事宜。在她看来眼下的东莱外贸船队其实是承包给了段融。而身为太守的自己只需每次出航给段融立下指标就成。至于段融完成指标后,其能有多大的收益,那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而她今天来此地其实还有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要找段融商议。

    这不,迎着带着咸腥气味的海风,蔡吉突然将话题一转道,“伯明,汝可知本府今日为何要亲自来码头见汝?”

    “府君是想亲自清点粮草吧。”段融脱口答道。

    “此乃其一。但关键是本府的书房汝现下进不去。”蔡吉回头扫了段融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

    “府君,这是为何?”段融诧异地张了张嘴巴。

    而蔡吉则双手一背,冲着碧波荡漾的大海沉声道,“郡府的账册现下都锁在了本府的书房内。”

    第六十三节

    改头换面

    “府君在查账?”

    段融才从船上下来,加之其父段奎眼下正“抱病在家”闭门谢客,自然是没人会跑来给其通风报信。故段融乍一听蔡吉的书房里堆满了账册,还以为是蔡吉要查账。毕竟以蔡吉的胆识,她要趁着自家老爹暂退之际动黄珍也不足为奇。

    而蔡吉见段融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当即苦笑着摇头道:“伯明想哪儿去了。是管郡承在查账。本府现下只是代为看管账册而已。”

    “管统查账!那厮想干啥?”段融一个皱眉,毫不客气地直呼起了管统大名。显然对于这个东莱郡名义上的二把手,段融是打从骨子里心存不屑的。

    “还能干啥。自然是想捉黄功曹的把柄。”蔡吉略带揶揄地叹了口气道。对于管统的这次查账,蔡吉同样不怎么看好其最终成效。首先管统虽说事先准备了查账的文士,也对黄珍来了个突然袭击。但他这次出手事先却并没定下明确的目标。即瞅准可能有问题的项目,突击将其账目调出查验。这么做非但更有成效,还能给对手造成心理上的压力。只不过黄珍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蔡吉虽说已派张清在城内四处打探过消息,却至今尚未揪出啥端疑来。而这也是她之前一直没有出手的原因之一。不过现下管统既然头一个撕破了脸皮,事情就得从另一种角度去考虑了。故如何将这一次的闹剧转化成自己立威的契机,便是今日蔡吉亲自来迎接段融归航的真正目的。想到这里,蔡吉当即一个转身,挥手示意道,“此地风大,不若吾俩进大帐说话。”

    由于眼下管承等水军头领还在江华湾狩猎尚未归航,又恰逢太守府的书房内堆满了账册,因此蔡吉特意选择了龙口水寨的大帐作为其与段融密谈的地点。只不过既然是密谈,自然是不能坐得太远。这会儿,眼瞅着段融一进大帐便老老实实地跪坐在了堂下,蔡吉便大方地向其招手道,“伯明,坐上来说话。”

    虽说段融自付自个儿不是啥正人君子,但面前的这个女娃儿却是货真价实的一郡府君。因此面对蔡吉的邀请,这会儿的段融客气地拱手谢绝道:“府君,男女授受不亲。属下还是坐堂下的好。”

    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真要是男女并肩坐一会儿就能蹦出啥火花来,那后世的职业女性一天之中要不知要经历多少次一见钟情。想到这里,蔡吉在心中苦笑之余,只得进一步向段融劝说道:“伯明勿虑,本府与汝只谈公事。吾俩即心怀坦荡,那同席论而坐,又有何不可。”

    段融见蔡吉如此坚持,心想,罢了既然对方一个女娃儿都不介意,自己又怕个啥。便欣然起身上榻,与蔡吉同坐在了一条镶边蒲席上。

    而蔡吉见段融虽与自己同席而坐,却多少还有些拘谨。于是她也不多做解释,直接便直奔主题道:“不瞒伯明,本府今日来此正是为了同汝商讨查账之事。”

    “府君是想帮管统查账?”段融皱眉问道。虽说他现下已经决定投靠蔡吉这方阵营,可黄珍到底是自家老爷子的同盟,骤然与其为敌多少让段融有些不适应。

    “非也。本府并不打算帮管郡承查账。”蔡吉摇头半真半假地纠正道,“本府是不想因查账一事令管郡承与黄功曹伤和气,更不想郡府上下因查账一事而乱套。”

    虽说段融目前还没回过府衙,但光凭蔡吉眼下的三言两语,他已经能想象得到现在府衙之内是怎样一副鸡飞狗跳的情景。因此在低头沉思了半晌后,段融还是觉得蔡吉的想法太过想当然,这浑水可不是好趟的。于是段融也顾不得面子问题,直接便向蔡吉进言道,“府君,恕融直言。管统此人向来刚愎自用。无论其查没查出问题,此事都怕是难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本府也知此事难办。这不才来找汝商议嘛。”蔡吉听罢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正如段融所言这次的事关键是在管统身上。可他偏偏又是袁绍的人,就连蔡吉暂时也拿他没啥办法。所以她才会想到另辟蹊径来解决此事。这不,蔡吉跟着便取出了一卷竹简递给段融道:“伯明,本府想以此法,来将此次查账改头换面。汝来看看,可行否?”

    改头换面?查账有啥好改头换面的。一时闹不清蔡吉葫芦里卖啥药的段融接过竹简看,狐疑地摊开一看,却立马就被上面的内容给骇住了。却见段融在粗略扫过一遍竹简后,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向蔡吉结巴地探问道,“府君,汝……汝这可是要改记账之法?”

    “没错!就是要记账之法。”蔡吉斩钉截铁地点头道,“管统既然想借查账之题发挥。那本府就干脆将此事闹得更大!直接改进记账之法!”

    原来蔡吉所想到的改头换面之法,就调整现下官厅所使用的会计制度以及会计核算方法。如果说管统查账是“揭瓦”的话,那蔡吉此举无疑就是在“翻新旧房”。其对东莱整个官僚系统所产生的冲击远大于管统查账。而这正是蔡吉想要的结果。须知一项制度的更改,往往会涉及利益的重新分配。因此历来中国官吏最怕的是变法改制,最爱的同样也是变法改制。蔡吉前一世曾供职国企,又怎会不知其中的奥妙。姑且不论改制的内容如何,光是改制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令太守府内的那些大小官吏们各怀鬼胎。而一旦水被搅混,蔡吉也就有了插手郡府人事、财政等等诸多事务的机会。

    然而段融显然没有蔡吉那般胆大。只见他在经过最初的惊骇之后,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连忙拱手劝阻道,“府君三思。官厅记账之法自秦时起,沿用至今已四百余年,如今骤然改制,恐难服众啊。”

    “伯明,汝也说官厅记账之法乃沿袭秦制,然四百余年前的秦人,可曾想过有朝一日钱会不值钱?”蔡吉举例反问道。待见段融低头不语,她又放缓了口气劝说,“且不论改制能不能服众。伯明,汝先帮本府看看本府所设之制是否可行。”

    其实商贾出身的段融一早也已看出官厅记账之法有弊端。只是一来他官小言轻改变不了既定的制度;二来他从来没把仓曹掾这一小官职当回事,也就懒得去冒风险提意见。不过此刻眼见蔡吉如此坚定地要改制,段融倒也来了兴致。于是他重新拿起那份竹简,认认真真地将上面的内容揣摩了一番。哪知这一次段融是越看越入迷,当看到精彩之处时,他不禁一拍大腿赞叹道,“府君大才!此法甚妙!”

    “伯明可别奉承本府。汝也知,黄功曹乃是老官僚,倘若本府所定之法不可行,岂不是要贻笑大方。”蔡吉语重心长地提醒道。虽说蔡吉是按照其前一世在银行的经验制定了新的会计制度。但是现下终究是东汉末年。正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由于东汉末年的货币体系早已崩溃,加之这个时代纸张尚未普及,印刷术也没有被发明,所以后世通用的复式记账法在东汉末年并不怎么可行。因此蔡吉在制定新制度的时候一直提醒自己要因地制宜的修改现行制度。不过饶是如此蔡吉依旧担心自己新制度会缺乏可行性。须知她还指望靠这一招来镇住衙门里的那群油滑胥吏呢。可别到时候耍酷不成,变耍宝。

    段融听蔡吉这么一说,不由抬头首肯道:“府君放心。汝所定之法,完全可行。没想到,府君小小年纪竟也对如账房之事如此行。”

    蔡吉见段融说得诚恳也就姑且信了他的话。心想,反正这次的改制也只是暂行之法而已,等到日后国家稳定了,商业繁荣了,还是开挖白银建立起银本位,改用复式记账法的好。

    可这时的段融却又将话锋一转道:“不过府君记账之法,须先耗费不少胥吏来整理账册才行。吾怕衙门人手不够。”

    “无妨,无妨。只要此法可行,暂时多花些人力也无妨。”蔡吉摆了摆手冲着段融狡黠地一笑道:“大不了本府可让管统的那两个门客来帮忙嘛。”

    “府君要让管统的人进衙门?”段融皱眉问道。

    而蔡吉则厚着脸皮答道:“没错。若是段家的账房也能来帮忙,那就更妙了。”

    “府君放心,段家定会派最好的账房来太守府帮忙。”段融一个抱拳保证道。

    既然有了段融的保证与支持,蔡吉自然是心安理得地开始将她早已筹划好的计划付诸实施。这不,翌日一早她便将管统、黄珍,连同段融等衙门内有头有脸的官吏一并招进了太守府。当然开会的地点依旧还是二堂院的厅堂,而厅堂的中央依旧堆着那一堆账册。

    只见此时的蔡吉端坐堂上,在环视了一番底下的官吏之后,她面带笑容地冲众人大声宣布道,“本府今日招诸君来此,乃是为了查账一事。想必在座诸君也知这账目已查了十余天……”

    然而蔡吉的话尚未说完,底下的管统就神色一变,拱手打断道,“府君明鉴。吾家门客已算完大半账册。请在给吾一些时日。”

    “管郡承不急。可那些账册堆在府君房里总不是长久之计。”黄珍捻须不咸不淡地接口道。

    “两位误会了。”蔡吉抬手阻止了即将针尖对麦芒的二人,然后又回头向管统解释道:“管郡承,本府并未责怪汝家门客算账慢之意。倘若需要的话,这堆账本再在本府屋里放上个十天半个月也没关系。只是本府也看过账册,竹简上的内容繁复,不易对账也是事实。”

    蔡吉这话倒是真没有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须知由于东汉的账目多记于竹简之上,于是为了节省空间,每个项目的文字数量都十分精简,一支竹简上往往记录着数笔会计记录。虽然每个项目都有“入、出”,作为会计记录符号,可这么多记录挤在一根竹签上,对起来确实很不方便。

    因此管统听蔡吉提起此事,连忙附和道:“府君言之有理。正是因为郡府账房记录不清,才导致吾家门客对账缓慢。”

    黄珍原本是闭着眼睛一副眼不见心静的模样。此刻耳听蔡吉与管统将矛头指向了他所管辖的账房,这老儿不由细眼一睁,回头向蔡吉拱手道:“府君明鉴,官厅账房皆安制记账,绝无懈怠之意。”

    “黄功曹所言不虚,本府已查验过账册,字体清晰,账目明确,账房确实没有懈怠。”蔡吉同样点头夸赞道。

    蔡吉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更加一头雾水起来。心想这小蔡府君两边都说好,那她招大伙儿来此究竟所为何事。然而就在众人暗自揣测蔡吉目的之时,管统终究是比黄珍年轻,且脾气又直,却见他当即就脱口说出了众人心中所想,“既然府君眼里谁都没错。那今日招吾等来此,又是所为何事?”

    “是啊。既然谁都没错。问题又出在哪儿?”蔡吉扫了众人一眼,自问自答道,“本府以为问题是出在了账房的记账之法。”

    “记账之法?”管统低头反问了一句,似乎是抓到了某个线索,可一时间却又道不明关键在哪儿。

    而蔡吉则欣然点头,向众人道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没错。不论此番查账结果如何,本府以为官厅都必须改进记账之法。当然此举可能会涉及改制。”

    “改制?”管统与黄珍异口同声地惊呼道。紧跟着两人双双陷入了沉思。

    一旁的段融见此情形,心想,遭了小蔡府君此举过于激进,怕是难被管、黄二人接受。却不想他这边才暗叫糟糕。那一边管统与黄珍却同时抬头冲着蔡吉拱手。

    “愿闻其详。”

    第六十四节

    粮本位

    “自即日起,账册以红记出、以墨记入……”

    厅堂上蔡吉摊开竹简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大声念出了自己关于更改官厅记账之法的具体实施细则。其实蔡吉的这一次改制的内容并不算多,大体上可以分为四个部分:其一,规定所有账册一律以朱笔记录支出,以墨笔记录收入,从而方便查对;其二,规定日常记录,入出账目以时序为准,交替进行记录,每日分别小结入、出之数,进行结算,并单独列示结算数额;其三,规定太守府账目一月一结,县府账目上交郡府一季一结,郡府总账半年一结。按旧管(上期结余)、新收(本期收入)、开除(本期支出)和实在(本期结存)四个栏目,以“旧管+新收开除+实在”这一平衡公式加以总结;其四,规定郡府年终财政总结一律以粮食结算。

    蔡吉这四条项目由浅入深。以“朱出墨入记账法”一项最为简单易行。毕竟,最迟到南北朝时期,“朱出墨入记账法”便已出现,故此法只是习惯问题而已。而二、三两条则旨在改进会计计算方法,应该阻力也不大。唯有第四条在财政中推行粮食结算,相对动静比较大,蔡吉所说的改制,以及段融所提到的耗费人力整理账册,指的都是这一条。

    须知,秦汉时期的财政经济活动中,国家所规定的各项收入及费用支出一般来说是比较固定的、单纯的。财物出入一般不具有交换性质,而是比较单纯的行政收支性质。国库财物的入出从国家财政收支总体上讲,两者之间有着相互制约的关系,但是从个体上讲,即从每一笔经济事项来讲,入与出之间一般缺少相互制约的关系。进入国库的财物通常表现为暂时与付出无关的单纯收入,而从国库发出的每项开支也无需知晓它的具体来源,只是一种单纯的付出而已。故东汉官厅账目记录乃是禾归禾,栗归栗,布归布,钱归钱等等,直白而又繁复。乍一看上去很难判断官府真正的财政状况。

    然而在蔡吉的推波助澜下,目前的东莱郡的财政活动已不仅限于单纯的税赋以及财政支出,而是涉及到了海外贸易。这样一来东莱郡府便变向地成了一个带有官商性质的组织。如此一来就需要涉及到考核衙门的财政状况。照理说碰上这样的情况,蔡吉理应将郡府内的资产折算成铜钱或是白银黄巾之类的货币来结算统计才对。可眼下偏偏是铜钱信用崩溃的东汉末年,且非常缺乏金银等贵重金属。既然铜钱、金银都无法建立起货币信用。那要用什么来稳定东汉早已糜烂的财政呢?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粮食!在这个饿殍遍野的时代,只有粮食才是真真切切的硬通货。正是基于这个道理,蔡吉才会想到用粮食来折算郡府资产。而她的这种做法其实已经是在变向地实施粮本位。

    所谓粮本位就是以粮食作为本位币,并以此来进行结算统计的一种货币制度。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农业帝国中国其实是粮本位的发明者,而粮本位亦是最富中国特色,时间最为久远的一种货币制度。正如此刻东汉官员的俸禄,就是以粮食作为收入标准的。例如,蔡吉身为郡太守,俸禄应为二千石,折合月谷120斛。不过蔡吉做太守到现在,没从郡府支过一枚钱一粒谷,真是比海瑞还海瑞。当然东汉包括后来的诸多朝代粮本位也仅限于此而已。铜钱本位才是中国封建王朝主流货币制度。由此可见中国的官僚们其实历来都是最关心自个儿荷包的,因为不管是铜钱本位还是金银本位都会出现通货膨胀,唯有粮本位虽最为原始却也最为稳定。而真正将粮本位作为政府财政结算方式,那是1949年之后的事了。当时因连年的大规模战争和放飞的物价,整个中国的经济濒临本亏,正是粮本位制度的实施让政府完成了由乱到治的过度。

    虽然后世的经验告诉蔡吉,粮本位是最适合乱世的一种货币制度。但她并不知晓在场的这些东汉官吏们会不会同意自己的提议。因此这会儿的蔡吉在念方案的同时,也在偷偷观察着底下众官吏们的反应。起先在场众人还能保持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并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府君的决断。而当蔡吉说到要以“旧管+新收开除+实在”这一公式总结账目时,一些小吏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开始交头接耳着在底下窃窃私语。待到蔡吉提到规定郡府年终财政总结一律以粮食结算。一瞬间整个厅堂更是一片哗然。

    对于这样的反应蔡吉自然是早有准备。却见她不紧不慢地宣读完方案之后,顺手就将竹简往案上一搁,高声问道,“不知诸君对此有何看法?”

    诚然之前众官吏在底下又是耳语又是哗然,可真当蔡吉问他们有什么想法之时,现场却突然死一般地安静了下来。那些职位不高的胥吏或低头不语,或偷偷地向管统、黄珍等人使眼色。而管统、黄珍二人则不约而同地都捻须沉思了起来。

    如此这般过了半晌之后,最终还是黄珍率先打破沉寂,向蔡吉拱手提问道:“府君说要将郡府财物折算成粮食结算。不知如何折算法?”

    蔡吉见黄珍一上来并不表示反对,而是直接问如何操作,便知此事有门。却听她欣然点头道,“可先将财物按市价折合成五铢钱,再将五铢钱按粮价折算成粮食。日后财物皆以此次折算为参考。”

    黄珍听罢这番解释,立即就明白了蔡吉是想用粮食为参照来统计郡府的财产。须知眼下钱贱粮贵,倘若用铜钱来估算财物的价值,那这些财物的价格只会随之虚浮飞升,难以估算其真正的价值。而若是以粮食来估算财物的价值,那只要东莱存粮稳定,那财物的价值也会随之稳定。如此这般便能估算出郡府真正的收支状况。想到这里,黄珍当即心悦诚服地向蔡吉拱手道,“府君大财,此计甚妙!”

    “黄功曹过奖了。本府只是觉得眼下百姓重物轻币,官厅再以铜钱来记账颇为不妥。”蔡吉谦逊地笑了笑,又回头向管统问道,“管郡承,汝看呢?”

    蔡吉这番话的话外之音就是,钱都已经毛成那样了,你还照着以前的记录算来算去又啥意思。管统虽为人刚愎自用但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因此在黄珍表示同意之后,他也只得捏着鼻子拱手应道:“府君此计虽妙,如此折算恐耗费诸多人力。”

    “管郡承言之有理,光凭官厅的这点账房难以在短时间里折算完财物。不知管郡承可否借汝门客为本府一用?”蔡吉顺水推舟的提议道。

    管统一听蔡吉要借他的人进官厅算账,心想插人可比查账来得合算得多。于是他立马便一口答应道:“统府上门客随时听凭府君调遣。”

    黄珍见管统要插人进账房,本想要说自己这边人手足够不要管统的人来凑热闹。可还未等他张口,蔡吉却又回头向段融问道:“段曹掾,汝也派人手帮下忙吧。”

    早已同蔡吉通过气的段融自然二话不说答应道,“愿听差遣。”

    既叫了管统的人,也叫了段家的人,这样一来黄珍倒真不怎么好开口拒绝了。毕竟照蔡吉的计划,这事的工作量确实比较庞大,能有人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于是黄珍当即便向管、段二人拱了拱手算是先行谢过二人的帮助。

    既然身为郡府僚属之首的黄珍都没有提出异议,在场的其他低等胥吏自然是不好再多说什么。至于管统由于有了新目标,同样后退了一步,表示不再查账,而是让自家门客全力配合官厅账房改制。于是乎,这场原本剑拔弩张的查账风波似乎是在蔡吉的牵线搭桥下成为了各方势力的通力合作之举。不过在这一团和气的表面下,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那就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

    不过对蔡吉来说,今日这场的会议的目的她已圆满达成。故改革记账之法一事可以暂时搁置一下。以便腾出精力转而布置起新的计划来。这不,在散会后,蔡吉单独留下了段融到自己书房商议。然而段融的思绪似乎还停留在刚才的会议上。

    只见此时的段融刚在书房内坐定便忙不迭地向蔡吉探问道:“府君,汝怎知管统与黄功曹今日会支持汝改制?”

    蔡吉眼见段融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不禁悠然一笑卖了个关子道:“因为人心?”

    “人心?”段融更加不解地追问道。

    “没错就是人心。”蔡吉手持折扇轻叩虎口点头道:“因为本府知道管统查账的真正目的。因为本府知道黄功曹是真心为郡府着想。”

    段融听蔡吉如此一提点,立马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道,“现下两人各取所需,故均会支持府君。府君,高明,高明啊!”

    “少给本府灌迷汤。”蔡吉哈哈一笑,摆手打断了段融的奉承,跟着便将话题引入正轨道:“汝可知本府今日单独留下汝所为何事?”

    “府君是想交代改制一事?还是通商一事?”段融探问道。说实话,他还真不知道蔡吉为什么要单独留下自己。不过眼前这女娃娃太守的充沛精力还真是让段融由衷咋舌。要知道她可是刚刚才

    “汝还真说对了。本府找汝正是为了通商一事。”蔡吉欣然点头道。

    段融刚才也只是随便说说,却不想蔡吉还真是这个意思。想来是这一次贸易所得的巨大的利润让眼前这女娃儿真把与三韩通商当做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可段融却知这三韩的生意虽然好做,但也不可能像走马灯似地轮番上阵。故这会儿的段融赶紧向蔡吉进言劝阻道:“府君打算再让商队前往三韩通商?可商队才刚回黄县,水手需要歇息,商船也需修补。此外吾等还需收购些新货品。恕属下直言府君若想与三韩交易,需再等上一个月才行。”

    “非也。本府也知商队需要休整。”蔡吉摇了摇头道,“故本府与汝商谈的不是汝那两艘商船。而是更大的商队。”

    “更大的商队?府君想要造新船?”段融蹙眉问道。

    “嗯,本府确有此意。汝想啊,以汝那两艘海船一次不过运回万石粮食。若是有更多的船,组成更大的商队,吾等岂不是能贩回更多的粮食。不仅是三韩,吾等还可南下南海与东吴、交州通商。总有一天本府要将东莱的龙口港打造成天下第一港!”蔡吉壮志成成地傲然道。

    然而蔡吉的这番话在段融听来却颇不靠谱。且不说将龙口港打造成天下第一港之事。光是蔡吉所说的造更多的船组成大商队,在段融看来就不是能轻易一蹴而就的。因为海船这东西造起来不仅费时间还很费钱。这会儿的段融觉得自己有必要向这位小上司提一下醒,莫要头脑一热造船造到入不敷出。于是他便再一次进言道:“府君明鉴。造船需耗费大量钱财人力。以郡府之财力,恐难一次造出数艘大商船来。但若府君真急着要船,段家亦可再捐助一艘海船。”

    段融说到后来多少有些支吾了起来。而蔡吉见此情形,不由在心中暗叹,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副铁公鸡样。不过蔡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压榨段家,故此时的她当即大方地一挥手道:“现下郡府商队的两艘海船皆是段氏所出,本府又怎好意思再问汝要船。其实本府这儿有样待价而沽的好宝贝,希望汝能为本府找几个好买家卖个好价钱。”

    “府君有何至宝?”段融一听有好东西立即两眼放光地探头问道。

    而蔡吉则神秘地笑了笑,转身从身后的箱子里取出了一块丝帛摊在案牍之上道:“喏,这就是本府的宝贝。”

    第六十五节

    大商在于国

    “府君,汝这是……”

    段融在将蔡吉所谓的宝贝从里到外,从正到反,仔仔细细地查验数遍后,终于可以肯定自己这会儿手里拿着的是一卷货真价实、童嫂无欺的地图。且此图质地并不高档,做工并不精细。图上所绘之内容,既非神山仙府所在,也非藏金纳宝之地,而是数条以龙口港为出发点向南北两个方向发散的航线。只是光是如此这图的价值也不大。须知,早在春秋时期胶东半岛便与南方诸国有了海上贸易往来。当时的吴国、越国和齐国是主要的航海诸侯国。齐国的管仲甚至直接从海上讨伐过南方附楚的蔡国。由此还引出了千古名句,“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故而此图上所标之航线,并非什么惊世创举。可面前的小蔡府君偏偏就是将这卷航海图当做了宝贝,并且还要自己为其找几个好买家。

    就这等破图还要当宝贝一图多买?!倘若段融之前没见识过蔡吉的种种精妙之举,他早就认为对方是在耍弄自己,亦或是对方想钱想疯了。然而经过数个月来的接触,段融十分清楚眼前这个女娃儿绝不是个疯子,也不是个会随便乱开玩笑之人。她既然如此郑重地拿出这张地图让自己去找买家,那就一定有她的深意。想到这里,段融当即收敛起了心中的笑意,将图往案牍上一搁,恭敬地拱手问道,“府君,汝这是何意?恕融愚钝,不知此图贵重之处。”

    “伯明误会了,本府可不是要汝找买家买这图。”蔡吉一听段融以为她是要卖地图,当即失声笑道。待见后者仍不解地望着自己,蔡吉便将手中的折扇点到地图上黄县的位置,目光炯炯地说道:“本府要卖的是这商队、这港口、这航线!”

    “商队?港口?航线?”被蔡吉越说越糊涂的段融急道,“恕融之言,黄县眼下只有龙口水寨一个港口而已,府君若是将此港售出,吾等日后又该往何处下货?不仅如此,府君眼下除了水军战船及水寨渔船,就只有两艘货船而已。倘若再卖船,吾等岂不是无船可用?至于航线一说,那融就更愚钝了。汪洋不似内陆,无路可言,正所谓海阔任鱼游,只要有船便可出海贩货,又何须购买航线?”

    面对段融连珠炮似地追问,蔡吉知道自己刚才说得太过抽象,以至于段融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于是她又跟着向段融解释道,“伯明汝又误会了。本府并非要卖龙口水寨,而是要在龙口水寨旁另修一处商港,用以停泊往来商船。而本府所言之商队,并非汝那两艘商船,而是要新建一支船队。”

    “府君现下哪儿来钱财修港造船?”

    “所以本府才要卖商队、港口、航线。”

    “无船,无港,又如何能卖?”一番唇齿相争之后,段融忽然发现自己与蔡吉的辩论陷入了“鸡生蛋蛋生鸡”的驳论之中。深知如此扯皮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他,说到这里,只得拱手苦笑道:“府君所思如空中楼阁。此事融怕是无能为力。”

    眼见段融萌生了退意,蔡吉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想当然了。没错,招商引资、贷款施工,这一类的概念在后世来说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但此刻自己所处的时代是东汉末年,是一个不少老百姓还在以物换物的时代。骤然以后世银行职员的思维来向东汉人讲述招商引资,便有了眼前这番鸡同鸭讲的效果。

    想明白问题所在之后,蔡吉当即平复了下心绪,开始循循善诱地向段融讲解起来,“伯明莫怪。是本府刚才没说清楚。吾等现下来打个比方,譬如吾手头有一处宅子租于商客。商客来得越来越多,房舍不够,吾便想加建房舍。然吾手头无足够的钱财造房。于是吾便与房客商量问其先预支租子。在其回乡之时加紧造房。待到来年商客再来时,便可将房舍租与租户。”

    “府君难道是想,先将港口卖给对方,再用收来的钱修港口!?”总算明白蔡吉意图的段融,忍不住惊呼道。

    “善。本府正是此意。不过本府只卖蛋不卖鸡。”蔡吉眯眼笑道。

    “只卖蛋不卖鸡?”段融听罢再一次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府君的意思是?”

    “本府的意思在建成商港后,将码头分成上、下两等,并按等级分设玉牌、铜牌。只有出资得牌者方可在龙口商港停泊补给。”不再卖关子的蔡吉直接了当地接口道,“商队也是一样。可将商船货仓分租给无船却需要泛海贩货的富商。”

    然而蔡吉这席理所当然的布置,此刻在段融听来却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黑”!真是相当的黑。虽然经过蔡吉先前的一番解释,段融已能理解她以新商港为抵押向富商筹资的意图。可耳听蔡吉竟然只打算用港口的停泊权来向富商筹资,段融顿时便觉得眼前这女娃儿太贪心了。要知道光凭龙口商港的话,或许还真能引来一些走海路的富商投钱。可若只是港口的停靠权的话,恐怕就应者寥寥了。于是为了不让如此妙计,因蔡吉的贪心而泡汤,段融连忙向其劝说道,“恕融直言。府君此举太过苛刻,融恐富商闻之会对此事兴趣乏乏。”

    蔡吉听段融这么一说,便虚心问道,“哦?何以见得?”

    “府君,有所不知。由于骡马运货有限,且骡马乃活物要吃要喝,故历来内陆水运都比陆运成本低,且便捷。然而走海路的成本却比走陆路还要高,只因海上风大浪急,稍有不慎就可能船毁人亡。不瞒府君这渤海之上每年葬身汪洋者不下万人。吾等也只是凭着祖辈传下来的手艺,这才敢在龙王嘴里讨饭吃。故肯冒险走海路的商贾远少于府君的估算,倘若府君再附以如此苛刻的条件,融恐难招商贾来龙口港停靠。”段融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段融的一番肺腑之言在蔡吉听来还是有些道理的。特别是关于海难的说法,绝不是在危言耸听。至少当初汉武帝就曾因东莱当地人的劝阻而放弃亲自率船队出海赴蓬莱求仙人的打算。然而蔡吉却并不会因此而放弃自己的计划。因为东莱现下的财政情况也不允许她有所退缩。虽说蔡吉先是让管承等人打劫三韩贡船,后又与三韩通起了商,且这两项举措在短时间里都为她带来了大笔财富。然而在蔡吉眼中,这两条财路,却都不是长久之计。毕竟海上劫掠之类的事也只可暂时为之,做多了反而会影响渤海上了海运。而三韩乃是小国,市场有限,人力有限,加之又有公孙度的势力插手,其商业潜力并不大。因此想要真正兴旺东莱,还需在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上打主意。更为确切点说是要在东汉南北贸易上打主意。

    所以这会儿的蔡吉在低头想了想之后,又张口说道,“伯明言之有理。关于商船停泊的条件本府会再做考虑。正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做生意总是要讨价还价的嘛。不过本府并不认为眼下海路会比陆路凶险。君不见如今天下大乱,各地烽火四起。远的不说就以河北为例,自打袁绍与公孙瓒交战以来,幽冀两州的商道几近断绝。倘若幽冀两州的商贾改走海路绕过战场那两州岂不是又可通商了。故本府以为相比陆上动辄一次死伤上万人的大战,以及肆虐的各地盗贼,海上的那点风浪又算得了什么。”

    蔡吉的一席话让段融感触颇深。因为据段融所知幽冀两州的一些有实力的商贾确实已经改走海路,以求避开袁绍与公孙瓒之间无休止的争战。但光凭这一点,显然还不能说服段融。只见他略微想了想之后摇头道,“府君所言非虚。只可惜,幽冀两州战事再怎么激烈,此二州的商贾也只是往来于渤海之上,不会来东莱泊船啊。”

    “那倘若扬州和徐州爆发大战呢?”蔡吉饶有兴致地反问道。

    “府君的意思是袁术会攻徐州?!”段融倒抽一口冷气愕然道。由于之前一年徐州都饱受曹操蹂躏,加之徐州州牧陶谦又已抱病在床半年有余,因此段融一听蔡吉所言立马就想到徐州会被袁术入侵。

    须知,同为汝南袁氏出身的袁术乃袁绍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其现下割据扬州一地,俨然以江淮王自居。不过袁术虽与袁绍是亲兄弟,可天下人皆知他二人关系闹得很僵。原来袁绍虽为兄长却是个婢女所生的庶子。故袁术一直都看不起袁绍。然而各路诸侯讨伐董卓之时,群雄却大多依附袁绍。袁术见状便怒骂他人宁可追随自己的“家奴”(指庶出的兄长袁绍)也不追随自己,还写信给公孙瓒说袁绍不是袁氏子孙。袁绍闻讯后便联合刘表,想南北钳制袁术。而袁术亦不肯坐以待毙,便命孙坚率军攻打刘表,虽然不久后孙坚在征讨刘表时战死。双方的交战就此告一段落,但袁氏二兄弟也由此彻底撕破面皮成了势如水火的敌手。不久之后袁术又点兵进攻袁绍的盟友曹操,结果被曹操大败于匡亭,只得遁逃扬州。总之这几年袁术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每一次都招惹他人,每一次又都被他人修理。

    然而熟知历史走向的蔡吉深知,不甘寂寞的袁术在未来还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来。而中原的战乱对东莱来说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虽说这么说有点趁机大发国难才的意味。但值此乱世,能保下一方平安是一方平安。至于其他的事也就只能尽力而为了。因此这会儿的蔡吉颇为自信地用折扇指着扬州的位置分析道,“袁术此人野心极大,且天性骄肆。其与荆州刘表、兖州曹操、徐州刘备皆有过节。总之无论其与何方势力交战,扬州皆免不了会生灵涂炭。届时南北商路受阻,海路便成了南北通商的一条捷径。汝瞧,从图上可以看出东莱乃是扼守南北海上贸易路线的咽喉要道。像这样自东莱出发,途径芝罘、琅琊,进长江逆流而上可抵庐江、浔阳。此航线涵盖青、徐、扬、荆四州,贯通南北商道,潜力无穷啊。”

    段融顺着蔡吉所指的方向一路看来,仿佛望见了未来东莱商队驰骋五湖四海的英姿。虽说这条路线可比去三韩贸易要危险得多。但正如蔡吉所言,海上的风浪再险恶,也比不上眼下诸侯混战的凶残。一旦想通了这一点蔡吉之前的种种布置在段融眼里也就不再唐突了。相反此时的段融可是打从心底里对蔡吉佩服得五体投地。

    须知,一直以来父亲段奎常教育段融,“小商在于民,中商在于政,大商在于国”。对于前两条,为商为官多年的段融已多少有点心得。可对第三条,他却怎么都弄不明白。哪怕父亲段奎手把手地教他该如何利用手中的财富与权力经营段家势力。可段融总觉得父亲做法缺了点什么。然而直至今日见过蔡吉的所作所为,段融才切身地感受到了什么才是大商在于国。

    是的,站在社稷的角度,审时度势,瞅准时机,一计定乾坤。蔡吉这般大气的手腕,长远的目光,才是真正的大商在于国!

    想到这里,段融的心中不禁一阵激动,因为此时的他同样也是大商于国的参与者。许是心情过于激奋的原因,段融这会儿也顾不得避讳,直接抱拳向蔡吉请命道,“府君放心。段家贩盐多年,与不少北地巨贾有生意往来。融可为府君跑一趟北地游说这些巨贾来东莱!”

    蔡吉见段融一个激动连自家老底都曝了出来,便假装没听见似地颔首微笑道,“那就有劳伯明了。”

    第六十六节

    少年天子

    且说段融在蔡吉的鼓动与授意下,忙不迭地启程广发英雄帖之时,中原大地却再一次遭受了蝗灾的蹂躏。须知,只要气候合适蝗虫一年能够发生夏蝗和秋蝗两代,故此次兴平元年九月的秋蝗,其实是之前四月那场夏蝗的后代。由于东莱各县在蔡吉的指挥下已在五六月间进行了大规模的灭蝗活动,因此九月爆发的这场秋蝗并没有殃及东莱郡。至于那些在夏蝗爆发时忙着屯粮打仗,疏于抗灾灭蝗的州郡自然是再一次饱受飞蝗之苦。

    正如原本在濮阳城下与吕布相持百多日的曹操,面对骤然而至的蝗灾不得不撤军回鄄城救灾。而固守濮阳城的吕布情况也不比曹操好到哪儿去。由于连月的围城,濮阳城内存粮早已吃尽。因此吕布在曹操撤军后,不顾陈宫反对,亲自率军侵袭临近的乘氏县抢夺粮食。结果却被乘氏县人李进击败,向东退到山阳。吕布此举非但没有掳掠到所需的粮食,相反还暴露出了其外强中干的事实。加之乘氏县原本就隶属兖州,吕布身为兖州之主非但不体恤治下百姓,相反还领兵劫掠自家百姓。一时间兖州的民心便在吕布与曹操之间有了新的取舍。可以说汉末的天灾就像一双看不见的手,以其特有的方式考验着每一个人。

    十月的长安,寒风萧瑟,这座昔日的帝王之都,眼下早已没了曾经的繁华,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以及遍地饥民。自这年四月起,京师周围连续一百多天都未下过一滴雨,加之飞蝗肆虐,谷价一路飙升到一斛五十万钱,豆麦价亦疯涨到了一斛二十万。京师周边的饥民纷纷涌入城内讨饭,一时间长安城内人满为患,残垣断壁间更是时不时会惊现皑皑白骨。

    面对近在咫尺的“人相食啖,白骨委积”惨象,身为一国之主的汉帝刘协果断地下旨开仓放粮,并指派侍御使侯汶主持为饥民煮粥布施,以期能救一人是一人。然而一个月过去了,长安城内饥民并没有因朝廷的赈灾而得救,相反每日依旧有大量的百姓因得不到食物而饿死。

    为什么还会饿死人?

    难道是朝廷派发的救济粮少了……

    还是有人在中饱私囊!

    对于饿死人的疑问,大汉的少年天子更倾向于后面那个答案。但刘协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要知道当他还是个幼儿的时候,他的生母王美人就被皇后何氏杀死了。其父汉灵帝生怕他也遭皇后暗害,便将他交予董太后抚养,后刘协被封为陈留王。中平六年,灵帝驾崩,大将军何进被十常侍谋杀,袁绍等人遂入宫诛杀宦官。惶恐间刘协与少帝刘辩被宦官张让和段圭劫持出宫。后被尚书卢植、河南中部掾闵贡救出,并在回宫途中遇上董卓大军。由于董卓认为刘协为董太后所养,且自己又与董太后同族,认为刘协会比较亲近自己。于是为了便于把持朝政,董卓废杀少帝,并于当年九月甲戌日立刚满九岁的刘协为皇帝,用他挟天子而令诸侯。之后关东诸侯起兵讨伐董卓,董卓火烧都城洛阳,挟刘协迁都长安。不久司徒王允联手温侯吕布诛杀董卓。可二人共同主持朝政还不足一个月,董卓部将李傕等人便击败吕布,杀死王允,占领长安,并学董卓继续奉刘协作傀儡皇帝。

    可以说刘协现下虽只有十四岁,但这十年来颠沛流离的经历,却让他的心智远较同龄的少年要成熟得多。因此就算明知自己只是李傕等人手中的提线傀儡,刘协依旧以挺拔的身姿端坐于朝堂之上,并以冷静的目光看着底下的内侍将米、豆各五升倒入大锅掺水熬煮。

    不多时的功夫,一阵清甜的谷物香味便弥漫了整个朝堂。在场的内侍近臣闻道这股诱人粥香无不伸长了脖子探头张望。要知道长安城已缺粮数个月了,莫说是底下的平民百姓,就算是公卿大夫这会儿也免不了个个面带菜色。甚至就连刘协本人在内侍开锅的那一瞬间也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唾沫。

    香,实在是香。却不知这粥浓稠如何?想到这里,头戴通天冠的刘协当即起身快步走下御座来到了那一锅米粥之前,伸手向一旁的内侍张口道,“勺。”

    旁的内侍赶紧递上木勺。而刘协接过木勺在锅里搅了一搅之后,发觉此粥虽不达“粥可立筷”的程度,却也没有稀如米汤。面对如此情形,刘协当即面色一沉,将木勺一丢,回头下令道:“汝等将此粥分装入盆。”

    内侍们被天子如何一喝,赶紧将米粥自锅中盛出装入施粥用的大盆之中,不多不少正正好装了两盆。显然这个数量远多于底下官吏上报的量。周围的内侍近臣见此情形无不将头低得低低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次有人要倒霉了。只是众人那里知晓刘协此刻看这两盆粥的心情,乃是悲哀大于愤怒。

    要知道在眼下李傕等人的爪牙遍布朝堂,侍御使侯汶是少数不与其同流合污的朝臣。正因为如此刘协才会将开仓施粥一事交由侯汶来主持,并希望能借此机会来收拢民心。可谁曾想侯汶竟会贪墨赈灾之粮。这让刘协即恼怒又是悲哀。他恼怒的是侯汶有负圣恩竟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举;悲哀的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托付的朝臣,结果一试之下是只上不了台面的硕鼠。事已至此,惩处侯汶给长安百姓一个交代已不可避免。可是如何处罚侯汶却又成了摆在刘协面前的一道难题。诚然侯汶做出了如此不齿之事,可此人终究是自己提拔上来的,倘若严惩侯汶,不等于就是在扇他刘协自己的嘴巴。且李傕等人尚知护短,若自己这个做君王的都不为臣下担待,会不会被朝臣当做薄情寡性之人?会不会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肯帮自己?

    年少的刘协本就缺乏执政的经验,加之又没有好的老师在旁指导,其做事自然也就只好以身边的人为参照。因此过了半晌之后,刘协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刘其。”

    “臣在。”侍中刘其出列领命道。

    “朕命汝严查。至于侍御使侯汶,御下不力,杖棍五十,以尽效尤。”刘协冷着脸下令道。

    刘协此举明里是打了侯汶五十军棍,可暗里却是为其下了盖棺定论,也就是说以后查出再大的事来也同侯汶无关。刘其能坐到侍中这等地位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因此在听罢少年天子的这番决断之后,他当即心领神会躬身领命道:“喏。”

    眼瞅着侍中刘其领命而去,刘协颓然地回到了御座之上。毕竟刘协再怎么老成,他骨子里终归只是个十四的少年而已。小孩子的犟脾气一起来常常会显得不可理喻。这不,此刻的刘协越想越觉得在场的众人都在心里耻笑他用人不明,一张俊白的小脸顿时涨得微红。于是乎,他当即一甩长袖赌气地喝道,“都给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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