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场的内侍近臣见少年天子心情不佳,本就不想在此地多做停留。此刻耳听天子要他们退下,自然是乐得顺势遁逃。然而就在一干人等纷纷作鸟兽散之时,有一文士却不顾天子之令,独自一人留了下来。此人便是议郎吴硕。吴硕同样是朝中少数不与李傕等人为伍的朝臣。不过吴硕平日里为人低调,故一直没有引起天子的注意。此刻眼见刘协赌气赶人,吴硕心知天子第一次施政就吃了一个大哑巴亏,难免会心灰意冷。倘若就此放任下去,天子必会丧失进取之心。如今之计必须得让天子暂时抛去之前的失败,转而考虑新的目标才行。抱着这样的想法,吴硕当即便迎着圣怒上前进言劝说道:“陛下,息怒。贪墨米粮的硕鼠固然可恨。然国库粮少也是不争事实。”

    刘协原本没料到会有人留下来。待他抬头一瞧,发现进言者是议郎吴硕之时,他心中的火气立即就平复了下来。这一来是因为吴硕洁身自好从不与李傕等人为伍,二来刘协本人的性格比较温和,就算一时气恼发个脾气也不会暴戾到殃及无辜的程度。于是面对吴硕的进言,刘协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道,“朕也知眼下国库空虚。只是今年司隶粮食绝收,饥民四起,朝廷又从哪儿去征粮?”

    吴硕见刘协为缺粮一事长吁短叹,心想天子虽年少却心系天下百姓,实乃难得的明君。自己身为大汉之臣,理应挺身相助为君解忧。故吴硕当即躬身进言道,“恕臣直言,陛下可暂借些许粮草以充国库。”

    “借粮?问何人借?眼下京师人人面带菜色。朕又能去那儿借?”刘协微微蹙眉苦笑道。

    “既然长安城里没人借粮。陛下何不将目光投向司隶之外?”吴硕意味深长地提议道。

    “司隶之外?”

    “例如冀州袁绍。”吴硕低头点穿道。

    “袁绍?”刘协一听吴硕提起了袁绍,脸上的表情不由地变得更为古怪起来。

    说实话,刘协对汝南袁氏的印象并不好。汝南袁氏自袁良以后,至其孙袁安官至司空、司徒,安子袁敞及袁京皆为司空,京子袁汤为司空、太尉,汤子袁逢亦至司空,逢弟袁隗亦至三公、太傅。四世中居三公之位者多至五人,号称“四世三公”。照理说深受皇恩一门显赫的袁氏本该中兴汉室才对。然而袁绍在董卓西走长安后,却一心想要抛弃刘协,另立幽州牧刘虞为新君。就算刘虞本人断然拒绝,袁绍仍不死心,又请他领尚书事,承制封拜,当然此举依旧被刘虞拒绝了。因此刘协一直一来都对袁绍心存忌惮。以至于他这会儿对于吴硕的这番提议也是半信半疑。

    吴硕见刘协对袁绍一副忌惮的模样,心知天子还在为袁绍欲立为新君一事而生气。但这种事乃天子阴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所以吴硕便换了一种方式向刘协解释道:“陛下莫要担心。袁绍会拒不应诏。只要朝廷封赏袁绍一个爵位,其自会向朝廷上贡粮草以谢龙恩。毕竟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颜面摆在那里。”

    卖官鬻爵!刘协听到这里脑子顿时冒出了这四个大字。话说卖官鬻爵虽始于秦始皇。可真正将此举发挥到极致的却是刘协的老爹汉灵帝刘宏。当初灵帝刘宏在将本就疲敝的国库吃光花净后,立马就开始公开出售官职,先是“卖关内侯,假金印紫绶,传世,入钱五百万”。在尝到甜头后,他又别出心裁地设置了一个买卖官吏的交易所,以官的大小和任职地的好坏确定官价的高低。甚至于三公九卿等要职,也一律明码标价,公开出售。除了皇帝的位置不卖,什么都能卖。如果买的人多,竞争激烈,则投标竞价,价高者得。刘协虽觉得自己老爹此举颇为荒淫。但眼下国库空虚刘协也不得不铤而走险。毕竟相比他老爹鬻爵肆意挥霍,刘协卖官可是为了拯救汉室天下啊。

    既然有了此等决心,刘协立马就想起了前几日被他搁置一旁的袁绍奏折。袁绍在这张奏折上不仅向朝廷请封右将军,还举荐了数名所谓的人才出任太守、别驾、郡承等等职位。但在刘协眼中这些人都是袁绍的爪牙。故三公虽同意了此事,可刘协却故意将奏折一压再压。不过此刻耳听吴硕如此一番讲解,刘协顿时觉得这张奏大有文章可做,便欣然向吴硕下令道:“吴硕,汝这就为朕向袁绍修书一封。”

    “喏。”吴硕恭敬地躬身领命。

    而此时的刘协则忙不迭地从案牍上的一堆奏折中找出了袁绍的那封奏折,取出玉玺,郑重其事地盖上了大印。当然此时的刘协并没有注意到,在袁绍一长溜的举荐名单之中有着一个与他同龄的少女太守蔡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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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节

    蔡伯起之子?

    正所谓话分两头表,这一边少年天子刘协才下定决心卖官换粮。那一头撤军回到东阿县的曹操也在马不停蹄地就率众曹军将士灭蝗屯田、兴修水利。不可否认连续两季的蝗灾给兖州的农业带来的沉重的打击。但许是天气转凉的原因,现下秋蝗爆发的规模远没有四月那次的夏蝗来得凶猛。而曹军在鄄城、范县、东阿县抗灾屯田的举动,不仅极大地安抚了当地的民心,同时亦给老百姓做出了表率。因此此三县百姓面对蝗灾大多选择了留下来同官府一起灭蝗耕田。毕竟眼下中原灾荒四起,逃到哪儿都没饭吃。留在乡里,即能受到曹公庇护,又能得到曹军将士帮助,怎么都比背井离乡受人欺凌来得好。

    深秋艳阳下,一身便装的曹操领着程昱、戏志才、典韦三人穿行于田间地头四处巡视。走着走着,一只蝗虫冷不丁地跳到了他的面前。若是换在从前曹操必然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上去,还要狠狠的碾上一碾。可这会儿的他却弯下腰抓住了那只蝗虫。一旁的典韦连忙解下腰间布囊递到了曹操的面前。曹操则顺手将蝗虫丢入布囊,回头冲众人哈哈一笑道,“未曾想,这飞蝗亦能充作军粮。”

    “善。自东莱小蔡府君传出烙饼卷虫一菜,中原不少百姓皆捕蝗而食。此物现下已成时令野味。”程昱捻须颔首道。须知自打得知蝗虫可以食用之后,程昱便号令曹军上下见蝗虫就捉,吃不完就做成蝗虫干存下来。于是乎,这种后世用来喂鸟的鸟食,就成了曹军现下军粮中的一份子。故而就算是曹操本人看到蝗虫亦会像刚才那般捉入布囊之中充作粮食。

    “东莱小蔡府君?”曹操一听程昱提起东莱郡,转而便向戏志才问道,“志才,前次汝与子孝在黄县所遇之少年,可是此子?”

    “正是此子。那时若非此子与太史慈从中作梗,吾与子孝将军早已拿下黄县。却不曾想,其转眼间竟做了东莱太守,还率领东莱百姓捕蝗食蝗。”戏志才颇为感慨的点头道。相比上次攻打黄县,戏志才的身形看上去更为消瘦,脸色也更为灰暗起来。不过他本人对此却并不在意,依旧一路追随曹操南征北战。

    “志才,汝不知晓?此子正是借着‘替父抗曹’之名才被推举为孝廉,进而出任东莱。”程昱说到这里,神色忽然一凌肃然道,“依老夫看来,此事多半是东莱本地豪绅在暗中作梗。那小蔡府君亦不过是傀儡而已。”

    “傀儡?吾看不像。”戏志才摇了摇头道,“程国相有所不知。那日子孝将军率部围城,起先黄县守军各个惶恐。然此子一蹬城头,非但毫无畏惧之意,相反还知打科插诨灭我军士气。这份胆识,这份机智非高人可指点。”

    程昱听戏志才这么一说,不由皱眉问道,“志才,以汝看来此次番东莱捕蝗食蝗可也是出于此子之手?”

    “这志才不敢妄下断言。然,此子到东莱之前,东莱确实也没出过什么名士。”戏志才谨慎地回答道。

    “会否是太史慈所为?”程昱抬头问道。

    “不像。太史慈乃一介武夫,虽有勇有谋,但应该不怎么通政务。”戏志才想了想否定道。

    一旁的曹操眼见自己麾下的两大谋士为一个十多岁的童子争论不休,非但没有因蔡吉借败曹之名出仕而生气,反倒是兴致盎然地插嘴道,“姑且不论这小蔡府君是否傀儡。仲德刚才说此子以‘替父抗曹’出仕,是何典故?

    “回主公,这东莱少年太守,乃原东莱太守蔡伯起幼子,名吉,字安贞。故其对外宣称那次抗击吾军,乃是继承父志。”程昱拱手回道。

    “蔡伯起幼子?蔡吉?”曹操稍稍楞了一下之后,略带迟疑地问道,“吾记得蔡伯起幼子似乎是叫祥。”

    “许是主公记错了。吾那日在黄县城下可是亲口听此子自称蔡吉。”戏志才在旁纠正道。

    而程昱则跟着探问道,“主公认识蔡伯起一家?”

    “也不算熟识,不过蔡家与吾妻丁氏一门有些渊源。故吾记得蔡伯起仅有一女一子。”曹操说到这儿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起来,“难道是吾记错了。”

    “亦有可能此子并非蔡伯起之子!”低头思虑的程昱突然暗呼道。

    “亦或说,那是蔡伯起之女?”戏志才此话一出口便自觉可笑。在他看来蔡吉现下的所作所为可不是一介女流做得了的。

    不过程昱却并没有耻笑戏志才的推断,却见他意味深长地低喃道,“且不论此子身份究竟如何,至少东莱,不,青州的水可不浅。”

    曹操见两人一副揣摩推敲的模样,不禁在心中苦笑,就算此刻青州水深也轮不到他曹孟德来指染。毕竟眼下自己只剩鄄城、范县、东阿县三地,能否夺回兖州还是未知之数。想到这里,曹操不禁长叹一声,背手黯然道,“仲德、志才,前日本初修书与吾,想让吾将家眷送往邺城居住。”

    然而未等曹操说完,戏志才就忙不迭地劝阻道,“主公,万不可答应此事!”

    “志才,不到万不得已吾也不想将家眷送去邺城。只是眼下吾只占三县之地,能否夺回兖州还是未知数。本初既然肯保吾家眷,或许日后战事不利吾等还可退入冀州。”曹操略带迟疑地说道。

    眼见曹操在言语间萌生了退却之意,程昱当即双目圆睁,厉声斥责道:“主公怕是临事畏惧。不然,怎会如此考虑不深!袁绍有并吞天下的野心,但他的智谋却不足以实现他的野心。主公请扪心自问,汝能做他的下属?以主公龙虎之威,汝可甘当袁绍的韩信、彭越?如今兖州虽已残破,然尚有三城控于主公之手中,主公麾下能战之士不下万人。凭主公的谋略与武功,再加上文若和吾等众人的智慧,齐心协力,日后定能成就霸王之业!”

    程昱说罢与戏志才一同立于曹操面前双双躬身请命道:“请主公重新考虑!”

    程昱的一番肺腑之言直说得曹操哑口无言,而此时恰巧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号子声,曹操抬头一瞧,只见夏侯惇正亲自背着泥土加固河堤。而他那独眼的造型在一干民夫之中显得尤为惹人注目。夏侯惇的眼睛是在上一次濮阳之战中被流失击瞎的,可最终曹操却并没有攻下濮阳城。事实上,不仅是夏侯惇,这些年不少朋友兄弟为完成曹操的志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像是那年曹操在豫州被袁术的兵马追杀,亏得好友秦邵冒名顶替,才使他逃过一劫。然而秦邵却由此死于袁术部曲之手。虽然曹操之后将秦邵之子收为养子改名曹真。可曹操知道真正报答自己那帮好兄弟的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成就霸业!

    想到这里曹操深深地为自己一度萌生过的怯懦而感到羞愧。于是他当即跨步上前扶起程昱与戏志才道,“二位放心。此事孟德绝不再提!”

    且说曹操在东阿县与程昱、戏志才商讨蔡吉身份之时,远在黄县的蔡吉并没有因此心有灵犀地打喷嚏。事实上,就算蔡吉得知曹操的妻子丁夫人认识自家那位便宜老爹,甚至还可能在未来揭穿自己的身份,她也不会太过在意。毕竟眼下知道其身份的人,多曹操一个不多,少曹操一个不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蔡吉还指望着能早点公布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实。当然前提是在时机成熟后由她自己公布,而非被人当众揭穿。为了达成这一目标,数月来蔡吉在黄县忙于布置。眼瞅着黄县的局势一步步落入自己的掌控之后,蔡吉便趁着段融拉投资的间隙,着手处理起东莱郡最大的一项支柱产业食盐。

    “见过府曲成县城下县令段勰带着一干官吏冲着蔡吉的座驾齐刷刷地躬身行礼。见此架势蔡吉又怎敢坐在车上受此大礼。须知她所坐的牛车还是当初段勰送的那辆。因此这会儿的蔡吉当即快步下车扶起段勰道,“段县令快起身。啊呀,这真是折煞吉了。汝可是吉的恩人啊。”

    段勰听蔡吉称自己为恩人,表面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得意之情,相反他依旧弓着身子恭敬地说道,“府君明鉴,上下尊卑不可废。”

    蔡吉见段勰如此做派,也只好退后一步向其拱手作揖道:“世伯说得是,蔡吉受教了。”

    面对蔡吉回礼,段勰在心中暗叫此女果不简单。于是跟着支起身子哈哈一笑道,“府君客气了。老夫等已在城内设下接风宴,还请府君赏光。”

    “既然如此,那本府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蔡吉便大大方方地在段勰等人的簇拥下进了曲成县城。话说,东莱郡治下共有三个县设有盐官,分别是曲成县、惤县、当利邑。本着做熟不做生的原则,蔡吉自然是选择曲成县作为自己的试点县。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原因,那就是段勰乃是段奎的族亲。故蔡吉也想借段融走私食盐一事敲打敲打曲成县的盐务。

    其实,段家贩盐本身并不犯法。须知,西汉之初。开山泽之禁,本是允许私人经营盐业的。直到汉武帝时期,由于汉朝外开边疆,频繁用兵,财用不足,这才于元狩年间将盐业收归官营,在中央归大司农属下的斡官经营,纳人国家财政。在产区和主要中转地设隶属于大司农的盐官,盐官没有长。丞,亦可由郡守提名任命。盐官主管盐的生产、分配和大规模的转运。然而到了东汉初期,汉光武帝废除食盐专卖,但仍在产盐地区设置盐官,主管征收盐税。后汉章帝元和年间曾一度恢复官营办法,但到了汉和帝永元年即废止。此后,盐业民营,盐官仍主税课,直至东汉末年。也就说在汉末私人经营盐业并没有罪。

    可既然如此当初段融又为何会怕成那样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偷税了。东汉对盐业的控制虽说没有西汉那么严格,可段融此举足以让其上断头台,甚至连累到段氏一族。不过从此刻段勰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段融走私食盐的事而表现出任何的惶恐。当然这也可能是老狐狸的表现而已。

    然而此时的蔡吉并不知晓,她在暗自揣测段勰的同时,段勰也在偷偷地观察着她。说起来当初段勰在灵堂上看到一身血污却进退有度的蔡吉时,只觉此女举止不凡。再加上蔡太守为官数年对段氏一族颇为器重,故段勰才会卖了个顺水人情送车送人。可谁曾想就是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竟然会在转眼间成为东莱太守。甚至还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将自己那族弟段奎逼得闭门不出。要知道段奎此人虽心胸狭窄但也绝非无能之辈,否则前几年又怎能在黄县将老蔡太守玩弄于鼓掌之间。更何况他期间还有功曹黄珍相助。

    怪哉,怪哉,此女真是蔡伯起之子?

    还是说其真如段奎所言乃当世鬼才?

    那她今日来曲成县是来抓自己的把柄?还是另有所图?

    正当段勰在心底里暗暗盘算之时,蔡吉却率先开口道:“不瞒世伯,吉今日来曲成县乃是想查看境内盐场。”

    果然是为那事!段勰在心中惊呼着。话说当初段融匆忙撤走盐丁,加之段奎闭门谢客的消息一经传到曲成县之时段勰就知道出事了。不过他之后又听说段融被派往三韩主持通商一事,最近还贩了一批货回黄县。似乎没有因贩盐一事而被惩处。都怪段奎那厮闭门谢客到信都不回一封,害得自己这会儿两眼一抹黑连个应对之策都没有。早知如此,当初真该送个父母健在的家生子给蔡吉才对。不过段勰终究是老官僚,知道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因此这会儿的他依旧不动声色地拱手回应道,“府君放心,老夫这就着人安排此事。”

    第六十八节

    她是蔡吉

    烟火三百里,灶煎满天星这是蔡吉初抵曲成盐场时的第一映像。只见长约二百余里的滩涂之上,星罗密布着一百多间盐亭。一蓬蓬夹带着咸涩气息的蒸汽自盐亭中升腾而出宛若缭绕的云雾,并时不时地有上身赤裸挥汗如雨的盐丁自其中穿行而出。而在不远处更多的樵夫则将一捆捆新近砍伐薪柴堆于盐亭之前。

    此时的蔡吉只觉得曲成的水是咸的,土是出卤的,甚至连扑面而来的风是涩的。这与她上一次来曲成时的映像大不相同。因此蔡吉不禁好奇地向身旁的段勰问道,“段世伯,吾上次来曲成之时可没见过这等架势。”

    “回府君,曲成盐场每年自十月起到来年正月间,砍伐柴草,煮海熬盐。府君上次来曲成之时已过正月,自然见不得如此情形。”段勰抚须作答道。

    “只在十月到来年正月间熬盐,这是为何?”蔡吉不解地问道。

    段勰被蔡吉会如此一问不由楞了一下。须知在当年十月到来年正月间煮海熬盐乃是自春秋时便传下来的老规矩,这还真没啥人去考虑过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段勰终究是老官僚了,在稍稍想了一想之后便随口说了个理由道:“府君有所不知,盐场之所以选在冬季熬盐,一来,是因此乃农闲之时,能招得大批民夫砍柴熬盐。二来,灶民熬盐每次点火,需日夜不绝,连续熬煎四至十日方可熄火。倘若是在春秋之季,暑气难耐,盐灶一起人又怎受得了这烟火之气。”

    古代因用炉灶煮海水熬取盐,故盐民又称灶民。而这会儿的蔡吉听段勰如此一解释也觉得有些道理。不过一年就三个月熬盐,这盐场的使用效率终究是太低了点。于是她又跟着问道,“那曲成一年产盐几何?”

    “建宁年间曲成每岁煮盐四十余万石。”段勰说到这儿又话锋一转长叹道,“然自黄巾贼起,青州大乱,灶民多有流失,盐场如今每岁仅能煮盐二十万石。”

    蔡吉一听曲成县的产盐量因战乱一下子减少了一半,不由皱了皱眉头问道,“这熬盐很费人手?”

    “是,特别是砍柴需耗费不少人力。”段勰点头应道。

    “原来如此。”蔡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之后,便抬手向段勰邀道:“段世伯,不若陪吾一同看看这制盐之法吧。”

    段勰虽不怎么想进那热烘烘的盐亭,但眼瞅着蔡吉带着侍卫李达已然信步走向了最近的一间盐亭,也只得带着一干胥吏快步跟了上去。

    一进盐亭蔡吉只觉一股咸涩的热浪扑面而袭,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退缩。在稍稍适应了一下盐亭内恶劣的工作环境之后,蔡吉便开始面不改色地参观起东汉的制盐过程来。此时只见几个灶民用长柄勺直接挹海水倒入水桶,另有两人挑海水倒入锅灶上方的水池中。水池与锅有管子相通,可加海水入锅。灶口有人添柴管火,灶旁有人不断用盐铲将锅内已结晶的食盐捞入旁置的缸内。

    见此情形蔡吉心想难怪这盐亭四处透风还热的像蒸桑拿一般,敢情所谓的煮海熬盐就是像这样直接捞海水放锅里熬啊!这一锅下来得耗费多少柴火?多少人力?浪费!真是太浪费了。难怪东汉的食盐卖得那么贵!

    有了如此这般切身体验的蔡吉,当即趁着身后的段勰尚未被蒸汽熏晕之前,走出盐亭沉思了起来。显然曲成县现下使用的是最为原始的直接煎炼法,需耗费大量人力准备柴薪和煎卤水。而在蔡吉的映像当中晒盐才是后世的主流制盐法。蔡吉虽没有晒过盐,但前一世她去海南旅游时曾参观过当地的盐田村。那里的古盐田有1200多年历史,并一直保持着最原始的人工晒盐工序。当时那密布在海滩上的1000多个形态各异的砚式石盐槽可是给蔡吉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东莱虽不像海南岛那般四季阳光充裕,可夏天的太阳还是颇为毒辣的。反正段勰都说这里夏季不熬盐,与其这般让盐场白空着。还不如在沙滩上凿一批盐槽,或是干脆直接用砖砌盐池来晒盐,这样既能节省成本又能增加产量。

    想到这里蔡吉当即回头向正在抹汗的段勰问道,“段世伯可曾听过晒盐?”

    “未曾听过。”段勰喘了一口气摇头道。

    “不瞒段县令,吾在洛阳之时曾听人谈起过南方有土人在海滩上设石槽晒盐。其石槽形如砚台,内置泥沙。大潮时海水淹没石槽,泥沙汲取海水中之盐。待退潮后,土人将此盐泥用耙子耙松,经数日暴晒后,再将盐泥至于铺有草席的石槽之中,浇入海水过滤。此过滤出之水既为卤水。土人会将其置入干净的石槽中继续暴晒,直至晒出海盐。”蔡吉认认真真地将她所见过的晒盐之法讲了一通。

    段勰听罢蔡吉一番讲解不由地开始有些狐疑起来。说实话蔡吉所言之晒盐之法,他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虽说段勰不能打包票说这世上绝无此法,却也不能轻易相信一个十四岁女娃儿所言。哪怕这女娃儿是他名义上的上司。想到这儿,他当即不以为然地摇头道,“自夙沙氏煮海为盐,吾等皆是以柴薪熬煮海盐,从未听说光靠晒能晒出海盐的。府君此法太过道听途说了吧。”

    蔡吉心想正因为你们用的是原始社会的制盐方法这才会效率如此之低。只是还未等她开口那一边李达便已迫不及待地为蔡吉辩解道:“吾家主公灭蝗造船,那一件不是惠民之举。何曾道听途说过!”

    “李达休得无礼。”虽说李达此话道出了蔡吉的心声,可段勰终究于她有恩,这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蔡吉跟着便向段勰拱手劝说道:“段世伯言之有理。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若吾等这就寻个灶民问问如何?”

    段勰眼见蔡吉揪着晒盐一事不放便点头差人找来了一个年长的灶民前来问话。却见那灶民先是好奇地瞅了瞅面前年纪能当他孙子的小太守,待发现县令老爷正板着脸看自己之后,他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小民韩七见过府老丈请起。不知老丈可曾听说过晒盐?就是海水滞于岩石之上被太阳曝晒成盐粒。”蔡吉客气地询问道。

    哪知蔡吉的话音刚落,那一边韩七却突然打了个寒战匍匐在地告罪道:“府君饶命……小民只刮取自家门前石上之盐。绝无窃取盐场之盐啊!”

    蔡吉被韩七突然来的这么一出,直弄得一头雾水。不过一旁的段勰却以看出了端疑。须知灶民虽辛苦熬盐,但他们本身却买不起盐。故在灶民在盐场顺手牵羊之事可谓是屡见不鲜。于是这会儿的段勰当即便向那韩七摆手道:“吾等今日并非追查窃盐。汝只需如实回答府君之问就成。”

    那韩七听段勰这么一说,哪儿敢有半点怠慢,赶紧作答道:“回府君,这海水留于岩石之上确实能被太阳晒成盐粒。只是量极少,吾等寻上十来块岩石才不过刮取几两细盐而已。”

    蔡吉并不关心灶民究竟能从岩石上刮取多少海盐。她只要能向段勰证明太阳确实能晒出盐粒就成。因此在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蔡吉便向段勰欣然笑道,“段世伯,看来这晒盐之法确实可行。当然东莱不及南方炎热,若光靠太阳曝晒恐难以晒出大批盐花。但依本府看来,吾等大可将曝晒而得的卤水置于锅中熬煮,如此这般即省柴薪,又省人力。况且盐场若是采用此法,便是在炎炎夏日亦可晒盐收盐。”

    “即省柴薪,又省人力”以及“夏日亦可晒盐收盐”的诱惑,再加上老灶民在旁佐证,使得段勰最终采纳了蔡吉所提供的晒盐之法。毕竟身为曲成县令段勰也希望能提高海盐产量,也不想盐场一年之中只开三个月。因此这会儿的他一个拱手便向蔡吉躬身行礼道:“府君真是见多识广。老夫受教了。”

    “段世伯客气了。本府回去后便将此晒盐之法书写下来,以便盐场参照实行。此外,本府觉得土人凿石晒盐还是颇为不便,或许县府可招石匠在海滩上砌以石池蓄水晒盐,当然石池要大且浅,如此这般方能晒出盐花来。”蔡吉一个得意,不觉间便将晒盐之法说得更加详细起来。

    这不,段勰听蔡吉如此一说,当即意味深长地抬起头道,“未曾想,府君来自洛阳竟对晒盐一事如此精通。”

    蔡吉眼见段勰话中带话不禁笑了笑,回应道,“段世伯过奖了。本府不过是照常理推测而已。至于此法是否可用,还需试过才知。却不知曲成县现下除了眼前这座盐场,还有其他盐场否?”

    段勰见蔡吉问起了其他盐场以为她是要查段融贩卖私盐一事,便半真半假地回应说,“有是有,但都是月出百担的小盐场比不得这里的官盐。”

    “既是如此,段世伯不若就着人将这些小盐场都关了吧。反正出不了多少盐,还徒费人力和薪柴。”蔡吉指着不远处还在辛苦砍柴的樵夫提议道。

    “哦?府君想学桑弘羊食盐专卖?”段勰不置可否地问道。要知道食盐专卖一事蔡吉的父亲老蔡太守也曾考虑过,只是其最终还是迫于地方豪绅的压力放弃了此事。此刻蔡吉又再次提起此事,那就且看这女娃儿又会耍出何等花样。

    “是也,不是。倘若本府所提晒盐之法可行,那日后官盐的成本必然低于私盐。”蔡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瞥了段勰一眼道,“当然除非有人将此法流传出去……”

    “府君放心,老夫定会严抓此事,绝不让此法流入民间。”段勰义正词严地拱手保证道。

    “本府当然相信世伯的手段。”蔡吉露出职业化的笑容冲着段勰微微颔首,跟着又继续说道,“其实与其让盐商赔钱熬盐,不如由官府统一晒盐熬盐,再分售于盐商。说起来本府这可是在为盐商们着想啊。”

    段勰见蔡吉一边说要关闭民营盐场一边却又说她这是在为,不禁暗自感叹这小蔡府君可比老蔡府君脸皮要厚得多。于是他便跟着问道,“那届时购盐者必定蜂拥而至,不知府君如何决断?”

    “自然是价高者得。”蔡吉说着又补充了一句道,“不过,本府可不要真金白银。本府要的是粮食。”

    “粮食?”段勰皱眉问道。

    “没错。就是粮食。本府不管那些商贾用什么办法搞到粮食。反正有粮者方能从东莱换取食盐。倘若尔等真的没粮,也可招募流民来东莱屯田换取盐引。”蔡吉这一招乃是学自后世明朝的“盐屯”。明代运粮入边耗费浩繁,所以,创商屯来济军事之不足,此制明人谓之“开中”。最初是为政府召商输粮而与之盐,后各行省边境亦多召商中盐以为军储、盐法、边计相辅而行。当时山西商人正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条政策的商机,从河南、山东以及江南地区将粮食运往北部边镇,以换得“盐引”,再折身辗转两淮、河东、四川等地出产食盐的地方凭“盐引”购买食盐,最后到全国其他地方出售食盐获利,从而造就了后世赫赫有名的“晋商”。只不过蔡吉现下只提供食盐,不解决购粮问题,其目的旨在让那些盐商来帮东莱屯田。

    段勰是老官僚对这等把戏自然是一想就通。也正因为如此,他这会儿看蔡吉的目光也变得颇为复杂起来。倘若蔡吉刚才提供晒盐之法,段勰还能将此事归咎为这女娃儿在洛阳道听途说了不少稀奇事。那此刻“盐屯”之法就不是见多识广可以解释的。若说蔡吉是神童,自小饱读诗书,这才懂得如此多的事,那蔡家得藏有多少书卷才行?其父蔡伯起又为何不懂这些事?若说蔡吉曾得高人指点,那这高人又是谁?又为何会去指点一个女娃儿?更为重要的是若真有这么一个能人他怎么就没出仕?而眼前这女娃儿真是蔡伯起的女儿吗?

    看着蔡吉一身男装自信地立于自己面前,再看看蔡吉身后李达等一干侍卫崇敬的眼神,心中满是疑惑的段勰最终想通了一件事。眼前这女娃儿是不是蔡伯起的女儿已不再重要。她师傅是谁也不再重要。

    她之所以是小蔡府君,是因为她是蔡吉!

    第六十九节

    财神到

    对于蔡吉来说无论是试点“盐屯”也好,实施粮本位也罢,乃至招纳赛鲁班等工匠常驻黄县,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将东莱打造成为东汉第一自由港。所谓的自由港就是指全部或绝大多数商品可以免税进出的港口,因此它又被称为自由口岸、自由贸易区或对外贸易区。但不论称呼如何,后世各国设立自由港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扩大对外贸易。且历史上不少有名的自由港起初皆地贫人稀,正是靠着其在海上的优越地理位置称为自由港之后,这才一步步兴旺发达起来,如香港、新加坡、槟榔屿、吉布提等。

    而东莱所处的青州出了名的四战之地,光是在东晋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青州就曾15次易主,先后归于前赵、后赵、前燕、前秦、后燕、南燕、北魏。其间,也数次归属于东晋和南朝刘宋。每一次易主,都是血流成河,幸存者寥寥无几。而且东莱本身多山地少耕地,又是典型的穷山恶水。倘若按中国传统的农业文明思维来经营东莱的话,怕是到了三国归晋,东莱也不见得能变成鱼米之乡。要知道哪怕是在太平盛世,青州照样是天灾多发地,一个不慎就会闹出民变来。赫赫有名的水泊梁山就发生在这一地区。但若是以后世海洋商业文明的思维方式来看待东莱的话,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东莱在地理上处于渤海与黄海交界口,是连接渤海商圈与黄海、东海航线的必经之路。光靠这一点就足以使其成为后世海上冒险家眼中的优质良港。

    因此在蔡吉看来自由港的定位十分适合眼下东莱的实际情况。当然以东汉末年的环境来说,完全自由港是难以实现的,故蔡吉瞄准的是有限自由港。即指定少数商品,如食盐、铁器征收关税,其他商品可享受免税待遇。当然实现这一切的前提还得看这一次段融招商引资能否成功。好在段融也没让蔡吉等上太久。

    兴平元年冬月初七,段融带着一干富商回到了黄县。蔡吉得知消息后即是好奇又忐忑。须知一旦拉上个像糜竺、刘巴那般富可敌国的巨富豪商,那东莱一下子可以少奋斗好几年呢。却不知段融这一次又会为自己带来怎样的人物。蔡吉虽在心中揣测着对方的身份,但她也知不管来者来头怎样,最后把人留下那才是王道。因此蔡吉不仅事先做足了功课,末了还特地拉上太史慈一起接见前来探路的商贾。

    此刻龙口水寨的大帐之中,太史慈看着一早就来此坐镇的蔡吉,不禁苦笑着说道,“不过是几个商贾而已,府君何须如此郑重。”

    “子义兄有所不知。今日来的这几个商贾,乃是东莱的财神爷。吾可不能怠慢啊。”蔡吉整了整衣袖感慨道。

    “也不知那段融招来了何等富商。倘若只是寻常贩货之辈,岂不是贻笑大方。”太史慈不以为然地说道。在他看来蔡吉这段日子似乎是受段融的影响,有些太过注重商贾之道了。而段融的人品又让他觉得此人交往不到啥有名望的巨富。

    哪知蔡吉却笑着摆了摆手道:“就算来者不是巨商,本府还是打算千金买马骨。更何况另辟商港也需有人出资才行。”

    太史慈听蔡吉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道理。毕竟在水寨旁另设商港对于水军来说是件好事。要是段融带来的人真能出资修建商港,那他今日抽点时间来见见这些商贾也没什么。想到这里太史慈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此时却听帐外有小卒来报道,“府君,段曹掾求见。”

    蔡吉听罢当即神色一凌,抬手示意道,“有请。”

    蔡吉之所以选择在大帐之中接见段融带来的商贾,而非亲自出迎,同样也是出于商业上的考虑。毕竟她年纪尚幼,正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难想象倘若蔡吉以一副童子打扮凑上去同商贾们讨价还价,多少会给人以一种儿童嬉戏的感觉,连带着龙口港的价值也会随之跌价。因此今日蔡吉才会拉上太史慈一同来主持此事,为的就是要借太史慈的威信来压住场子。话说,蔡吉可不想像后世那些急于招商引资的官僚那般,为了招商而招商,进而本末倒置将好好的资源贱卖。

    这一边蔡吉的话音才刚落,早已在外等候的段融便领着三个男子走进了大帐。乍一看上去这三个男子的年纪都不算太大,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但三人的打扮却是各有千秋。却见左手边的第一人胡服马靴,一看就是塞外豪客。而中间那位男子则是青袍巾帻,宛若游学儒生。唯有右手边的男子锦衣华服,一副当世豪门子弟做派。却见此三人与段融一同向蔡吉躬身行礼自报家门道。

    “并州马商王翰,见过蔡府颍川学子林飞,见过蔡府中山孝廉甄尧,见过蔡府并州马商、颍川学子、中山孝廉……看来段融为自己招来了一群有意思的人呐。等一下,中山孝廉甄尧?难道眼前这男子乃是人称洛神的那位文昭甄皇后的兄长!想到这里蔡吉心头不由猛地一惊。

    须知依照《三国志》魏书后妃传中记载,“文昭甄皇后,中山无极人,明帝母,汉太保甄邯后也,世吏二千石。父逸,上蔡令。”“逸娶常山张氏,生三男五女:长男豫,早终;次俨,举孝廉,大将军掾、曲梁长;次尧,举孝廉;长女姜,次脱,次道,次荣,次即后。”倘若蔡吉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个自称甄尧的男子应该就是未来魏国甄后的三哥。

    不过对于蔡吉来说甄尧是“洛神”三哥一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甄尧背后的中山甄家不仅是官宦之家,同样也是北地有名的粮商。《三国志》中就曾明确记载,“天下兵乱,加以饥馑,百姓皆卖金银珠玉宝物,时后家大有储谷,颇以买之。”由此可见甄家这几年没少借战乱大发国难财。现下这样一户名门望族找上自己,蔡吉又怎能不在心中一阵狂喜。

    当然激动归激动,这会儿的蔡吉表面上还是一副神定气闲的模样。却见她微笑着向一干人等还礼道:“吾乃东莱太守蔡安贞,此乃都尉太史子义将军。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请上座。”

    众人见蔡吉年纪虽小,可举手投足间却气度不凡。加之她身旁的太史慈亦是曾驰援北海的青州名将。于是一干人等当即便安下心各自就坐了下来。而在一干人等坐定之后,段融则作为中间人,热络地向蔡吉拱手道:“府君,此三人皆是北地巨商,听闻府君有意在龙口开商港,便随下官一同来了黄县。”

    然段融这边话音刚落,一副儒生打扮的林飞便戏谑地摆了摆手道:“段兄此言差异。王兄、甄兄皆是巨贾不假。至于小弟嘛,今日只是来凑热闹的。”

    林飞的这番话让段融颇为尴尬。而蔡吉虽也对林飞此人的身份感情兴趣,却还是大度地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今日能得北地两大粮商、马商赏光莅临已是蓬荜生辉。”

    蔡吉这话一出口,当即让在场的甄尧的心头微微一震。刚才蔡吉云淡风轻地招呼众人就坐之时,甄尧还以为蔡吉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故而才会一视同仁。但此刻听蔡吉提及“粮商”二字,甄尧便知眼前这位少年太守非但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对甄家所经营的生意也一清二楚。难道说段融之前已同这小蔡府君通过气了。倘若真是如此,那这位小蔡府君还真不容小窥。

    须知甄尧与段融、王翰、林飞三人乃是合作多年的老相识。甄家以倒卖粮食著称,段家则是北地有名盐商。王翰虽是白手起家,但他手下有一帮匈奴响马,其实力不在甄、段两家之下。而四人之中最为歪门邪道的莫过于一开始就声称来凑热闹的林飞。因为道上的人都知道林家以摸金为生。林飞的大哥林郎就曾为董卓挖过洛阳附近的诸多王侯墓穴。由于此事影响十分恶劣,故董卓被诛杀之后,林郎也随之不知所踪。而林飞则以游学为名游走于各大名门之间。甚至还有传言说林家已转投曹操做了曹军的摸金校尉。话说甄尧还真想不通一个摸金的随他们来东莱做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凑热闹。

    这一边甄尧还在暗自揣测林飞此行的目的,那一头性格爽朗的王翰已经头一个抱拳向蔡吉询问道,“蔡府君,吾听段兄弟说汝打算在龙口建座商港,将北地资货贩往南方。王某只会卖马,不知这马匹可否用船运去南方?”

    蔡吉心想,后世西班牙人隔着大西洋都能用帆船将马匹运到美洲去,从山东往浙江运马又有何难。于是她便照着在后世外国影视作品中见过的情形向王翰讲解道,“马虽是活物,然若是在船舱中隔出马厩饲养马匹,应该能随船漂洋过海抵达吴越之地。当然一次所运之马不能太多,多了容易生病,故运输之时还需注意通风。话说,吴越之地素来缺马,王郎君若是能将马匹自海路直接运往南方贩卖,定能赚个满钵翻。”

    王翰听罢蔡吉所言,立马心悦诚服地竖起大拇指道:“蔡府君言之有理。王某愿出资千金,助东莱建船队。”

    好家伙!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出资千金!看来段融还真为自己找来了一帮金主。不过蔡吉也知第一次做生意赚多少是其次,打下好的基础日后做回头客才是重中之中。因此她跟着便抬手阻止道,“王郎君且慢。汝等都未看货,本府怎好意思收钱。在商言商,信誉最是要紧。不若吾等现下就去验货如何?”

    蔡吉此话一出,王翰先是一怔,继而一拍大腿大笑道:“好!蔡府君真乃爽快之人。汝这朋友王某交定了。”

    “蔡府君果是守信君子。”甄尧也跟着点头赞道。姑且不论蔡吉所提供的码头是否优良,光是她的这份气度与做生意的理念,在甄尧看来就是值得交往之人。

    于是乎,众人当即起身随蔡吉等人出了大帐,来到了水寨的船坞之中。但见龙口船坞共有三个平行排列的造船台,外加单独的木料加工场地。其中船台与滑道相结合,其外形与后世的铁轨相近似,由枕木、滑板和木墩组成。枕木分大小两种,滑板的宽距亦可调节。一号和二号船台两滑板中心间距七尺八寸,可造一丈五尺至二丈四尺宽海船;三号船台滑板中心间距一丈两尺,能造二丈四尺至三丈六尺宽海船。此外滑板上海平置两行承架船体的木墩,共十三对,两两相对排列,高约四尺,便在船底进行钻孔、打钉、艌缝等作业。话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造出如此如此专业的船坞,还真要归功于赛鲁班等人的努力。要知道之前黄县的老船坞可是早已腐朽不堪了。

    这会儿众人在蔡吉的指引下一路参观下来,无不看得连连点头。号称只是看热闹的林飞更是由衷地叹道,“未曾想北地竟有如此大的船坞。看来蔡府君对这桩买卖可是志在必得啊。”

    “哦?林郎君懂造船?”蔡吉好奇地问道。

    “非也。吾只是在吴地时游历时曾见过当地的船坞。”林飞说到这儿又回头向蔡吉提议道,“蔡府君若是有意与吴地通商,飞倒是可送汝两只信鸽便与通信。”

    蔡吉虽然对信鸽很感兴趣,却还是客气地婉拒道,“无功不受禄,这怎么好意思。”

    哪知一旁的王翰却笑着劝说道,“蔡府君,莫要客气。这厮最爱送人鸽子。”

    “是啊。林兄弟爱养鸽子,故见人就送鸽子。”段融强忍笑意点头应道。显然他也曾被强送过鸽子。

    而蔡吉见两人都这么说,于是也就不再客气,当即拱手谢道,“既是如此,那本府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七十节

    女中管子

    “金沙环抱,不冻不淤,此地真乃北地良港!”

    迎着习习海风,甄尧伫立于龙口港码头之上,环视着周边得天独厚的地势,不禁点头评价。而在他身后的林飞同样背手而立,高声大赞。

    “北接三韩,南抵吴越,此港实乃南北海路之要道。”

    对于甄尧与林飞两人的夸赞,蔡吉显得颇为平静。毕竟龙口港在后世本就是中国最大的对非出口贸易口岸,其身为良港的事实不容否定。因此这会儿的蔡吉也没再多向甄尧等人多啰嗦龙口港的好处,而是直接抬手指着尚且一片荒芜的海湾问道,“货已交验,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好货!”在场三人异口同声点头应道。

    既然货已验证,那接下来的谈判便进入了实质商讨阶段。却见三人之中势力最强,对海运最为精通的甄尧率先开口问道,“蔡府君,不知吾等需出资多少才能得此良港?”

    “不瞒诸君,本府打算日后在龙口商港设五个码头。诸君可出资得其中一个码头的属权,即此码头只运诸君的货物。”蔡吉伸出五根手指冲着众人晃了晃道,“至于价格如何,就看诸君想买此属权多少年了。”

    “按年卖?”甄尧皱了皱眉道。

    “善,就是按年卖。毕竟如今天下大乱,战火不断,谁都说不准,往后会如何,不是吗?”蔡吉悠然一笑反问道。

    甄尧听蔡吉如此一解释,心想确实是那么一回事。他和王翰之所以会大老远地跑来东莱配一个十四岁的童子在这儿吹海风,就是想要趁乱世大赚一票。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既然是要在乱世求富贵,那自然是要承担风险的。正如蔡吉所言谁都不知未来会发生什么。因此一年一约之举,在这会儿的甄尧看来也算可以接受之事。于是他当即朗声一笑拍板道,“行,就按年买。不过其余码头府君留作何用?”

    “其余码头当然也是用来运货的。当然若是甄郎君有意买下其他码头资货垄断权的话。也可指定其余码头不得贩运某种货物。不过,本府在此事先言明,盐、铁、粮三样不得垄断。”蔡吉郑重其事地宣布道。

    “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甄尧轻声沉吟孟子之言后,继而回头冲着蔡吉竖起大拇指道,“好个垄断权!谈谈价钱吧。”

    然而这会儿的蔡吉微笑着摇头道,“本府不懂商贾之道。此事还是由段曹掾稍后同汝等详谈吧。”

    段融一听蔡吉将价格的商议一事交给自己来负责,连忙受宠若惊地上前躬身领命道:“喏。”

    甄尧见此情形,心想这小蔡府君还真是有意思,都能想出将码头按年卖以及资货垄断权来,竟然还自称不懂商贾之道。倘若她这都算不懂商道,那满天下就没几个商贾了。不过对方既然如此安排了,客随主便,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却听甄尧顺势向蔡吉打趣道:“府君言之有理,买卖码头乃是小利。日后商港建成,征收税赋才是重头戏。”

    哪知蔡吉听罢甄尧所言,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龙口商港,除盐、铁、粮之外,其余资货过港一律不收税。”

    “不收税!”

    蔡吉此话一出立即就引来了众人一阵愕然惊呼。站在她身旁的太史慈更是急得连忙上前劝阻道,“府君三思!”

    眼瞅着众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蔡吉倒是神定气闲地抽出腰间的折扇指着面前的那片大海,傲然道:“故日后龙口将成为一个中立港。无论来自何地的商船皆可来此停泊经商。天下商贾皆云集于此,区区税金又何足挂齿。”

    蔡吉本想沿袭后世的叫法称龙口商港为自由港。但经过一番思虑之后,她最终还是决定以“中立”这个更能为东汉人所理解的词来形容未来的龙口商港。

    果不其然,蔡吉的话音刚落,身为孝廉的甄尧便顺势引用了《礼记中庸》里的典故点头,“中立而不倚。妙哉,妙哉。”

    一旁来自并州的王翰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新奇的言论。要知道在他的映像当中历来官府似乎除了收税之外就没别的本事了。特别是并州等地边地的官府那更是雁过拔毛,恨不得在境内每一寸土地上都设满管卡,直将往来的商贾敲骨吸髓搜刮个干净。如今却碰上了一个号称不收税的府君,这还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至于盐、铁、粮三样不免税,王翰倒并不觉得意外。再怎么说眼下也是乱世,不少州府甚至都已经将盐、铁、粮收归官卖,东莱郡抽个重税那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最为重要的是按照蔡吉的说法,王翰所贩卖的马匹也在免税的范围之内。于是乎,在惊喜之余,王翰连忙向蔡吉求证道,“而今竟还有不收税的衙门。小蔡府君,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吾日后来东莱贩马,汝可不能抽税啊。”

    “一言九鼎!”蔡吉斩钉截铁地答应道。

    太史慈眼见蔡吉还真将免税一事当真了,连忙向一旁的段融打眼色,希望他能一起出面说服府君收回成命。然而这会儿的段融却正若有所地低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事实上,不仅是段融。就在王翰为日后贩马不用缴税而暗自窃喜之时,甄尧同样也在低头思虑。而号称看热闹的林飞则双手抱臂站在一旁定定地打量着蔡吉,似乎是想从蔡吉身上看出什么门道来。

    如此诡异的气氛,最终还是被甄尧给打破了。只见他猛地一抬起头,伸手指着蔡吉身后的一片荒地,开口道,“蔡府君,甄某想买那块荒地。不知是何价钱?”

    蔡吉见甄尧一开口就有意收购港口附近的荒地,不禁在心中暗赞这甄家三少爷确实有两把刷子,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没错,自由港之所以能兴旺,其关键在于通过来带动港口周边地区的第三产业,而非直接靠抽商品税来积聚财富。甄尧看中的那块荒地位置毗邻日后的商港,无论是建仓库也好,修客栈饭馆也罢,皆可在日后大赚一笔。

    事实上不仅是甄尧,段融也从蔡吉那句“天下商贾皆云集于此,区区税金又何足挂齿”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因此还未等蔡吉开口,段融已忙不迭地脱口而出道,“府君,吾也想要那块地。”

    蔡吉见甄尧与段融皆已转过了弯,当下也不再买关子,直接冲众人拱手道,“诸君见谅,东莱地贫人稀,就靠着这几亩薄田糊口,故这地只租不卖。事实上,本府还打算着人在此修几间仓库,开几间客栈酒肆,用以方便往来商贾。若是诸君也有意经营此道,可出钱修屋建楼,然生意赢利得与郡府五五对分。”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甄尧听蔡吉这么一说,便知自己的意图被对方看穿了。话说蔡吉所提五五对分的比例还是颇为黑心的。要知道东莱郡府只是出块地而已,其余都得由甄尧等人自己出资建设。不过面对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甄尧最终还是选择了与蔡吉合作。只见这会儿的他一个抱拳冲着蔡吉心悦诚服地躬身行礼道,“蔡府君真乃管子再世,甄某拜服。”

    “甄郎君言重了。本府只想与诸君双赢。可没有与谁一争高低的意思。”蔡吉摆手道。

    “双赢?”甄尧微微一怔道。

    “对,就是双赢。”蔡吉说罢与甄尧等人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顿时一干人等爽朗的笑声回荡在了渤海之滨。

    蔡吉虽声称与甄尧等人达成了双赢,可在旁看罢整个经过的太史慈却并不这么想。在他看来官府征税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就算是要减税免税也该先减免农民的税赋才对。怎能这边还抽着农民的税,那边却免去商贾的税。

    这不,就在段融送那三位财神离开水寨之后,太史慈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解与担忧,一进大帐便毫不客气地向蔡吉道出了自己心中的忧虑。

    “府君,汝真要免税?此事若是传出去,恐怕难以服众啊!”

    “子义兄何出此言?”蔡吉停下脚步回过头不解的问道。

    “府君难道不知晓商贾乃不事生产之人。如今郡府一面抽着务农务工者的税,一面却又减免了这等不事生产之人的税赋。百姓若是知晓此事,岂能不怪府君执政不公。”太史慈紧锁着眉头进言道。

    “还有这等事!”蔡吉听罢此言当即愕然地愣在了当场。

    话说,太史慈的这番理由乍一听起来颇为愚昧。可蔡吉仔细想来,恰恰这等愚昧理论在历史上各个阶段都有其滋生的市场。而且不论民族,不论学历,不论年代。哪怕严谨、冷静如德国人还不是照样爆发排犹运动。由此可见人类在仇富心理的作祟下,往往会失去理智,变得偏激愚昧。

    然而蔡吉终究不会因百姓的仇富心理而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计划。但对于老百姓的想法,她也不得不甚重考虑。好在蔡吉还是比这个时代的人多出了一千八百多年的见识。太史慈的进言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后世两个矿主的典故。

    话说,有两个人同时包下了一座金矿,各自10个矿工。第一个矿主月底一共赚了100块钱。可他给矿工每人发了1块钱的薪水,这一块钱刚够矿工们维系基本的生活。矿工们就靠这座金矿生活呢,所以也是敢怒不敢言。矿工的孩子们长大了由于找不到事情做也是如他们一般混着日子。在这个矿区的人们普遍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每天为了生计过着如奴隶一般的日子。终于有一天因为通货膨胀、自然灾害等原因矿工们连基本的生活都维系不了,实在忍无可忍,起身反抗炸了金矿杀了矿主,远走他乡。第二个矿主月底同样赚了100块钱。但他给矿工每人发5块钱薪水。工人们拿到5块钱,1块钱就够生活了,留一块孩子上学用,留一块养老钱,再留一块看病用吧,还有一块可供支配呢。所以矿工们用这一块钱喝点小酒、买点衣服等等。于是第二个矿主又用剩下的50块投资造卖场、造娱乐设施。久而久之这个矿区衍生出更多的行业,矿工的小孩们长大也不用去金矿工作了,很多新的岗位等着他们。整个矿区出现特别繁荣的景象,第二个矿主创造了一个城市。

    而蔡吉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学第二个矿主,分出点利润给东莱百姓,来带动整个东莱地区的繁荣,安抚百姓们的情绪。于是这会儿的她在低头思虑了半晌之后,最终肃然地点头道,“子义兄言之有理。本府确实忽略了百姓所想。然免税一事势在必行。不若吾等就以龙口商港的名义每年捐一笔善款来给东莱百姓兴修水利如何?就告诉百姓这是商人们出的钱,郡府因此免了商贾们的税。”

    太史慈见蔡吉哪怕是“贴钱”也要免税,不由无奈的苦笑道:“府君为何一定要免税?郡府多点收入有何不好?”

    蔡吉知道这会儿自己就算将那两个矿主的典故同太史慈说一遍也不见得能让对方理解。毕竟在东汉并没有相似的实例为参照。于是蔡吉便从军事的角度向太史慈解释道,“子义兄有所不知。本府之所以坚持要免税,是为了广招商贾来东莱经商。以今日段融带来的马商王翰为例。他若想从海路将马贩卖到吴越,就势必先要将马匹运来东莱。若此时郡府恰巧需要战马,岂不是可以直接向王翰买马,而不用大老远的跑去并州。不仅是马匹,日后粮食、铜铁、布匹等等资货均会被商贾从各地源源不断地运来东莱。并且由于货源充足,东莱的物价势必随之降低。如此这般,郡府非但能用比周边州郡更为低廉的价格收购战备,而且还能省下一笔运费。子义兄,汝算算如此一进一出,本府免点税金值不值?。”

    “值,太值了!”太史慈听罢蔡吉如此这般深入浅出的讲解,恍然大悟之余,当即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抱拳道,“慈今日算是彻底服了!甄郎君说得没错,府君,汝实乃女中管子!”

    第七十一节

    下邳陈元龙

    且说甄尧与王翰等人在东莱与段融就投资龙口商港一事讨价还价之时,身为徐州第一巨富的糜竺却对这桩近在咫尺的大买卖充耳不闻。事实上,自打陶谦病入膏肓之后,整个徐州的政务重担就压在了糜竺的身上。一时间这个商贾别驾俨然成了徐州的一把手。然而糜竺本人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现在所拥有的权利都是拜陶使君所赐。一旦陶谦撒手人寰,那他糜竺也将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还不如原先做富家翁之时。毕竟这么多年别驾当下来官场上的黑暗糜竺也见了不少。他深知权利这东西可不似金钱,不是想放手就能放手的。然则令人无奈的是眼下陶谦恰恰就是到了行将就木的地步,非药石之力可回天。

    故而毫不夸张的说,这会儿陶谦的生死已无人在意,众人现下唯一关心的是陶谦死后由谁来接任徐州之主。糜竺心知依照陶谦的想法一直都是打算将徐州让给刘备的。而他本人亦十分看好刘备的为人与实力。然而徐州之主最终,陶谦并不能完全做主,此事还得看徐州本地世家豪门的意思。至于糜竺更是连插嘴的身份都没有。因此他也只得一边暗中资助刘备,一边恪守本分等待着陶谦让位的那一刻到来。

    这一日糜竺照例在向陶谦请过安之后,走出了陶谦所静养的小院。却不想他前脚才跨出门,后脚迎面就碰上了典农校尉陈登。时年刚满三十岁的陈登,字元龙,乃是仅次于糜竺的下邳二把手。早在二十五岁时,他便已被举为孝廉,并出任东阳县令。中平六年,陶谦表其为典农校尉,在徐州境内实行屯田。陈登当时虽年轻却将差事办得极为漂亮,他一上任便“巡土田之宜,尽凿溉之利”,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取得了“粳稻丰积”的成果。

    只见这会儿的陈登,腰挎长剑、身着劲装一派儒将打扮。在看到糜竺之后,他立马礼貌地拱手招呼道:“糜别驾,早。”

    “陈校尉,早。”糜竺以同样客气的态度回礼道。须知糜竺的官职虽高于陈登,但在下邳城,不乃至整个徐州,陈登的名气都要比他糜竺响亮。这倒并不是说陈登屯田之功令其名满天下。而是因为陈登出身世家,乃名门之后。陈登的祖父陈球曾官拜光禄大夫,陈登的父亲陈珪亦做过沛国相。有如此显赫之家世,再加上其本身学识渊博,智谋过人,无怪乎陈登能在三十岁之前就能平步青云。因此莫要说是糜竺了,甚至陶谦本人碰上下邳陈氏都得礼让三分。

    而就在糜竺打完招呼想要转身离开之时,陈登却意外地一把叫住了他道:“糜别驾且慢,可否借一步说话?”

    糜竺见陈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虽不知对方有何打算,却还是客气地将其引入了自己位于刺史府衙门的书房之内。却说,两人个按主宾面对面坐定之后,糜竺率先探问道,“不知陈校尉今日找糜某有何要事?”

    哪知陈登平视着糜竺,语气淡然地反问道,“糜别驾,使君此番可是想将徐州让给刘备?”

    糜竺没想到陈登一上来就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惊讶之余,他不禁强忍住心中的大骇,尴尬地笑了笑道,“陈校尉说笑了,使君何曾有此意?”

    “哦?说笑?那使君将丹阳兵拨给刘备可是说笑?糜别驾送粮给刘备可是说笑?”陈登一针见血地追问道。

    “陈校尉想哪儿去了。使君将丹阳兵调拨给刘备乃是为了让其驻守沛县抵御曹军。而糜某出粮资助刘备亦是不想沛县驻军因粮荒而动摇军心。”糜竺略带心虚地辩解道。其实他也知晓陈登不似那些寻常世家子,乃是有真材实料的当世俊杰。自己的这番狡辩多半不能取信于陈登。然而下邳陈氏与汝南袁氏交情非浅。特别是陈登之父陈珪早年曾与袁术交往甚密。值此特殊时期,糜竺又怎敢轻易向陈登透露自家主公的计划。要知道袁术可是一直都想将徐州收入囊中的。

    事实也正如糜竺猜想的那样,陈登对他那拙劣的解释显得颇不以为然。只见这会儿的陈登袖手而坐上下打量了糜竺一番后,长叹一声道,“看来糜别驾不信任登啊。罢了,糜别驾虽心有芥蒂,登却不可不以诚相待。不瞒糜别驾,登以为眼下陶使君时日无多,吾等得尽快找一新使君坐镇徐州才行。”

    糜竺见陈登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左顾而言他。于是他当即神色一正,向陈登试探着反问道:“那依陈校尉只见,使君又该将徐州让与何人?刘备?还是袁术?”

    “袁术?确实,袁公路与家父少时有过交往。前几日还曾修书于家父,称:昔秦失其政,天下群雄争而取之,兼智勇者卒受其归。今世事纷扰,复有瓦解之势矣,诚英乂有为之时也。与足下旧交,岂肯左右之乎?若集大事,子实为吾心膂。”陈登说到这儿顿了顿,又向糜竺反问道,“糜别驾可知家父如何回答?”

    然而未等糜竺回应,陈登就自问自答地继续说道:“家父回信,云:昔秦末世,肆暴恣情,虐流天下,毒被生民,下不堪命,故遂土崩。今虽季世,未有亡秦苛暴之乱也。曹将军神武应期,兴复典刑,将拨平凶慝,清定海内,信有徵矣。以为足下当戮力同心,匡翼汉室,而阴谋不轨,以身试祸,岂不痛哉!若迷而知反,尚可以免。吾备旧知,故陈至情,虽逆于耳,骨肉之惠也。欲吾营私阿附,有犯死不能也。”

    原本糜竺听到袁术写信招募陈珪之时,心头还忍不住咯噔了一下。要知道以下邳陈氏在徐州的影响力,陈家父子真要与袁术里应外合的话,那怕是刘备现在已经做了徐州州牧恐怕也阻挡不了袁术吞并徐州。然而当陈登说到那句“欲吾营私阿附,有犯死不能也”之时,先前还忐忑不安的糜竺,突然意识到自己错怪陈氏父子了。对方根本没有依附袁术的意思,甚至还痛斥了袁术的不轨之举。于是乎,糜竺当即愧疚地冲着面前的陈登俯身叩首道,“汉瑜公高义!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羞愧难当。”

    “糜别驾快快请起。”陈登见状赶紧上前扶起了糜竺道,“既然吾等均以为袁术骄奢横暴,不是能治理乱世之主。不若今日就好好商议一下迎何人为新主。毕竟青州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一旦群龙无首,徐州危矣!”

    糜竺听罢陈登所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确实正如陈登说的那样,值此乱世,一州一郡一旦失去主持大局之人,势必会沦落为任人宰割的羔羊。远的不说,就以毗邻徐州的青州为例。青州刺史田楷乃公孙瓒的部下。只因公孙瓒与袁绍交恶,故一直以来田楷都被袁绍军堵平原郡无法对青州诸郡发号施令,使得于青州现下呈现出群龙无首之乱势。除了北海、东莱两郡现下尚有太守主持政务之外,其余青州诸郡皆无人主持大局,宛若如一盘盘散沙。以至于徐州就算是在被曹操劫掠之时,亦有余力出兵吞并青州治下的大半个城阳郡。至于靠近兖州的济南郡、乐安郡,那更是常常被曹操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因此如果说徐州是块鱼腩的话,那青州就是块豆腐。而倘若陶谦死后徐州找不到新州牧,那徐州离变豆腐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因此这会儿的糜竺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便向陈登坦言道:“陈校尉放心,使君已内定刘备为新州牧人选。”

    “果是如此。不瞒糜别驾,家父也以为刘备此人可堪大任。”陈登欣然点头道。

    糜竺眼见陈氏父子也看好刘备,一直以来悬在心中的那块大石这才落了地。于是便忍不住抚掌大笑道,“如此甚好!”

    然而这会儿的陈登却突然将话锋一转向糜竺提醒道:“糜别驾,莫要高兴得太早。让刘备接手州牧一职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陈校尉何出此言?”糜竺不解地问道。在他看来连陈氏父子都已答应让刘备来当新州牧,那此事还有何阻力可言。

    可陈登却颇为担忧地分析道,“刘备此人出身宗室,有贤名,有谋略,然其根基实在太弱。甚至都比不上琅琊的臧霸、孙观。吾恐使君一旦将徐州让给刘备,有人会不服。”

    糜竺听陈登提起了臧霸、孙观,不由也跟着皱起了眉头。须知当初陶谦初抵徐州之时由于手下没兵没将,便招安了亡命东海的臧霸、孙观等山贼为将。而此二人也确实能打,一战便大破黄巾军。之后陶谦便任命臧霸、孙观为骑都尉,令其驻扎琅琊郡。然而这两年来臧霸、孙观二人非但没有为陶谦守住徐州的北大门,反而渐渐有了割据一方的趋势。想到这里,糜竺不由一拍大腿叹息道,“当初使君招安这批山贼乃是为了对付黄巾贼。却不想今日却成尾大不掉之势!”

    陈登见糜竺一个劲地抱怨臧霸等人势大,便赶紧上前将话题转回正题道,“糜别驾,臧霸、孙观等人可留到日后再行处理。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得迎来新主公才行。故登以为吾等应趁使君尚清醒之际,请刘备率部来下邳驻防。如此一来,一旦使君有个三长两短,吾等即刻便可拥立刘备为新主公。以免夜长梦多。”

    糜竺听罢陈登一番分析后,这才恍然大悟地一拍手道,“陈校尉言之有理。竺这就修书一封请刘备尽快率部入驻下邳。”

    而陈登则摸了摸下巴,继续提议道:“光让刘备入驻下邳还不够。吾等还需请一诸侯向朝廷推荐刘备出任徐州州牧。”

    “这还用问。当然非公孙瓒,公孙将军莫属。”糜竺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

    哪知陈登却连连摇头否决道,“不可。”

    “为何?”糜竺纳闷地问道。

    “糜别驾可曾听说蔡伯起幼子出任东莱太守一事?”陈登突然反问道。

    “略有耳闻。”糜竺不知陈登为何会骤然提起东莱郡的那个少年太守,但他见陈登之前所言句句切中要害,也就如实地回答说,“吾听说那蔡家小郎君是因抵抗曹军,这才会被百姓推举为东莱太守的。”

    “那汝可知正是袁绍向朝廷推荐这十四岁童子出任东莱太守?”陈登意味深长地追问道。

    “袁绍推荐?”糜竺微微一怔道。他本想问陈登是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的。不够他转念一想,陈登终究是世家子弟,其对京师的消息自然是比自己要灵通。不过袁绍推荐十多岁的童子做太守,还真是让人有些惊讶。但糜竺刚要在心中窃笑,可看着对面陈登一脸严肃的模样,他的脑中顿时就闪过了一个念头。于是糜竺连忙追问道,“难道说那小蔡府君是袁绍的傀儡?”

    “就算不是。眼下东莱也已成袁绍附庸。”陈登沉声点头道。

    “啊呀,如此一来,徐州四边岂不是强敌环绕?”糜竺一想到连最弱的青州都被袁绍染指了,不禁脸都有些绿了。

    而陈登则冷静地提议道,“强敌环绕还不至于。而今曹操正与吕布酣战于兖州。至于东莱虽依附袁绍,然袁绍主力尚在北地与公孙瓒对峙。故东莱现下只是在狐假虎威而已。相较之下唯一能对徐州产生威胁的只有袁术而已。依登看来对付袁术远交近攻方为上策。”

    糜竺是何等人物,此刻听陈登稍稍一提醒便立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却听他试探着问道,“陈校尉的意思是请袁绍推荐刘备?刘备之前曾与袁绍交战过,此举会否太过唐突?”

    “不唐突,不唐突。眼下世人皆知袁术对徐州有所图谋。更何况袁绍与袁术已成水火之势。袁绍应该乐得看徐州牵制袁术。故吾以为袁绍应该不会在意刘备之前与其的那点小间隙。”陈登微微笑着摆手道。

    糜竺听陈登这么一说,同样想起了袁氏兄弟间的兄弟阋墙,不禁也跟着露出会心一笑道:“善,那就照陈校尉说得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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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节

    各显神通

    兴平元年初冬的第一场雪为小沛新修的城墙蒙上了一身银装素裹。话说自刘备二月入驻小沛以来,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了。期间刘备在小沛除招募了近千员新兵,修缮了一下城墙之外,似乎并没啥值得称道的政绩。他既没有像蔡吉那般潜心筹划以商兴郡,也没有像曹操那般边作战边屯田。然而就算是如此,刘备这大半年来依旧在沛县乃至整个徐州留下了仁德的美名。因为至少刘备没有像袁术、吕布那般劫掠百姓口粮,他甚至还分出了一部分军粮来接济受灾的百姓。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令诸多百姓将其奉为明主。至于粮食吃完了怎么办?流民们可管不了那么多。他们只知刘府君分粮给他们吃,即不强迫他们留下来为官府屯田,也不逼他们承担徭役,这样的大善人上哪儿找去。

    然而刘备忙活了大半年真的就只博了个好名声?

    非也,非也。

    对刘备来说,此刻拿在他手里的这份信函就是他这一年来最大的收获!

    “恭喜大哥,徐州牧已成大哥囊中之物。”书房内张飞一个抱拳,兴奋地向刚刚读完糜竺邀请的刘备道贺道。

    然而刘备却将书信一收,板起脸道,“三弟休要胡言。糜别驾不过是让吾等领兵协防下邳而已。更何况陶使君吉人自有天相,哪儿需要什么新州牧。”

    可张飞面对刘备如此一番义正辞严的斥责,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嘻嘻一笑道,“那大哥就当小弟这是在关起门来说胡话。糜竺既然来信请大哥前往下邳主持大局,想来陶使君此刻应是时日无多。否则现下徐州既无外敌,又无内乱,糜竺何须请大哥带兵入下邳。须知下邳本就有曹豹驻防。”

    张飞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在关起门来说胡话。然刘备心里却十分清楚,自己三弟这番话乃是句句属实。只是眼下陶谦尚未过世,倘若自己急不可耐地流露出想要取而代之的架势,那岂不是破坏了之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仁德之名。故这会儿的刘备对是否去下邳多少有些犹豫。

    一旁的简雍见刘备低头沉思一副难以决断的模样,便跟着上前附和张飞道:“主公,益德说得对。雍也以为主公此番去下邳须做好接任徐州牧的准备。”

    简雍作为刘备麾下唯一的谋士整个兴平元年都在徐州的大小世家间游走,可以说刘备能接到糜竺的邀请有一半是简雍的功劳。因此面对简雍的进言,刘备低吟了一声问道,“宪和也以为徐州百姓会奉备为主?”

    简雍听刘备如此一问,便知自家主公是生怕得不到徐州本地世家支持,故才会如此瞻前顾后。这也难怪,刘备虽身为汉宗室,然家道中落已久,其实力甚至都不如一些地方土豪。故对刘备来说他走每一步都需极其小心才是。尤其不能去做一些会伤害到自己名声的事,因为名声是刘备现下最大的仰仗。只是正如张飞所言,眼下徐州易主已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而徐州境内又缺乏既有实力又有名望之辈来主持大局。倘若刘备不能趁此时机接任徐州牧,那时间一长,徐州周边的袁术等人必会乘虚而入。故眼下绝不是在乎虚名的时候,先下手为强才是当务之急。想到这里,简雍当即一个抱拳向刘备打气道:“现如今主公仁德之名传遍天下,徐州百姓听闻主公之名更是无不交口称赞。试问而今徐州境内又有何人可担重任。君不见糜别驾也在信中言明陈元龙父子皆支持主公进下邳。须知下邳陈氏乃是公族,有其支持,主公又有何虑。”

    刘备原本还有些担心徐州本地世家对他的看法,此刻听到简雍提起陈登父子,不由深以为然地点头叹道:“玄德何德何能,竟能得汉瑜公父子青睐,真是愧不敢当。”

    “那还不是主公这一年来内修外治之果。”简雍抚须由衷地赞道。在简雍看来刘备或许不是个才华出众的人,但刘备却是一个极其自制的人。其能一步步由一没落宗室走到今天这一步,同他那坚韧的性格脱不了干系。因此眼下刘备最需要不是隐忍,而是自信,对未来的自信。因为在此之前刘备已经被压抑了太久了。

    这不,张飞眼瞅着简雍一点点将刘备说动了心,便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关羽提醒道:“二哥,汝也说两句啊。”

    关羽原本只是在旁安静地倾听刘备等人商讨去下邳一事。但见张飞要自己也说两句,于是关羽二话不说,一个抱拳就冲着刘备深深一揖道,“云长全听兄长差遣。兄长说去下邳就去下邳。兄长要做徐州牧,云长就辅佐兄长做徐州牧!”

    关羽一番斩钉截铁的誓言彻底激发起了刘备的雄心。没错!他刘玄德为什么会来徐州还不是看上了徐州牧的位子。当初若非陶谦在来信中暗示过会让位于自己,他又怎会放着好好的平原相不做跑来小沛同曹操死磕。更何况一旦获取了徐州,刘备就有招兵买马的资本,就有了中兴汉室的根基。莫道玄德领徐州乘人之危,舍小节,方能成大义!

    兴平元年冬月末,刘备应徐州别驾糜竺之邀领兵入驻下邳。同年腊月,徐州牧陶谦病危独招刘备交代后事。没人知道陶谦在屋里同刘备究竟说了些什么。然在陶谦过世之后,糜竺与陈登当即领着一干徐州官民迎奉刘备为徐州之主。刘备起先并不答应,称“袁公路近在寿春,君可以州与之。”但陈登却反驳说,“公路骄豪,非治乱之主,今欲为使君合步骑十万,上可以匡主济民,下可以哥弟守境;使君若不听许,登亦未敢听使君也。”刘备被陈登如此一驳,当即“哑口无言”,于是乎,只得应下徐州官民们的拳拳盛意,最终谦任徐州牧。徐州亦自此一夜易主。

    且说刘备经过一年的筹备,终于由一介客将一跃成为统领一州之地的大诸侯。那一边蔡吉却还在苦心经营着东莱那一亩三分地。面对刘备出任徐州州牧一事,蔡吉并没表现出多少感慨。这一来是因为刘备领徐州乃是历史上铁板钉钉的事件,二来则是蔡吉深知徐州的水远比刘备想象中要深得多。且不论在寿春虎视眈眈的袁术。光是陶谦留下的丹阳兵与徐州本地世族间的矛盾,日后就有得刘大耳好受了。当然蔡吉不是刘备的幕僚,没有义务为刘备出谋划策。事实上,她本人也差不多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从段奎等东莱本地豪绅手中夺得东莱的控制权。而这一切还是建立在蔡吉依托太史慈掌握东莱大部分兵力的基础上的。不难想象,倘若蔡吉没有在短时间里掌握兵权,那她此刻依旧还是段奎等人手中的傀儡而已。

    因此在得到甄尧、王翰二人的投资之后,整个冬天蔡吉一面主持修建龙口商港以及周边的商业设施,一面则时不时地巡视军营以期同东莱将士们混个脸熟加深感情。这一日,蔡吉照例又来到了军营观看众将士操练。

    只见校场之上,太史慈脚跨五花马,左手环首刀,右手丈八矛,宛若游龙疾驰而过。刀枪闪光间,两侧的草扎人靶顿时就被击得支离破碎。一边是清一色的“人头”飞舞,另一边的草靶则被统统挑散了开来。不难想象倘若这是真的战场,太史慈身旁早已血雾翻滚。

    如此漂亮的武艺自然是引来了周围观战的东莱将士一阵喝彩。而太史慈却只是冲众人微微颔首,之后便还刀入鞘,示意身后的骑兵们照他刚才的演示进行练习。在太史慈的激励下,在场的李达等年轻骑兵们自然个个都跃跃欲试。只是他们的武艺显然没有太史慈娴熟,几次下来全部击中草靶的没几个。不过骑兵们并没有因此而气馁,反而更加勤奋地反复练习起来。

    而太史慈则趁着骑兵练习之际,翻身下马,向着的蔡吉招呼道,“府君,儿郎们均已学会上马持三仗。不过还需多加练习方可运用自如。”

    “那也多亏子义兄,武艺高,教得好。”蔡吉回过身冲着太史慈躬身致谢道。

    所谓“上马持三仗”,顾名思义就是指在马上使用三种武器,即双手各执一种近距离格斗兵器,并且能在远距离上进行弓弩攻击。照理说这等武技历史上得到五胡乱华之时才会开始普及。而眼下汉末三国的单骑战术,普遍还处在比较初级的阶段,一般戟、矛不能同时使用,且使用戟、矛主要是叉或者刺,劈砍的战术动作极少会出现。至于弓弩亦难再疾驰的情况下使用。归根结底还是这个时代双马镫尚未应用的原因。不过随着蔡吉将后世的双马镫引入东莱。东莱骑兵的单兵作战技艺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像是太史慈本就骑术了得,没双马镫的时候都能做到上马持三仗,眼下配上双马镫更是如虎添翼。而那些普通骑兵在配备双马镫之后亦能在太史慈的训练下做到双手持械左右开弓。

    为此太史慈特地从中营中挑选了一千名资质不错的骑兵,配以环首刀、长矛、铜质双马镫以及铠甲。专门练习“上马持三仗”。此外这支骑兵平日里会将铜马镫收在马鞍之中,像普通骑兵那般以踩着腿带行军,只有作战时才会放下双马镫。

    对于太史慈的这项保密措施蔡吉深表同意。不仅如此她还打算将这支重骑兵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只是碍于成本问题,眼下撑死也只能再扩充个五百人而已。不过蔡吉也知重骑兵这种兵种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是颇为贵重的兵种。要不怎么后世老有人拿三千铁骑说事。且就算是眼前的这一千重骑兵放在汉末也已是不容小窥的一股战力。须知这些儿郎们可是各个能双手同时持两件兵器作战,亦能在疾驰的情况下以弓弩射中标靶,其武艺可比这个时代一些所谓的武将要高得多。

    想到这里蔡吉便将自己的扩军计划向太史慈提议道:“子义兄,本府打算明年春天再扩充五百名铁骑。”

    “五百铁骑?郡府负担得起?”太史慈皱眉问道。

    “眼下是负担不起。不过待到明年商港建成之后,再加五百铁骑不是问题。”蔡吉自信的说道。

    此时校场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喝彩声,蔡吉回头一瞧只见李达和固锐二人正像后世电影里蒙古骑士那般在马上左右翻腾耍宝,不由苦笑着摇头道,“这俩小子整日就知道较劲。”

    而太史慈则不以为意地双手抱臂笑道,“府君,儿郎们这是尊敬您,故才会将自己厉害的本事展示给您看。”

    哪知太史慈的这番无心之语却恰恰触动了蔡吉心头的一丝隐忧。只见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尔等若知本府乃女子,还会如此这般尊敬吾吗?”

    太史慈听蔡吉突然如此一问,不禁诧异地看了身边这女娃儿一眼。跟着他却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回望着正在马上较劲的俩个年轻人,“李达不是早知府君是女子,依旧”

    “李达是蔡家的家将,不一样。本府是问其他人。像是固锐,像是唐蓥。话说子义兄至今都没告诉他俩本府的真实身份吧。”蔡吉说到这儿,忍不住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话说蔡吉有信心摆平管统、黄珍之类的官僚,敢与袁绍等当世诸侯耍花腔。可对于眼前这群军营中的热血男儿她却没有足够的信心来博得对方的忠诚。因为他们所处的世界对于蔡吉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

    哪知太史慈却回过头以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蔡吉回答道,“慈不认为众儿郎会因府君是女子而舍弃对府君的尊敬。慈之所以不告诉固山与山威,府君是女儿身一事,是因为慈认为此事该由府君亲口向众儿郎讲明才对。”

    第七十三节

    女太守

    太史慈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让蔡吉感触颇深。不错,以诚待人,方能得人以诚相待。自己女扮男装越久就欺瞒众将士越深。只是如何开这个口对于蔡吉来说始终是件脑筋的事情。须知,蔡吉在很早以前就意识到公布身份是必然之举。然而随着东莱的摊子越摊越大,涉及的势力越来越多,眼下的她反倒是愈发地不敢轻易去想公布身份一事。撇去种种外因不谈,蔡吉说到底还是跨不过自己心中的那道坎。生怕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自己会在一夜之间丧失苦心经营的一切。但她心里同样也清楚,倘若这层窗户纸是由他人来揭开,后果将更为不堪。

    总之在患得患失间蔡吉也没有心思继续留在营内看将士们操练。于是在与太史慈等人打了下招呼之后,蔡吉便坐上牛车打道回城了。时值腊月临近岁末,加之黄县这一年来除了二月时曾被曹军围城之外,就再没有遭受过任何兵灾。故整个黄县城内眼下里里外外都洋溢着一股子国泰民安的祥和氛围。仿佛外界纷乱的战事与接连不断的天灾都与黄县无关,城内家家户户都忙着为即将到来的岁末做准备。然而坐在车中满腹心事的蔡吉却对外面浓郁的节日气氛充耳不闻。直到牛车停在太守府门口,她下车一瞧正在衙门内搭建祭坛的仆役,这才想起再过两天就是冬至了。

    在汉朝冬至和夏至是官方规定的两大例假。其中以冬至尤为重视,故又被称为冬节。汉朝人认为,冬至是阴阳二气的自然转化,是上天赐予的福气。因此规定,“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一般在此之前官府会举行盛大的“贺冬”仪式用以迎接冬至的到来。而真到了冬至那一天则全国放假三天。这三天里君王不听政,百官不上朝,军队待命,边塞闭关,商旅停业,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过一个“安身静体”的节日。

    至于汉朝的贺冬仪式,按照黄珍那边上报的内容大致分为大傩驱邪仪式和官宴两部分。所谓的“傩”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一种图腾,用以腊月驱除。举行驱邪仪式时,会选十一二岁的童子120人,在“方相氏”的带领下呼叫打鬼,最后把捉来的“鬼”扔到水中淹死。当然汉朝宫廷的大傩仪式比这要盛大得多,不仅皇帝和百官会到场,甚至还会出动羽林军一同参与仪式。而宫廷御用的方相氏直属司马,最高官阶能做到下大夫。施法时,方相氏会身披熊皮,头套面具,上有黄金铸成的四目,上衣玄色,下裳朱色,执戈举盾,率领众隶,驱逐疫鬼精怪。

    蔡吉不知道郡府请的方相氏有没有如此华丽的行头,但她对大傩这一古老的驱邪仪式还是十分感兴趣的。要知道大傩驱邪仪式在后世的中国已然绝迹,只能从历史文献的记载以及古墓的石雕中一窥一二。当然此仪式大约在日本奈良时代以前,从中国传入日本,并被改称为“追傩式”,由神道教神社负责。直至后世西历世二十一世纪,日本每年除夕和立春还会举办追傩式。只是南橘北枳,终究不是原来那个味了。

    白天举行完大傩驱邪仪式之后,晚上郡府自然得大摆宴席犒劳这一年来辛苦工作的众同僚。而在一番大吃大喝之后,第二天一干人等就开始放大假。哪怕现下身处乱世,这条规矩依旧是雷打不动。对此蔡吉在心中十分好奇,难道这三天全国诸侯就集体休战吗。真要是这样还颇有后世一战“圣诞节休战”的味道。

    而就在蔡吉在心中暗叹,倘若不是天下大乱汉朝的生活节奏将是多么悠闲之时,铃兰却急匆匆地跑上前向她禀报道,“主公可算是回来了。管郡承已在偏厅等候多时了。”

    管统来找自己?蔡吉听罢铃兰所言不由楞了一下。须知自打蔡吉提出改进官厅记账之法的建议之后,这数个月来管统都在借此事与黄珍二人斗法。以至于段融带甄尧等人来黄县商讨投资龙口商港一事,管统都没有怎么过问。甚至就算此刻龙口商港已然开工他亦没有什么表示。蔡吉虽然乐得耳根清净得以专心办正事。然而管统等人太过安静的话,又多少让她有些不放心。毕竟管统一直以来都志在掌管东莱军政大权。可现在自己在东莱做出那么多事来,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这多少有些异常。故而尽管此刻管统的骤然来访让蔡吉多少有些意外,但同时她也在心底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这才像是管统的一贯作风。

    于是乎,蔡吉信步来到了偏厅,一抬头就看见身着玄色葛袍的管统端坐于火盆之前。不过看他一副神定气闲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因长时间的等待而生气。看样子心情不错嘛。想到这里,蔡吉便一脸堆笑着进屋向管统袖手作揖道:“未知管郡承来访,让君久等了。”

    “府君客气。今日是统不请自来,叨扰了府君才是。”管统回身同样客气地向蔡吉还礼道。

    真的心情不错哟。难得见管统如此客气的蔡吉,一边诧异于对方谦逊的态度,一边则顺势就坐询问道,“不知管郡承今日找本府有何要事?”

    管统哪知这会儿的蔡吉正用看西洋镜的心情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却见这会儿的他兴奋地一个抱拳向蔡吉的拱手道,“不瞒府君,统是向君报喜来的。”

    “报喜?”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的蔡吉疑惑地问道,“何喜之有?”

    而管统则得意洋洋地朝天一拱手道,“府君有所不知。本初公年初时曾向朝廷举荐府君汝为东莱太守。而今天子已下旨封本初公为右将军,同时亦正式任命小蔡府君汝为东莱太守。”

    管统的这番话令蔡吉愕然地楞在了当场。须知当初她向袁绍表忠心只是为了傍个大势力寻求庇护而已。根本想没过袁绍会上书朝廷推荐自己做太守。更没想到朝廷会如此轻易地承认自己的太守身份。须知蔡吉之前一直努力经营东莱,除了想要增强东莱郡的实力之外,同时也是为了积累足够的声望,以便日后让汉庭认可自己这个少女太守。只是谁曾想到,蔡吉前一刻还在为如何正名而烦恼,后一刻朝廷的任命就如此轻而易举地从天而降了。过了半晌之后,依旧觉得此事有些不真实的蔡吉,竟忍不住有些结巴地追问道,“管郡承,汝……汝是说朝廷已承认吾为太守。此事会不会有误?”

    “小蔡府君放心此事已是铁板钉钉之事。眼下朝廷的使者已抵达邺城。而邺城的使者在新年过后亦会带朝廷的任命来黄县。”管统说道这里再一次向蔡吉拱手作揖道,“统在此先向府君道一声喜了。”

    面对管统的连声道贺,稍稍按捺下心中激动的蔡吉谦逊地还礼道,“那里,吉能担此大任,全凭本初公栽培。”

    管统见蔡吉得官之后,头一个答谢的并非朝廷而是袁绍,不由抚须在心中暗赞这女娃儿果真乖巧。看来自己这一次真是为主公找了不错的鹰犬。想到这里管统当即便向蔡吉呵呵一笑道:“府君放心,只要汝好好为本初公办事,本初公自然不会亏待汝。说起来,府君上一次曾许诺要向本初公上贡一批粮草。不知邺城使者抵达黄县之前,这批粮草能否置办妥当?”

    蔡吉听管统如此一问,这才明白袁绍之所以如此积极地向朝廷推荐自己,敢情就是为了自己许诺的那批粮草啊。不过她转念一想,也对,而今这世道今天是朋友,明天就可能是敌人。没有好处,别人又凭什么白白帮你。哪怕是当初袁绍推荐曹操出任东郡太守,还不是看在曹操能为其牵制袁术份上。

    而管统眼瞅着蔡吉一副低头思虑的模样,还以为她拿不出足够的粮草上贡。毕竟东莱今年的收成并不好。管统也是看段融从三韩贩回了不少粮食,这才想让蔡吉尽快准备好贡品。再怎么说邺城那边已经兑现了承诺,倘若东莱这边没有回报的话,难免会让人说闲话。要知道朝廷此番派使者去邺城下旨,同样也是为了向本初公讨要粮食。故在邺城使者抵达黄县之后,哪怕只是先献上一小部分粮草,也比不给要好。于是管统当即轻咳一声,稍稍退了一步道:“府君若是觉得一时间凑不出大批粮草。也可先让使者带一小部分粮草回邺城。至于剩余部分可以日后可再补上。”

    “管郡承放心。在邺城使者抵达之前,本府定会准备好足够的粮草奉上。”回过神来的蔡吉连忙俯身叩首道。

    管统见蔡吉一口应下了上贡一事,不由在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因为他知道眼前这女娃儿要么不答应,一旦许诺了就绝不会食言。同时他也对蔡吉如此爽快的态度颇感兴趣。联想到之前段融带巨富去龙口水寨与蔡吉会面一事,再联系这几日龙口港里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管统不由向蔡吉试探道,“有府君这句话,统就放心了。看来府君此番可是寻到了大财神。”

    蔡吉耳听管统提到了“财神”二字,心想原来这厮并不是不关心龙口商港的建设,而是巴望着自己这边铺好路搭好桥,好跟在后面坐享其成。不过自己既然需要袁绍势力的保护,那交保护费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倘若管统日后也像现在这样只要钱粮,不过问具体的经营,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因此蔡吉当即谦逊地说道,“管郡承过奖了。吉只是与几个富商一同开拓龙口港而已。”

    “话可不能这么说。中山甄家乃是北地富豪。真没想到段融那厮平日里不声不响,竟能如此这样的人物。”管统捻着胡须略带酸溜溜地说道。要知道管统说起来不仅是冀州人,还是袁绍的手下。可甄尧那次来黄县却根本没同管统打过招呼。这让管统心里颇不舒服,但又不能指责甄尧什么,毕竟甄家的地位摆在那里,不是他这等小官能撼动得了的。因此管统干脆就假装不知此事,也好避免被人冷落的尴尬。

    蔡吉听罢管统阴阳怪气的语调,心想,你也不用眼红我这儿钓到大鱼。用不了多久中山甄家就会同袁绍做儿女亲家了。并且甄尧的那位洛神妹子还会将甄家搜刮的那粮食免费发放给饥民。既然甄家的钱粮是早晚要送人的,还不如先资助一下老娘,开拓一下中国近海海运业,顺便倒腾点廉价粮食也好救助更多的人。

    想到这里,蔡吉立马装傻充愣道:“哦?甄家有那么厉害?”

    “甄家虽算不上名门世族,却也是北地数一数二的巨富,不比徐州的糜家差多少。”管统如实地评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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