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就挣了这么多,你拿去花用。”

    钟应忱看着扣在衣裳上大大小小的银锭铜钱玉花,有些好笑:“怎的,在你眼里,我便这样缺钱?”

    “这首饰钗环是你定的,衣服是你选的,院子是你置下的,家具是你出钱打的,我听二姨说,连嫁妆也是你备下的。”池小秋咬咬唇:“你整日读书,好容易画个话本赚一些,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瞎说!”钟应忱帮她擦去花了的胭脂,顺手刮了她鼻子:“分明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改了婚书,又白娶了个娘子。”

    “改便改了,只是这回,又没人告诉我。”池小秋说起此事,还是有点郁郁。

    “你…别生气!”

    钟应忱心里的鼓敲打了半天,终于还是愈加急促,他软下声音,低低道:“我只是…害怕…”

    池小秋不解:“你怕什么?”

    “我,我怕你不要我…”本来听着矫揉造作的一句话,让钟应忱说得十分可怜。

    池小秋立刻心软:“婚书已经写了,这拜堂也拜了,从此以后呀,”她两手将他手握在掌心,摇了摇,晶晶亮的眼睛看住他:“我便是你娘子啦!”

    钟应忱心里一热,方才装出的可怜样儿便漏了馅儿,池小秋佯装生气:“好啊你!你骗我的!”

    钟应忱摊手,无可奈何的样子,却止不住地笑:“总是骗进门了,好歹心安。”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他满怀忐忑要将身世托盘而出的那个冬夜,池小秋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不后悔。”

    从那时开始,他便想,这个姑娘,值得他捧出最好的东西。

    可他找来找去,什么好的东西也找不出来,最后能够奉上的,也不过是一份承诺。

    他将诺书放在池小秋手上:“你放心,这桩桩件件,若是做差了一样,今天在台子下听着的人必不饶我,柳安重信,总有人给你撑腰。”

    “不用他们撑腰,”池小秋半跪在床上,正好能有空间探身在他额间亲了亲,揽着他的脖颈笑道:“我相信你。”

    “好啦,累了一天,咱们睡觉罢!”

    “…好,”钟应忱应得犹犹豫豫,看着池小秋干脆地展开衾枕,还将一个枕头十分贴心地放在旁边,拍了拍道:“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都好!都好!”

    龙凤喜烛光影摇曳,池小秋散着头发,几乎令人心醉神驰。

    钟应忱屏住呼吸,不知手脚该放在哪里。

    下一步,就该…洞房了罢!

    池小秋已经安安稳稳地盖了被子:“快些睡罢,你若是住不惯,就喊我起来陪你。”

    她自觉已经尽到了东道主所有的诚意,又被来回缠了一天,入睡极快。

    钟应忱拥着被子呆坐了好半晌,终于想了起来。

    为了这一场瞒来瞒去的婚礼,好似无人和池小秋说过,什么叫做“洞房花烛”。

    第162章

    洞房花烛

    池小秋先前还怕成婚后有什么大变动,

    总得费些时候去适应,可等她安安稳稳过上两天,

    发现除了每日早上起来时,

    枕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余下并没什么两样。

    仍旧是她的屋子,她的枕褥,她的小院,连桌上放的笑呵呵戴着毡帽会点头的胡人磨喝乐都好端端放着,

    只有帐子变了一个颜色,

    可上头的百果图比她先前的那个要好看百倍。

    池小秋每日一睁眼,便是满帐果子,和微微笑看她醒来的钟应忱,虽说床上多了个人更挤了一些,

    但钟应忱睡相好,从没打过呼噜,也没有什么磨牙翘脚的坏毛病,

    反倒让她挤得缩在墙根没处躺。

    池小秋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她心疼钟应忱,

    又管不住自己睡梦中活泼多动的手脚,

    便委婉问他:“要不然,

    我将你原来那张床也搬进来?”

    明明是为了他好,池小秋却觉得钟应忱看她的眼神更多了些幽怨,拒绝得也十分利落。

    “不必。”

    韩玉娘也曾支支吾吾问过她:“夜间可睡得惯?”

    池小秋先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睡得惯,

    可是钟哥好像不惯。”

    韩玉娘比她还紧张:“他怎的了?他...他...”

    “二姨,我得去定个大些的床!”

    池小秋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晚上总是这般,钟应忱哪有精力在白日念书?

    “太挤了!”她思量道:“定个大一些又结实的,钟哥便该能睡好了。”

    韩玉娘先是大大松了口气,拍了她一下,自己倒先红了脸:“你这孩子,这样的事,以后可不要大喇喇给别人说,不然人人都要笑话!”

    她一边去拿钱,一边道:“这床,二姨出去定,再也不许跟旁人说了!”

    池小秋一头雾水,来不及张嘴问,只是牢牢被韩玉娘塞了一个规矩。

    成婚后房里的床,是个不能同旁人说的事。

    床没打好之前,池小秋决定连钟应忱也不必告诉。眼看天气晴好,既是韩玉娘揽了这桩事去,她便正好能抽出空来,和钟应忱一起往高家走一趟。

    直到三重门的花礼过了好几日,池小秋才知道自己竟又添了高家这门亲。

    连的干亲。

    怪道那日高溪午总是一口一个妹妹,只是池小秋当时满心慌张,直接将此节略过了。

    “高太太这也算作你的干娘,他们家为咱们这一场婚事忙前忙后,理应备礼登门致谢。”

    一般钟应忱告诉池小秋这些家长里短时,要送的礼她便一概不必操心,钟应忱早已准备好了。

    她只需拿上自己新做的碾转,送与高太太请她阖家尝个鲜。

    池家食铺在整个柳安打开了声名,与官宦乡绅之家有颇多联系。钟应忱年纪轻轻已有解元功名,且在四羲书院依旧能够出类拔萃,说不得便是下一榜的进士。两人境况与往日不可相比,登上高家门时所受到的接待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但两三年相处下来,高太太也算是看着他两人从稚嫩长到如今,心里不乏情分,更何况这两个往堂前一站,一般的清朗隽秀,便说上两句话也要互看一眼,甜甜蜜蜜的样子让人看了也欢喜。

    池小秋才一拜下,脆生生叫声“干娘”,高太太便立刻拉她起来,说了好些话,又跟钟应忱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便是没得个姑娘,如今既送了小秋过来,便同我亲生的一般,你若是待她不好,我便要打上门去接她回来了!”

    “是,”钟应忱笑应道:“若是有不妥,自然是听凭干娘来罚的。”

    他环视一圈,问道:“高兄可在家中?”

    “他早早便起了,正在房里背新出的时文经注,你过去看看也好,若是见他贪懒耍滑,功课做得不好,便只管罚他!”

    池小秋也有些讶然。

    “早早便起”“房中背书”这两个词实在同高溪午八字不合,更别提为了读书连他们上门也不见,简直是太阳上了西屋头。

    钟应忱原还道背书不过是个幌子,不想走近了高溪午房中,远远便能听见琅琅诵书声,虽说诵得有些不愿,到底还是足够响亮。

    房里没有小厮看着,想来这次是他主动向学了。

    钟应忱才一迈来,高溪午便啪得将书一合,猛得站起来,待定睛一看,又跌坐回去:“你什么时候也学梁上君,走路半点声响不闻?”

    钟应忱泰然坐下:“听太太说,你搜得的经注有些少,我才新得了些时文注疏,不如再给你一些?”

    “钟应忱!”高溪午愤然而起:“我好容易才背够了这些!你扪心自问,你那婚事我可是忙前忙后,怎的到我这边你却要来添堵?”

    “时文经注和你的婚事又何干系?”

    “还不是我娘,后日不是要往徐家送聘了?我娘告诉我,底数三十抬盒,背会一篇加一抬,若是背完了便直接加到六十六抬,我有别的可选么?阿晏嫁我已是委屈了,难道我真要让她见着的聘礼是个单数不成?”

    头一次见他没这么自信,觉得委屈的是旁人,钟应忱纳罕看他一眼:“可背完了?”

    “就差这最后五篇!”高溪午怒火上涌,竟忘了方才要费心遮掩的东西正在书里,将书卷整个往地上一摔:“什么破柳山先生,写出这样晦涩文章来害人!”

    啪得一声,一个物件横飞了出去,带着脆响落在钟应忱跟前,他随手拾起,刚要道:“自己的东西,还藏他作甚...”

    话说到半截,才看清手中是何物,骤然红了脸,忙摔给他,怒道:“你整日看得些什么!”

    高溪午本来不好意思,见钟应忱这样反应,便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哎哎哎,你这话说得便过了,夫妻人伦,乃大事也,你可是成了婚有了娘子的,不如好生教教我,这洞房花烛,有没有什么该注意的?”

    钟应忱连耳根都在泛红,装模作样咳嗽两声:“同你看的无异,照做便好。”

    “你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两样?”高溪午不大满意,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这欢喜佛还是我娘命人送了来的,却不与我详说,到时候可不要唐突了阿晏。”

    钟应忱神思不属,连他接下来说了什么都不知道,直到高溪午唤他数次,他才勉强回神应了两声,一句话在肚腹中思量半日,才终于问了出来。

    “太太给你送了几个?能不能...”他轻咳一声:“能不能让我一个?”

    高溪午睁大眼睛看他半晌,大笑起来,才要打趣些什么,就听钟应忱道:“这柳山先生出的时文经注,义理上颇有些偏颇,不如背些旁人的。”

    高溪午哑然,想想才道:“还不够,再添上一份菜单子。”

    他摸着下巴道:“徐家那样苛待女儿,我半点不放心他们,还得要我这好妹妹出手,给阿晏送些爱吃的。”

    “好。”

    钟应忱只犹豫了一下,池小秋就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添了一桩差事。

    因着成婚,书院里给钟应忱准了十日的假,池小秋知道此下见他不容易,索性将店里的生意也托出去了十天,他们便得以每日暂且先放下旁事,就腻在院子里消磨时间。

    眼下的院子,并非池家小院,而是与之一墙之隔的另一家。

    “你何时将这间房子买下的?”

    “买下已有些时候了,只是没时间仔细打理,时间紧,如今不过略略能看,”钟应忱这话说得由衷憾然。

    池小秋正在淘洗着精心挑出的石头,闻言不由前后左右看了看这间小院。

    这地方院子原本不大,但又被拆了两间房,因此比池家小院显得敞亮许多。临河的这一边屋子拆了对门的窗门,直接换作了能挪能卸的整间漏花门,左右四扇,还往外扩了一个半开的亭榭。

    若是怕热时,直接将那四扇门给开了,携着水气的清风便直接穿屋而入院中,凉气氤氲,院中便成了纳凉极好的去处。

    院中大约分作隔作几片,架上悬藤垂蔓,直爬到附近墙上,待蔷薇开了,便是满室香气,引了窄水进院,蜿蜒纳成一片水,在正中间汇成一整片池塘,占了院子极大的地方,除了日常所走的石桥,旁边还布了高高低低可让人踩跳而过的石头。

    撮石为山,在池子一侧便垒出一些高低落差的山石子,不过尺寸大小地方,前面栽松种柏,后面几丛修竹高挑清秀,平白多了几分幽远。

    这样的园子,她已觉得极好,于钟应忱不过略略能看。

    果真,这解元的头脑不是人人都能生得的。

    池小秋现在所在的地方,便是塘边的蔷薇架,里面有灶有锅,有架有桌,竟是个放在外头的厨房。

    “上头是卷棚顶的,不会漏雨。只是用完了火,要记得仔细查看,若是火星子落在外面,这两只大缸里头经年蓄水,一浇便使得。”

    钟应忱明知这样清雅地方多了灶火总是不大好,可为了能在看书时一抬头便能见着池小秋,他这厨房设得十分任性。

    他又添了一句:“若我不在时,不用也好。”

    池小秋冲他笑,甜甜应道:“好!”池小秋手上的砂鏊是精心新打制而成的,她将石子平铺在砂鏊里面,用刷子蘸了油刷上一层,拿着簸箩反复将石子抄起又散下。

    钟应忱落下最后一笔,瞄她一眼,笑道:“怎么,池大厨别的菜蔬做厌烦了,今日要新做一回石子羹?”

    池小秋知道他实在打趣北桥当初煮食饮汤的“雅事”,她停下扇火的蒲扇,摇头晃脑咬文嚼字:“非也非也,我这是石子饼。”

    池小秋一心惦记着前些时候在村中,那位从北至南的老妇人教给她的面饼新做法,石子烙成的饼易熟,自有一番香脆。

    面团是早就已经制成发好了的,池小秋一边将面团在案上用擀面杖擀成一张薄薄面饼,在石子上张手试了试温度,觉得已到了摊饼的时候,才将石子在中心挖出原形的洞,只剩最底下最为滚烫的一层,小心将整张饼按了上去。

    随着滋滋作响的声音,在炙热石子上的面饼迅速变色变硬,池小秋忙将抄起四周的石子将中心孔洞摊平,不到片刻,便闻着一阵面香味。

    池小秋心急,赶着要将饼从石子底下拨拉出来,差点烫了手。

    可这新烙出的石子饼确乎焦香又不失韧性,池小秋撕了一块递给钟应忱,自己尝了尝,皱眉道:”还是厚了些,或者再烙多些时候才好。”

    薛一舌曾教她,练多才能手熟,因此池小秋每遇着一样食材的新做法,总是要加量减量加时减时,试上好半天。

    钟应忱就坐在她对面,却发现,这半天,池小秋只有在分享饼的时候才能想起他,余下时候,眼里只要自己的砂鏊石子和面饼。

    待能将普通的白面石子烙饼做得满意了,池小秋又开始折腾起了各种馅心。

    红糖熬出放凉,再在里面撒上一些芝麻,糖馅的面饼吃着于甜滋滋的味道之外,还有这面糖相互融合的甜香。豆沙本是为了做糕点而磨出来的,这会索性将红枣剥出核儿来,捣作枣泥,制成枣泥豆沙山药馅儿的面饼,池小秋估量着数目,赶着多制成一些,顺便给徐晏然送上一些。

    这样甜而不腻香而不油的果子点心一向是徐晏然的最爱。

    而她、钟应忱、韩玉娘和薛一舌,平素凡是与面相关的,总是喜欢咸口的。池小秋便拿了小葱,剁出整整一碗葱花来,热油浇作油酥,反复擀制,这样的葱油饼经过炙烫石子缓慢生成的火力,更加酥香。

    又或可将剁好的猪肉臊子与梅菜碎一起,炒到半熟时,晒成的辣酱一起拌匀,当做馅心包在面饼当中。臊子中的零星肥肉被火炭逼出油脂,又照旧浸入了外层饼中,不必在外层多刷什么油,就已然能够余香满口。②

    池小秋教钟应忱怎么去吃这样的饼。

    一整张葱油饼,翠绿葱花以点状散布在里层外层,最开心的便是,正好咬到了油酥中间的一处,咸香适口,嚼到葱花的时候,便又添上小葱本身的辛香,最是幸福。

    “梅菜同臊子同吃,再加上面饼同嚼,才是最有味道的吃法。”

    池小秋郑而重之传授着自己的吃饭经验,钟应忱就着她的手咬上一口,慢慢品了品,笑道:“既有花谱园谱草木志谱,不如你也出一个池家食志罢。”

    池小秋凝思半晌,忽然一拍手道:“这却是个好主意,便是百年以后,旁人看了这书,也知道池家有哪些好菜,好菜又该如何吃,便是没有徒弟,便也能将池家菜传下去了!”

    “池大厨既有如此高志,不知钟某可有幸做个执笔人,将来也好在这书页处落个名字。也好叫人知道,这撰菜谱之人,也有个好夫婿。”

    “好说好说!”池小秋抿嘴一乐,真的就将此事列了出来,打算就此开始编目录。

    “这饼我虽未吃过,却在别处故事中听过,西北关外常有的吃法。”

    “去年曲湖灯戏里头,莺莺小姐托了红娘送给张生的那个?”池小秋看戏看书都相当认真,因此,一点就透。③

    钟应忱颔首笑道:“便是那个莺莺饼。”

    “这名可把我想出来的好听多了!”池小秋悻悻道:“我原本觉得,上面一个坑一个坑,那个阿婆说的疤疤饼,十分合适。”

    “莺莺饼却也太过香艳,咱们家食铺里有许多书生,听了不雅,恐有生事。”钟应忱思索片刻:“这石子全出于天然之处,系造化自然之功,不如便唤作天然饼罢。”④

    “这个好!”池小秋眼前一亮,飞速添上这个名字,匆匆给钟应忱颁了个“菜名小帮手”的名头,就忙不迭拿油纸裹了红糖馅同枣泥豆沙馅儿的石子饼。

    “下午同三姑娘约好的送食单,再耽误怕是要晚了!”

    池小秋一瞧时辰,一下子着了急,一溜烟便揣着热面饼出去了。

    这院子已将通往外面的门锁了,只留下同池家小院打通的这道门,因此池小秋溜得极快,不过一眨眼时候,钟应忱眼前便已是空荡荡的蔷薇架。

    先前,将池小秋卖与徐家制菜单的钟应忱,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痛楚。

    他拿出欢喜佛看了看,心中愤愤。

    光有这个有何用,池小秋不在,连分与他一会的功夫都没有。

    这课怎么上?怎么教?

    心有记恨的钟应忱默默拿出小炭笔,在心中给高溪午记了一笔账。

    池小秋同徐晏然相交两三年,和小姐妹有多么亲近,就和徐太太有多么不对付。

    她常常想,若是阿娘在世上,必定舍不得将她送到那个饭都吃不饱,甚而一世都可能见不着面的地方,更不会舍得为了这么一个机会,要将她饿成迎风细柳,成月成月地吃不上饭。

    对徐晏然的怜惜让她每回去徐府前,都会准备好一大堆的吃食,能放得愈久愈好。

    刚进了徐府大门,她已然能想象出,徐晏然看见糖饼时,因惊喜而弯成新月的黑眼睛,可才走了两步,就让徐府丫鬟拦住了去路。

    “我家太太想请姑娘叙叙话。”

    在别人府上,不好直接闹翻脸,池小秋也不能说不去,只好往正房去坐了一坐。

    徐太太万事不好,却有一样好处,藏不住太多心思,她对于池小秋的反感几乎是明晃晃的,却又因她眼下不再是个普通的厨娘,且又挂了个解元娘子、姻亲等一串的名头,不得不维持在一个尴尬的平衡上。

    这样“不想看见你讨厌你可就要和你客套叙话”的套路,池小秋完全无法理解,直到喝了满肚子的茶,要起来告辞时,才听见徐太太吐露了真实心声。

    “三丫头近来不知怎的,总和我存着气,俗话说,母女哪有隔夜仇,她眼见便要嫁出去了,我这个生她养她的,却不知哪里得罪了这祖宗。还请池姑娘好生劝劝她。”

    旁边的婆子附和道:“可不是,三姑娘大了,也该懂事体谅些太太,且不说太太为了三出嫁的事,操心成什么样子,只说太太这一番慈母心肠,放在哪个身上,不整日孝敬的?”

    池小秋立刻便知,徐晏然在这府里,怕是越发没有立足之地了。

    算算婚期已经将近,徐晏然已算是高家的媳妇,池小秋便决定大胆帮她出一回气。

    她站起来,轻飘飘道:“太太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小厨娘,既没什么见识,也体谅不到太太。太太若是想一切如旧,只消学上三姑娘,吃上那么两三年,饿一饿清清肚肠,自然便能同三姑娘彼此和气了。”

    徐太太已让徐晏然气得倒仰过好几回,即便已经习惯了,这回仍旧仰了个大弧度,指着她道:“你...!你...!”

    婆子忙附耳劝:“太太言语小心,这是解元娘子!”

    徐太太顺着气瞪着眼,却又不能再说什么,池小秋便只作她没什么异议,且愉快地接受了自己这个意见,直接拱手而去。

    徐晏然同之前相比已经丰润许多,池小秋忧心她每日过活,她却十分轻松:“虽没了燕窝鱼翅这样华而不实的东西,却不会像先前那般,连饭也不让吃。”

    她捧着面饼乐不可支,搂着池小秋撒娇:“还是小秋你最好,以后等我出了门子,便能天天往你那儿去了!对了!方才太太没为难你罢?”

    池小秋摇头:“你同你家太太...”

    “不论如何,那也是我亲娘,”徐晏然松开手,面上多了些黯然:“便是出了嫁,也是生养我的人,若需孝敬时,我自不会退后,可再想让我如之前那般,傻傻只由她摆布,却是不能。”

    “这回,却是我娘糊涂,要我带去两个暖床丫头。”

    “......”池小秋震惊看她。

    这是亲娘?

    “我知道她心中想什么,我如今不大贴心,丫鬟合家都在这里,更好拿捏,还能帮着拢了高公子的心。”她直直望向池小秋:“他如今也算是你哥哥,你便回去帮我问一句,他的心,需不需这丫头来帮着拢?”

    她这话问得平静又决然,池小秋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知道高兄弟的为人,他既喜欢你,便是挨打也要来求亲,必定将你放在心坎上,分不出心来给其他人。”

    池小秋展开手里的菜单子:“这便是他求我帮你拟的,就怕你在家吃不惯。你看你喜欢哪样,我便做来给你,另留些到你出阁那日吃。新娘子穿得多,珠冠也重,还要过好几道礼,若是饿着踩虚了能一脚跌出去。”

    “那...那...”徐晏然问得犹犹豫豫,她看看左右,颊边飞上一片红霞,偷偷扯了池小秋袖子,带她溜进里屋,从被褥底下翻出藏了许久的图册,附在她耳边悄悄问:“成婚...疼不疼?”

    “不疼呀,就是睡得太挤。”

    池小秋思忖着,徐晏然不算是外人,说了也没事。她好奇翻了翻那本图册,指着里面的人道:“这是什么书?妖精打架?”⑤

    “这是嬷嬷给了压箱底的,”徐晏然颇有些羞意,但见池小秋翻得坦坦然,便觉出了不对:“没人给你这个么?嬷嬷和太太都说,凡新娘子都要...”

    她说到此处,忽想起池小秋并没有父母,猛地横生哀戚,她想了想,将这图册塞给池小秋道:“你悄悄带回去,莫要给旁人看。”

    池小秋有些作难。

    这妖精打架似乎没什么好看的,且和屋中的床一样,都是个“不足与外人道”的东西。

    池小秋生平磊落,才成婚几日就被平白压了好几个秘密,她觉得压力有些大。

    好在,不管是在谁口里,钟应忱都不算做“旁人”。

    莫不如仔细问一问他。

    钟应忱好容易在家里等到她,满心里都在盘算,要如何拿了欢喜佛出来,才不至于吓着池小秋。不想池小秋掂手掂脚进了屋,使劲朝他招手,拿了另一个图册出来。

    “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池小秋虽看不明白,却也知道这样的“妖精打架”,确实是件不怎么光明正大的事情。

    钟应忱随手翻了翻,又抬头望望她,忽然轻笑起来。

    “怎...怎么”

    池小秋莫名往后退了几步,只觉他的眼神像是一只猛兽,在看着一只入了陷阱的猎物,炙热异常。

    “既是不知道,所谓教学相长,试试不就明白了?”

    钟应忱软语之下,池小秋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只能糊里糊涂任由钟应忱将她放在枕褥之上。

    一夜之后,池小秋将许多事了解地清清楚楚,天色将明,她坐在床边,全身酸软,只能恨恨盯着钟应忱,也无心欣赏他的美色,气得不轻。

    “那...那我下次轻点?”钟应忱连连赔笑,却让枕头迎面砸个正着。

    “哼!”

    作者有话要说:参考百度百科.石子烙饼,以及风味人间1第二集

    ②参考《调鼎集》韭饼

    ③参考百度百科.石子烙饼里的掌故

    ④天然饼名字出自《随园食单》

    ⑤妖精打架的形容出自红楼梦里,傻大姐拾到的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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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3章

    脆果子

    池家食铺已经扩成了三间铺子,

    沿街的正屋穿堂打通,木柱错落,拙朴有致,

    长短桌子错开来房,

    以花架或屏风隔开,

    落在座内,旁有文草素馨,

    也十分清幽。

    后院却都是隔开的,中间两扇门错开,

    两旁种的草木正好于此出现了一个错景,

    不经意一瞥之下,很是有些园子的意味了。

    正是夏日,浮瓜沉李泼墨消茶的好时候,

    沿河的亭榭素来为人最喜,

    河中来往划过的大小叶子船,也常停在一边,

    或有唱些清曲的,

    或有兜售些新鲜蜜桃青梅的。总能让池小秋平白想起,她和钟应忱初来柳安时,

    轮流奔波于渡口河间。

    讨生活都不容易,只要是些正经妥当的营生,池小秋不让人拦着。

    有了名声,菜色依旧变着花样,

    味道越来越好,生意自然也就愈加兴隆,

    后院的席面当天过来往往都是定不到的,少说也要提前两三天先行来约。

    每次的新菜一出,

    池小秋便先教了厨下的几人,等他们练得熟些,便能放手做些差事,她就也能得了闲,不时出来透口气。

    前屋依旧是散客常来消闲的地方,现下并不是吃饭的时辰,但多是过来听曲纳凉闲坐的,门前垂下竹帘,屋中放了冰山,并不觉得有多么热。

    池小秋每回见了冰山都要心疼一回,要不是高家得了些门路,能有便宜的冰来卖,她怎舍得这样用冰?

    小田哥正招呼着坐在门边的一对夫妇,看着像是新客,因此当伙计道:“娘子相公已点了一两银子的吃食,小店特送上一份吃食,只是不知,是想要一碟糕点还是脆果子?”那娘子先是愣了一下,才问说:“甜口还是咸口的?”

    “糕点是百果糕,甜口的,脆果子却是新出的,炸出来的,又脆又香,既带了小郎君,想是更合他口味。”

    娘子笑睨他一眼,便笑道:“既这样,便依你说的。”

    坐在她旁边的孩子不过三四岁,坐也坐不住,转来转去,刚见那一碟脆果子端来,一个个头尖尖的,如拉长的小陀螺,金黄可爱,伸手去抓时却扑了个空。

    伙计将身子一转,将碟子放在桌上,指着其中一个刻着特殊花色的脆果子道:“这里面是空的,若是掰开来见着一个纸条,猜出里面的谜来,小郎君便能从店里挑个玩意回家。”“这倒稀奇。”

    素来有抽签的,却少有在果子中藏谜的,年轻娘子起了兴致,径直伸手将脆果子掰了,果见一张纸条,展开来却是印出的四张画,不着色只着墨,笔画寥寥,意趣已具。

    “这便是谜了,却是四个字的吉祥话。”

    这花色十分简单,那娘子仔细辨认一番,一盆牡丹,两株海棠,一朵玉兰,便笑了:“这不是富贵玉堂?”②“正是,这便是小店赠予两位的吉祥话了,小郎君可挑件物事,自此府上富贵满堂,家宅平安。”

    池小秋推出的这一招吊起了旁人胃口,甚而有人专为了解谜而来的。

    因此前堂便常常满客,有人拿的是牡丹月季,便是富贵长春,有人拿的缀在长长藤上的大小瓜果,便是瓜瓞绵绵。也不一定所有的谜都是画,也有写了字的,只是哪怕是字谜,也不是打一句四书或是经注,多是一个物事,或是常见的字。③“必是人人都识得的?”

    “自然!”

    这样的字谜便是略识得两个字的人,让旁人读出来,也都能尽皆认得,拿了字谜的人念了一遍又一遍,想从自己所熟知的字里面找着符合这谜形容的踪影。

    “画时原,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还人人都识得,这到底是个什么?”④他这一桌不止一人,都来帮他想,过不久时,一人大声道:“我知道了!”

    他蘸着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得意道:“日!是也不是?”

    “客人对了,可随意选些东西。”

    “你这谜,也太简单了些吧,倒像是送钱。”

    “便送些又怎的?”池小秋笑:“咱们店只开了一两年,便成了现在这样的气象,同云桥乡亲总是脱不开干系,乐乐又何妨。”

    “你也不心疼你家郎君,回来便是写写写画画画,只让别人得便宜。”

    “他写画时候,我也没闲着啊!我在旁边给他磨墨来着!”

    她一提起钟应忱,池小秋虽说着俏皮话,心情却沉重起来。

    钟应忱近来不对劲。

    他一月只能回来两三天,可便是在这两三天里,他也心事重重。池小秋与他相处已久,便是一句话之中,他存了什么情绪也能听得明白,何况这样旷日持久的郁郁之情。

    钟应忱不说,她便知还不是时候去问,也不多话,只是每每在他归家之时,缠磨些别的事情。

    比如编个借口让他忙于写字画画想谜语,她搁下手里所有的事情,在旁边撒娇耍赖,插科打诨胡乱问些知道或是不知道的事情,这样一来,足够榨干他所有的时间不去想旁的。

    可钟应忱的脸色还是日复一日的沉肃了下去,便是在睡梦中,池小秋都能觉出他在身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小秋——小秋妹子!”

    高溪午的声音一响起,池小秋便忙奔出了店门,他两人同在四羲书院,告假都在一处,眼下还不是休假的时候,回来能有什么事?

    “他他他,他喝了个烂醉!”高溪午是坐着马车过来的,他将池小秋带上,一直驾车到巷前,吩咐小厮一起,将钟应忱扶回去。

    “这是喝了多少!你便也看着他喝?”

    高溪午十分无辜:“我怎知道他在房中喝酒?往日可是跟我说,这人滴酒不沾的啊!”

    池小秋力气大,轻轻松松便能将钟应忱背到房中,强灌上一些解酒茶,给他盖上被子,才出门来。

    钟应忱确实很少喝酒,以他谨慎的个性,明知自个动辄醉倒时,理智尽失,怎么会放任自己在书院里面喝到烂醉!

    池小秋反复盘问高溪午和伙计:“什么时候见他在房里的?在这之前,有人找过他没有?或是这两天课上可遇见什么不顺心的?”

    她这么一问,伙计忽然想起来:“昨日,有人给东家送了一封信,结果到了晚上,东家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我起夜时候还问过一声,他只说要温书,也是常有的事儿,我便先睡了。”

    “信在哪里?”

    “我也没看见,许是东家收在书院里头了!”

    高溪午也知道钟应忱近来藏着些事,他抹一把汗:“你先好生照看着钟兄弟,我还得回去给他告假。若是让先生知道他在书院里头纵酒不归,准是要降级的。”

    池小秋给他送了一个食盒:“你也走慢点,热了就喝冰饮子。”

    她回到屋里,帮钟应忱解了外衣,好让他睡得更加舒服一些,才将衣裳一抖,就见一张纸片从里面飘落。

    这不过是一封信的一角,边缘是被火烧过的痕迹,只剩得几个字:“正合前情。”

    池小秋忙翻开钟应忱的手掌,这才知道里面燎出的几个水泡是从何而来。

    让火烫出来的。

    池小秋只见过钟应忱喝多时软软的模样,眼神迷茫还不忘扯着人撒娇,非要背出来他指定的诗不可。

    可这次醉倒的他,饶是意识不清,也是眉头紧锁,手攥得紧紧得,池小秋抚了好几次,也抚不平他的眉头,又怕他吐了,只能扶着他半坐半睡地打盹。

    到得半夜,肩上的人忽然一挣,池小秋忙剔亮了灯,想喂他一些水,却忽见他浓黑的眉又攒成一团,手在空中猛得抓了两下,整个人不断挣扎,声音凄然:“母亲!阿娘!”

    他反反复复地唤:“母亲!回来!快回来!别过去!”

    池小秋望着他,忽然流下泪来。

    她不知道此刻在钟应忱的梦里,是刀光剑影还是血腥满河,但眼下,她什么也帮不了,也做不成。

    钟应忱整夜都陷在熟悉而又可怖的梦境之中,冰凉的河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一具具在水中泡肿的尸体,慢慢浮了出来,已经看不清面目,他在浅水处艰难地跋涉,冷意直刺骨头,他饿到没有了知觉,可内心的恐惧仍旧赶着他不停地往前走,不敢有丝毫停顿。

    还是那一声冰冷嘲讽的轻笑:“都死绝了罢?”无论他走了多远,都逃脱不了。

    他累到了极致,几乎无路可走之时,淙淙流水声渐渐远去,风变得清凉起来,身子在慢慢变暖,好似有日头照了进来,他听到山林之间,有人吹响了短笛一样清脆的乐声,一遍遍重复着轻快愉悦的调子。

    头疼,手疼。

    钟应忱慢慢睁开眼睛时,阳光有些刺眼,他才要伸出手去挡,却见手上已经缠上了干净的棉布。

    他怔然坐起,回忆不清发生了些什么。

    直到池小秋从杏子树最矮的枝干上跳下来,嫣然笑道:“钟哥,你醒啦!”

    她手中拿着一个柳叶,梦中欢快亢然的调子便是从这里吹出的。

    她顺手端起来一旁温热正好的紫米粥来:“这粥没加糖,最是清淡了,你别动,我来喂你。”

    钟应忱无意识咽着粥,绵然软糯的紫米清香让他清醒了许多,他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池小秋的头发,要接过来自己来端。

    “谁送我回来的?学中可告假了?”

    “你不许动!”池小秋呵斥道:“我偏要喂!”

    钟应忱知道犟不过她,只得安静坐在那里,将一碗粥都吃尽了,才勉强笑道:“劳动娘子,我怎么过意得去?”

    “娘子,便是该劳动的,来,把这个也吃了!”

    她手里的碗中是发黑的汤汁,不必尝只闻着味道,也知道该有多苦。

    钟应忱往后撤了撤身子:“我眼下挺好,不必吃药。”

    “这是安神汤,”池小秋睁大眼睛,一脸委屈:“我天不亮就去了医馆,求了大夫抓药,又煮了一个半时辰,连觉都没有睡好!”

    “好好好,我喝…我喝!”

    钟应忱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苦得连呛了几下,才辨出不对:“这里头的一味药,没有安神之效啊,你去的哪家医馆?”

    “医馆是好医馆,大夫是好大夫,可病人却不是好病人。”池小秋唇角微微翘起,歪头道:“这味药虽然不能安神,可加了也没什么,只要够苦便好。”

    她撅起嘴:“便是罚你这次,拿自己不当回事!”

    池小秋十分认真地看着他:“你这样,若是让阿娘知道了,必定也要罚你的!”

    她的话,击中了钟应忱最软的地方,他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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