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弹劾新人有个好处,便是根基尚浅,也有个不好处,

    若是谨慎,

    便不好抓把柄,不似为官多年的,

    便是自己没有小辫子,

    同党同年姻亲家宅总能出一个不晓事的,生生就能拉开一个突破口。

    可钟应忱孤家寡人,

    没爹娘没亲戚,好似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妻子只晓得埋头下厨,还刚拿了个“第一厨”的牌子。唯一有些牵连的高家在国子监里头,

    读书不开窍,却也缩着头不惹事。

    哦,

    倒是有个明晃晃的同党,每次朝会坐在最上面的那个。

    当真是有敢参的,

    直指皇帝为奸党所蔽,无视纲纪,以个人喜好选官任官。

    等来的便是上头的那位淡淡点了点头,收了奏折,又开始问起别的事来。

    愣是不接这个茬!

    一群人瞪着眼捋了许多遍,也没滤出什么,再想从钟应忱自个身上找毛病,更是难。转道临充等地是皇命,擅自回京是奸人所害,唯独他清白无辜,说起此事还十分委屈。

    气煞人也!

    钟应忱还不知道有不少人围着他打主意,他一走便是许久,差事办得不错,又险些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便能理直气壮地要了好几日的假,专心在家陪着池小秋。

    池小秋一边给手里的鲈鱼去鳞,一边唧唧喳喳:“这次终于大方了一回,去年宫里给了两次节礼,一次都是堆的纱花几匹料子,到了第二次,就几个贡橘!”

    她小心眼儿,在宫里头让人为难,再见着钟应忱还瘦成这个模样,摸着都硌手,不知道费多少心思才能补回来,不免迁怒。

    这回赐下的东西终于实惠了些——足足两盒子的银锭子,成色极好,在池小秋眼里闪闪亮,消磨了许多怒火。

    蒸鱼的调料配置是从薛一舌那里磨来的,细盐慢慢化开,已经入味的鲈鱼被整个放入盘中,葱姜切作细丝增辛去腥,藏入鱼肚里,火燃起来,水浮起热气,开始蒸起鱼来。

    凡是从河海里头出来的,在这京里都贵上好几倍,池小秋近日常做蒸鱼,一个是为徐晏然添些荤腥,一个是为让钟应忱多吃些肉。

    蒸好的鲈鱼在锅中焖上片刻,端出时仍旧完整好看,浇上调料,一勺热油从其上缓缓淋入,随着水油相遇时滋滋作响,表面鱼皮稍稍发焦,蒸腾起一阵香。

    鲈鱼刺少,肉质鲜嫩,筷子夹起一块时都要轻轻力道,底汤中稍稍一滚,就蘸满了汁水,咸淡适宜,更衬得鱼肉鲜甜格外明显。

    徐晏然总是嗜酸,别的一闻就吐,只有将鱼蒸了,才能吃上一些。

    钟应忱专心制着手里东西,池小秋端着盘子唤上第三遍时,终于生气了,转到跟前才发现,却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鲜灵萝卜。

    池小秋不禁乐了:“你不是从不喜欢吃这个么!不过么,这会再做个凉菜也不费什么功夫。”

    钟应忱忙抓紧了一头:“我辛苦做了半天,可不是让你拿来吃的!”

    池小秋仔细一看,才发现上头正钻着几个整齐圆孔,他将萝卜凑到唇边,低沉乐声便悠悠然响起。

    他只吹了两声,朝她眨着左眼:“这声音,正配你的柳叶笛!”

    池小秋一怔,也笑了起来。

    离开柳安,并非没有思念,京里的日子全然不似镇子上那般悠然亲切,层层束缚难以挣脱,字字句句都藏着心眼,到这个时候,只有看见柳色,才能有些熟悉的安稳。

    含着柳叶吹出的声音清亮得有些逼人,同眼前萝卜发出声响一合,倒是相得益彰。

    池小秋这回拿着萝卜的力道都要轻许多,放在桌上也很爱惜,擦了手上的水:“先吃了这条鱼。”

    皇帝赐下的两盒银锭子成了池小秋的底气,这几日不少来寻钟应忱的都被挡了去,可谁也不能总待在宅子里头半步不出,官舍屋子浅,抬头低头多有不便,租房子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南城太远,东城太贵,可西城么…”距离现下当值的地方还得不少路。

    “先租在东城,一进便好,不必我们去看,寻了牙人就能办妥当了。”

    两人正在敲定住处,却有丫鬟往这里来,急匆匆地:“这是周家送来的节礼。”

    看见池小秋讶然神色,忙又补了一句:“确实只送了这一个。”

    钟应忱接过那盏灯来,高纸漏刻出的纹样,在轻绡掩映下平添几分微茫朦胧,旁边一格扇字显出清癯之姿。

    是一盏青绿远山藏字谜的夹纱灯。

    钟应忱按住第一句,慢慢吐出一个字:“由。”

    第二个字多了讥讽:“仲。”

    “由仲?”池小秋跟着念上一遍:“什么意思?”

    “颠倒仲由。”

    里面的灯被点亮,这才能看出素白纸上还隐刻着一副画。

    一家三口,伶仃父母,只食杂草,健壮儿子,身负白米。

    池小秋等着钟应忱的解答。

    他提高了那盏灯,晕黄的光在白日里不明显,可还是能在他脸上留下些微影迹。

    “仲由至孝,饥饿之时,自己食糠草,却从几十里外负米奉于父母。”

    “可这图上…”

    池小秋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大怒,开始捋袖子,问丫鬟:“周家人走没有?”

    “同他夹缠什么,来,咱们吃鱼。”

    钟应忱随意将那灯掷在一旁,给池小秋夹了半个鱼肚子:“不生气了。闷这么长时间了,明儿咱们出去逛逛。”

    池小秋重重点了点头,把碗里的鱼肉当成周家,狠狠嚼了一顿,终于忍了下来。

    他们选的出门时候不早不晚,晚霞方坠,余光尤存,街两边的铺子陆续在门边点起了灯,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耍猴的咣咣咣敲着锣,走百索的在半空中轻巧挪步,上竿戏的腾挪转步赚得就是个惊险,今儿又新来了个摊子,专选了个稍僻静些的角落,竖着一个屏,围着许多人在听。

    池小秋好奇,拉着钟应忱站得进了些,便听得屏风里头数人数声,是拿声音现演着一段故事,中间还夹杂着吱呀开门声,稚猫喵呜声,惟妙惟肖,直到声音静下来,都想不起来挪动脚步。

    等屏风一撤,便见一个挽着低髻穿着月白裙儿的妇人,才恍然大悟。

    这么多种声响,竟是她一人所发。

    池小秋佩服不已,却见钟应忱早已走上前去,放下两块碎银子,问了两句话,才又回来。

    “你识得她?”

    钟应忱摇头,才要说话,便听有人在背后道:“钟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这声音一听就烦,池小秋记得门清,可不就是跟着周大老爷的人!

    可钟应忱不说话,她再憋着气也不能发出来,只能低垂着头怏怏让钟应忱拉着,一并去了对面楼上。

    钟应忱并没让她去二楼,寻个雅间给她点了一盘鸭舌,便要自个过去。

    池小秋满心不安,拉着衣袖,不愿松手。

    钟应忱回过身,在她耳边轻轻笑:“放心,晾了这么长时间的场子,总得找回来。”

    他按了按她肩膀:“等你吃完,咱们就回去。”

    忍了这么久,总该好好同周家谈一谈了。

    第187章

    鸡汤豆腐脑

    半月楼在城南已绵延三四辈,

    百年酒楼,隔出的雅间十分幽静,正是说些隐秘事的好地方。

    钟应忱进来时,

    周为礼就坐在上首静静看着门口,

    桌上许多名贵菜色,

    蜜炙火腿、酱汁野鸭、汤黄鱼、鱼翅蟹粉、蝴蝶海参堆满了,想是等了许久,

    都已经半凉了。

    他拱手:“老大人。”而后自行坐下,不再言语。

    车轱辘一样来回攀扯了几次,

    钟应忱现下对周家,

    已经懒得再倾注什么多余的情绪波动,便连厌恶都已经淡薄了。

    而这份漫不经心,便极为敏锐地让周为礼察觉了去,

    瞬间激怒了他。

    “御史大人现下春风得意,

    仕宦平顺,老夫倒是低看了!”

    周为礼慢慢笑出一声,

    长久处于上位而磨出的威肃显露无疑:“是个人才!”

    “可惜——太过短视!”他灼灼直视过来,

    不给钟应忱接过话头的机会,加快了语速。

    “本朝来凡状元多入翰林,

    多有居内阁重臣之位者,况于似你这般连中三元者,便如珍宝玉石,只要不糊涂,

    前路可期!可你偏偏心大,不顾劝阻,

    非要卷入党争之事!到如今如处虎腹,不知多少人恶目相对,

    只等你一步踏错,便是尸骨无存,到时莫要说你,便是你媳妇,也难有活路!”

    周为礼语带痛悔:“你这样急切,只为了少主随意许上些话,就同整个朝堂作对,不怕给自己招惹祸事么!祖宗先贤与你的才思,便是让你这么糟蹋!”

    “老大人说笑了,”钟应忱静静道:“便是对上严党,也不过是十之六七,怎能说是整个朝野呢!听闻老大人二十三年前任给事中时,也曾上书弹劾路任安族人贪没良田,怎么现今便对临充县中田事置于不顾呢?”

    周为礼一时语塞。

    这怎么能一样,那时路任安已经是墙倒众人推,连强弩之末也算不了,正好的罪名送上,岂有不参之理!而此时的严党却是正逢根繁叶茂之时,顺势而为,和逆流直上,傻子都知道选哪个。

    “何况,从案首到状元,是我日夜苦读而来,倒不知同哪家的祖宗有关!”

    一直以来,钟应忱便如静水深潭,而此言一出,却如剑芒破水而出,寒锋毕露,竟让周为礼不由骇然。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失而复得”的孙子,不仅不是个好摆布的。

    甚而,他对周家的亲人,并没有什么孺慕之情。

    在这时,硬来只会把他越推越远,周为礼心思急转,马上缓和了口气,长叹一声:“我知晓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头,很是有些怨恨——这却也是应该的,那时我离得远,你爹做事糊涂,只当整船的人淹的淹,死的死,你一个小儿,岂有幸存之理,只让人在河边寻了半月,再三确认了没有音讯,才无奈撤了回来…”

    说到此处,他胡须微颤,含了一丝哽咽:“却是…苦了你!”

    “如今该参的人都参了,该撤的职也已撤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老大人便来寻我,又能如何?”

    这看似平顺的退让已经让周为礼不能轻信,他微微沉吟:“谄谀欺君之人当谏,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足矣,你若有心,不必多言便可,我为官多年,有些脸面,必定能保你…”

    钟应忱笑了起来,止住了周为礼的话。

    若他还是个刚出院观政的庶吉士,抽身退步自不会有什么,可现在他便如君上一柄利刃,狠狠捅了严党一刀,拔出时溅了满地的血,早便让不少人恨之入骨。

    已是你死我活之势,他的沉默,便是给对方的喘息之机,只会反噬自身。

    他站了起来:“老大人,养虎为患的事,钟某不做。你这话,我也信不过。”

    被人俯视的感觉很不好,周为礼豁然站起,逼视着他:“你真当我几次三番来寻你,是真的怵了你?科举考得是文章词赋,为官考得是谋定机变!若不是一心为你着想,我何必拉下老脸同人苦求!”

    钟应忱满怀嘲弄:“我以为老大人是个明白人,前日收到那个破烂灯笼,便早该明白了。”

    那颠倒仲由的故事不过是在拿“孝”字讽他,说他自己名利尽收,却将父母至亲陷于不义之地。

    好不容易压制住的火气再次哗得烧起。

    “你!不要忘了是谁生养了你!你这命是谁给,姓是谁冠!若真是在朝会上将此事分说明白,一个数典忘祖之人,可还有立锥之地!”

    “老大人,声音太大便有些吵了。”钟应忱退得远了些:“若是冒籍案审定之前,你出来分说,尚可,如今,圣上已然裁定,这般为之,便是厚颜无耻了,若真要两下说清,周家顶的,该是欺君之罪。”

    他慢条斯理捋平了略皱的衣裳:“我最恨的便是周家的血,最快意的便是脱去周家的名姓。那些堂而皇之的话,老大人自己本也不信,也不必费心再说,不如留些口水下次再用。”

    周为礼瞪着眼,大口大口倒着气,好似有人泼了山高的石灰蚀尽心口血肉,在疼痛中翻滚起怒意。

    他的脸渐成猪肝色,用尽气力嘶喊出一句:“是我瞎了眼,费尽心力帮你出脱!”

    钟应忱顿下脚步,轻飘飘问了一句:“我阿娘,又有谁来出脱?”

    本已经气得糊涂的周为礼瞬间惊住,极致的寒意渐起——

    难道,他知道了些什么?

    又惊又怒之下,周为礼终于咕咚栽倒在了地上。

    不过才两炷香的时间,池小秋等得像过了几年,只能看着饭菜发呆,一见他下来立刻站起:“怎么样怎么样?”

    揪着钟应忱的衣襟看了一遍:“有没有打你?”

    楼上忽然传来小厮慌张的叫声:“老太爷?太爷?太爷!”

    池小秋立刻回看钟应忱,见他撩袍坐下,舒缓自在,笑对她点了点头:“爽快!”

    楼梯咚咚咚响,从他们这桌看去,正见周家小厮艰难背着周为礼,跑出了店。

    池小秋立刻兴奋起来:“是你打的?”

    她把巴掌拍得清脆响,斩钉截铁撂下一句:“打得好!”

    “动手必定留痕,到时候反惹祸上身。”钟应忱对她笑:“这回谁来诊,都是他自己气倒的,与我无关。”

    “……”池小秋巴掌拍得更响了:“气得也好!”

    担心惊怕之下,不吃东西也饱了,池小秋看着卤鸭舌卤鸭掌凉拌三丝好几碟菜,只能唤人拿了油纸包回家。

    旁的都好装,可碗里那份细腻易碎的豆腐脑让她犯了愁。

    不能装,不想吃,不能丢,池小秋想了想,果断将它推给了钟应忱:“辛苦,把这个吃了。”

    碗是白瓷,里头的豆腐脑便同那壁上釉色一般雪白,往前一推时,正中的豆花便微微晃动,一看便知点卤得极好,又软又嫩。

    钟应忱看了一眼这碗豆腐脑,也默默撤远了一些。

    这豆花是以鸡汁作汤底,海带结、木耳、黄花菜、嫩鸡蛋,各色俱全,一切都好。

    可偏偏是咸的!

    柳安镇的豆腐脑,却是浇的糖水,热天在碎冰里头放凉,西瓜、橙子、蜜桃诸般瓜果切作碎块,爱吃什么加什么。冬天便将糖水煮热,兑进姜汁可防寒,刚从外边进门时热腾腾吃上一碗,又饱肚又解馋。

    从前只听薛一舌说过咸豆腐脑,却没见过,等到了京里,才发觉,旁人听起他们爱吃甜的,一样不可思议。

    两人客客气气推来推去,最后发现没人吃得下,只能借了个碗一起带回了家。

    让她两个没想到的是,这碗鸡汁豆腐脑得到了徐晏然的青睐。

    池小秋张着嘴,看她一人将那一整只不小碗里的豆腐花吃得干净,还意犹未尽,巴巴往里看:“有没有再辣些的?”

    池小秋看着她发呆。

    平日的徐晏然喜甜,有了喜信儿的徐晏然嗜酸,这会竟然又转了口味?

    孕期的妇人吃起东西来奇奇怪怪,好容易她开口,自然无有不从。

    薛一舌是一本会走路的食谱,他点点头,便将西南地常见的酸辣豆花与池小秋说了。

    仍然是嫩生生的豆花,这回往里头倒的是剁碎的酸豇豆,别地特有的小黄椒是一种鲜辣,胡椒磨粉炒香后,同青菜末一起撒入,池小秋一边往里头加东西,一边辣得转头咳嗽,同时在怀疑,自己做出的东西能不能吃。

    豆腐脑本无味,遇甜则甜,遇酸则酸,遇辣则辣,池小秋看着徐晏然将那碗酸辣豆花吃个底朝天,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世界。

    这豆花,不该是甜的好么?

    在池小秋还限于对咸甜豆腐花的迷惑之中时,京里却出了一件大事。

    京里已经做了几十年摆设的登闻鼓,在谁也没有意想到的情况下,被人敲响了。

    开朝有训:凡击登闻鼓诉冤者,不得不受,待有司接了案子,又是一声惊雷。

    这来状告的人,直指周家大老爷杀妻杀子,买通上官,栽赃他人!

    周大老爷在京里不起眼,可周老太爷却很是有些声名,也算是三朝老臣,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京里都在议论纷纷。

    刚搬进了新宅的池小秋却摩拳擦掌:“是不是阿娘家里的人?”

    她的眼睛闪亮:“这回,咱们能有几分把握?”

    “十分。”

    钟应忱落下一子,笑得笃定。

    第188章

    周家老仆

    这回击了登闻鼓的,

    正是新元谢家一个旁支子弟,呈上的血书看着便觉惊骇,一开言更是语惊四座。

    “求大老爷重审永明十年谢氏沉船案,

    家姑有冤!”

    诉状是直递到宫中的,

    因此案事涉江南大族谢姓,

    和朝中老臣周家,皇帝便直接指了三法司会审,

    直接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他们。

    刑部大堂之上,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两人互相瞪眼,

    都指望着对方先问,

    毕竟周为礼同他们关系不错,怎好发难。

    可旁边还有来作监察的左都御史和锦衣卫中人,几方都齐全了,

    便要回护也不能正大光明,

    那自己官路作垫脚石。

    最后还是大理寺卿咳了两声,问道:“你说的周家老仆何在?”

    周大老爷正在宅子里温柔乡享乐,

    忽然便被拉去了这公堂上,

    晕头晕脑,仍在发懵,

    直到看见两三个熟悉的人出现在这里。

    “周于安,这几人你可认识?”

    “我…”周大老爷踉跄退后两步,又仓皇稳住脚步,使劲掐着自己。

    明明发往利川的人早被处理了,

    怎的这会又蹦了出来。

    他的慌张难掩,让众人不由紧了眉,

    还未接话,其中一个上来的人突然大力撞开左右挟持的官差,

    向周大老爷冲过来,脸上翻卷开的刀疤愈显狰狞。

    手里无刀,但他显是恨毒了周大老爷,竟并指向他眼窝处挖来。

    一声巨响,周大老爷被猛地拖开,重重撞在地上,等明白自己刚才逃脱的是什么,瘫软在地上狠命打起抖来。

    不等大理寺卿问话,那人立刻回身,噗通跪倒在地上,旁边两人立刻也跟上。

    “小的是周家管事秋大,敢拿性命作保,六年前,主母便是让周家大老爷寻人杀了的!”

    “小的宁才,拿性命作保!”

    “小的也敢担保!”

    几句话整整齐齐,毫无拖泥带水,竟是一起宁愿舍上性命,都要齐心将周大老爷拖进刑场坐定罪名。

    刑部尚书也不由狐疑起来,便在这时,一直傻着的周大老爷终于认清了局势,忽然醒悟过来,指着那几人:“血口喷人!血口喷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一下,便是认定这几个当真是周家仆人了。

    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法再给他开脱,刑部尚书只得撇下他,寻了头人问:“尔等将原委细说。”

    秋大重重叩头道:“周家合府都知晓,自打大太太过门,向来大老爷都不喜,那天上船时两人又吵了一次,大老爷恼怒之下,命人凿沉了船,又寻了人将太太同小公子都杀了,信州来人查案时,大老爷便将罪名都推到山贼身上,连后来书里捞出的大刀都是命我们寻人偷偷打制出来放进去的!这事家里的龚姨娘也都知道!”

    一切都在向着不利周家的方向滑去,大理寺卿望着这几个一脸激愤,打定主意要弄死周大老爷的人,不由头疼,刑部尚书便喝令:“传周家龚氏上来!”

    这个节骨眼上,多个人便多个突破口。

    果然龚姨娘进来后,便帮着周大老爷扳回一局。

    “妾随老爷已有二十年,我家老爷是甚样人,再没有人比妾更清楚,他生性良善,断断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

    秋大冷笑道:“龚姨娘,说话要有良心,我这脸上胳膊胸口上十几处刀伤,可不信他良善!你敢拿你儿子发誓,说大老爷从没有不喜主母么!”

    “老爷同主母之事,贱妾不敢置喙,可那日老爷一直同妾在一处,主母同大公子都在船上,哪里能吵得上嘴!主母少同老爷往来,平日常与何人往来,又可与府外人有些交往,也无人知道!莫说以小主子发誓,便是以贱妾声名起誓,也敢说此言不虚!”

    几人你来我往的功夫,便给了审案的两人时间来梳理证词漏洞。

    眼见大堂上越来越吵,刑部尚书一声沉喝,喝断了言语缠斗。

    他直问道:“秋大,本官有几处疑惑却劳你解一解。”

    “其一,你说主母老爷在船上大吵一架,是在何时?”

    秋大顿了顿:“是…是在晨起时。”

    龚姨娘冷笑:“那日晨起,老爷正与妾歇在一处,正在信州,何曾见过主母?”

    “我记错了!正是前一天晚上!”

    龚姨娘立刻反唇相讥:“我身边的丫鬟同外书房小厮都可作证,那日虽说都歇在驿中,太太忙着照看大公子,房门都没出,哪里能遇见老爷?!”

    刑部侍郎见秋大一时语塞,便紧着问出第二句:“周家定的官船都是杉木所制,极为坚实,若是争吵后起意害人,哪里能在一两日内着人凿船,又雇凶杀人?”

    “其三,若只为了私怨杀害妻子,周家哥儿却是自家骨肉,缘何也要取了性命?为杀一人竟大张旗鼓在河上置整船于死地,引来注意更多,不是太过愚蠢么!”

    这些不妥之处确实存在,且秋大竟也说不出什么更多反驳,能够令人信服,他看了看谢家难看的脸色,心里长叹一声。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哟!怎么偏让他摊着!

    两边都是有头有脸的,便只好拿周家几个仆人开刀,连连逼问之下,却仍见他们明明拿不出更多证据,反复篡改词句,只是死死咬着周大老爷不放,便直接上了刑。

    刑部的刑堂不是底下可比,不过两轮,便有一个人吐口道,因争吵私怨而杀人的事,他们并未亲见,只是因为周大老爷明面上遣他们回乡办事,暗地里却令人砍杀,让他们恨周于安入骨。

    但秋大却仍旧咬死了自己说出的另一半话。

    “小人敢如此猜测,便是有内中隐情!当初主母和小公子横死,周老爷却同信州的官儿天天一处喝酒,每日想法子送东西出去!当时定案时的一样物证,便是从河里捞出的长刀,确确实实是小人私下寻人打制出来的,仿得便是那匪寨的样式!上头匠人标记虽磨了,可用的铁不能瞒人,大老爷尽可去查!”

    卷宗虽早已封尘,信州的早让人取了来,刑部的也能寻到,当日的物证依旧能够放到堂上,秋大经历两轮刑囚,声音虚弱,却依旧能将那刀的样式用材同小的刻饰说得一清二楚,连寻了何人来打刀都能记得。

    刑部尚书暗叹,转问周于安:“你为何伪造物据?”

    “我…我…我也是想早些破了案子!”周大老爷色厉内荏,下意识便回头去寻龚姨娘。

    “大老爷!那段日子,妾一直随侍我家老爷身边,那时他日日去寻上官喝酒,连妾的首饰都送了许多,便是一心指望官中办案尽心,当日已经审定,许多人的刀口都同匪寨之人相合,苦于无处寻得刀具,迟迟不得结案!眼看停灵日久,若再等待,连下葬也难!这才令人拟着刀口打了刀,其行有误,其情可悯!”

    龚姨娘不似旁的妇人,总是羞于上堂,她说起话时,脊背挺直,掷地有声,娓娓道来,到动情处声音发颤,令人不由自主要能信了她的话。

    可此事确实也有蹊跷之处,若要想再进一步,定出罪来,又好似空穴来风,审案两人本就偏着周家,便想疑罪从无,将周家仆人定个诬告之罪,正好能将谢姓子弟和周家都摘开来,两边都轻轻敲打一番,却没什么大伤。

    偏偏锦衣卫并不干休,他眯眼道出一句:“便这样审定,不大妥当吧。”

    隐于暗处,随着左都御史前来监察的一人淡淡开了口。

    “我这边却有几问,还请龚姨娘解惑。”

    龚姨娘循声看去,却只能瞧见下颌的暗影,莫名与一人相像,令人格外不安。

    “既是主母同家主不谐,竟疑心主母因招惹外人而至杀身之祸,为何如今宅中仍年年供奉牌位?家主既是为了案情费心至此,又与其逝去后六七年仍旧不往常令人祭拜,又怎会连小公子病时也不曾踏入主母房门,且竟舍下两人独于异地行于河上,似乎于情不通。”

    他坐在角落里,除了不急不缓的声音,下首无人能看清他形貌,周大老爷心中恨恨,刚要叫嚷,龚姨娘已经抢先回话。

    “老爷虽与太太有些不睦,可夫妻结发十余年,总有些情分,太太已然去了,且还有小公子,自然更是伤心!大人怎么反不解这人之常情?”

    “姨娘果真是能言善道,只是这人之常情,总不含着夜夜醉酒笙歌罢?听闻查案之时,大老爷数次悄悄招妓看戏,言笑晏晏,这些,当年外书房的一个丫鬟却还记得清楚。”

    “龚姨娘可还记得冬绣?”

    此言一出,瞬间,众人看得清楚,窦姨娘脸色霎时退了色,但不过片刻,她就回复过来。

    “自然记得,那时她偷了书房的老瓷瓶出去卖,却谎作打碎了,府里不敢再留这样的丫头,总是看着长大,又不愿发卖了去,便给了一笔钱让她回乡配人了。”

    钟应忱心里便知道,为何方才周大老爷说话时,她面上闪过懊恼之色。

    若是周大老爷不曾承认在那刀上动了手脚,一样理由将偷盗等罪名栽到秋大一行人上,已经污了声名的人,话语便不再可信。

    便如这个冬绣一般。

    第189章

    有人投案

    这场整个京城都在关注的案子,

    在审理的第一天,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暂时搁置。

    现下虽无证据直接指向周大老爷,可他身为谢氏丈夫,

    却让沉船案草草作结,

    很难让人想象中间没什么猫腻。堂上几方来回攀扯,

    虽无三法司外亲眼见到,却不知经谁口传了些许出去,

    立刻添了眉毛眼睛,生出十几个版本出来。

    “我姑爷在里头当差,

    分明就是那周老爷想要纳个妓子过门,

    谢夫人不愿,一时争起来,失手便打杀了!”

    听者反驳:“谁说的!明明是准备了许久,

    专等着船从僻静地过,

    直接凿船淹人呢!”

    方才说话的人嗤笑:“老婆不要,儿子也不要了?是你瞎猜的罢!”

    旁边有人横插一杠子:“他家哪里缺儿子了?那周家二哥出生可不是个好时候,

    原先外头有不少人传这话,

    我家老爷子也听过。”

    街上蜚短流长不比大老爷审案,要人证物证,

    自然是怎么传奇怎么说,怎么抓人眼球怎么传,只不过这罪名都以各种方式扣到了周大老爷身上。

    这么一来,本就引人注目的案子,

    几乎变成整个京里茶余饭后的闲话,便连脚店里也有人以酒作赌,

    压真凶何人,胜者便可白饮一坛佳酿。

    钟应忱将费了数年搜寻来的物证又检视了一遍,

    精心封存好。

    明日这场对决,他和阿娘已经等了太长时间。

    船上十三条冤魂,想必已经在黄泉期盼了许久。

    是为给他们讨回公道的时候了!

    与他同行的人来唤:“钟兄,你妻舅家中有仆役在门口已等了不少时候,瞧着十分急切,莫若早些归家。”

    钟应忱微紧眉,加快了脚步。

    他今日让池小秋去高家时,曾叮嘱过,大约要很晚才回——眼下不过才掌灯,为甚便直接来寻。

    来人正是高溪午贴身小厮,正在焦急踱步,撞面的第一句便让钟应忱炸了起来。

    “大…大姑奶奶,正让扣在南城兵马司衙门里头,我家大爷正在衙门口急等着!”

    原本最急的是他,递了半天消息递不进去,结果才说了个“大姑奶奶”,便好似让阵风旋着往外走,胳膊整个拉扯着,没过一会变几乎跟不上步子呼呼直喘,耳朵还要艰难捕捉着钟应忱的话。

    “同在衙门里头的还有谁?”

    “周家!”

    “什么时候撞上的?受了伤不曾?”

    “还不知道哪!大爷得了信让我先来回姑爷,自个往衙门去了。”

    马车一路疾驰,还未停稳钟应忱便跳了下来,大步往里去,高溪午迎上来,面带难色:“里头也没什么信儿,总不放人进去…”

    钟应忱点点头,不及说话,便往里头直闯,衙役方要拦,却见他拿出一个乌木牌来一晃,便立刻不敢再推搡了。

    “都察院钟某,求见刘大人。”

    他说的是求见,可手里那牌子要紧时连宫禁都闯得,自然没人能拦他,等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出来,一副苦哈哈的神色,后头跟着的吏目更是苦着脸,倒是两个苦瓜一条藤缀出来的,见他时,竟大松了口气,待他分外热情。

    “不知内子如何遇了周家人?”

    他一张嘴,明摆着是回护,刘副指挥史斟酌着词句:“听尊夫人说,不过早上出门回娘家,无故让周家几个仆役拦住,两下便争执起来,恰让巡防的官兵遇着,便带了回来。”

    一边说,他一边在心里将那几个狗拿耗子的官兵给又骂了一遍,怎的生了那么尖一双眼睛,却没个伶俐口齿,早早问清楚了,再看要不要接这个烫手山芋。

    一个是跟严首辅走得颇近的周家,一个是皇帝面前的得意之臣,平白将这两家人捉了来,针尖对麦芒,连累的却是他这个今日当值的!

    他又不是什么显赫人家,不过靠着祖上一点荣光才侥幸得了个副指挥史的位子,屁股还没坐热,便要来为难他了么!

    这么一想,脸色更苦了。

    钟应忱一时变色:“内子伤了哪里?”

    “夫人么…”对方欲言又止:“倒没什么大碍。”

    知晓钟应忱急了,他便直接将人带进来,才一开门,池小秋便蹦蹦跳跳扑了过来,显是受了惊吓,不顾旁人在场便委委屈屈告状:“他们四五个,堵我一个!说不过便要动手!”

    钟应忱一边轻拍她背哄着,一边环视左右,见精舍整洁,显是没苛待,没受什么苦,才便放下心来。

    可见池小秋总是抓着他衣服不肯放,红着眼圈的样子,立时便揪了一把心,脸色也沉了下来:“不知截了内子的贼人都锁在哪里?当街劫人如此猖狂,有何因由?”

    好家伙,他这便是已经给周家人定了罪!

    刘副指挥史半吐半吞:“现下怕是说…招不出什么来。”

    他示意几人随他往后来,开了门无可奈何道:“眼下能不能说话都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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