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池小秋通过她这么多天的观察,得出了一个靠谱的结果用来安慰钟应忱:“放心,他们家几个男人捏一块也打不过我,现在要说的,是你的事!”

    她气呼呼质问:“既要走这么长时间,为甚不许我跟着!”

    薛一舌端了碗盘进来:“有什么好瞒的?她嫁都嫁了,还怕你出门不成!不摊开来说,你不怕前脚走这丫头后脚就追去了?”

    这倒还真是池小秋能做得出的事。

    几人草草吃了几口,收拾些应季衣服,抱上池小秋的做菜的锅、切菜的刀与砧板上了马车,钟应忱才将现在形势慢慢说了出来。

    皇帝对他的重视,是缘于殿试时一篇策论,而真正的投诚,便是从此案开始。

    当今朝中,皇帝已经长大,可举目望去,皆是严党,从官员吏治到赋税开支,皆由其把持,奉祖宗旧法如天,但有更改,就如丧命一般。他们想要个傀儡,皇帝怎能甘心?

    池小秋听得木呆呆,讷讷道:“可,可他是皇帝…”

    “可他舍不下名声。”

    因私欲而诛杀忠臣,皇帝怎愿背这样的骂名,便想从别处下手,这才有了遣人下江南清查土地这么一出。

    皇帝的话在朝中都不好用,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又怎么能有人听令?

    这样灰溜溜的结局早就在人意料之中。

    整个朝局都在这样微妙的局势中你拉我扯,各方都有顾忌,都扯不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遮羞布,最后,这块布来到了钟应忱手中。

    皇帝帮他遮过身世之事,自然是要为了把这布送给他。

    池小秋别的听得懵懂,这一件事却明白,她反身抱住钟应忱:“不行,这么危险,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在这里,我才能放心,圣上才能放心。”

    且高家同他们交往过密,池小秋同徐晏然住在一起,有宫里相护,高家也会少一重风险。

    第183章

    盐焗鸡

    断了和钟应忱同去的念头,

    池小秋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折腾他的行李上头。

    今年进京,她根本没腌过什么东西,刚要张罗着从外头再扛进几个大缸,

    能做一些是一些,

    就让钟应忱拦住了。

    “这回若出京,

    必是限了日子的,轻车简行,

    拿的东西越少越好。”

    他拉过池小秋来,打开匣子,

    将厚厚一叠东西拿了出来,

    一一铺开来,慢声细语给她讲。

    “这里面,有柳安的两处宅子,

    一个是原先咱们住的,

    一个是隔河临街我托了人新买的,底下有对街的铺子,

    前面卖东西后间来住十分便宜,

    租出去一年出息总有千两。下剩的银子我都存在了李家钱庄,一共是六百两,

    但书坊里头还有二十来本画稿,但凡卖了便要与我分成,契纸都在这里,拿到门去,

    再没有赖账的道理…”

    池小秋见他桩桩件件说得仔细,甚而已说起什么再嫁之资,

    整颗心便一直往下坠。

    她以为已经作好了十全的心理准备,却不想此行凶险处,

    仍旧超乎想象。

    她豁然站起,钱匣子往他那一推,斩钉截铁道:“我初次与你拜祭阿娘时,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的。”

    钟应忱叹口气,便知池小秋性子是如此,携过她手来又按着坐下:“都说未雨绸缪,我自会好生保重,可也要以防于万一…”

    “没有万一,”池小秋十分平静:“若他们敢对你下手,还放得过我么?”

    钟应忱有十分好处,却有一样不好。

    在他心里,许多人都排在自己的前头,所幸者,其中一个人,便是她。

    钟应忱沉默了一会,又露出笑来:“你放心,我有把握。”

    不到几日,朝会上便下出一道旨来,着巡按御史钟应忱往淮水丰县两地,监察重修鱼鳞册等事,即日出京。

    东西都是早已打好包的,要动身前夕,周家绕了不少路子要塞给他两个侍从,便让他拿身边已有了来搪塞。

    锦衣卫养出来的人自然比周家的要好上许多,只露了一手就能全了借口将那两人衬得像草包,再不乐意也只能原路回去。

    钟应忱拿着这例子又向池小秋说了一遍:“若周家再来人找人,便这般打发回去——见都不必见!”

    狼豺虎豹,都不及一个吃人的周府。

    池小秋点头,把钟应忱送的金锞子原样系回了他腕上,郑重其事地系得结结实实。

    她有些痴念头,总觉得当初船难,钟应忱带着这个金项圈躲过一劫,必是有灵气的,能护佑他再度一难。

    临上车池小秋还在喋喋不休:“记得啊,到了…”

    “是,到了何家店,就来一封信,等走到曲家沟,再送一封信,”他一口气念了十来个地名,忍不住笑:“等到了淮水丰县,三天便要写封信回来…”

    旁边站着的两个侍卫一噎,总觉得也有点酸。

    薛师傅却匆匆赶来,拉他去一边,给出一张单子,说起话来别别扭扭:“我在薛家虽是嫡支,却也不大为家中所喜,所幸还有些薄面,若有事时,便去寻这些人,还帮得上些忙。”

    而后又递出一块玉佩:“若到十分要紧处,难往京中传消息时,便去寻这位。”

    钟应忱借着灯光展开,方一看清楚名姓便讶然:“这…”

    “你莫要多问,也莫要看我,要不是小秋丫头将那家传宝贝拿来献了他家老太爷,这位怎会掺和这些事!”

    家传宝贝?

    钟应忱悚然一惊:“莫不是那本字帖?”

    “可不是!”薛一舌一想起便不由阴阳怪气:“原是能买下几个镇子的人,这会只能抱着你那几件屋子过了!”

    钟应忱默然半晌,强按下心中涌动心绪,又看了一遍纸上长长人名与住址户籍等讯息,竟直接将那纸烧了。

    “哎?”

    “我已记下了,留在身边总是招眼,莫要再给薛家添上麻烦,”钟应忱没给薛一舌说话的时间,便深深一礼:“师傅大恩,钟某至死不忘。”

    檐下冰柱凝在半空,滴溜溜圆,天还未白,只有几盏灯照着人说话时呵出的白气。

    钟应忱把池小秋的手塞进暖兜,摸了摸她柔嫩的脸,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毅然转身,上了车。

    薛一舌眼看着并头而行的两只马一声长嘶,眨眼便将车带出老远,不由叹上一口气,同池小秋说话也十分柔和。

    “外面冷,回去歇上一会儿。”

    等待的日子太过漫长,又太过难捱,这时便能显出徐晏然的可爱之处,有这么一个整天满怀期待新菜的人,随手做出什么来,都十分欢喜。

    心情不好的时候,浪费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原谅了。

    开始取出的不过是一只鸡,池小秋用新酿的米酒把它擦了一遍,再用剁好挤出的姜汁又抹一遍,等上一会,用特制油纸整个包下来,再拎出一个肚大腰圆的深口罐子。

    一倒出来,旁边的人都瞪圆了眼睛——

    竟是满满一罐的盐。

    池小秋财大气粗地将盐都尽数倒进旁边一个瓦煲里,鸡连着油纸包搁进去,再在上头又盖上厚厚一层盐。

    这回众人看明白了:合着整一罐的盐,都只是为了配这只鸡。

    高家丫头眼里,池小秋周身都添上亮闪闪的金钱光芒。

    “都是粗海盐,虽说难得,价却也不贵。”池小秋看出来他们的惊吓,便解释。

    加柴炭小火去煮,等了半个多时辰,拿水弹在瓦煲上,便能知晓火候是否足够,最底下的海盐已经煮得发黑,刮掉丢弃,剩余的又重新倒出来,放在锅中炒热,埋进鹌鹑蛋,只等上片刻,便能拿出来。

    油纸一剥开,焗好的整只鸡颜色嫩黄,皮肉紧致,轻松用手一撕,便能骨肉剥离,带着咸味的鸡肉鲜香铺面而来,池小秋直接拆下来一只鸡腿,顺便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边嚼边笑:“这东西得趁热,嫩着呢!”

    徐晏然还没见过这种吃法,好奇小小咽下一口,便大快朵颐。

    这鸡肉确实嫩得出奇,不仅嫩且滑,海盐的咸味是自然而然随着温度透到骨头之内的,因此咸鲜在鼻尖唇齿蔓延开得时候,均匀柔和毫无暴烈,香得舒服。

    “好吃!”徐晏然点着头,毫不吝啬给了最高评价。

    两人互看着,又笑了起来。

    钟应忱的心两三天便寄过来一封,从无间断,里头绝口不提他这一路有何艰辛,说起路上趣事来倒是写了一页又一页。

    随着书信而来的还有许多小玩意儿,今天是一对泥人,脸上涂得通红,只看眉眼却十分像他们两个,亦或是某地山里的河心石雕出来的棋子,到后头木头镂雕的小厨房,不知什么时候折出来的纸青蛙,不可尽数。

    池小秋到后头添了一个乐趣,拿到信总是先摇一摇,掂一掂重量,隔纸捏一捏,猜猜是何物,等撕了口,看过信,再把纸封倒着一扣,就像完成了一整套仪式一样。

    靠着这个物件,便又能安心过上两天。

    正是风口浪尖,吴家酒楼她现下也少去,怕给招祸,周家下帖子来请她,都到不了跟前,就被辞了。闭门不出之时,日子好似便是以钟应忱的信为节点来过的,每天只剩下两件事:练菜和等信。

    直到宫里传旨,赐下春宴来,她才忽然一惊。

    这日子已经滑到了新年了。

    宫中赐宴并非人人都能上前去,徐晏然陪不了她,便只能挑了家里最稳重的嬷嬷给她打扮,跟随入宫,到临行之时,一遍遍嘱咐,看着是在安池小秋的心,其实自己的手都抖成一片。

    倒是池小秋早已吃透了钟应忱给的留京攻略,反而安慰她:“这回是皇后赐宴,能算上我,是恩典,这是安钟哥的心呢!”

    顺便又默默在心里说上一句:自然也会有许多人看她顺眼不过。

    清风徐来殿在蓬莱殿东侧,筑于半山之上,仰头望去,游廊蜿蜒,曲曲折折,两边高悬明灯,如一条灯火长龙一路烧了上去,到山顶大殿即止,那里灯火辉煌,殿身庄重,愈加显出皇家风范。

    池小秋是第一次进宫,东南西北全不晓得,连宫规都是徐家陪嫁的老嬷嬷临阵磨枪教的,只能跟着宫人走,挨着一个地方,坐下就坚决不动弹。

    锦绣铺地,桌案嵌彩,杯盘光鲜,池小秋无暇四顾,低眉敛目,眼观心心观鼻,自出娘胎来就没这么安静过。

    宫中确实集四方之罕物,就她眼底下就一张桌上,她便能寻到南边贡上的密罗柑凤尾橘橄榄,十余种水果集四季之时,看着就十分甜香。连用来盛果子的荷叶式杯盘都是高足金质,耀人眼目。

    只要好生等着菜上完了,安安静静吃,安安静静撤,这一个坎就算是过了。

    池小秋轻舒一口气,觉得这顿饭没她想象得这么难吃。

    第184章

    三不粘

    若是抛出来自天南地北的食材,

    这御膳似乎也没什么出奇的。

    且烧鸭盐未津到皮下肉里,烧笋鹅里头的冬笋确实极鲜,可这鹅烧得太烂了,

    可能是提前做好的,

    端来前又重新热了一遍,

    鹅肉烂到让人懒怠去嚼。

    这京城里头四大不靠谱的事,其中一件便是光禄寺的汤饭,

    果然不假。

    来前已经吃了个肚饱——多亏徐家的老嬷嬷是专请了来给选秀预备的,知道不少宫规,

    未免这宴席上多事,

    还是在家做好准备为好。

    这赐宴赐的显是脸面,并不为了吃饭。

    想通御宴是为了什么,池小秋便不再为这些饭菜可惜。她用银勺子舀了些鸽蛋膏,

    不为吃,

    只是为了去看这里头都加了些什么材料。

    鸽蛋养人,是正月里头富贵人家常吃的东西,

    碗里的鸽蛋膏是甜口的,

    和冰糖一起炖成,上头来有一小撮瓜子仁和海粉增鲜增香,

    想必是大笼屉里一同蒸出来的东西,入口还有些滋味。

    御宴三件事,吃饭,看舞,

    听乐,若是皇后另赐下一道菜来,

    还要跪谢。

    皇后出身于国子监祭酒之家,仪态娴雅,

    温柔和平,一会命给某家的老太太添上一道能克化得动的糕点,一会又给谁家的夫人赐下个爱吃的饭食,等吃过了几道菜,殿上氛围便热络许多。

    池小秋是个生面孔,又极力想躲个清净,自然没多少人注意,眼看已经熬过了十来道热菜,却让对面的一个冤家瞧个正着。

    当她把声音提高了些许之时,池小秋便知道有些枝节该生还是要生。

    “我曾往吴家酒楼吃过一道脍鸽蛋,汤色极鲜,其中还有一色嫩豆腐,比平素所吃都要鲜美嫩滑,已过了许久,也不能忘怀。”

    有夫人问:“是给侯府的老夫人办寿宴的吴家么!我年前也去过,却说他家主宴大师傅家中有事,总得有许久未曾过来了。”

    秦娘子快言快语:“吴家酒楼的大师傅可不是正在此么!”

    她朝池小秋笑道:“钟家奶奶好精巧手艺,却还要求教,这脍鸽蛋的豆腐是如何做成的。”

    他们隔得近,在这里说话只有几人听见,偏坐在上首的一人见他们在说话,开言问道:“二娘,你又在说甚?”

    秦娘子站起来笑道:“回娘娘,我们正在请教钟家奶奶,如何做这脍鸽蛋。”

    “你又促狭了!钟家奶奶如何晓得!”

    “娘娘不知,这妹妹有慧心巧思,在吴家酒楼做大师傅手艺便是掐尖的,去年长公主府中给老夫人备下的寿宴,便是她拟出的单子呢!”

    好似没看见殿中各人或是诧异或是微妙看来的脸色,说着便推池小秋,努嘴笑道:“好生让娘娘看看。”

    池小秋脚步一错,避开她的手,一边上前施礼,一边在心里头琢磨问话的是谁。

    也不难猜,秦娘子敢在皇家面前还“天真烂漫”,眼前打量她的人大约就是她进宫的长姐,秦充容。

    秦充容拿着艳丽的丹凤眼瞧了她一会儿,便笑道:“状元郎的夫人,可当真是有趣的很哪!”

    皇后清了清嗓子,温言道:“却是第一次见,钟巡按好福气,娶得个贤良娘子。”

    秦充容却并不将她的警告当回事,倒清脆笑道:“方才说那个什么脍鸽蛋便是出自你手,不知能否说说,那汤里的豆腐是如何选的?”

    池小秋脸都不曾红一下,大大方方道:“那汤是用鸡汁清汤作底,除了磕扁的鸽子蛋,还拿蛋清另蒸,看来如豆腐,其实并不是。”

    “原来如此,”秦充容点头笑,去还是没放她下去,又问:“平日里却好奇,这天下的菜都是盛在碗盘,贵者或金或玉,贱者或瓦或陶,却找不见不用俗器来盛的饭菜?钟娘子既是状元夫人,想必有些别出心裁的法子。”

    池小秋便知道,这秦充容也是个小心眼的。

    拉她在此问来问去,不就是想着让所有人都看着,她是怎么当个“厨子”的。

    可惜池小秋特别能想得开,并不觉得靠着两手过活有什么不对,答话时没见半分扭捏。

    “南边倒有不少这样的菜色,柳安的莲房包鱼便是以莲蓬作底,叫花鸡是用荷叶扎紧,泥土为壳,蟹酿橙是将蟹肉炒香,另塞回橙盖中,若是算来,这样的菜却是极多。”

    算是不软不硬顶了一句,“极多”对她话中“不见”,显示说她见识少。

    秦充容微微变色,顿了顿再说话添了火气:“钟娘子经多见广,必是晓得些无形无色无状却又极有滋味的稀罕菜。”

    这就摆明了是刁难了,哪有菜是无形无色,池小秋想不到御宴也能碰着这么不要脸的,哽了哽,听她还在咄咄逼问:“钟娘子不言,是不知还是不愿说?”

    池小秋笑道:“要说这样的菜也不稀罕,现下正在席间,娘娘已品了许久了。”

    她伸指一指,众人好奇心起,看向角落,却是像布景板一样奏了半天乐的琴师。

    一整殿的人都往那里看,琴师张皇跪在地上,还以为是自己奏错了曲子。

    秦充容羞恼道:“大胆!你是在戏耍本宫么!”

    “不敢!”池小秋委屈道:“这琴乐正是以银丝奏而发声,宴席间正是佐肴佳品,无色无形却又十分有滋味,正与娘娘所说相合。菜谱上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叫银丝供,娘娘尽可去翻。”③“你!”

    钟应忱临行前曾和池小秋说过,他敢接了旨往江南一趟,便已经是正大光明站在严党对面,虽同周家虚与委蛇说了一车子话,却总有许多人不晓得,到时他出了京,能难为的只有她了。

    “你放心,闹却闹不大,总要瞧着皇上的面子。”钟应忱说起这话颇有些讽意:“能躲便躲。”

    池小秋咬唇:“要是躲不过呢?”

    “那便得罪个彻底。”

    池小秋看着这个局面,自思该是把“得罪彻底”贯彻到位了。

    “好了,多大了,还同个孩子似的,总和人拌嘴。钟娘子不晓得你的性子,再当了真吓着她,看你怎么收场!”

    明明和秦充容看着一般年纪,皇后教导起人来丝毫不违和,半嗔半笑便将此事揭过,看着还以为这两人要怎么要好。

    可她下一句,池小秋便知道,皇后是在回护她的。

    “钟娘子有这般才思,却有事要请教。老娘娘自天寒以来身上便不大好,又不想动弹,口里味淡,可做什么都不进不下,钟娘子可否给个方子?”

    老娘娘是皇帝生母,位份不高,便是亲儿做了皇帝,仍旧让太后压得抬不起头,直到太后去了,皇帝才能尽心侍奉。

    池小秋略一思忖:“

    不知老娘娘平素爱吃什么?”

    “爱吃的简单,凡甜的都能多进些。这会不急,等宴罢,我再细同你说。”

    依旧是无人搭理的后半场御宴,池小秋不去看秦家姐妹剜人似的眼光,数米一样一颗颗挑着珍珠米,终于等到撤宴。

    皇后还记得方才的话,留她下来,身边剩□□己人,她说起话来便显出久别重逢一样的亲近。

    “这话钟娘子听过便罢。老娘娘原先过了不少苦日子,独爱吃各色蛋类,尤爱鸡子儿,只是总这么几样做法,早便吃厌了,再吃别的又吃不下…哎!”

    后宫主子的口味有时瞒着宫外人,池小秋十分理解,薛一舌教她做菜,不仅教做法,教辨食材,还教了一肚子传奇故事,这老娘娘的情况正好让她想到了一样菜,便笑着说了出来。

    “有一样桂花蛋,又叫三不粘,倒是开胃的。”

    旁边一个老宫人听她说了做法,便知有几样难处,头一个便是要掌着绿豆粉混入蛋黄的量,不知要试过多少次才能做成,便央她道:“娘子可否做与奴婢一看?”

    皇后才要斥她,池小秋便点头欣然道:“好啊!”

    这么坦然的模样倒让皇后一愣,多了些好感。

    各宫里置小厨房是惯常的事了,光禄寺的菜连官家都瞧不上,何况后宫,这宫人便是做皇后宫中灶上活计的,倒是头一次给人打下手。

    池小秋一拿起刀,站在案前,便能让人看出是行家。

    鸡蛋一个个磕在碗里,声音清脆悠然倒像是奏乐,单挑出蛋黄来,倒入绵白糖搅匀,另一只手端起盛着绿豆粉水缓缓加入,炒锅打造得极好,使来十分伏手,让池小秋不禁垂涎片刻,才将些许猪油化入,张手一试油温,便趁此时倒进蛋液,勺在炒锅中顺着一个方向不停巧劲推搅,直到变得微稠,才撤出柴炭将火转小。

    旁边宫人看得惊心,总怕下一刻推搅着的蛋液便会炒糊,可池小秋总能寻到合适的时机淋入油来,两手节奏和谐,不曾有一会忙乱,直推了有几百下,就见原本嫩嫩黄色便成明亮的彩黄,看来光亮亮金灿灿。②原怕这样的东西发粘,可池小秋手一滑,就见那团点心柔顺地滑入白玉盘中,两侧还摆了几个红彤彤的小兔子糕点,宫人不由笑起来:“娘子好巧哪!”

    这道菜是先呈给皇后吃的,旁边宫人拿筷子一夹,不提防就滑回了盘子,试了两次,才夹到碗中,奉与皇后。

    咬了一口时,咦了一声,皇后诧异道:“竟不似其他点心一般粘牙。”

    难得是虽然十分香甜又略略弹牙,却绵润软嫩,正合老娘娘这样年纪的人来吃。

    本是想给池小秋长个面子,却误打误撞解了件烦忧事,皇后对她的好感又飙升一截。

    没过两天,家里等着钟应忱来信的池小秋接到宫中赐礼。

    一样是宫缎宫纱,几色常见宫点,另一样却是个牌匾。

    上头写着三个字儿:“第一厨”。

    结着彩环一路让人抬着过来的,是皇帝亲自赐的字儿。

    这边稀罕了。

    最稀罕的是太监躬着腰细说这牌匾原委,却和钟应忱没什么关系。

    “老娘娘因得了娘子进上的食方子,十分喜欢,眼见着便好起来了!这一厨的名声,除了娘子,谁还担得起?”

    而后宫里下的另一道旨,便是将秦充容连黜三级,理由便是言辞无状,行为不谨。

    第185章

    急风涌浪

    秦充容被贬斥的消息一传了出来,

    朝中上下没掀起什么波浪。

    又非国母,后宫中一个普通美人,也干不到前朝的事儿,

    只是却等于是放了个消息出来,

    告知众人,

    钟应忱虽出了京,家眷却是在上头记上了名号,

    也不是能随意找麻烦的。

    池小秋顿觉清净不少——连周家都不再派人往她这里来请“叙话”了。

    她自忖同周家并没什么话好叙,倒有不少架好打,

    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不来烦她,两相便宜,算是双赢的好事。

    有人蹑手蹑脚进了门,

    一双手随即想要捂上她的眼睛,

    却让池小秋轻轻巧巧避了过去,顺手摘到了信。

    徐晏然不由生气:“你那耳朵是怎么长得,

    这么轻的动静你也能听见!”

    “你这动静可不轻哪!刚添了喜信儿,

    你也小心些,不然高兄弟要找我麻烦!”

    徐晏然脸一红,

    不再说话。

    他们正好成亲一年,这会有了身孕,正是美满和谐之时。

    池小秋一壁调侃着,扶她在旁坐下,

    一壁前后拍了拍那封信,却没摸出什么小玩意来,

    再倒信出来,不由有些惊疑。

    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用纸,

    倒像是随手从哪里撕了包着糕点的皮子,上头字迹也较往日不同。

    这回钟应忱写得却不再是窗外街边的琐事,罕见地同她提起当地官事来。

    “真可谓亡亦苦,兴亦苦!柳安多水,得以假地利之便,兴航运,经商户,地中尽桑竹,仓中多米粮,丰县多山,四季皆雨,无沃土以植粟米,无河道以兴船利,更有夏秋税粮加身,饱肚已是幸事,何谈富足!”

    一笔一捺都格外沉肃庄重,仿佛能看到他在夜里灯下,怀着压抑的心情写下这一封信。

    因着信中的情绪太过沉重,池小秋捏着信,一时有些怔怔然。

    徐晏然却嗅到了一股味道,不由干呕了两声,她现在鼻子灵敏,旁人不易觉察之时,她反应却大得很。

    池小秋不由纳罕,一边递过酸梅,一面把信拿得远了些。

    这么无意的一瞥,她“咦”了一声,凑近看,却见在书信的边角处有一抹血痕,她仔细一闻,果真有淡淡血腥味。

    池小秋忙翻出先前存下的厚厚一摞信,挨个看下去,却发现近七八封的纸张都与之前不同,且笔迹最是工整闲适,同他方走时和最近时写的,都大不相同。

    且唯独这些信中,只提他所见所闻,却不回池小秋这边的事,可她分明也是去了信说京里诸事的!

    心开始狂跳,恰高溪午寻媳妇,正找了过来,正忙着给徐晏然拍背送梅子之际,却让池小秋截过话来。

    “高兄弟,今天这信,是从丰县送来的罢?”

    “呃…自然是!”高溪午面不改色。

    池小秋不动声色:“钟哥只寄了这封信回来?”

    “不是一直都有?前儿不是才刚给你拿来了一封?”

    池小秋话中添了些许逼问:“这信,当真是钟哥写的?”

    “你两个是夫妻,你不自个认他的字迹,我怎会认得!”高溪午大大咧咧挥手。

    她当然知道,只是为了诈他后面的话:“前两日收的信,明明不是最近才写的!中间只隔两三天,怎么能到写信都寻不到纸的地步!”

    池小秋顾不得再去耍心眼,跺脚急道:“高兄弟!钟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若不告诉我,我立刻就动身去丰县寻人了!”

    “去什么去,他现下又不在丰县——连淮水都找不见他,忙什么!”薛一舌站在窗外,冷哼道。

    高溪午变了脸色:“薛师傅…”

    “事已过去了,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徐晏然在屋里,薛一舌不好就进屋里来,便唤了池小秋出来,一句话就把她说得跳了起来。

    “临充等地起了民变,恰钟哥儿正在丰县与其相接之地量田,让流贼挟持了去。”

    这还了得!

    “回来!”薛一舌喊住她:“现在已脱身了,因民怨四起物议沸腾,便接着往临充安怀两县督防了!”

    临充…这地方好似有些熟悉…

    池小秋还在苦思冥想,薛一舌的声音便已响了起来:“如何脱身的?你还不知道那小子长了几个心眼?浑身上下都是,数都数不清!自来便没有他吃亏上当的时候,这些天必定有许多人递帖子来,或是在路上拦你,最好莫要出门。”

    她还没琢磨明白的时候,高家的门房小厮骤然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总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送来各种各样的邀请,请的人倒是出奇一致,都是池小秋。

    高溪午在国子监的日子也不好过,徐晏然从他那边听了一耳朵,偷偷跟池小秋道:“现下朝上像沸了锅似的,参你家钟哥的奏本都能堆成山了。”

    知道了原委,池小秋便不怎么紧张了。

    上回周家与钟哥说话,她也在跟前,吏部左侍郎便出自临充,江南大族许多,盘根错节,数南江临充这几个县最盛,朝中那些官儿不急才怪!

    以她对钟哥的揣测,那个什么民变大约也就是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虚晃一招,直往临充,倒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唯一担心的,便是钟应忱的安危。

    最后查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可疾驰飞马却传了另一个信儿。

    巡按钟御史在一次出行时,不意踩空,掉落悬崖,找不见了!

    于是,许多人便看见了钟家年轻娘子接着消息的瞬间,眼一翻,脚一软,便晕倒在地。

    “可怜哟!”有人纷纷叹。

    徐晏然却大力赞赏:“演得特别好!我看着都唬住了!”

    池小秋反倒紧张:“没吓着你罢!”

    徐晏然现下被护得如同一个玻璃人,池小秋自接着薛师傅的信儿,也是练了许久的,自己回忆一遍表现,还是批了个满意。

    钟应忱若在明处,就是所有人盯着的靶子,若是在暗处,甭管旁人信不信,只要寻不见,就更好行事。

    池小秋要给钟应忱争到回京的时间,离京愈近,他就越安全。

    她暗暗叹一口气。

    这哪里是做官,分明是在挣命,可比她做厨子要危险多了。

    不知多少次从梦里汗湿了衣裳惊醒过来,忽然有一日,她乱挥的手被人捉在手心里,正要下意识挣脱了大力挥拳过去,忽然在睡梦中有了瞬间的怔忡,她猛然清醒过来。

    眼前的人只能看到清瘦到极致的轮廓,唯独黑暗里头一双眸子流光溢彩,亮得惊人,池小秋哽了一下,猛地扑上前缠在他腰间,松都不敢松,抽抽噎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应忱轻轻从她额间吻到下巴,轻声安抚:“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

    池小秋煎熬了许多天,恨不能放声大哭,又知道说不定仍有许多人盯着他们动静,便不敢哭出声,眼泪珠子成串往下吊。

    从没见她这样哭过。

    钟应忱心里叹悔一声,又把她拥进怀里说了一遍:“我回来啦!”

    钟应忱兜转了许多圈子,终于把想要拿的东西拿到了手,半点都没耽搁,趁着夜色便随锦衣卫入了宫。

    第二日正是大朝会,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齐派出去,审理御史落崖案的人还在半路上,消失的钟巡按便出现在了大殿上。

    先前还有些猜测的众人便知道,这又是皇帝和着姓钟的一起玩得把戏。

    玩就玩呗,皇帝偏还大怒一番,专派了三司会审,倒让先前猜了事情缘由的人,又狐疑起来。

    堂堂朝廷,煌煌天威,眼下倒同勾栏瓦舍,轮番唱起戏来。

    立刻有言官指责钟应忱办事不利,却行欺瞒之事。

    钟应忱却跪下自陈,连上三折,便如三声惊雷,炸得人动弹不得。

    其一参奏临充县令同大族勾连,侵没民地,将上田记为下田,使得富有良田广厦之人得以逃税赋,家无恒产之人颗粒无收之年却要交大量秋粮。贿赂上官,隐瞒流民之灾,得以将考选记为一等。

    其二参奏户部浙江湖广两清吏司下主事稽核鱼鳞册重修不力,未能核查田地出入之处。

    其三参奏户部侍郎操控考选,受贿鬻官,且纵容族中子弟侵没田地,打死人命官中勿论。

    此外却还有他自己的公道:“并非臣自行回京,实是有人步步紧逼,要谋臣性命!”

    此话一出,皇帝震惊:“竟真有此事!”

    一旁的大臣:…

    多新鲜哪,他查出了这么多事儿,田地前后出入一毫一厘都算得清楚,还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将苦主带进了京,但凡严党里头的,谁不想摁死他!

    装也要装得像些好么!

    第186章

    蒸鲈鱼

    不过两三日,

    整个京城又一次钟应忱的大名挨个传了一遍。

    从前朝开始,新科进士不得任科道官,需历官三年以上方可授此位,

    这么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偏就让他给破了。

    如今任官不过半载,

    便拉下来了两位侍郎,四五个主事,

    两个知县,枝枝蔓蔓还带累了不少其他人。

    这份战绩倒是很对得起御史这个名头了,

    只不过奏章若是能化刀戟,

    钟应忱现在就已经被戳成了个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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